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089)
幾乎所有文學(xué)史在論及詞的起源時都認為“詞起源于燕樂”,但因?qū)ρ鄻啡狈Ρ匾私?,對唐、宋燕樂?nèi)涵的不同,對雅樂、清樂、燕樂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詞與民間樂曲的關(guān)系諸問題不能準確把握,故而對詞的起源問題表述并不準確。本文根據(jù)唐宋文獻中有關(guān)“燕樂”的記載,逐一厘清上述問題,在此基礎(chǔ)上對“詞起源于燕樂”說進行修正,以期對未來詞史以及燕樂研究有所助益。
文學(xué)史談到燕樂時往往使用“唐代燕樂”“隋唐燕樂”“唐宋燕樂”等概念。如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云:“《宋史·樂志》曾載教坊所奏十八調(diào)四十大曲的名目。其中的名稱,與唐代燕樂大曲的名目,頗有幾個相同的,像《梁州》《伊州》《綠腰》等。”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稱:“隋唐燕樂……詞正是在燕樂的這種需求下產(chǎn)生?!逼鋵崳@些概念在二十世紀以前就曾使用。如《四庫全書總目》《律呂新書箋義》提要云:“且唐宋時燕樂高于雅樂三律,以夾鐘清為宮?!眳呛庹铡渡徸泳釉~話》云:“雙調(diào)乃唐宋燕樂二十八調(diào)、商聲七之一曲之大段名也?!蓖鯂S《人間詞話》云:“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而為隋、唐以來之燕樂?!钡骷宜f“唐代燕樂”“隋唐燕樂”“唐宋燕樂”在唐代并不完全存在??疾焯扑螘r期燕樂相關(guān)文獻記載就會發(fā)現(xiàn),唐人所說燕樂和宋人所說燕樂有巨大差異。
唐人所謂“燕樂”,包括以下三種涵義:第一,貞觀十四年張文收所制一支名為《燕樂》的樂曲;第二,九部樂(十部伎)、坐部伎之一;第三,宴饗用樂。近代以來的音樂史著作如《隋唐燕樂調(diào)研究》《中國音樂史稿》《唐代音樂史的研究》等大都不把“燕樂”定性為“燕享音樂”,比較接近唐人所說“燕樂”。而文學(xué)史家所說的“唐代燕樂”“隋唐燕樂”“唐宋燕樂”,顯然不限于宴饗音樂。文學(xué)史家想用這些概念指稱唐代除雅樂以外的所有音樂,而實際上“燕樂”的這種內(nèi)涵到宋代才有,唐代尚無此種說法。
宋人所謂“燕樂”,包括以下三種涵義:第一,宴饗用樂;第二,整個十部伎;第三,雅樂以外的其他音樂。當(dāng)代學(xué)者普遍接受宋人的燕樂概念。如《唐聲詩》和《隋唐燕樂和東西文化交流》中的“燕樂”概念都把雅樂排除在外,而唐代雅樂恰恰用于宴饗,所以用宋人燕樂概念描述唐代音樂和文學(xué),難免陷入名實不能相符的窘境。唐宋兩代“燕樂”在概念上并非學(xué)者所慣稱的狹義與廣義之別,而是不相雷同。
文學(xué)史在敘述“詞起源燕樂”時往往先描述唐代音樂歷史,多據(jù)沈括《夢溪筆談》中“以先王之樂為雅樂,前世新聲為清樂,合胡部者為宴樂”的記載將唐樂一分為三,認為雅樂、清樂、燕樂是相繼登場,依次取代關(guān)系,燕樂是俗樂,與雅樂對立。如楊海明《唐宋詞史》第二章《詞的原始和樸素形態(tài)——唐宋民間詞》第一節(jié)《詞的起源:詩與音樂‘第三次合作’的‘新產(chǎn)品’》就說:“在《詩經(jīng)》時代,詩和音樂之間就有過良好的‘合作’關(guān)系?!搅藵h魏六朝,音樂(‘燕樂’)和詩,又一次親密合作,這就產(chǎn)生了樂府詩。……唐宋以來,新興的‘燕樂’又取代了‘前世新聲’的清商樂,成了當(dāng)時風(fēng)靡一時的流行俗樂。它的盛行,就導(dǎo)致了音樂與詩之間的第三次大‘合作’,并從而誕生了‘詞’?!痹婿吨袊膶W(xué)史》亦稱:“雅樂屬于周秦古樂系統(tǒng),與俗樂相對,用于郊廟祭享,跟配合俗樂的詞沒有多大關(guān)系?!@種唐初已被看作‘古曲’的南朝舊傳清商樂,與詞關(guān)系也不大?!鞭裰魄耙魳窔v史以及唐代音樂實際,雅樂、清樂、燕樂三者既非依次遞嬗關(guān)系,又非相互對立關(guān)系。
