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新
每一次睡眠都是死里逃生。德照從睡眠里掙扎而出,發(fā)現(xiàn)鼻子嘴巴臉腮都不在正常位置,糟糕的還有呼吸,呼吸已像紙片一樣薄,每次呼吸都打六折,且絲絲入扣,像在箍緊一條該死的性命。德照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下一口氣還在兩丈外等著呢,真是胸悶得很。
這是一個叟的狀態(tài)啊。德照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趕緊從叟的嘴臉中往外逃,但他發(fā)現(xiàn),逃是徒勞的,因為他只有保持叟的面目才得以呼吸。原先缺氧之時,德照會自動打哈欠,現(xiàn)在呢,哈欠的質(zhì)量也打折扣,掛不上擋,凈打半截子。總之,氣血虧欠,腦袋里的細(xì)胞嗷嗷待哺,拼命掙扎。此時,某個部位還會忽然一疼,針刺一樣,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讓人無從追究,而又顧慮重重。
當(dāng)然,今天德照關(guān)心的,不是睡眠,而是工錢。今天是臘月二十三,俗稱小年。老板該發(fā)工錢了。可今天十一點已過,咋不見動靜呢?德照坐不住了。兒子正讀職業(yè)學(xué)院,一年開銷兩萬,老婆又鬧毛病打針吃藥,還有眼下行將落架的老宅……總之,工錢非常重要,德照必須眼巴巴地盼著。老板也不是別人,是本村的正喜。德照一般不跟正喜打工,因為德照與正喜是光腚長大的,過于知根知底,兩人在一起,彼此都像被扒光一樣晾著,很不自在。不過,這一年情況特殊,德照跟正喜干了一年。當(dāng)時,別人都打工走了,德照還沒有著落,德照發(fā)了慌,可巧路上碰到正喜,德照問有活干么,正喜說有,德照問一天多少錢,正喜說二百,當(dāng)天德照就卷起鋪蓋去了正喜的工地。
德照溜出家門,沿街向北走三百步,東拐一下,北拐一下,就到了正喜門口。走進(jìn)正喜的宅院,德照頓感矮了半截,于是挺一挺身子。正喜當(dāng)老板已經(jīng)三十年,很成功,這連甍接棟的房舍便是證明。
正喜正佝著身子加工一套豬下貨。豬下貨應(yīng)是最像樣的年貨了,一套豬下貨破拆開來,可以做二十道硬菜,溜肥腸、脆炒肝尖、涼拌肺葉、芥末豬肚,僅聽名字就饞煞人。正喜盡管身家已達(dá)幾百萬,但生活很低調(diào),依然自己拆豬頭洗下貨備年貨做粗活。東廂房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不用問,是正喜兒子帶著一幫小青年摔撲克。透過落地窗玻璃可看到廂房里一堆堆花花綠綠的東西,是各種袋裝食品。正喜的兒子已經(jīng)不太吃人糧食了,寶馬車開出去,拉一車回來,激素香精色素一大包食品,就差直接啃高級塑料了。一年到頭正喜很忙,忙著掙錢,兒子也很忙,忙著花錢??磥?,一個人的消費水平并不決定于其本人的收入,而是決定于其父親的收入,這個道理在正喜父子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正喜平時吃喝嚼用很節(jié)儉,每年恐怕連兒子的半個車屁股都啃不完。
