高志英,李麗平
一般認為,人口數量與族際交往(或者說外界文化影響)決定語言能否長期傳承。因此,不少學者擔憂人口數量較少、受外界文化沖擊強烈等因素,將導致民族語言快速消失。早在20世紀90年代,基諾族研究專家杜玉亭就指出,基諾語可能在30年內消亡。①杜玉亭:《發(fā)展與各民族共同繁榮論略》,《民族研究》1997年第2期。實際上,此民族語言的消亡速度比杜先生預測的還要更快。這一情況,在納西族等非人口較少民族中也普遍存在。②楊福泉:《再論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的危機——以云南為例》,載《西南邊疆民族研究》4,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按此趨勢,當下僅有500多波拉人口的波拉語應該面臨嚴重的消失危機,但現實卻與此相反。
“波拉”自稱“p ?31la31”,與景頗族其他支系對波拉的他稱發(fā)音稍有差異。如浪速稱之為“p31l?31”,景頗稱之為“p ?31l ?31” ,載瓦稱之為“ p55l?51”、臘期(茶山)稱之為“p31l?51”。③何勒期:《載瓦語語音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上海師范大學,2016年?!安ɡ?,為波拉語,是“跟著走”之意。傳說很久以前,一個景頗小孩總是喜歡跟著老人走,老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于是,人們就給這個小孩取名為“波拉”,其后代就是景頗族五大支系里的“波拉”支系。這正如景頗族另一個支系——高黎貢山中北部中緬界河小江流域茶山人的傳說,因尋找丟失的牛卻在片馬意外找到新的居住地,而開始茶山支系的繁衍生息一樣,這類歷史記憶總是給族群成員以莫大的凝聚力。④高志英:《铓的流動與茶山社會建構》,《民族研究》2013年第4期。波拉內部又分為南當央嘛、巧嘛、石嘛3個分支,分支的名稱均是其先民最早居住地的地名。但波拉人全姓孔,因皆發(fā)源于“t?ε31khau?35”家族而有其姓?!翱住?,顯然是波拉語原初氏族名稱的漢字書寫。此乃20世紀50年代以來少數民族獲得漢姓,或者其名字漢化的重要方式,即以其氏族或家族名稱首字發(fā)音對應一個漢字作為姓氏。但需關注的是,波拉支系只有一個“t?ε31khau?35”姓,就表明其家族名稱將古往今來生、死兩個世界的波拉人連結起來。這與“波拉”來源傳說一樣,透視出其濃厚的祖先崇拜與前喻文化痕跡的延續(xù)。①[美]瑪格麗特·米德:《文化與承諾:一項有關代溝問題的研究》,周曉虹等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7頁。這是否與波拉人通過母語的使用而捍衛(wèi)其支系尊嚴有某種關聯?
波拉人主要分布在中緬邊境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芒市的五岔路鄉(xiāng)勐廣、三臺山鄉(xiāng)允欠一社、 梁河縣勐養(yǎng)鎮(zhèn)幫外寨的幫外及勒奔、隴川縣雙窩鋪等山區(qū)、半山區(qū)。據筆者入戶統(tǒng)計,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中國境內一直僅有460多波拉人。其中,約三分之一人口聚居于勐廣中寨和允欠一社,稱為“波拉大寨”。②“波拉大寨”“波拉寨” “波拉村”是外界與波拉內部,對有一定波拉人人口規(guī)模分布,特別是以波拉語為村落通用語言村寨的約定俗成認定。勐廣中寨有43人,允欠一社有78人;其余約三分之二人口因婚嫁、生計等因素零散分布于其他支系的景頗寨子。這說明波拉人口基數小,數量增長緩慢,甚至多年未增長,③王跟國,孔志恩:《云南德宏波拉人的語言傳承及原因》,《貴州民族研究》2018年第4期。但散居特征卻很明顯。其散居范圍廣及芒市境內的三臺山鄉(xiāng)允欠村、五岔路鄉(xiāng)勐廣村、弄弄村、項丘村,西山鄉(xiāng)板栽二組,城郊的樺樹林等眾多村寨。另外,在梁河邦外,以及隴川雙窩鋪、王子樹、帕浪弄村等地,也有零星分布。作為跨境族群,在與德宏相鄰的緬甸九谷、邦卡、帕鋪,波拉人也有100多人,人口增長同樣極為緩慢。帕鋪有一家波拉人,據說是180多年前從中國移居緬甸,語言與國內的波拉語沒有區(qū)別。④戴慶廈,蔣 穎等:《波拉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16頁。境內外波拉人與其他景頗族支系一樣,跨境共享傳統(tǒng)的原始宗教與基督教文化。⑤高志英:《20世紀前半期中緬傈僳族的基督教發(fā)展》,《世界宗教文化》2010年第5期。盡管波拉人人口稀少,但歷史上長期沿襲游耕游獵生計方式,單位人口所需占有的土地資源卻不少,⑥參見尹紹亭《遠去的山火:人類學視野中的刀耕火種》,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導致其分布地較廣。地廣人稀,卻能夠把如此“小眾”的語言傳承下來,表明其語言生命力之強大。
