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齊蕓這天午后接到兩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她坐在柜臺后打盹時炸過來的,那時齊蕓正夢見自己和夏慶手牽著手在黃山旅游,那山云遮霧繞……電話就把眼前的云彩炸飛了。她接了,對方問:是阿慶嫂嗎?
是呀。齊蕓說。齊蕓等待對方咨詢貨物,但電話那頭卻沒了聲音。齊蕓把手機從耳朵上挪到眼前,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掛了。
第二個電話緊跟著就來了,是婆婆打來的。婆婆在電話里叫齊蕓趕快回一趟老家,說是有事要商量。婆婆知道二兒子夏慶的家是齊蕓做主。齊蕓問到底有什么事???婆婆說,這事要當面說。齊蕓好奇,正想刨根問底,老韓頭站到了柜臺前。齊蕓只得撂下電話。
阿慶嫂,拿一包黃山。老韓頭拿了一張皺巴巴的票子,朝齊蕓揚了揚。顧客都叫她阿慶嫂,并沒有誰知道她的名字。
4塊8。報價的是站在貨架頂上的綠毛。綠毛是一只翠皮鸚鵡,夏陽陽生日時同學集體送的禮物。齊蕓便拿了一盒黃皮的黃山煙遞給老韓頭。
齊蕓長相端正,有一臉的雀斑。身材偏高,肉肉的,人很熱情。跟街面上理發(fā)的、開面館的、做美容的女人一樣,喜歡刨長問短,把打探的八卦作為饋贈送給顧客。常來店里的顧客,她基本上都搞清楚了人家的工作單位、夫妻感情、兒女情況,甚至某個老女人年輕時的風流韻事也摸得一清二楚。
齊蕓剛來錦州時在市場上賣菜,早上三點去批發(fā)市場,晚上六點多收攤回家。自從兩年前女兒夏陽陽上了錦州的實驗小學,她就在學校南面的石城路開了個“阿慶嫂便利店”。掙的沒有賣菜時多,但能多照顧一下孩子。
“阿慶嫂便利店”是個壁掛商品小超市,除了低檔煙酒,還有學生娃愛吃的棒棒糖、辣條、薯片……洗衣粉、衛(wèi)生紙也有。前段時間梅雨連綿,齊蕓就進了許多內褲,銷量很好?,F(xiàn)在是夏末,一只二手市場上買來的冰柜就擺在小超市外的人行道上,惹得城管不斷上門說教。齊蕓很討厭那個一本正經蹙著眉頭的城管,那個城管一定也很討厭低頭哈腰、陽奉陰違的齊蕓。
老韓頭是齊蕓的房東,便利店就是向他租的。老韓頭住在便利店樓上,據說退休前是某礦山的高級工程師。不下雨的日子,老韓頭就固守在“阿慶嫂便利店”外的梧桐樹下,放一個帆布袋,擺一桿打氣筒,替人修自行車。十天半月遇不到一樁生意,但還天天坐小馬扎上守著,如同垂釣的老翁,為的不是魚。他黑色的衣服上常有頭屑似的煙灰,花白的胡茬上常粘著唾沫星。每天一包4塊8的黃山煙,雷打不動,說話時帶了煙味的腥臭氣能彌漫齊蕓的整個小超市。
常來光顧便利店的除了邋里邋遢的老韓頭、嘰嘰喳喳的學生,還有一個扎了一根麻雀尾巴似的辮子的作家,一個腆著肚子的老板。小辮子作家瘦而高,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戴窄而長的黑框眼鏡,高昂著腦袋走路。老韓頭背地里稱他薛孬子。據說他原來有單位,因為喜歡寫作辭掉了工作。豆腐干似的文章雖然常常見諸報端,但稿費收入很難保障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他還偏偏愛折騰,自費出版作品,除了送給認識或不認識的文友“惠存”,其余都堆在床底接灰蒙塵。他還自編自排一份叫《陌上春色》的報紙,自費打印,四處散發(fā)。老韓頭屁股下墊馬扎的就是一份還散發(fā)著油墨味的《陌上春色》。直至妻離子散,他依然執(zhí)著地追尋他的文學夢想。
大肚子老板也就三十多歲,穿名牌衣,拎名牌包,大家叫他黃總。黃總自己有一家公司,年收入上千萬,卻愛來齊蕓小超市占便宜。口香糖一小包一小包地買,一塊錢一小包,還討價還價。曾有一次黃總喝多了,半個身子懶在柜臺上,大著舌頭說:阿慶嫂,你、你像我的初戀女友,真、真他媽的像。黃總已經二婚,結發(fā)妻子被他休掉了。齊蕓心里比較抵觸這種人。男人一有錢就變壞,齊蕓偶爾也為夏慶的沒有錢而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時候是抱怨。齊蕓偶爾也會瞎想:夏慶要是有了錢,是不是也會把她換掉,或者背著她在外面養(yǎng)女人?她相信夏慶不會。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梢窃诶瞎绣X而有外遇和無錢而無外遇中選擇一個,她倒情愿選前者。
女兒夏陽陽放學后來便利店拿了鑰匙,踮腳逗綠毛玩。綠毛興奮了,拍著翅膀在籠架上跳上跳下,一面學著齊蕓的口吻恐嚇陽陽:就知道玩玩玩,小心我揍你。齊蕓討厭這只鸚鵡,要不是怕陽陽哭鬧,她早把它燉湯喝了。陽陽很快就被齊蕓趕出了店門,齊蕓千叮嚀萬囑咐,叫回家就做作業(yè),不許看電視,不許看雜書,不許吃雪糕……女兒每一次放學歸來,這些“不許”齊蕓都會打包相送。她說一句,綠毛說一句。夏陽陽蹦蹦跳跳地走遠,綠毛還在連聲說“不許吃雪糕”……
等到老韓頭笨拙地收拾東西,蹣跚地回家,齊蕓伸長脖子往馬路上看,夏慶的出租車也該交班回來了。夏慶和古師傅共開一輛出租車,每人開十二小時,十天休息一次,再換班。這幾天夏慶是白班,六點鐘交車回家接齊蕓的班,她才好回家燒飯。
齊蕓今天特盼望夏慶能早一點回來,婆婆在電話里沒跟她說的事,也許早跟夏慶說過了。但到了六點半,還不見夏慶人影。齊蕓打了五個電話,他才接了,說送一個客人過了大橋,現(xiàn)在正往回趕。
夏慶說的大橋,是長江大橋。夏慶的老家和齊蕓的娘家都在江那邊。他們這邊的家,其實是一室一廳的二手房??蛷d,除了吃飯,還充當了女兒的書房和臥室。
這天下午夏慶其實沒有去拉客,他躺在張玉新身邊。
是她的電話嗎?張玉新翹起腦袋問,眼睛里有一抹妒意和憂傷。夏慶摸摸她的腦袋,一骨碌坐了起來,迅速地套上褲子。
離婚的事你還沒有跟齊蕓說嗎?你要是開不了口,我直接打電話跟她說。我早就想給她打電話了。
別這樣好不好?我心里只有你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張玉新還要說什么,夏慶已無心聽,抓起上衣就往門口走。張玉新攔住他,抱住他的腦袋,在他臉上親了又親,又有意在他襯衣領子上蹭了下,自己瞟了一眼,卻沒有像電視劇中表現(xiàn)的那樣,留下一個清晰的紅唇印。腮幫上倒是有一點紅印子,勉勉強強能看到。夏慶也親了她,在她背上拍了拍,示意她讓開。
車交給老古時,老古送了他一程,到小超市時已經七點鐘了。
怎么拖到現(xiàn)在?陽陽肯定在家看電視了。期末考試成績要是再上不來,下學期肯定還是坐最后排。你臉上蹭了什么?齊蕓順手在夏慶的腮幫子上抹了一把。你媽下午打電話給我,叫我回去一趟,么子事啊?