德照控制好語氣,臉上堆上笑,說:“正喜啊,忙吶?!闭蔡ь^打一聲招呼:“德照來啦?!?/p>
德照未提算賬,可德照登門為啥,路人皆知,根本不用說出口。正喜并未停下手里的活,捉著刀,循著骨縫破解豬頭。德照在馬扎上放下半個屁股,近乎懸停,如此的坐姿,德照才覺合適,待碰面時的那股熱切勁兒一旦冷卻,可隨時抬腚走人,人家正喜畢竟是老板,共同語言已經(jīng)不多了,糾纏久了是自討沒趣啊。
正喜說:“二十六吧,都一起來,咱別一個個單崩了?!甭犝策@樣說,德照感覺自己像逼債的黃世仁了,頓覺不好意思,臉上有些發(fā)熱。德照答應(yīng)一聲好,就拔起懸停的屁股,又墊了幾句豬頭不小之類的話,然后說聲“正喜你忙著”,便告辭。正喜嗯嗯兩聲,算是送客。
德照出了正喜家門。正喜沒動彈,但他的一句話卻攆了出來:“順路都通知一聲?。 钡抡崭魤幼×苏策@句話,然后將一個飽滿的“好”字,拋進(jìn)正喜的家里。
德照這撥五十歲左右的人,開始避諱綽號了,相互間稱呼官名,曾經(jīng)的綽號幾乎忘了,今天德照忽然想起正喜的綽號來。
正喜的綽號叫“炸鍋”。
四十年前的一天下午,放學(xué)的小同學(xué)們像一群鴨子,急呱呱地走在街上,這時忽然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同學(xué)們順著哭聲找到正喜家。原來,正喜的姐煮了一鍋地瓜,可不知為啥走了神,煮干了鍋,他姐發(fā)現(xiàn)后慌忙舀一瓢涼水倒進(jìn)鍋里,結(jié)果鍋炸了。一家人哭作一團,心疼鍋啊,當(dāng)時,炸個鍋比死一頭豬還嚴(yán)重。正喜當(dāng)然也難過,但是并不妨礙他伸出黑黢黢的小手,從冒煙的熱鍋里抓幾只煮得透亮的地瓜分給小同學(xué),然后躲在石磨后香甜地吃起來。想到這些,德照至今都臉上直燒,當(dāng)時自己一邊替人家難過,一邊還吃人家的東西,這是怎樣的沒心沒肺??!那時起,正喜的綽號就叫“炸鍋”了。村里人有個綽號很正常,德照的綽號叫“爐條”。德照六歲那年,隨父親去了一趟鎮(zhèn)上,午飯時,父親帶德照進(jìn)了飯館,吃的東西噴香,金燦燦的,皮兒酥脆,瓤兒軟嫩。父親對德照說:“這是油條?!焙髞恚抡諏⑺拿志谷煌浟?。在一次病中,奶奶問德照想吃什么,德照想了許久,最后說想吃爐條。奶奶聽懵了,爐條是鐵的怎能吃,以為德照發(fā)燒說胡話。德照最終沒有吃到爐條,從此卻賺下了這個綽號。
四十年前食品極度匱乏,大家的綽號基本與吃相關(guān),起因也多巧合,并沒有很深的邏輯關(guān)系。德虎的綽號有些例外,德虎叫“馬大可”,起因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堂小學(xué)語文課。記得那天上課,老師講了幾個生字。下課時,老師要驗證一下,學(xué)生是否“左耳朵聽右耳朵冒”了,便指定一個字叫德虎念。德虎顯然忘了,油乎乎的嘴囁嚅半日念不出,老師生氣,把那個字拆開,一部分一部分地讓他念,德虎念出馬、大、可三個字,可是三個字一旦組合成一個字德照還是不會念。如此反復(fù)幾次,老師也沒了脾氣,可從此德虎就叫“馬大可”了。這是唯一一個不與吃沾邊的綽號。