首先,雅樂和清樂不是先后替代關(guān)系。漢代以降歷代雅樂都不是“先王之樂”,大都根據(jù)雅樂制作原理重新創(chuàng)設(shè)。漢初雖有制氏所傳“鏗鏘鼓舞”,但到漢武帝李延年便代之以新聲俗樂,到隋朝則直接以南朝所傳清樂作為雅樂。《舊唐書·音樂志》云:“開皇九年平陳,始獲江左舊工及四懸樂器,帝令廷奏之,嘆曰:‘此華夏正聲也,非吾此舉,世何得聞。’乃調(diào)五音為五夏、二舞、登歌、房中等十四調(diào),賓、祭用之。隋氏始有雅樂,因置清商署以掌之?!迨姥乓?,惟清樂十四調(diào)而已。”到了唐初,祖孝孫“斟酌南北,考以古音,作為大唐雅樂”。所謂“南”,是指“雜用吳、楚之音”的“陳、梁舊樂”;所謂“北”,是指“多涉胡戎之伎”的“周、齊舊樂”。至于“考以古音”,只是按照古代旋宮之法進行制作,并無實際旋律繼承。正如《新元史·樂志》所云:“古雅樂更秦亂而廢,漢世惟采荊楚燕代之謳,稍協(xié)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不復(fù)古矣。晉宋六朝以降,南朝之樂多用吳音,北國之樂僅襲北俗。及隋平江左,魏三祖清商等樂存者什四,世謂為華夏正聲,蓋俗樂也?!墒怯^之,漢世徒以俗樂定雅樂,隋氏以來則以胡樂定雅樂,唐至玄宗……不復(fù)知古雅樂之正聲矣?!笨梢娞拼艠吩缫巡皇恰跋韧踔畼贰薄K宕郧鍢窞檠艠?,唐代合清樂、胡樂為雅樂,隋唐雅樂和清樂不是先后取代關(guān)系,而是相互融合關(guān)系。
其次,清樂和燕樂也不是先后替代關(guān)系。清樂由四部分組成:相和舊歌、吳聲歌、西曲歌、陳后主隋煬帝時新制的宮廷艷曲。相和舊歌發(fā)端于漢代,燕樂主體十部伎之西涼樂、龜茲樂發(fā)端于秦漢,清樂和燕樂起源實則不分先后。清商之名,起于曹魏設(shè)清商署,清商署掌管漢代所傳相和歌曲,供皇帝欣賞。西晉因之,遭逢永嘉之亂,清商署音樂流散,北魏收集余曲,合南朝吳聲西曲,名之為“清商樂”,此清商樂名之由來。隋文帝混一南北,合南北朝所傳清商曲,置清商署,改名“清樂”。清樂諸曲中,相和舊曲產(chǎn)生于漢,吳聲歌產(chǎn)生于晉、宋、齊,西曲產(chǎn)生于齊、梁,至陳、隋仍有新聲加入。而唐代燕樂主體十部伎,除了張文收新作《宴樂》和南朝所傳清樂,其他八部則來自北朝。如《隋書·音樂志》云:“《西涼》者,起苻氏之末,呂光、沮渠蒙遜等據(jù)有涼州,變龜茲聲為之,號為秦漢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謂之《西涼樂》。至魏、周之際,遂謂之《國伎》。”又云:“《龜茲》者,起自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呂氏亡,其樂分散,后魏平中原,復(fù)獲之。”《舊唐書·音樂志》云:“《西涼樂》者……蓋涼人所傳中國舊樂,而雜以羌胡之聲也?!笨梢娗鍢放c其他部樂在相當(dāng)長時間內(nèi)是并存關(guān)系,不是先后取代關(guān)系。初唐樂府清樂表演曲目確實越來越少,但并沒有全部消失,有些清樂曲目變成法曲,繼續(xù)用于宴饗表演。