不知道啊。你快回去吧,還磨磨唧唧的。齊蕓朝夏慶裝手機的口袋看了看,想說什么。被夏慶一趕,立即想起來有可能在看動畫片的女兒,立即騎上廊檐下的電瓶車,吱地一聲開走了。
夏慶沒好氣地打發(fā)走了齊蕓,立即掏出手機看。剛才忘了讓手機成靜音,嚇出他一身汗。手機里,張玉新已經發(fā)過來五六條信息:寶貝,到店里了嗎?寶貝,我又想你了;寶貝,你跟她說,你是我老公……
沒有客人進超市,夏慶看著門外的人行道發(fā)呆。一只麻雀跳躍在方磚上,一邊跳躍一邊轉動著腦袋。它在方磚縫里狠啄了一口,又騰地飛起,避開行人的腿腳。然后又落下,又飛起。夏慶覺得這只麻雀太大膽,他自己是不是也像這只麻雀?
張玉新說愛他,他不太信,但很愿意把它當真的。張玉新很依戀他,這點他能感受到。他的微信好友有999人,家人、親戚、朋友、同學和顧客,他每天收到的信息99%是張玉新發(fā)來的。寶貝,我想你了。寶貝,我今天煲了綠豆湯,等你過來喝。寶貝,你看這些裙子,我穿哪一件好看……諸如此類。被人叫“寶貝”的感覺挺好,前所未有的好。母親生了三個兒子,她稱呼他們?yōu)椤按蠊怼薄岸怼薄叭怼?。他排行老二,是“二鬼”,有他不多,無他不少。母親整天不是在田里干活,就是在廚房里干活,陀螺樣轉個不停,看見他們哥仨,母親總是絮絮叨叨地罵個不停,好像他們都是來向她討債的。齊蕓也從來沒有叫過他寶貝,剛談戀愛時,羞羞怯怯地叫他夏慶,現(xiàn)在說話就沖他吼,好像他沒有名字,好像他是一棵沒有長耳朵的樹。
夏慶和所有不安分的男人一樣,既要享受家庭生活的日常,又期盼浪漫的邂逅。生活中有了故事才能讓人亢奮,男人的故事里不能缺少女人。張玉新就是走進他故事里的女人。前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張玉新抱著孩子站在路邊焦慮地朝他揮手,然后就上了他的車。孩子發(fā)燒,要送醫(yī)院。張玉新一直問:師傅你能不能開快點?夏慶被她催得心氣浮躁,結果一不小心就闖了紅燈。
催催催,你早干嗎去了?夏慶惱火。
對不住了。罰款我來付。晚飯前喂了退燒藥,以為沒事了。誰知半夜又燒了起來。
大半夜的,怎么你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出來了?她爸呢?