據語言學家研究,波拉語共有聲母28個,韻母63個,聲調4個,⑦戴慶廈,傅愛蘭等:《景頗族波拉話概況》,《民族語文》1985年第6期?!皩贊h藏語系藏緬語族緬語支……在同語支的不同語言之間,波拉語與浪速語最為接近,其次是接近于緬甸語。各地波拉語基本一致,無方言差別”。⑧戴慶廈,蔣 穎等:《波拉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1頁。調查發(fā)現,波拉語是景頗族中人口特少的一個支系的通用語言,并與同一區(qū)域的浪速人用各自的語言交流而無障礙。⑨筆者于2015年12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那么,彼此之間就有支系分離歷史較短、長期共處同一區(qū)域,并保持密切的族際交往的可能。
對學術研究而言,波拉語是被新“發(fā)現”、新記錄的一種語言。這可能與其分布區(qū)域偏僻、使用人口極少而長期被外界忽略有關,故對其研究也起步較晚。1980年以前,國內外有關藏緬語研究的著作中未見提及波拉語。⑩戴慶廈,蔣 穎等:《波拉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6頁。如1975年龍華的《云南少數民族史志·景頗族》中寫到:“在長期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由于居住地區(qū)不同,逐步形成了差別較大的兩種方言,即景頗方言和載瓦方言,還有喇期和浪速方言,則和載瓦方言接近?!??龍 華:《云南少數民族史志·景頗族》,《思想戰(zhàn)線》1975年第4期。?劉 璐:《景頗族語言簡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7頁。并未關注到波拉語。因而也有觀點認為,景頗族內部只有上述4個支系。1987年劉璐的《景頗族語言簡志》說:“景頗族主要有景頗、載瓦、浪莪、勒期等自稱,自稱不同的人相互的稱謂也不盡相同……解放后,根據本民族意愿,統(tǒng)稱為‘景頗’。”??龍 華:《云南少數民族史志·景頗族》,《思想戰(zhàn)線》1975年第4期。?劉 璐:《景頗族語言簡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7頁。同樣,對波拉支系和波拉語都未提及,波拉及其語言完全被“遺忘”。故此時期文獻中難覓“波拉”二字蹤影,更遑論對波拉語的深入研究了。
其他同期至20世紀末的《景頗族簡史》①《景頗族簡史》編寫組:《民族問題五種叢書·景頗族簡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3頁?!毒邦H族語言簡志》②徐悉銀,徐桂珍:《景頗族語言簡志:載瓦語》,北京: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10~13頁?!毒邦H語語法》③戴慶廈:《景頗語語法》,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2年,第31頁?!毒邦H族文化大觀》④趙學先,岳 堅:《景頗族文化大觀》,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5頁。等關于景頗歷史文化與語言專著,雖提到“波拉”是景頗族人口較少的一個支系,以及波拉語是景頗族的一種支系語言,但也不過是只言片語的介紹,并未做專門的研究。祁德川的《景頗族支系語言文字》指出,波拉支系是浪莪、景頗、載瓦、勒期支系產生并成為各自獨立支系之后,才從浪莪支系中分化出來的。因分化的歷史較短,波拉支系在歷史上的分化傳說較少。⑤祁德川:《景頗族支系語言文字》,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12頁。故浪莪(浪速)與波拉之間語言的差異不應太大。但調查發(fā)現卻不盡然,其差異更多是與空間距離遠近有關。即與較遠距離的浪速人彼此不能交流,但同一區(qū)域的浪速人卻能熟練使用波拉語者,甚至彼此可以用各自的語言進行交流,形成一個同時使用兩種語言的文化空間。而且,在波拉寨多流傳著關于波拉語與其他支系語言關系的傳說,特別是與浪速支系分化的歷史記憶。因此,是否以往的研究中一直困于從景頗族到波拉支系由上而下的研究傾向,才忽略了波拉分化的歷史傳說?如果從波拉角度由下而上,可否反觀其歷史上與景頗族其他支系同源異流分化的史實?