總之,往事不堪回首。德照回憶童年時,竟想不起一件體面的好事,小時候根本沒做過好事,除了偷石榴偷棗偷桃偷杏偷瓜,還欺負(fù)小女孩,還拿自制的弓箭射狗射雞,還點燃草垛玩兒,總之?dāng)嚨盟泥彶粚?,可以說是村里的一條害蟲?!靶『⒉欢掳?!”德照只能用這句話與從前做個切割,如此才勉強算作一個人?!靶『⒉欢掳 ?,現(xiàn)在長大了,懂事了么?德照感覺這個問題仍然經(jīng)不起捫心自問,仍然經(jīng)不起推敲。
德照來到“馬大可”德虎的家。家里正回蕩著孩子的笑聲,德照踏進(jìn)門里,喊一聲“德虎”,德虎在屋里盲目地答應(yīng)一聲。德照進(jìn)屋,只見一對兩歲半的龍鳳胎,一人攥一根火腿腸正啃,德虎老婆和兒媳在一門心思看電視劇。德虎這時有點焦躁,對老婆不輕不重地罵了聲“混蛋玩意”,嚷道:“娃娃都吃第三根火腿腸了,你圖省事,讓孩子吃這些垃圾,不知道這是防腐劑做的么?有一點營養(yǎng)么?真混蛋玩意!我干脆把電視砸個舅子!”這話嚷出來,老婆和兒媳從沙發(fā)上拔起豐滿的屁股,象征性地照看起娃娃來。德照的到來沖淡了德虎的焦躁,然后繼續(xù)炸他的藕合,油鍋里吱吱啦啦冒著油花和香氣,滿屋都是濃濃的年味。德照盛贊兩個娃娃可愛,德虎也就有了笑容。為了這倆娃,德虎恨不能將一天掰成八瓣來打工,這次跟正喜干了一個多月,只是德虎眾多活路中的小碎片小插曲而已。
德虎今年五十一,仍是家庭的頂梁柱,兒子打工掙錢稀松,一年掙不了兩萬元,除去吃喝嚼用,加買手機充話費包流量還有摩托車喝油,就差不多花光了,要不是德虎打工掙錢,這倆娃恐怕連火腿腸也不得啃。盼到過年了,一家團圓了,德虎卻閑不下來,還必須做大菜備年貨,老婆和兒媳的手藝熬個稀飯還湊合,年飯哪敢讓她們動手啊。此時,德虎還有一點殘存的不快需要消除掉,于是對德照說,“哥你看,要這樣的混蛋玩意有啥用?”德照嘿嘿一笑,說:“啥用?沒有那混蛋玩意,你哪來的兒子,沒有兒子,又哪來的孫子孫女?”德虎聽了就完全釋然了,笑瞇瞇地炸藕合,問一句:“你從正喜那里來?”德照嗯一聲,說:“人家臘月二十六算賬,不單個兒崩?!钡禄⒄f:“好,二十六咱一起去。”
德照順道又拐進(jìn)惠芝家?;葜ナ仟毺氐?,惠芝沒有綽號。這一點,德照深感意外,同時也羨慕不已。其實,一個綽號就等于一個污點,惠芝既然沒有綽號就意味著他沒有污點。這誰不羨慕呢。
惠芝的獨特不僅因為沒有外號,還因為他的姓氏,他那姓氏太奇怪了,怎會有人姓那個!村里本有王、史兩大姓,另有幾個不成規(guī)模的小姓。惠芝居然姓滿。這太突然了,既來歷不明,神鬼莫測,又令人無端地敬畏,同時還出現(xiàn)了一個要命的事實,那就是,娶一位滿姓女子為妻簡直比娶公主都難。然而,正喜在三十年前窮得叮當(dāng)亂響的時候,就已經(jīng)如愿以償?shù)厝⒘斯?,吃了天鵝肉,做了惠芝的妹夫。嗨,到哪里去說理??!