女人不答,卻抹起眼淚來。夏慶心軟了,為之前的氣惱歉疚。到了醫(yī)院,夏慶主動為她抱孩子,她去掛號、付款。后來她要了夏慶的電話號碼,加了微信。之后的幾天,孩子去醫(yī)院打吊針,她叫的都是夏慶的車。
倆人就這樣熟悉了。她說她叫張玉新,長得不算好看,鼻子像蒜頭似的,但人很嫵媚,很溫柔,著裝打扮都很洋氣,齊蕓跟她比就土得掉渣渣。她說她老公很少回家。夏慶潛意識里的邪念像燭火突然被點燃。夏慶的外貌普通得沒有辨識度,個頭勉強也就1米6,但他對自己的外貌卻沒來由地自信,這點自信讓他在女性面前總能談笑自若,詼諧有加,平添了一絲魅力。他給她微信,從關心到曖昧,也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情人節(jié)那天他從小金庫里摳出幾十塊錢,給她買了一條好看的絲巾。她回贈他一條手工織的圍脖。那條圍脖夏慶不敢?guī)Щ丶?,就一直放在出租車上,去見她時戴了一兩回。她說過喜歡吃大通鎮(zhèn)的茶干,他送客人去大通鎮(zhèn)時就順手買了兩袋茶干,十塊錢不到。他把茶干送過去時,顯得慌慌忙忙的,說是特意去大通買來的。女人捧了兩袋茶干,定定地看著他,眼圈紅紅的。
第一次抱住她光滑耀眼的胴體時,他瑟瑟發(fā)抖,一進入就射了。她撫摸它,安慰他。嘗到甜頭的他起初幾乎每周都要見她一兩次,每一次都是奔著進入她的身體而去。而張玉新卻把他裝進了心里,她每天看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都想跟他絮絮叨叨,生活中一切事物都變得美好而有趣。遇到好吃的東西,第一個念頭會想到他;買了一件新衣服,只想穿給他看。她為他開始學做菜,給他買手機,買四季的衣服。女人一旦開啟了戀愛模式,就有點稀里糊涂的。也有那么一兩次,他把出租車開到鄰市去,帶她轉一個景區(qū),然后住賓館,整夜黏在一起。關于張玉新丈夫的情況,他問過,她總是諱莫如深,只字不提。有了張玉新,夏慶和齊蕓的性生活越來越少。齊蕓也不煩他,晚上陪完孩子做作業(yè),頭一挨枕頭就進入夢鄉(xiāng),還像男人一樣打呼嚕。齊蕓哪天若是能喜滋滋地跟他說話,那一定是小超市意外地賺了一筆,或者女兒考試的排名又提高了。
夏慶左擁右抱,盡享齊人之福。但是最近幾個月張玉新卻不讓他近身了。他原以為張玉新和他在一起,只是為了排遣孤獨和寂寞,沒想到她卻認真了。夏慶不知道,女人即使是第N次戀愛,只要是愛了都是認真的,這種認真一定是奔著長相守而去的。最近,張玉新說已跟丈夫離了婚,也逼夏慶離婚。她說,你離吧,離了我給你生兒子。
一談到離婚,夏慶頭都大了。他知道齊蕓是個好女人,兢兢業(yè)業(yè)地操持著這個家,要跟她談離婚,他開不了口,也下不了手。關鍵是他根本就不想折騰。岳父岳母舅子小姨,人際關系早就織成了一張網,他沒有勇氣學一只蒼蠅,要把一張網撞出個豁口來。他從來就沒有打算要離開齊蕓,要生兒子他也是跟齊蕓生。但是,他也舍不得離開張玉新。
張玉新一直逼問:你跟她說了嗎?你說沒說?如果不是夏慶安撫得好,張玉新恐怕會親自找到阿慶嫂超市里來和齊蕓攤牌。夏慶煩得實在受不了,就把這事跟古師傅吐了。古師傅問,那女人腦子有沒有毛???要是沒有,那就你腦子有毛病了。我敢保證,她要是真和你結了婚,要不了仨月,她準后悔。
夏慶想想也是,他對她的種種好,結了婚還能保持多久呢?除此之外,他還有什么可以吸引她?
人行道上的那只麻雀突然飛走了,不知道是磚縫里的碎屑被啄盡了,還是已經到了歸巢的時間。
夏慶給張玉新回復了幾條安撫信息后,就給老媽打了個電話。老媽在電話中要求夏慶把侄兒夏飛帶到江南去讀書,放在家里她實在管不了。夏慶斬釘截鐵地回絕了,說齊蕓肯定不會同意。母親在電話中罵他是個沒出息的膿包,事事都要聽老婆的,老夏家的臉面都被他丟盡了。末了,母親叫夏慶跟齊蕓說,是奶奶想孫女了,叫他們周末一起回家來。
齊蕓他們家就在實驗小學附近,是學區(qū)房,從便利店騎電瓶車,如果不算等紅燈的時間,大概用不了十分鐘就能到家。
五年前齊蕓就想把老家的房子賣給小叔子,湊些錢在錦州城里買套房。夏慶死活不同意,說老家現(xiàn)成的樓房不要,卻要買城里的鴿子籠,腦子有毛病?。魁R蕓反問,老家有房,你天天回老家住???兩年前,他們在錦州的房租漲了又漲,再加上陽陽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了,夏慶這才同意買房子。他們看上了一套八十幾平的房子,算算加上賣老家房子的錢,應該能付個首付。老家房子二百多平,造價花了十多萬。小叔子當時正準備結婚,正需要房子,齊蕓打算只收小叔子十萬。建筑材料和工錢都在漲,這個價給小叔子也算是便宜他了。婆婆因為跟小兒子過,她只肯讓小兒子出八萬。拖來拖去,短短的三個月,錦州城里的房價每平米又漲了千把塊。齊蕓一氣之下,老家房子寧愿空著讓它慢慢氧化也不賣了,后來按揭在錦州買了一套五十幾平的房子。一想起多花掉的冤枉錢,齊蕓對婆婆多少有點怨恨。
齊蕓到家時,女兒陽陽乖乖地伏在椅子上寫作業(yè)。齊蕓伸手摸了摸電視機,機體還在發(fā)燙呢,火氣便騰地竄出腦袋,一掌就朝陽陽的腦袋拍了過去。叫你回家寫作業(yè),你偏偏看電視。你也給我爭口氣,讓你奶奶看看,你不比夏飛差。為了你讀書,我們省吃儉用,花了許多錢買了這套房……陽陽想辯解幾句,語文作業(yè)做完了才看會電視的,但是她不敢。
齊蕓麻利地淘米上電飯鍋,又做了水煮魚坐在灶上,小火燉著,便開始拖地。一邊干活一邊嘮叨:你那個奶奶,心眼又偏又小,為人又奸又猾。以為我不了解她,總把我當孬子。你的腳能不能讓一讓?你要是投個男胎,你奶奶也不至于不把我當人。你那個大伯媽,都不正眼看她,她還是笑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結果人家不還是跑了?齊蕓對婆婆有一肚子氣,總在不知不覺間朝夏慶或女兒撒出來。
夏飛哥哥說,他媽媽是去浙江打工了。夏陽陽使勁地擦著寫錯的漢字,小聲嘀咕了句。
打個屁工。人家是去二婚了好吧。你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們的這些破事,好好做你的作業(yè)。齊蕓把拖把柄靠在懷里,開始翻女兒的作業(yè)本,她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紅×。怎么又做錯了呢?她用食指狠狠地點了一下夏陽陽的腦袋,夏陽陽對她翻著白眼。
你再不好好學習,小心我揍你。你要比夏飛更有出息!聽到了沒有?沒等食指再去狠狠點一下女兒的腦袋,廚房里水煮魚的糊味已經竄到客廳里來了。
晚飯桌上交流的話題,不是煮糊的水煮魚。夏慶嘴不刁,糊的也能將就著吃。夏陽陽吃魚吃怕了,媽媽說吃魚會更聰明,幾乎頓頓都逼她吃魚?,F(xiàn)在媽媽沒有叫她吃魚,她也就絕不提魚的話題。
你媽可給你打電話了?齊蕓用筷子在水煮魚里扒拉著,把幾塊沒怎么糊的夾到夏慶碗里。
我給媽打電話問了,她說是想陽陽了,叫你周末帶孩子回去一趟。
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齊蕓撇撇嘴,笑意卻從眉眼中漏了出來。要是真想,這個星期天我就帶陽陽回去一趟。陽陽一聽說要回老家,立即雀躍起來,嘰嘰喳喳地說飛飛哥,說隔壁家的靈兒姐,說能逮老鼠的大黑狗,還有她種在籬笆下的葡萄一定結果子了。跟奶奶在老家生活時,她想爸爸媽媽。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她又想老家了。
夏陽陽說想奶奶時,齊蕓笑道:你奶奶偏心眼,好東西都留給夏飛吃,可有你的份?夏慶一聽這話就不高興了,說我媽待你差了?