再次,唐代燕樂不都是俗樂,與雅樂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guān)系。唐代雅樂既用于郊廟,也用于宴饗。如《舊唐書·音樂志》云:“大唐雅樂,以十二律各順其月,旋相為宮?!箴嬔?,奏姑洗、蕤賓二調(diào)?;实劢紡R、食舉,以月律為宮,并奏《休和》之曲?;实劢紡R出入,奏《太和》之樂,臨軒出入,奏《舒和》之樂,并以姑洗為宮?;实鄞笊洌孟礊閷m,奏《騶虞》之曲?;侍幼唷敦偸住分;侍榆帒遥孟礊閷m,奏《永和》之曲?!倍镀脐嚒贰渡显贰稇c善》等宴饗必演樂舞也用于郊廟。如《新唐書·禮樂志》云:“每享郊廟,則《破陣》、《上元》、《慶善》三舞皆用之?!薄镀脐嚒贰渡显贰稇c善》是立部伎曲目,曾明確歸入雅樂?!杜f唐書·音樂志》即記載了儀鳳二年太常少卿韋萬石奏請修訂已入雅樂三大舞事:“立部伎內(nèi)《破陣樂》五十二遍,修入雅樂,只有兩遍,名曰《七德》。立部伎內(nèi)《慶善樂》七遍,修入雅樂,只有一遍,名曰《九功》?!渡显琛范疟?,今入雅樂,一無所減。每見祭享日三獻已終,《上元舞》猶自未畢,今更加《破陣樂》《慶善樂》,兼恐酌獻已后,歌舞更長。其雅樂內(nèi)《破陣樂》、《慶善樂》及《上元舞》三曲,并望修改通融,令長短與禮相稱,冀望久長安穩(wěn)?!笔菫檠琊嬊啃奕胙艠分髯C。再如唐人陳致雍《雅樂奏》云:“臣見太樂署教習(xí),奏其章句,播之管弦,迨二十余年。每陳設(shè)殿庭宮懸之樂,只用祭昊天郊禮,出入管和均調(diào)奏之。諒其褻瀆上元,涂民耳目,謂臣不知矣。近見勾當(dāng)太樂署曹令虔報,臣今月十八日入德昌宮,與禮部侍郎徐鉉偕來,聽樂非殿庭燕樂也。陛下臨軒,合用逐月均調(diào),燕群臣合用姑洗、蕤賓二調(diào),歌《湛露》《鹿鳴》等章,冊后日會燕則合奏《正和》之樂,以夷則之調(diào),余皆用時月之律。”陳致雍就把郊廟和燕射用樂都稱作雅樂?!缎绿茣ざY樂志》在敘述“俗樂二十有八調(diào)”時也承認這“二十八調(diào)”和雅樂、清樂曲調(diào)有淵源關(guān)系:“倍四本屬清樂,形類雅音,而曲出于胡部。復(fù)有銀字之名,中管之格,皆前代應(yīng)律之器也。后人失其傳,而更以異名,故俗部諸曲,悉源于雅樂?!比毡緦W(xué)者岸邊成雄在其《唐代音樂史的研究中》就明確反對把唐代俗樂稱作“燕樂”,而且使用了“宴饗雅樂”這一概念??梢娞拼鄻放c雅樂,燕樂與清樂,同時并存,相互借用,其間關(guān)系并非相互對立,涇渭分明。
很多學(xué)者之所以認為燕樂是俗樂,還有一層意思,即燕樂包含民間樂曲。如丘瓊蓀《燕樂探微》云:“一切民間樂曲,可稱無一不在燕樂范圍之內(nèi),所以‘燕樂’二字,在唐以后便成為俗樂代名詞了?!蓖跣《堋端逄蒲鄻泛蜄|文化交流》亦云:“不管是宮廷燕樂還是民間燕樂,都有非雅樂、兼包華夷的特色?!眲⒋蠼堋吨袊膶W(xué)發(fā)展史》稱:“外樂民曲錯雜流行于世,對于詞的成長,有很大的影響?!睏詈C鳌短扑卧~史》還認為“在詞的興起過程中,民間的樂工伶人又是最先作出貢獻的,因而民間詞應(yīng)該早于文人所作之詞?!?/p>
然而實際情況是,用唐人燕樂概念,就不能包含民間樂曲;用宋人燕樂概念,以燕樂統(tǒng)稱雅樂之外的所有樂曲,就失去了燕樂作為宴饗用樂的涵義。換言之,既云燕樂,就不能稱民間;既稱民間,就不能叫燕樂。只有一種情況可能既是民間又是燕樂,即樂府曲目回流到民間。宋代以來學(xué)者將唐代燕樂定性為俗樂,實際上已經(jīng)拋棄了唐人宴饗用樂這層涵義,這不符合唐代燕樂的真實情況。