惠芝也曾是德照的玩伴,而德照卻一直覺得惠芝與別人不同,只是說不出原因。直到前幾天看電視,聽到一個叫“儒雅”的詞,德照忽然茅塞頓開。是的,惠芝正是占了這兩個字,儒雅,惠芝就是個儒雅的家伙。當(dāng)年偷瓜摸棗那些腌臜事,惠芝有時也參加,不過,惠芝的參加不太一樣,德照等人是死心塌地參加,而惠芝不同,惠芝是糾結(jié)著參加,充滿矛盾地參加,甚至還帶著自責(zé)和內(nèi)疚?,F(xiàn)在看來,這一區(qū)別把德照等人的低劣本性暴露無疑,人品也立竿見影,顯得德照他們幾個很像畜生。
德照邁進(jìn)惠芝家門,見到惠芝。德照首先看到的是惠芝潔白的襯衣領(lǐng)子,眼睛的余光隨后被自己骯臟的藍(lán)色衣領(lǐng)燙得生疼。此刻,惠芝站在德照的對面,剛洗過澡一樣干凈,惠芝這一點很像外國人。在青島打工時,德照見過藍(lán)眼深目的外國人,德照的感覺是,那些外國人像是剛從浴池出來,就這感覺,也說不清所以然??吹交葜ィ抡找灿羞@個感覺,莫非惠芝祖上不是咱中國人?再考慮那個稀奇的滿姓,可真也難說了。此時的惠芝猶如一只作繭自縛純潔無瑕的蠶,已經(jīng)裝進(jìn)了講究衛(wèi)生的習(xí)慣里。在惠芝面前,德照像一撮穢物,德照自慚形穢,立時失去談興,趕緊通知二十六算賬就溜了。德照頗多惆悵,忽覺像惠芝那樣被規(guī)矩裝起來是美好的事情,惠芝的眼耳鼻舌身都裝進(jìn)了規(guī)矩里,而自己呢?說話辦事全在規(guī)矩之外,自己裝晚了,已經(jīng)裝不起來,也沒有裝的價值了……人哦,是賤物,必須裝進(jìn)規(guī)矩里才是一個人,否則只是一個野物而已。
臘月二十六終于被德照盼了來。
這一天吃罷早飯,德照興沖沖來到正喜家算賬。大伙陸續(xù)到齊,正喜逐個安頓,該坐沙發(fā)的坐沙發(fā),該坐方凳的坐方凳,該坐馬扎的坐馬扎。不等正喜安頓,德照便自覺將自己焊在一個馬扎上,德照明白,自己與馬扎應(yīng)該是匹配的。大伙手里都端上一杯龍井,手指都夾一根將軍煙,相互間也嘻嘻哈哈問了年貨。
瓶子底和惠芝是兩個身份特殊的人?;葜ナ钦驳膰藸敳槐卣f了,單說這瓶子底吧,竟也非同一般。瓶子底是綽號,因為這人戴一副瓶子底似的高度近視鏡,人也長得比較砢磣。本來,一個男人是比較忌諱三角眼、羅圈腿、雞胸和公鴨嗓子的,這四樣缺點但凡有一樣就難活了,可瓶子底同時擁有這四樣,且還多一副眼鏡。當(dāng)然,從生物學(xué)角度看,狗屎也會是風(fēng)景的一部分,同樣,就瓶子底打工掙錢而言,長得砢磣也并無任何不妥。
瓶子底是鄰村人氏,方圓數(shù)村甚為有名,他是正喜的高中同學(xué),是個尖子生,三十年前全鄉(xiāng)唯一的一名大學(xué)生,讀的是紡織工學(xué)院。當(dāng)時,這無異于范進(jìn)中舉,不轟動四鄉(xiāng)是不可能的。后來,瓶子底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市麻紡廠。再后來,不說也都知道,廠子倒閉跟鬧著玩似的,再后來,瓶子底就當(dāng)了正喜的打工仔。
無法理解的是,就這么個窮困潦倒的瓶子底,竟讓正喜佩服得心悅誠服。正喜一次酒后,曾吐露真言說,他正喜這一輩子就崇拜一個人,不是毛主席,不是鄧小平,而是曲孝存。曲孝存是瓶子底的正式姓名。正喜痛徹心扉地追問,你說說,幾百人一塊讀高中,為什么獨獨曲孝存考上?這到底為什么?到底為什么!你有啥話說?你還有啥話說!正喜說這話時,有人不以為然,曾反駁說,曲孝存那么牛,咋現(xiàn)在混得一塌糊涂跟你打工呢?正喜怔了怔,然后吼道,那是曲孝存的錯嗎?是他的錯嗎!是嗎!是嗎!正喜的吼聲那次很大,很嚇人。