你媽待我們有多好呢?齊蕓不服,漚在心里的陳芝麻爛谷子忍不住就往外倒。你大嫂做月子,你媽整天圍著她轉;我做月子,你媽給我燒過幾餐吃?我們結婚時欠下的債她可幫著還過一分錢?老三結婚欠下的債卻要我們分攤;我屋頂上的太陽能不聲不響地挪到他們家房頂上了……齊蕓嘮叨時,夏慶不說話,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連出氣和動作都帶著火,讓齊蕓覺得他態(tài)度惡劣,齊蕓的火氣也就真的上來了,對婆婆的怨恨也就莫名地得到了強化。
齊蕓撂下沒吃完的半碗飯,獨自坐一旁生悶氣,陽陽低頭趕緊扒飯,也不再挑食,糊了的水煮魚主動地吃了個干干凈凈,吃完飯趕緊收拾桌子。齊蕓見女兒乖巧,氣也就消了,又系上圍裙去收拾鍋碗。作為對夏慶的打擊報復,她取消了周末帶女兒回老家的計劃。
周六這天,夏婆婆早上去街鎮(zhèn)上買了一刀肉,買了西紅柿、豆角等幾樣反季節(jié)蔬菜。本來她還打算買陽陽喜歡吃的青蝦,一問價格要45元一斤,她立即捏緊鈔票,連捏票子的手一起揣進衣袋里。
夏婆婆今天買了不少菜???有熟人遇見了打招呼,夏婆婆喜滋滋地說:二鬼的媳婦今天要帶娃回家看我。
你那二鬼有出息了,聽說在對岸的錦州城買了房子?
買房了。有什么出息,也就那樣。夏婆婆嘴上謙遜著,眼角卻藏不住喜悅和自得。走到早點鋪前,她被繚繞在蒸籠上的熱氣所蠱惑,趨前伸長了脖子。腰間系了白圍裙的胖女人,立即一抬手扯下一只白色塑料袋,嘩啦一下抖開,等著夏婆婆開口。夏婆婆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走了。飛飛那個小狗日的,天天早上要錢買早點,也不知道他天天都買什么。
飛飛昨天放學就沒有回家,這段時間他總是這樣。等他回家時,問他去哪了,他總說去同學家做作業(yè)了。前段時間老師的電話總是打到家里來,問夏飛怎么又曠課了。夏婆婆不懂什么叫曠課,老師請她去學校一趟,她才知道寶貝孫子最近常不上課。老師說,夏飛肯定跟同學一道去上網了,這樣不僅會耽誤了學業(yè),最后恐怕連人也要被毀掉。以前就有學生因為上網需要錢而出去偷竊的。
夏婆婆這才著急了,本應該打電話給大鬼,叫他多管管兒子。但大鬼的電話早就打不通了,夏婆婆想到了二鬼夏慶。夏慶離得不遠,只隔了一條江,況且飛飛從小就有點怕齊蕓,如果他們愿意把飛飛帶在身邊,夏婆婆就省心了。他們弟兄幾個,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互相幫襯都是應該的。
夏婆婆買了菜趕回家,吃了幾口湯飯,就忙著把早已關在籠中的母雞宰殺了,收拾干凈,放進電鍋中慢慢地燉。藏在硬紙盒里的本雞蛋,一個一個地數(shù)出五十個,用一個小紙盒裝好,準備給齊蕓帶上。她知道齊蕓稀罕本雞蛋。艱難地直起腰后,想想又蹲下,在給齊蕓的紙盒中,又添了十個本雞蛋。飛飛那鬼,不識好歹,天天給他煮雞蛋,也不好好吃,總是要錢買吃??礃幼幽切╁X多半也是拿去打游戲了。這個鬼,讓人操不盡的心。
夏婆婆收拾好雞蛋,又馬不停蹄地去給齊蕓收拾屋子。窗子要打開通風,被子抱到太陽底下曬曬。齊蕓屋里的暖瓶、椅子、高壓鍋,她平時拿回家用的,這時候也趕緊物歸原位。對了,給她的暖瓶裝上開水,她回家就喝現(xiàn)成的。這幾個兒媳婦,就沒有一個好的。齊蕓是鉆進錢眼里去了,老家的房子浪費著也不肯好了自家兄弟。給她幾個錢,夏飛她肯定是會帶走的。夏飛那個娘,唉,白白好待了她十多年,末了還是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大鬼離婚后,人就泄了精氣神,整天蔫頭耷腦的。對付老婆沒本事,對付她這個做媽的倒是有能耐。一肚子怨氣就朝她這個做媽的發(fā),好像他老婆要離婚是因為她婆婆做得不合格。拍著胸口自問,我這個婆婆做得不好嗎?就差沒把心扒出來給大鬼的老婆燉湯喝了。大鬼離婚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過年也不回家。平時從來也不給她這個媽打個電話,總是她借著飛飛的名義打過去,想知道他在外面過得可好。電話里他也只說個三言兩語就掛了,最近她電話打得勤,他干脆就不接電話了。想想可真氣人。