戴慶廈團隊開啟并長期關注波拉語研究。1985年的《景頗族波拉話概況》,是首篇公開發(fā)表的波拉語研究成果。⑥戴慶廈:《景頗族波拉話概況》,《民族語文》1985年第6期。2007年出版的《波拉語研究》,則是目前國內唯一一部關于波拉語的研究專著。書中已關注到波拉語傳承中的強大生命力現象,提出波拉語使用人口僅有500余人,卻能保持得那么好的問題,⑦戴慶廈,蔣 穎等:《波拉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4頁。但這一問題并未引起學界的重視。戴慶廈還說過:“波拉人與其他支系之間在服飾、風俗習慣、心理狀態(tài)等方面大致保持相同的特點,其差別主要表現在語言上?!雹啻鲬c廈:《景頗族波拉話概況》,《民族語文》1985年第6期。說明波拉語已然成為波拉支系與其他支系族群邊界的重要符號。⑨參見[挪威]費雷德曼·巴斯:《族群與邊界》,李麗琴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因此,需要整合人類學、語言學、歷史學等學科理論與方法,從田野個案中的語言實踐、經濟互補與婚姻互通等多維度的族際關系入手,探究波拉人在恪守族群邊界的同時,如何保持與外界、異族的溝通交流,獲得生產生活所需,而使其族群得以延續(xù)。
據調查,波拉人的語言環(huán)境特點有二:一是無論是聚居或散居的波拉人中,波拉語長期傳承,并未出現衰落跡象;二是波拉人與浪速人、德昂族、傣族、漢族等混居的三臺鄉(xiāng)允欠村,波拉人與浪速人混居的五岔路鄉(xiāng)勐廣中寨兩個村寨的波拉村民,基本都掌握幾種語言,并可以隨語言環(huán)境的改變而自如地交換使用不同語言。具體而言,波拉人作為多種語言的掌握者,能夠根據不同的交際對象、所處的交際場合,隨機應變地使用不同的語言,并控制每種語言的使用頻率,使各種語言在同一村寨并行不悖,呈現出一幅對“我者”——波拉語的文化自覺,及“他者”——語言交流對象母語的雙重文化尊重圖景。同時,又因波拉語作為“波拉寨”的通用語,成為“波拉人”“波拉寨”一種不可或缺的文化符號,呈現的是波拉人使用母語中的自豪感。⑩筆者于2015年10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
通過對允欠孟廣村波拉人和允欠一組浪速人掌握波拉語情況的調查、統(tǒng)計,得出結果,如下表1、表2所示:
參考戴慶廈團隊對景頗族另一支系茶山人語言研究的數據分析方法,①戴慶廈,余金枝等:《片馬茶山人和諧的多語生活——語言和諧調查研究的理論方法個案剖析》,《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蓮谋?、表2的數據中得出如下結論:(1)兩個村寨的波拉人語言使用情況基本相同,即都熟練掌握其母語;(2)兩個村寨波拉人對其母語“不懂”級別人數為零,說明波拉語在人口占優(yōu)勢或不占優(yōu)勢村寨的波拉人中皆得到很好傳承,也是其作為“波拉人”的身份象征符號;(3)允欠一組的景頗族另一個支系浪速人“熟練”和“略懂”的比例加起來是100%,說明波拉與浪速混居的允欠一組的浪速人也無不懂波拉語的。②戴慶廈,余金枝等:《片馬茶山人和諧的多語生活——語言和諧調查研究的理論方法個案剖析》,《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這樣,波拉語就成為波拉人與浪速人混居村寨的通用語言,因而該村寨就被稱為“波拉寨”??梢姡ɡZ在“波拉人”“波拉寨”與異族或以異族為主的其他寨子之間,成為一種具有族群與區(qū)域邊界雙重意義的重要文化符號。③范 可:《何以“邊”為:巴特“族群邊界”理論的啟迪》,《學術月刊》2017年第4期。同理,波拉人之所以成為“波拉人”,是因為擁有波拉母語,且能夠熟練使用波拉母語。波拉人為主的村寨之所以成為“波拉寨”,是其他族群如浪速人等也會講波拉語。波拉語在同一村寨的波拉人與浪速人當中,是一種跨支系的交際用語,這就顯示出波拉人與同一區(qū)域其他族群對于波拉語的共同尊重。
但是,如上文所述,空間距離較遠的浪速人與波拉人之間卻并不能夠交流,說明波拉人是從浪速人中分化出來,且時間并不長的觀點很值得商榷。④祁德川:《景頗族支系語言文字》,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12頁。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二者長期同處一個地理、文化單元,作為波拉寨主體的波拉人的語言,便成為該村寨的主流語言,均受到同一村寨波拉人與其他族群的尊重。而且也并不因波拉人與浪速人之間人口多寡差異,而使波拉語在波拉人少于浪速人的村寨里被輕視。相反,卻是二者皆會對方的語言,就有了見誰說誰的話這樣能營造良好氛圍的場景。在波拉人與同一村寨其他支系或民族看來這是極其自然的事,因為在一個寨子里生產生活,交往是免不了的,你家姑娘嫁過來,我家姑娘嫁過去,波拉孩子從小就會講浪速話,浪速孩子從小就會講波拉話。