眼下的臘月二十六,大伙聚了起來,發(fā)工錢。大伙靜了下來,等待進(jìn)入正題。正喜清清嗓,說:“大伙都來了,先給大家拜個早年吧?!钡却蠹覉笠晕⑿χ?,正喜接著說:“咱算算賬,工錢結(jié)結(jié)清,歡歡喜喜過個年。”正喜眼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又說:“今年每個工一百六?!?/p>
這可是最關(guān)鍵的一句話,聲音不大,但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德照有點發(fā)懵,看其他人的表情也都不尷不尬著。德照嘟噥一句,不是說好二百么?正喜聽到了德照嘟噥,并沒解釋什么,而清晰地說:“一百六。我一碗水端平。”正喜說完,開始按照賬目發(fā)放工錢。
正喜最后這話擊中要害。打工的人有個弱點,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一齊吃個虧沒啥問題,可一個人單獨吃虧就根本無法接受。老板顧忌的不是某個打工仔,而是齊心的打工仔群體,可是打工仔不可能齊心,因為沒人有本事讓打工仔齊心,如果誰有這個本事,那這個人一定不再是打工仔,而很快變成一位新的老板,齊心也就不攻自破子虛烏有了。
正喜發(fā)完工錢,將幾摞剩下的鈔票鎖進(jìn)柜子,說:“我一個油褡抹下來的,沒有厚此薄彼吧?!闭灿昧艘痪溆H切的家鄉(xiāng)話。油褡誰不曉得,是女人攤煎餅?zāi)ㄓ陀玫谋貍涔ぞ?,熱鏊子攤煎餅,必須攤一張抹一遍油,否則會烙糊,也揭不圓整,油褡作為專用工具,抹起油來當(dāng)然非常均勻。這樣的家鄉(xiāng)土話,很有親和力,聽的人會有天然的認(rèn)同感,相互間的感覺就像親兄弟似的。
正喜年初承諾“一個工二百”,實發(fā)一百六。這是失信么?在正喜看來,顯然不是。這是平賬,是業(yè)務(wù),是經(jīng)營,專業(yè)性很強,與信用扯不到一塊。不妨回顧一下。三十年來,鄰村出了多少包工頭啊,慢慢不都銷聲匿跡了么,唯獨他正喜撐到現(xiàn)在,原因何在呢?這還不足以發(fā)人深省么!事實勝于雄辯啊,生意場上不能打腫臉充胖子,不能逞匹夫之勇,那些低端劣質(zhì)的誠實有多么害人啊,那些垮臺的包工頭說到底是不講專業(yè),太拘泥于廉價的所謂誠信,最終垮了,結(jié)果想失信都沒有機會了。誰不知道,生意場如同戰(zhàn)場,競爭殘酷哇。不錯,當(dāng)初的報價是二百,那完全是處于鼓舞士氣的考慮,與曹操的望梅止渴差不了多少,這是兵法,也是生意經(jīng)。正喜認(rèn)為,聰明人說到底有兩種,一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二是小事糊涂大事精明。這里包含著小智慧與大智慧的本質(zhì)區(qū)別。這叫大智若愚,大智若壞,大智若狠。的確,許多時候就是大智若狠。由此看來,智慧也是分級分等的,最有智慧的螞蟻也無法對付最笨的大象,這足以說明問題。正喜越想越有道理。