三鬼的老婆也不好說話,仗著自己讀過大專,文化程度比三鬼高那么一指甲蓋,就連她這個婆婆也小瞧了,家里的大事小事她都愛指手畫腳,好像她這個婆婆活到七十多歲,還不如她這個年輕人。最可氣的是他們結婚兩年了還不肯要孩子,說是要多享受幾年美好生活。夏婆婆就不懂了,養(yǎng)孩子不是享受生活?孩子……喲,差點忘了,陽陽喜歡吃的咸菜燜肉還沒有做呢,其實,生個女兒也挺好的。
夏婆婆午飯做好了,客廳里的擺鐘送過來清脆的響聲,不用數(shù)聲音,夏婆婆也知道已經十二點了。她手搭涼棚朝村口看看,還是不見齊蕓母女的身影。也不見飛飛的身影。這小狗日的也不知道是在同學家做作業(yè)還是去網吧打游戲了,別凍著餓著才好,千萬不要跟了壞孩子去干壞事,千萬不要被人販子拐走了……夏婆婆突然燥熱起來,不知道該做點什么好,打雞攆狗地瞎轉悠了陣,她用米湯泡了半碗熱飯,為齊蕓和陽陽做的菜,她一筷頭也不舍得吃。吃完飯就扛著鋤頭下地去了。
夏婆婆去地里摘棉花。她種油菜,種麥子,種棉花。兒子們都叫她別種地了,別種了。不種吃什么?誰給她買過一袋米了?誰給她買過一兩油了?逢年過節(jié)確實是給了她幾個錢,那又能管什么?還不夠飛飛一個人開支的。人情來往總還要吧?遇到發(fā)燒拉肚的,還要去衛(wèi)生院打個吊針吧?這些都是要錢的。兒子們都說,需要錢的時候說一聲,她從來都沒有說過需要錢。她體諒他們的不容易,情愿自己多累點,也不想去連累晚輩。就這樣,還是惹人嫌,一個一個都不曉得回家看看她。夏婆婆擤了一把鼻子,不再去想這些讓人心里發(fā)酸的事。
傍晚,最后一班車從村部那邊停過后,她站在田埂上凝望了很久,也沒有見到齊蕓母女的影子。她想過打電話問問,卻又拉不下老臉,畢竟是有事求齊蕓。如果能走得脫,她也會買了車票到江那邊的城里去找齊蕓,跟她好好商量商量。但是走不脫啊,一群雞鴨要伺候,一個孫子要伺候,三棟空樓房要看護……夏婆婆突然沒有了心勁,胳膊軟得提不起棉袋。心里埋怨,這些做晚輩的,一個個都不孝順。
拿一包黃山。老韓頭又站在了齊蕓便利店里了,黃褐的鼻尖上吊著一滴清鼻涕,穿了很久的藍色羽絨服上留下很多暗暗的油漬和白白的牙膏沫子。
四塊八。綠毛在架子上拍了拍翅膀,勾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老韓頭。老韓頭拿了煙,拆開,抽出一支,一只手伸進口袋里摸捏打火機。
阿慶嫂,把它賣給我吧。老韓頭夾著煙的手指指綠毛。
沒門。回答他的還是綠毛,這回模仿的是陽陽的口吻。老韓頭在陽陽面前已經提過多次了。
齊蕓笑了。我倒是想把它賣給你,一天到晚忙得要死,還要照顧這個小爹爹??墒俏壹倚」鞑恢v道理啊,我還做不得她的主哩。
老韓頭逗弄一陣綠毛,煙癮來了,一邊扭著脖子看著綠毛說再見,一邊挪著小步朝外走,不想一腳踏空,胖胖的身軀像一截枯木轟地倒下。齊蕓驚叫一聲,忙丟下手里的東西跑出來扶他,怎么也扶不動。隔壁五金店里的李師傅跑過來幫忙,倆人才把老韓頭半個身子扶起來,讓他在地上坐著。老韓頭半邊臉全擦破了,一只手夠著他的右小腿揉著。我的腿……他說,一只眼睛痛苦地瞇著。
齊蕓關店門時,手機又響了。是阿慶嫂嗎?對方問。是呀是呀,你有什么事歇會再說,我現(xiàn)在沒空呢。齊蕓掛了電話才想起來,這個電話她前幾天接過,這個女人找她到底有什么事?老韓頭還坐在地上哎呦呢,齊蕓來不及多想,用拉貨的電動三輪車把老韓頭拖進醫(yī)院,拍了片子,所幸沒有骨折,只是扭了腳腕。齊蕓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韓頭送到便利店的樓上。
打開老韓頭的家門,一股似腥非腥、似臭非臭的腐朽氣息迎面撲來,齊蕓早上吃下去的面條差點吐了出來。滿屋凌亂得像倉庫,老韓頭有點不好意思。齊蕓這才知道老韓頭是一個人過日子,一個人住一套一百多平的大房子。
老韓頭的老伴去國外帶孫子了。這一去就是七八年,七八年都沒有回來。老姐姐勸他再找一個好女人過日子,老韓頭說:怎么找?結婚證沒有變成離婚證,怎么找?等她一回來,你看我不一腳踹掉她。
其實老伴也不是一點都不管他,過年過節(jié)或者老韓頭生日時也會打個視頻電話,責罵他把屋子弄得像豬窩,把自己整得像流浪漢。責成他立馬洗澡,立馬拖地,立馬打開窗戶通風。老韓頭屁顛屁顛地照做,還樂呵呵地問這樣行嗎?這樣呢?