⑤筆者于2015年10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梢?,所謂的波拉語長期傳承,是基于與其他語言并行不悖的語言場景,而非一語獨大。如果忽略了同一寨子、同一區(qū)域多種語言并存的事實,那么波拉語傳承的真正原因是難以找到的。如果說浪速人講波拉語是對波拉人、對波拉文化的尊重,那么波拉人講浪速語同樣也是對浪速人、對浪速文化的尊重。其背后的邏輯,是同一區(qū)域的波拉人與浪速人,在生產生活中“誰也離不開誰”。⑥筆者于2015年12月1~31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這樣看來,所謂的文化尊重,實際上是人口較少族群從異族獲得生產生活資料必需品的一種生存智慧。
筆者在允欠一組對6~17歲、18~60歲、61歲以上等3個年齡段,共30位波拉人進行波拉語使用水平調查,得到如表3所示的具體數據:
表3 :不同年齡段波拉人語言使用情況調查表
表3數據證實了上文所述波拉人對其他語言的普遍接納,這30位不同年齡層次的波拉人,均熟練掌握其母語,故波拉語是他們生產生活中的第一語言,但同時也可以不同程度兼用其他語言。
不同年齡段的波拉人群同時接受其他語言的特征并不相同:(1)在6~17歲組的青少年群體中的波拉語中借用了部分現代漢語詞匯,如手機、電腦、摩托、無線網絡等,且不能準確辨別個別詞匯是屬于波拉語,還是浪速語;(2)在18~60歲組這一青壯年人群使用波拉語時借用了部分漢語和傣語詞匯;(3)61歲以上的老人部分能夠使用簡單浪速語,但更多的是完全的波拉語使用者,且能夠講述村寨歷史、家族遷徙路線、傳說和背誦家族父子連名。①戴慶廈,余金枝等:《片馬茶山人和諧的多語生活——語言和諧調查研究的理論方法個案剖析》,《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梢姡蛩帟r代不同,波拉人在與其他族群接觸交流時,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受到地域“強勢”語言的影響。正因為如此,波拉人人口雖少,卻并不完全被排斥在社會變遷洪流之外,而是在接受異族語言以便生存的同時,又很好地保留了自己的母語。②筆者于2015年10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由此,進學校讀書的波拉孩子,跟外界、異族有交往的波拉中青年,能夠使用漢語與區(qū)域主體語言如傣語、德昂語等。這并非是舍此得他,而是波拉人所特有“隨機應變”的社會適應能力體現。
另一方面,任何年齡段的波拉人都能夠掌握不同程度的浪速語,這顯示波拉語與浪速語之間、波拉人與浪速人之間,的確存在著與其他語言、其他支系的親近關系,這或許是一種地緣兼族源、姻緣、業(yè)緣等多重關系所致。再結合表2、表3則顯示出,不僅是波拉語被浪速人所尊重、所使用,同樣,浪速語也被波拉人所尊重、所使用。說明對異文化尊重前提下的語言使用是雙向的,這就為波拉人語言的生存贏得了一個彼此尊重、和睦共處的空間。當然,其基點仍然是生產生活中的“誰也離不開誰”。
眾所周知,“家庭這一基本社會單位是民族語言使用與傳承的最重要語域之一”。③王浩宇:《論民族語言在家庭語域中的使用與傳承——以民族語言衰微地區(qū)的調查材料為例》,《西藏研究》2015年第3期。調查發(fā)現,波拉人家庭所傳承的語言除了波拉語之外,還有其他語言。如波拉人同浪速、小山、茶山等景頗其他支系通婚時,夫妻雙方一般各自說各自的母語,且也能夠不同程度相互通話,而子女則約定俗成地以父親的語言為其母語。因此,在一個家庭內同時講著2種或2種以上不同支系語言的親屬成員共同生活,這在波拉社會是很常見的。④龔佩華:《從景頗族的統(tǒng)一談族群理論——兼論與周邊民族的矛盾和適應》,《思想戰(zhàn)線》2008年第4期。但始終以波拉語作為父系家族傳承的一條主線,而使其語言傳承的自覺性內化為一種無意識的行為。
圖1 :波拉家庭波拉語代際傳承示意圖
再調查波拉人與浪速人、德昂族等其他聽得懂波拉話的多民族(支系)組成的家庭,波拉人一般都說自己的母語;而在波拉人與傣族、漢族等聽不懂波拉話的多民族組成的家庭中,波拉人一般說大家都聽得懂的漢語??傊?,總有一種語言讓家庭成員們都能聽得懂,從而就不會出現因語言隔閡造成的交流障礙與心理區(qū)隔。在此,以語言尊重實踐所呈現的“文化尊重”是很明顯的。
圖2:波拉家庭波拉語代際傳承情況圖示
圖2 還顯示,波拉人家庭內部的波拉語代際傳承是很順暢的。這首先是多景頗族支系語言家庭中,波拉人對自身語言持熱愛和堅守的態(tài)度,因而波拉語就成為景頗族支系內部交流的主要語言。波拉人在家庭內部,一般都堅持說波拉語,部分景頗族其他支系如浪速人、小山人的姑娘成為波拉媳婦之后,也會主動說波拉語。這樣,父母輩就通過家庭內部語言交流的方式,將波拉語自然地傳承給子女,子女們也因在此環(huán)境中熏陶而都具有強烈的使用其母語的意識與慣習。①筆者于2015年10月1~7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