有些文學(xué)史家根據(jù)《舊唐書·音樂志》“自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和唐玄宗分列太常樂和教坊樂而將燕樂定性為民間音樂。其實胡夷音樂來到中原朝廷主要通過戰(zhàn)爭奪取、邊將進獻、使者朝貢等渠道,官方色彩十分濃厚,不得謂之民間樂曲。其中并不排除有少數(shù)民族藝人將其所習(xí)音樂帶到京城,但是那些被記錄下來的都是樂府曲目,必然經(jīng)過了樂府機構(gòu)的選擇加工,這部分樂曲已經(jīng)不能稱作民間樂曲了。里巷商伎演出樂曲和教坊樂曲有時會發(fā)生雙向流動,所謂“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是說教坊歌者有時把里巷演出曲目拿來表演,但拿來后肯定經(jīng)過加工,水平會有所提高,性質(zhì)已發(fā)生變化,所以把教坊曲稱作民間樂曲也不符合實際。且教坊和太常各部樂曲大量通用,不能以有些樂曲出自《教坊記》所列曲目認定其屬于民間樂曲。
五四以來文學(xué)史家普遍持進化文學(xué)史觀,認為一切新興文學(xué)樣式都來源于民間,所以認為詞起源于民間,不僅認為詞樂屬于民間,而且認為詞人也屬于民間。如馮沅君、陸侃如《中國詩史》第五章“唐五代詞”云:“富于創(chuàng)作性的民間詩人便進一步,于整齊的五七言形式之外,依照聲音繁變的樂調(diào),創(chuàng)作句法參差的新歌辭。這種新歌辭的創(chuàng)作便是詞的誕生?!痹婿吨袊膶W(xué)史》云:“詞起源于民間,但在1900年敦煌石室打開之前,研究中很難見到民間作品。直到敦煌卷子中的詞曲面世,才補救了這方面的缺陷?!逼鋵嵍鼗颓釉~創(chuàng)作時間并無明確系年,有學(xué)者推測是在武則天到晚唐時所作,而這并不比文人作曲子詞創(chuàng)作早,說民間詩人創(chuàng)造了曲子詞并沒有確鑿證據(jù)。
幾乎所有文學(xué)史在談到詞的起源時都稱“詞起源于燕樂”,給出的理由是:燕樂旋律復(fù)雜,齊言歌詩無法配合,于是產(chǎn)生了詞體。如馮沅君、陸侃如《中國詩史》第五章“唐五代詞”就說:“唐人多以律絕為樂章……就性質(zhì)上說,外族音樂聲音多繁變,而律絕的字句極整齊。這兩種來源和性質(zhì)都不同的東西,驟然配合在一處,自然要發(fā)生齟齬?!谑歉挥趧?chuàng)作性的民間詩人便進一步,于整齊的五七言形式之外,依照聲音繁變的樂調(diào),創(chuàng)作句法參差的新歌辭。這種新歌辭的創(chuàng)作便是詞的誕生?!庇螄鳌吨袊膶W(xué)史》說:“配合詞調(diào)的音樂主要是周、隋以來從西各族傳入的燕樂,同時包含著魏晉南北朝以來流行的清商樂。燕樂的樂器以琵琶為主,琵琶有二十八調(diào),音律變化繁多,五七言詩體不容易跟它配合,長短句的歌詞就應(yīng)運而生?!痹婿吨袊膶W(xué)史》稱:“胡樂以音域?qū)拸V的琵琶為主要伴奏樂器,能形成繁復(fù)曲折、變化多端的曲調(diào)?!~正是在燕樂的這種需求下產(chǎn)生。”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xué)史》認為:“燕樂新鮮活潑,曲調(diào)繁多……富于變化……詞是燕樂的產(chǎn)物。”其實詞并非新興音樂流行的產(chǎn)物,而是新興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的產(chǎn)物,即詩人歌詩創(chuàng)作從“選詞以配樂”到“因聲以度詞”創(chuàng)作方式的轉(zhuǎn)變促成了詞的產(chǎn)生。以下從兩方面來分析其中道理。