齊蕓打開老韓頭家所有的窗戶讓室內通風,又麻利地把沙發(fā)上的臟衣服和架子上的毛巾一股腦地丟進了洗衣機,把茶幾和飯桌上的物品歸類,擺放整齊。十幾分鐘后,老韓頭的屋子里便煥然一新。老韓頭目光追隨著齊蕓陀螺般的身影,口中嘖嘖贊嘆,夏慶真是好福氣,娶了你這樣一個能干的女人。
老韓頭好像不是摔了一跤,而是得了一場大病,人突然沒了精神,腳總也不能著地走路。齊蕓給他送一日三餐,老韓頭許諾每個月減少叁佰元房租作為她的跑腿費。齊蕓算算,叁佰元可以買一個月的小菜了,也就樂呵呵地答應了。
齊蕓給老韓頭送了兩天飯,就被夏慶發(fā)現(xiàn)了。
夏慶這天上夜班,八點多鐘路過阿慶嫂便利店,看見便利店的卷閘門拉下一大半,心里狐疑。把客人送到目的地,他立即把車開了回來。車到便利店門口時,正看見齊蕓從樓梯上下來。
去哪了?夏慶說這話時已經站到了齊蕓面前。
喲,要死,嚇我一跳。齊蕓拍著胸脯,嗔怪道。
我問你去哪里了?
齊蕓便把老韓頭受了傷,托她買飯的事簡單地說了。
你一個女人大晚上的從一個老男人家里進進出出算什么?
齊蕓橫了夏慶一眼。神經病,她罵。我傍晚一忙就把他的晚飯給忘了,這不才想起來嗎?
那個老男人,整天賴在我們便利店門口,有事沒事就找你搭訕,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家伙,你離他遠點……
夏慶對老韓頭都吃醋,齊蕓心里好笑,嘴上又罵了句神經病,便不再理睬夏慶,兀自開了抽屜的鎖,開始點數(shù)一天的營業(yè)額。夏慶上了自己的出租車,心里還是很窩火,準備明早回家,再跟齊蕓說道說道,不許她再接近老韓頭。他因為自身有點不干凈的事,就對男女的事特別敏感,他不僅希望自己的女人干干凈凈,也希望她的名聲干干凈凈。
齊蕓卻不理夏慶的告誡,照常去給老韓頭送一日三餐,順帶著幫他收拾一下屋子。老韓頭夸齊蕓是女雷鋒,是好人,齊蕓心里受用,臉上現(xiàn)出羞澀的笑。她看著老韓頭形單影只,孤苦無助,心里感嘆:他兒子讀書倒是讀優(yōu)秀了,他自己卻這么可憐。齊蕓看到老韓頭一天天蔫下去,感覺老韓頭可能要死,心里糾結,不該拒絕他要綠毛的請求,這也許就是人家的臨終愿望。這天放學后,她主動給了陽陽一包辣條,說了老韓頭想要綠毛的事。
陽陽起初堅決不干,聽媽媽說老韓頭如何可憐,便揚起小臉問:他要是死了,那綠毛還歸我嗎?齊蕓說,那當然。
齊蕓去給老韓頭送晚飯時,陽陽便親自提了綠毛,一同去了老韓頭家。老韓頭看見齊蕓母女帶了綠毛來,高興地從腰包里掏出錢來,直問要多少錢。齊蕓只收了他的飯錢。齊蕓說,綠毛先放你這養(yǎng)著,等我們陽陽小學畢業(yè)了,你再還我們。老韓頭連說中。
綠毛的籠子就掛在老韓頭家的玄關上。齊蕓剛帶上老韓頭家的大門,就聽老韓頭喜滋滋地說:拿一包黃山。
齊蕓以為老韓頭是在叮囑她,就站住了。
四塊八。綠毛脆脆地回答。
哈哈哈。再拿包黃山。
四塊八。
再拿一包,讓點價可行。
老不死,就曉得討價還價。綠毛輕聲嘀咕,帶著一種不滿。
陽陽朝媽媽吐吐舌頭,齊蕓在陽陽后腦勺上輕拍了一掌,推著她趕緊走人。
夏慶對古師傅借錢,都是被張玉新逼的。
張玉新跟夏慶好了半年后就離婚了。她愛夏慶,只想屬于他一個人。夏慶當然也應該屬于她一個人。她不能忍受夏慶和齊蕓一起出門,一起吃飯,一起商談孩子的事,更不能忍受他倆睡在一起。她總是跟夏慶嘮叨,我不想相思,只想相守。不想做第三者,這很傷自尊。夏慶說,當初跟我在一起時,你知道我是有老婆的。張玉新說,你有老婆干嗎還來撩我?我怎么知道會愛上你?我怎么知道愛上了會這么痛苦?每當這時,夏慶只能苦著臉,深情且歉疚地看著張玉新,不說話。如果張玉新哭了,夏慶便過去擁著她,親吻她。她在淚水漣漣中軟了心,又來回吻他。
你要是不離婚我們就分開。張玉新下最后通牒。但是夏慶卻沒有離開齊蕓的勇氣。如果齊蕓主動提出離婚,他也可能還會猶豫。夏慶只能一頭瞞著,一頭哄著,日子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刺激,有的只是擔驚受怕。這樣的時候,他也不會放棄享受張玉新的身體。張玉新迎合他,滿足他,雖然她幾乎沒有達到過高潮,卻也樂此不疲。但是,當她得知夏慶用她給的錢為齊蕓買了一件羊絨大衣做生日禮物時,突然暴怒,抓起一瓶礦泉水朝夏慶砸過去,直接把夏慶的鼻子砸出了血。
流氓!無賴!無恥之徒!你就是一個蹭吃蹭喝的貨……你還我錢。她又哭又罵。
夏慶用過張玉新的錢。他用的蘋果手機是張玉新買的,他遭乘客投訴,被公司罰了兩千塊錢,是張玉新付的。平時手頭不方便也來她這里借。有一次媽說身體不舒服,他準備回家去看看,張玉新給了他兩萬,叫他給媽看病買吃的。他瞞著齊蕓回去過一次,媽身體沒病,就是夏飛那臭小子讓她傷透了腦筋。她說,你把夏飛帶到錦州區(qū)去上學,城里老師管得嚴,免得這個鬼學壞了。夏慶不敢答應媽,叫媽等齊蕓過年回家時好好跟她商量,臨走時他塞給媽兩千塊錢。自己大手大腳地奢侈了一陣,又用剩下的錢給齊蕓買了一件羊絨大衣,送給她做生日禮物。這事本來是瞞著張玉新的,但夏慶不知道怎么說溜了嘴。
夏慶不愿意還錢,又不得不還錢。這天在跟古師傅辦交接時,他就直截了當?shù)卣f了借錢的事。