我父親是波拉人,母親為小山人,我與我父母交流時雙方均講波拉話。我老婆是浪速人,我們兩口子交談時各自說各自的母語,彼此交流無障礙。我老婆與我母親(小山)交流時,也使用各自的母語,也無交流障礙;我女兒與我們兩口子,還有與她爺爺奶奶交流時雙方都講波拉話。但我跟我女兒,還有跟你們(調查者)交談時均使用漢語。②筆者于2015年12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
可見,在“波拉家庭”始終有一根“波拉語”的主線延續(xù),故成為一種區(qū)域性的“普通話”,由此也使其村寨一直保持著波拉村的語言文化特征,而被稱為“波拉寨”。③筆者于2015年10月1~7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其余相近的語言間(如浪速語、小山語)則可各自說相通的不同支系的語言,而對于完全不相通的如漢語、德昂語、傣語等,交流時則共同使用漢語。在這種語言的“隨機應變”使用中,對母語的文化自覺與對他語的文化尊重并行不悖。以孔孔通家為例圖示如下:
圖3 :波拉家庭成員族別與波拉語代際傳承情況示意圖
如圖3所示,從表面上看,每個波拉家庭的語言都是五彩繽紛的。但這種五彩繽紛的存在,始終遵循兩個原則:一是如果交流雙方都能夠聽、說波拉語時,那必然用波拉語;二是波拉家庭(爺爺—父親—兒女)孩子的母語始終是波拉語,可以看出波拉語在此場景中的崇高地位,這就為波拉語的代際傳承提供了濃厚的氛圍與堅實的保障。
關于波拉語的使用與保存現狀,筆者參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瀕危語言問題特別專家組頒布的《語言活力與語言瀕?!返南嚓P指標進行分析。具體情況如下表4所示:
表4 :波拉語使用現狀分析表
對應以上9個指標,可得出當下波拉語使用與傳承的特征:(1)語言代際傳承是評估語言活力最常用的指標,波拉語瀕危程度為“安全”;(2)從語言使用者的絕對人數指標而言,境內外波拉支系總人口僅有500余人。波拉語使用者的絕對人數少,因此面臨語言瀕危的幾率更大;(3)但從語言使用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所劃分的等級看,波拉語的瀕危程度卻是“安全”的;(4)從“語言使用域的走向”等級衡量,波拉語的瀕危程度為多語交替;(5)“根據對新語域和媒體的反應”所劃分的瀕危程度來看,波拉人浪速人混居的允欠一組的現任組長、副組長均是波拉人,故村寨廣播、村寨會議使用的語言均是波拉語。但因波拉人只有語言,無文字,以及人口數量少等因素,極大地限制了波拉語的使用場所,因而并未廣泛用于各種新語域;(6)在“語言教育材料與讀寫材料”方面,使用波拉語語言的族群,沒有可用的拼寫符號;(7)而在“政府和機構的語言態(tài)度和語言政策上,”波拉語同中國當下所有少數民族語言一樣,都受到平等的保護;(8)“語言族群成員對母語的態(tài)度”一項,波拉人真正將其“母語視為族群及身份認同最根本的東西加以推廣,作為族群身份的重要標志,把母語看作對其族群至關重要的文化核心價值,重視自己的語言并希望它不斷發(fā)展”;(9)“語言記錄材料的數量和質量上,”波拉語的語言記錄屬于“有一些語法概況、詞匯表和教材用于有限的語言研究,但覆蓋面不夠”,故可將波拉語記錄的性質歸為不完整。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瀕危語言問題特別專家組:《語言活力與語言瀕?!罚犊≤姷茸g,《民族語言》2006年第3期。通過上述9個指標的分析可以看出,波拉語的內部傳承較好,不屬于瀕危語言。
從上述波拉人語言使用與傳承個案來看,人口較少民族的語言未必就意味著瀕臨快速消亡。如果僅以族群所處地理與社會環(huán)境封閉、與外界交流少等情況,就斷定其語言受外界文化沖擊少而得以保留,這種觀點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因為,一是波拉寨離浪速寨、傣族寨、德昂寨等空間距離并不遙遠,而且歷史上就存在著經濟互補的傳統(tǒng);二是全球化與現代化大潮使得波拉寨不可能再封閉,這從各代波拉人掌握其他民族語言的種類與程度中就透視出,與異族交往提供了掌握異族語言的場景。但是,同樣因為這群語言代際傳承順暢的波拉人,以及不僅會講其母語又會講波拉語的嫁入者,其兒女則自然成為波拉語的傳承者,使波拉寨至今仍叫“波拉寨”。