首先,“因聲度詞”的創(chuàng)作方法不是燕樂所獨有,雅樂有,清樂也有。晉代樂府制作燕射歌辭,荀勖和張華就各自使用了這兩種方法?!稌x書·樂志》載:“至泰始五年,尚書奏,使太仆傅玄、中書監(jiān)荀勖、黃門侍郎張華各造正旦行禮及王公上壽酒、食舉樂歌詩。荀勖云:‘魏氏行禮、食舉,再取周詩鹿鳴以為樂章。又鹿鳴以宴嘉賓,無取于朝,考之舊聞,未知所應(yīng)?!媚顺锅Q舊歌,更作行禮詩四篇,先陳三朝朝宗之義。又為正旦大會、王公上壽歌詩幷食舉樂歌詩,合十三篇。又以魏氏歌詩或二言,或三言,或四言,或五言,與古詩不類,以問司律中郞將陳頎。頎曰:‘被之金石,未必皆當(dāng)?!售迷鞎x歌,皆為四言,唯王公上壽酒一篇為三言五言焉。張華以為‘魏上壽、食舉詩及漢氏所施用,其文句長短不齊,未皆合古。蓋以依詠弦節(jié),本有因循,而識樂知音,足以制聲度曲,法用率非凡近之所能改。二代三京,襲而不變,雖詩章辭異,興廢隨時,至其韻逗留曲折,皆系于舊,有由然也。是以一皆因就,不敢有所改易。’”二人爭論的焦點就是燕射歌辭應(yīng)該按照“選詞入樂”方式制作還是“因聲度詞”方式制作。荀勖所作都是四言,不是不能歌唱,而是歌唱時需要樂工進行更多加工;張華按照已有歌辭體式創(chuàng)作,樂工可能很容易進行演唱。陳頎稱舊詞“被之金石,未必皆當(dāng)”,是說舊樂辭曲大體和諧,只是個別地方不夠和諧,荀勖便以為可以隨便寫作歌辭,沒有聽懂陳頎之意。到梁代,梁武帝、簡文帝、沈約曾合作《江南弄》,則是給清樂寫作歌辭,前三句七言,后四句三言,應(yīng)是根據(jù)樂曲而作,屬于“因聲度詞”。如梁武帝《江南弄七首》其一:“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綠垂輕陰。連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躕。”《樂府詩集·新樂府辭》錄有謝偃《新曲一首》和長孫無忌《新曲二首》。謝作為齊言,是“選詞以配樂”之作;長孫作為雜言,是“因聲以度詞”之作。按宋人說法,新曲屬于燕樂,長孫無忌所作即是依燕樂曲而度新詞。總之,雅樂、清樂、新興音樂,都有“因聲度詞”之作,不是到了唐代新興音樂出現(xiàn)才有了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
其次,繁弦變曲,歷代有之,非唐代獨有,并未催生出詞體。《漢書·外戚傳》曰:“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wù)吣桓袆??!薄段倪x》陸機《文賦》李善注引蔡邕《琴賦》曰:“繁弦既抑,雅音復(fù)揚。”潘岳《箏賦》曰:“新聲變曲,奇韻橫逸,縈纏歌鼓,網(wǎng)羅鍾律,爛熠爚以放艷,郁蓬勃以氣出?!倍稳怂^燕樂在隋唐以前就已經(jīng)十分盛行,如《隋書·音樂志》云:“雜樂有西涼鼙舞、清樂、龜茲等。然吹笛、彈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以來,皆所愛好。至河清以后,傳習(xí)尤盛。后主唯賞胡戎樂,耽愛無已。于是繁手淫聲,爭新哀怨。故曹妙達、安未弱、安馬駒之徒,至有封王開府者,遂服簪纓而為伶人之事。后主亦自能度曲,親執(zhí)樂器,悅玩無倦,倚弦而歌。別采新聲,為《無愁曲》,音韻窈窕,極于哀思,使胡兒閹官之輩,齊唱和之,曲終樂闋,莫不殞涕。雖行幸道路,或時馬上奏之,樂往哀來,竟以亡國?!笨梢娫诒饼R后主時新聲變曲就已經(jīng)十分繁盛,但并未見到當(dāng)時有詩人“因聲以度詞”的記載。
綜上所述,詞與音樂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這樣表述:唐代音樂活動繁盛,需要詩人寫出大量歌詞,一些詩人在與藝人近距離接觸時根據(jù)歌曲實際演唱需要寫出了句式長短不一的歌詞,于是產(chǎn)生了“曲子詞”這一新的詩體。因為在商業(yè)演出中這種近距離合作機會更多,所以商家歌者多唱新興曲調(diào)就成了詞樂主體。詞樂以燕樂(按宋人所說概念)為主體是符合實際的,但稱“詞起源于燕樂”就很不準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