古師傅說好呀。古師傅說過好后,似乎又后悔了,問他借錢干嗎?夏慶不想說謊,就把張玉新要他還錢的事說了。古師傅幸災樂禍,笑個不停,說你小子沒個屌用,那種錢用就用了,還個屁呀。古師傅不肯再借錢。
夏慶指望每個月從工資和獎金里摳一點,集腋成裘,慢慢還。但張玉新卻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打過來,催命似的。她說半個月如果錢還不來,她就直接去阿慶嫂便利店,對齊蕓要去。
跟所有亂七八糟的男女關系一樣,如果不是女人遭拋棄,就是男人受要挾。覺也睡了,愛也說了,到最后連朋友都做不成。夏慶不明白曾經溫柔似水的女人,怎么一翻臉就成了母老虎,就成了倒扎刺?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夏慶不想雞飛蛋打,也不會愚蠢到鋌而走險去滅口,那就想辦法還錢。好在她只要求還錢。
夏慶一面跟工友、同學打電話四處借錢,一面去各個酒店跟前臺服務小姐套近乎,請求有人需要代駕的話就打他的電話號碼。這天夏慶白班,快要交班時他送一個客人去了體育館。體育館離火車站不遠,他想著交班之前趕到火車站接一趟動車下來的客人。他把車子開得飛快,到火車站廣場時突然從右邊的綠化帶上斜沖出一個人,夏慶忙朝左打方向盤,因為用力過猛,車一頭撞到了石柱上。
車頭嚴重凹陷,驚魂甫定的夏慶拍了一張事故照片給張玉新,說為了還錢我命都差點搭上了,你能緩一緩嗎?張玉新的回復又快又干脆:你搭上性命也不為過。你知道我受的傷害有多深?別?;ㄕ校娜f八千塊,一分錢也別想少!
夏慶只得回了一趟江北,把母親的積蓄全部拿了來。自然也把夏飛帶到了隔岸的錦州來。
夏飛突然出現(xiàn)在阿慶嫂便利店,正擦拭貨架上灰塵的齊蕓嚇了一跳。
哎呦,你這小鬼,今天怎么沒念書?
我來錦州念書啊。二叔已經給我轉學了。夏飛伸長脖子在貨架前轉悠,抓了根火腿腸一口就咬開了包裝紙。
齊蕓驚訝地看著夏慶。夏慶不看齊蕓的眼睛,很嚴肅地皺著眉頭。這個鬼在家不好好念書,媽管不住,不帶過來怎么行?
齊蕓站著不動,死死地盯著夏慶看??吹孟膽c渾身扎滿了刺。齊蕓把手中的抹布砸進紅塑料桶里,水花濺了夏慶一身。齊蕓騎了電瓶車往家趕,便利店撂下不管了。夏慶叫夏飛幫著照看一會,自己也立馬開了出租車跟著齊蕓去了。
倆人一進家門齊蕓就嚷嚷開了:你怎么把他帶來的,就怎么給我送回去!媽管不住他,還有他爸他媽,你算他什么人?。枯喌玫侥愎軉??
你怎么不講道理呢?大哥不是聯(lián)系不上嗎?好歹也是侄子,多操點心又怎么啦?
是多操點心的事嗎?多一個吃喝拉撒要多少事來?一把米養(yǎng)個恩人,一斗米養(yǎng)個仇人,別到時候吃力不討好,燒香遇鬼叫。
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別逮住笛眼就當井。多大的事?你這樣吵吵嚷嚷,還叫我怎么做人?
是吃飯多添一雙筷子的事嗎?我問你,就這么屁眼大的地方,你叫他睡哪?齊蕓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睡地上行不行?!夏慶陡然吼起來,少有的強硬。齊蕓反倒怔住了。怔了一會,齊蕓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哇哇地哭起來。夏慶只好去哄。反反復復地哄,說不是辦的轉學,轉學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只是暫且在這邊借讀,你要是不喜歡,下學期就讓他別來了。好說歹說的,齊蕓總算接受了不能接受的現(xiàn)實。
齊蕓打算暫且讓夏飛住下來,他要是真能好好讀書,她就再跟他爸商議,丑話要說到前頭,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他要是太淘氣,那對不起,過年的時候帶回去,好在離放寒假也就一個多月。主意打定了,齊蕓就去二手貨市場買了一張單人折疊床,擺在客廳的一角。女兒陽陽的小單人床挪進了唯一的臥室里,和她的大床拼在了一起。
夏飛起初還有些拘手拘腳,老老實實地背著書包上學。但半個月不到,他已經不能承受學業(yè)差距帶來的壓力,也和班上不學習的小混混混熟了,放了學不見他回來,齊蕓只得關了店門,一家一家網吧去找。店里的營業(yè)額也總是和出貨不相符,齊蕓不知道是自己多心的緣故,還是真的少了,便留心起來。
這天午飯前,齊蕓清點了一下賬目,上午賣了680塊錢,加上昨天放下的120零錢,正好800元整。中午陽陽和夏飛放學后一道來到店里,還有五六個學生也進店來,買了幾樣零食和牛奶,大概也就四十幾塊錢的東西。等幾個學生走了,齊蕓從抽屜里拿了三十元紙幣,順手又鎖上了抽屜,去對面快餐店買了四份盒飯回來,叫陽陽和夏飛先吃,自己把老韓頭的那份送上樓去。等到陽陽和夏飛上學去了,齊蕓又打開抽屜來清點錢數(shù),數(shù)來數(shù)去少了120元錢。齊蕓胸脯劇烈起伏,打算等孩子們放學,要好好盤問一下。先審陽陽,再問夏飛,第一句問什么,該有什么語氣她都想好了。晚上怎么數(shù)落夏慶,她也想好了。但還沒等到放學,老師突然打來電話,說夏飛在網吧被人捅了,警察找到學校來了,叫監(jiān)護人快去。