再則,波拉人對其他民族的語言并不排斥。換言之,其語言傳承并非是通過恪守母語、排斥他語完成。這樣,同一村寨或同一區(qū)域的波拉人與其他族群之間,波拉語與其他語之間,就呈現出一種依據不同語言場景隨機應變的能力與慣習。其背后就是對彼此語言、文化的尊重,首先表現為對對方語言的尊重與對自己語言的自信。這基于波拉人與同一區(qū)域內其他族群之間在生產生活中的“誰也離不開誰”,并已形成區(qū)域內跨族群的一種共識。如從認同層面而言,既有以語言為族群邊界的族群認同,還有以波拉語為區(qū)域(村寨)邊界的“波拉村寨”認同,也有包容多族群、多語言并存的區(qū)域共同體認同。由此看來,區(qū)域同一群體里多重認同并存不悖的個案意義,應該對多民族混居跨境民族認同理論的研究是有啟發(fā)意義的。①高志英:《宗教認同與區(qū)域、民族認同——論20世紀藏彝走廊西部邊緣基督教的發(fā)展與認同變遷》,《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語言認同如此,宗教認同如此,國家認同也如此,而非都是非此即彼的矛盾、沖突。②參見[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周 琦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3年。
通常認為,人口比例決定語言傳承的力量。民族聚居型社區(qū)對本民族語言傳承具有保護作用,與其他族群互動頻率也直接影響語言傳承的狀況。③郝亞明:《論民族居住格局對少數民族語言傳承的影響——以鄉(xiāng)村蒙古族為例》,《學術探索》2011年第2期。但在波拉人中卻是個例外——境內外僅有500多人,且多與景頗其他支系混居,頻繁通婚;還與周圍族群如德昂、傣與漢族等長期保持經濟互補關系,也有不同數量的通婚。但波拉語言并不因歷史上處于景頗族其他人口眾多支系與其他民族包圍中而消失,也沒在當下全球化、現代化趨勢下快速衰亡。其具體、根本原因分析如下:
一般而言,單一民族(族群)聚居與和其他民族雜居,語言傳承情況是不一樣的。④筆者于2016年1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具體如下表5所示:
表5 :允欠一組與勐廣中寨2015年居住格局基本情況表
勐廣中寨與允欠一組以波拉人和浪速人居多,至今流傳著波拉與浪速是兩兄弟的傳說:
傳說兩兄弟與家人一同從怒江流域遷徙下來,所到之處與目及之,處全是懸崖、原始森林、大河。為了家族的繁衍興盛,老祖母說:“你們兩兄弟,一個騎紅馬,一個騎黑馬,沿著這兩條路走,騎馬往上走的為丈人種,騎馬往下走為姑爺種?!币虼死怂偈钦扇朔N,波拉為姑爺種。⑤筆者于2015年12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
傳說透露的信息是:(1)兩個寨子的景頗族支系波拉人與浪速人同源,但在后來的遷徙中發(fā)生異流之變;(2)通過同源異流變化的波拉人與浪速人之間,長期保留著景頗族姑舅表婚的傳統(tǒng)。那么,二者間語言相近、相通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這兩個寨子的波拉人與較遠距離的浪速人通話,或兩個寨子的浪速人與距離較遠的波拉人通話,彼此之間交流就比較難了。⑥筆者于2016年1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梢?,不僅僅是族源,還有分布格局也影響著語言的相通或阻隔程度。但需要關注的卻是,分別占總人口60%與8%的兩個波拉寨子,不僅波拉人很好地傳承了自己的語言,而且浪速人與其他民族也同樣會講波拉語。如果說,在波拉人多于浪速人的村寨,波拉語作為通用語是正常的。那在波拉人少于浪速人,且還有其他民族混居的情況下,波拉語使用者仍然多于波拉人數,這就值得關注了。
據調查,波拉與浪速兩個支系同處于德宏中緬邊境有限的地理空間,或相鄰而居,長期共享相同的文化、習俗以及族源記憶與遷徙傳說等,也處于大致相同的經濟生產水平。在兩個支系混居村寨內部的通婚與日常生產生活中的互動,使二者在兩種支系語言并行的環(huán)境中成長,潛移默化地接受、學習、使用對方的語言。因此,既會自己的母語,又會對方的語言,是“波拉寨”波拉人與浪速人成為村寨“社會人”的必要條件。又因政治、經濟、文化的一致性,使得景頗族內部同源異流的波拉語與浪速語可以交流、融合、貫通,故在這個語言多元的空間內并沒有形成相互競爭、相互擠壓的局面,反而長期沿襲語言實踐中的文化尊重與文化自覺。
波拉人與其他族群混居的居住格局與其村寨語言兼用的語言包容場景,以及依據語言交流場景、對象不同而使用不同語言的“隨機應變”,則擴大了波拉語的使用范圍,使波拉語使用者多于波拉總人口,從而加大了波拉語的傳承力量。總之,在語言尊重的觀念與慣習下,波拉人并未因村寨人口數量處于劣勢而使得母語衰落,并由此對波拉語傳承造成強烈沖擊。相反,被稱為“波拉寨”的波拉人聚居村寨,實際上不僅是單一的波拉人聚居,而是多民族雜居的村寨,也因波拉語不僅是波拉支系溝通、交流、維系情感的重要紐帶,同時也成為村寨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對波拉語的尊重也是對村寨文化的尊重,使村寨內的波拉人與非波拉人大多數皆能自如使用波拉語,而使其成為“波拉村寨”的重要文化符號,且族群無不充滿著對波拉語的尊重。①筆者于2015年10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
“(景頗族)支系的尊嚴是一種無形的民族特征,正是這種民族特征使得不同的支系語言在家庭和社會中具有獨立的地位?!雹诖鲬c廈:《論景頗族的支系語言——兼論語言和社會的關系》,《民族研究》1987年第3期。波拉語亦然,是其支系尊嚴的重要體現。
其一,歷史記憶是波拉語言傳承的重要支撐。通過梳理波拉父子連名制,發(fā)現允欠第一小組的波拉父子連名可追溯到8代,勐廣中寨波拉人父子連名可追溯到9代。③筆者于2015年10月1~30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據此推斷,兩個寨子大概有200多年的建寨歷史。據勐廣中寨的波拉老人回憶,他們主要從梁河、盈江、隴川等地陸續(xù)遷徙而來的;而允欠第一小組波拉人記憶中的祖源地,是隴川和芒市五岔路?!耙郧埃覀兪菑嫩聫V中寨來允欠當官家的(下人)。”④筆者于2015年12月15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從地望和家族歷史來看,勐廣中寨的波拉人與允欠第一小組的部分波拉人之間存在親緣關系。據調查,歷史上,允欠第一小組是由景頗族波拉官家孔家、浪速官家保家管理的,因此以兩家姓氏分別命名兩個寨子為“孔家寨”和“保家寨”??准艺圆ɡ禐橹?,保家寨則以浪速支系為主。關于孔家寨的村寨歷史,孔勒山老人回憶說:
大約兩百多年前,景頗族波拉南當央嘛支系攻打德昂寨成功,德昂指揮官出逃緬甸雷隴地區(qū),寨子從此改名為孔家寨,同時波拉南當家的“農尚”⑤“農尚”,又寫做“能尚”,是波拉村寨集體祭壇,供奉的多數是與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神靈。也在孔家寨立下了。⑥筆者于2016年3月1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
這段“光輝”集體記憶,將波拉人凝聚起來,并以這種選擇性的歷史記憶強調其文化特征,設定他們與另一些人的族群邊界。⑦王明坷:《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37頁。兩個村寨——一個“波拉寨”、一個“浪速寨”的波拉人,通過父子連名制和遷徙歷史來尋找彼此間的親緣關系,這種不斷口傳的“歷史”血緣關系,加強了兩個村寨之間的關聯,增強了波拉內部的凝聚力,達到族群心理上的一致性認同。這就為波拉人語言文化的自覺性傳承找到了歷史文化支撐點。
其二,波拉語是波拉人身份的象征,也是作為“波拉人”榮譽感的無形承載體。利奇曾在緬甸高地克欽社會研究中提出:“對于當代這些人群而言,語言上的差別對他們的生活意味著什么?此地擁有幾乎相同文化的人保持著語言的差異,給自己帶來了巨大的不便,這是為什么?”⑧[英]埃德蒙·R.利奇:《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對克欽社會結構的一項研究》,楊春宇等譯,北京:商務出版社,2010年,第53頁。利奇認為,一個人說這一種語言而不說另一種語言是一種儀式性的行為:它是個人身份的一種聲明,使用共同的語言是一個亞群體表達其一致性的一種方式。波拉與浪速,居住在同一個社區(qū),在經濟、文化、宗教、習俗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而語言則成了區(qū)別支系的重要標識,因而也是作為波拉人身份象征的符號,同時又是族群邊界的標識?;蛘哒f,惟有語言,才能使波拉人所共同擁有的建寨立祭壇的榮譽感得以延續(xù)。而對“波拉寨”里的亞群體——浪速人等而言,與波拉人共享波拉語,則是表達并強化自身“波拉寨”人身份的文化標識。
其三,語言承載的倫理道德及其自豪感,一直是波拉語傳承的核心動力。調查發(fā)現,在村寨內部語言使用中的“隨機應變”,又與波拉人尊老愛幼傳統(tǒng)道德相關聯。青年人面對年長者,只要對方會聽、會說波拉語,就不分民族和性別,與對方交談時一定說波拉語,并認為這是一種被廣泛認可的尊老敬老表現。而年長者面對年幼者,也不分民族和性別,與對方交流時則說年幼者的語言——不是波拉語而是長者會講其他民族語言,這也被認為是愛幼護幼的體現。否則,村寨內就會有不說“該說的話”、說“不該說的話”而“不像波拉人”的道德評價。因此,為了“像”或“是”真正的“波拉人”,就必須于恪守這樣充滿了傳統(tǒng)道德意義的語言實踐。而此前提就是,無論是年長者或年幼者,都至少掌握波拉語以外的第二、第三種語言。因此,兩個田野點(波拉人聚居與雜居村寨)的波拉人都能熟練地使用波拉語,同時也可以不同程度地兼用其他語言。在波拉家庭內部,盡管60歲以下的大多數家庭成員都能不同程度地使用漢語,但他們在交流中卻依然使用波拉語。這背后就是語言使用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恪守的疊合,并內化為自覺使用母語的動力。