天??!齊蕓覺得天塌下來了,她渾身發(fā)抖,給夏慶打電話時連話都說不囫圇。她抓了抽屜里所有的錢,關門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心急火燎地趕去醫(yī)院。
夏飛的脾臟被捅破了,昏迷不醒。
血漿不夠了。
錢不夠了。
夏飛還是昏迷不醒。
齊蕓打大哥的電話,不通。給三鬼打了電話,三鬼立即微信轉賬一萬三千零六十四元錢過來。說卡上只有這么多了。打電話通知了江北的婆婆,婆婆在電話里呼天搶地,一邊歇斯底里地責罵齊蕓是怎么帶孩子的,好好的孩子交給你,你卻讓他出了天大的婁子?齊蕓一肚子委屈,無法跟婆婆辯解,只能掛了電話。
夏慶在群里發(fā)了求救信息,說侄兒需要AB型血。十分鐘不到,醫(yī)院門口的出租車已經堵得水泄不通,夏慶的工友們,AB型的、A型的、B型的、O型的全來了,一個個捋起衣袖排隊等候抽血。夏慶眼圈紅了,那份感動洗滌了他的靈魂,他決定傾其所有也要救回夏飛的命。
夏婆婆第二天趕到錦州人民醫(yī)院,倒是沒有再罵齊蕓。她茶水不沾,一直哭哭啼啼,說大鬼把娃交給我,我怎么向他交代?齊蕓情愿婆婆張口罵他,也不想聽這通緊箍咒。
夏飛昏迷了十多天,終于醒了過來。送進醫(yī)院的錢像流水一樣。用刀捅他的孩子幾乎是個孤兒,父親坐牢去了,母親患有精神病,根本指望不上。夏慶四處告急,除了在朋友圈發(fā)公益平臺的籌款信息,還在阿慶嫂便利店外的墻壁上貼了一張海報似的求助信?;I款平臺上,十元、二十元的,籌了三萬多塊。扎辮子的作家捐了五千,黃總捐了三百。齊蕓給老韓頭送飯時愁眉苦臉的,老韓頭得知她婆家侄兒出了事,從腰包里掏了半天,掏出幾張百元紅票子來捐。齊蕓一邊連聲說謝,一邊去接錢。老韓頭把錢按在齊蕓手心不放,另一只冰涼的手卻像一條蛇撫上她的手腕子。齊蕓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她猛一縮手掙脫了,那幾張紅票子枯葉一樣飄落下來。齊蕓罵了句老不死,轉身就走。
夏飛出院時,已經花費了十二萬。齊蕓從娘家哥哥姐姐那里借來了五萬塊錢,填補上了這個窟窿。等到夏飛蒼白著臉出院時,齊蕓的臉色已經蠟黃得像一朵枯萎的花,臉上的雀斑一粒一粒格外顯眼。
過春節(jié)時,齊蕓沒有像往年那樣和婆婆、叔伯一起過年。她怕遇到大哥,也不想再看見婆婆。她和夏慶兵分兩路,各自回自己的老家。
春節(jié)過后,齊蕓回到江南錦州城。阿慶嫂便利店的墻壁上赫然用紅漆圈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像一只怪獸的眼睛。她去找房東老韓頭理論,她可是付了五年的租金的。
新年好。說話的是綠毛。
齊蕓瞥了一眼綠毛,懶得夸獎它幾句,連個笑容也不給。老韓頭用筷子從瓶子里搛出一條褐色的小蟲送到綠毛的嘴邊,滿不在乎地說道,說是要拆,真要拆下來最少要三四年。拆了再講拆的話,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我可是跟你家夏慶簽了合同的。
齊蕓想罵人,但不知道罵誰好。她和老韓頭據理力爭,老韓頭只一句話就給擋了:合同不能輕易毀,人總要誠實守信吧?齊蕓說不過老韓頭,明明自己吃了虧,卻還不占理。她改換了語氣,苦歪歪地陳述壓垮人的房貸、高得離譜的補課費,還有婆婆不為治病只為安心的藥費,老韓頭依然不為所動,只顧著喂綠毛、逗綠毛。齊蕓轉而又罵夏慶那個慫貨,沒有別的男人會掙錢。一邊罵著,一邊憤憤不平地提了綠毛的籠子,老韓頭眼巴巴地看著綠毛被齊蕓帶出了他的門。
便利店雖然沒有立即拆,但它周邊的住戶都在忙著搬家。扎辮子的作家也沒有再來,聽說被關進拘留所了,好像是尋釁滋事,擾亂公共治安。黃總也不再來討價還價了,據說他公司業(yè)務越做越大,又離了婚,娶了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老女人。這個世界,真叫人看不懂。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亂叫的是站在貨架頂上的綠毛。它怎么叫也是徒勞。人跡漸漸稀少,城管也不再來,人行道上麻雀倒是成群結隊地來,趕一下,騰地飛起,一轉身,又落下一片,方磚上留下斑斑點點的鳥糞。幸虧有綠毛,店里才有點活氣。想到此,齊蕓又有點愧疚,后悔不該一氣之下就剝奪了老韓頭那點樂子,再把綠毛給送去吧,又拉不下這張臉。這段時間,齊蕓比較喜歡夜晚。每天晚上,夏慶都會和她溫存一番。她的臉色漸漸紅潤,她覺得她的丈夫夏慶就是比別人家的男人好。
齊蕓不再坐等阿慶嫂便利店入不敷出的那一天,她果斷關掉了店門,四處尋找新的商機。不久,“阿慶嫂果蔬店”就在實驗小學北面的江南路開業(yè)了,綠毛就掛著收銀臺后面的墻壁上,代替了招財貓。夏慶也不再跑出租,夫妻倆一同打理生意。
開業(yè)的這天熱熱鬧鬧,因為開業(yè)有優(yōu)惠活動,買水果的,買蔬菜的,擠得水泄不通。齊蕓夫婦手忙腳亂。
買一包黃山煙。
四塊八。綠毛拍著翅膀尖叫。
齊蕓一扭頭,看見老韓頭拄杖站在柜臺前,仰頭看著綠毛笑。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