其四,深厚的母語感情是波拉語自覺傳承的情感基礎。“家庭核心成員的語言態(tài)度不僅影響著家庭語言環(huán)境的變化,很大程度上也決定著本族語或母語傳承的延續(xù)或中斷?!雹偻鹾朴?《論民族語言在家庭語域中的使用與傳承——以民族語言衰微地區(qū)的調查材料為例》,《西藏研究》2015年第3期。波拉語是波拉文化的載體,是波拉人熱愛本族群的重要表達方式。因此,講波拉語更容易被波拉社會所認可。嫁給小山人的波拉女子孔孔珠就說:
我出嫁20多年了,一直都說波拉語。只要對方能聽懂波拉語,我就不會說別的語言。在家里和家人都說波拉語,我的孩子和老公也會說波拉語。我們支系人口本來就少,所以我們要堅持說自己的語言,才能把波拉語傳承下去。我不會忘記我的語言,我希望我的孩子也不會忘記。②筆者于2015年12月18日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田野調查材料。
波拉人對其母語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甚至成為是否是真正的“波拉人”的衡量標準,因而對母語普遍持堅持和維護態(tài)度。即使在全球化背景下,在與外界文化交流與碰撞日益增多的過程中,面對電視、網絡、手機等現代設備的進入以及以漢語為標準語言的學校教育的普及,波拉小孩也仍能說一口流利的波拉語,由此看到了波拉語當下很好傳承的現實,也看到了未來傳承的希望。
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高層次的認同并不一定取代或排斥低層次的認同,不同層次的認同可以并行不悖,甚至在不同層次認同的基礎上可以各自發(fā)展原有的特點,形成多語言、多文化的整體。③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3頁。語言和歷史是波拉人內部強化支系意識的雙重支撐,同時也是波拉人內部認同的重要表達方式。但是,這種“低層次”的支系認同,與較高層次的景頗民族共同體認同與“波拉寨”區(qū)域共同體認同,甚至中華民族的認同,皆可和諧共存于波拉人的意識之中。也正是在這種包容性的認同理念之下,波拉語、浪速語、小山語、茶山語,甚至漢語、傣語、德昂語等多種語言在“波拉寨”得以共存共生。具體而言,波拉人既很“習慣”與其語言相似或相近的浪速人、茶山人在家庭內部、村寨內部隨機應變地“各說各話”,又可以跟與其語言差異甚大的族群,如傣族、德昂族、漢族等交流時靈活使用中華民族的共同語言——漢語。當然,包括漢語普通話與地方方言。這便是波拉文化包容性的體現,④楊慧芳:《沖撞與演進:中國景頗社會百年探究》,博士學位論文,云南大學,2010年。也為波拉語的傳承創(chuàng)造了更大的空間?;蛘哒f,文化的包容性也是能夠將景頗五大支系整合為“景頗”民族共同體,同時又保留各自文化特性的傳統(tǒng)根基。
多語言和諧相處,根本上是文化尊重與文化自信的重要體現。一方面姓氏和語言使得波拉人與周圍人群劃定了清晰的族群邊界,另一方面通過婚姻和認干親等方式,使波拉人與周圍人群實現了有效的互動。⑤李麗平:《德宏允欠村景頗族“拜干親”習俗的民族學研究》,碩士學位論文,云南大學,2016年。在“多支多語”的家庭中,為了交際的需要,包括波拉人在內的景頗族,除了使用自己的支系語言外,有不少人能兼用另外一兩種支系語言,而且還能使用漢語。在景頗族社會,由相鄰地區(qū)的不同支系構成的家庭比較常見,父母各說自己支系的語言,子女則以父親的支系語言進行交流。但他們與其他民族交流時則一般使用漢語,另外還隨機應變地使用德昂語、傣語等。雖然各種語言不同,但卻沒有高低優(yōu)劣之分,反而任何一種語言都得到尊重。①戴慶廈:《語言競爭與語言和諧》,《語言教學與研究》2006年第2期。可見,支系之間的經濟互動、通婚、認干親擬血緣親屬關系,共同成為跨越語言邊界的重要推力。這應該是因為波拉人口少,需要從其他支系、民族獲得生產生活用品、女人與擬血緣兄弟姐妹等社會支持而不得不尊重他者語言的原因。在此意義上,人口少既是語言傳承的不利因素,同時又是語言傳承的促動力。即在尊重他者語言、自覺傳承我者語言二者并行的長期實踐中,使人口特少的波拉支系語言得到傳承。
較為封閉的地理、社會環(huán)境,更為封閉的緬甸波拉同胞母語交流的必要性,同一區(qū)域(村寨)浪速語之間的相通性以及國家少數民族語言保護政策,是波拉語得以長期傳承的客觀因素。但是,在多支系、多民族雜居格局基礎上,通過語言實踐的文化尊重、文化自覺,才是波拉語頑強傳承的重要內驅力,甚至使語言傳承中的人口數量也不成其為劣勢。在這種“波拉寨”多支系、多民族的家庭、村寨村民的語言實踐中,充滿了為滿足生產生活需要而在語言使用方面“隨機應變”的生存智慧。那么,不僅僅是波拉語,也不僅僅是波拉文化,還有其他族群、其他宗教與國家之間,遵循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文化自信與文化尊重并行原則,才是民族多元性、文化多樣性和諧并存所不可或缺的前提與基點。在方法論方面,將波拉語從一個波拉人與其他各民族“誰也離不開誰”的生產生活場景中抽離出來,孤立探討其傳承的思路與方法,也是需要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