正喜這樣想,但不會說出來,他覺得許多事情心里清楚就行了,沒必要解釋。此刻,大伙手攥工錢,不由自主地向惠芝投去目光,惠芝的表情很光滑,別人的目光投過來,甭想掛住,吧嗒一聲就滑落在地。大家撿回自己落地摔扁的目光,連同工錢一起裝進(jìn)衣兜,狐疑地站起,告辭。
拐到另一條街上,德虎壓著聲音對德照說:“人家袖里吞金啊?!钡禄⒌囊馑己苊黠@,正喜與惠芝一定串通在前,明著一刀切,暗里里有貓膩,塞一些黑錢當(dāng)封口費。德照卻脫口而出,說:“那不能!惠芝不是那種人?!钡禄u搖頭,沒再說話。
德照獨自慢慢往家走,一直琢磨正喜和油褡,心里影影綽綽,似隔一層很薄的窗戶紙,透著誘人的光亮,分明呼之欲出立等可取的樣子,可是卻沒法捅破。正喜變了,這早已是事實,無須再考慮,德照現(xiàn)在想弄明白正喜變化的清晰脈絡(luò)和軌跡,這就需要費一些腦筋了。
接下來的幾天,德照除了拜年看電視串門拉呱喝酒吃肉,就是琢磨正喜。德照這次琢磨正喜不是一般的琢磨,而是打算琢磨個透,當(dāng)然,要把正喜琢磨透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德照感覺自己有一肚子思想,念頭亂竄,可就是沒有一個出口,這有些痛苦。終于,德照似乎琢磨透了一個點,正喜是娶親后才變的,這一點逐漸清晰起來。于是,德照深挖這個點。
正喜娶親后,像是每天吃一只小秤砣,一天比一天沉穩(wěn)起來。正喜與人議事,常在節(jié)骨眼上瞄一眼老婆,然后才表態(tài)。有一天,正喜突然說出一句非同小可的話,正喜正是從那句話開始,才一步步變成老板的。這句話當(dāng)時讓德照如墜五里云霧。
說起這句話,須回到三十年前。那一年,村里有人第一次種花生,也就五六戶,是正喜剛?cè)⒌臐M公主挑頭種的。秋后,正喜家收了二百斤花生果?!奥槲葑樱t帳子,里面住個白胖子”,那時的花生果稀罕勁就甭提了。正喜將幾個人請去品嘗,德照有幸參加。最后,面對準(zhǔn)備作為禮品的一麻袋花生果,正喜征求大伙的意見,當(dāng)時大伙有若干建議,送包工頭,送施工員,送會計,送審計,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總之有十幾個方案。正喜深思熟慮后,又看了老婆一眼,遂一錘定音,決定送總經(jīng)理司機的四舅。正喜這時說出了那句話:“咱得一塊石頭八個響。”這句話德照第一次聽,當(dāng)時就想,這太難了,一塊石頭咋能八個響,太難了。德照無法理解,一塊石頭怎么會八個響呢?德照只能鬧出一個響。此后,正喜說話做事就越來越有道理了,人也漸漸復(fù)雜起來,有預(yù)算,有投標(biāo),有會計,有審計,道道多了,簡直復(fù)雜成了一個小國家。想想這個復(fù)雜勁兒,德照簡直腦仁跳疼。
睡覺是德照對付困難的妙招,也別說,這一招還真靈,任何困難在德照的睡眠面前都土崩瓦解,這是德照能夠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法寶,當(dāng)然也是德照至今家徒四壁的原因。德照深有體會,人若醒著,全身的血都站立著,所以很累,只有睡著了,血才會齊刷刷地躺下,才會得到真正的休息,也會躲過時間這龜孫的摧殘。時間這龜孫是極難對付的,時間并未饒過沒被規(guī)矩裝起來的德照,那薄紙一樣的呼吸足已說明這一點,可是,德照也不是吃素的,德照也沒饒過時間,這幾十年,嘿嘿,德照把時間這龜孫也累得夠嗆。
大年初三,是家族聚會的日子。這天,德照去給三叔祝壽。堂兄堂弟,姐夫妹夫,還有貌似前途無量的一群孩子,二十幾口人陸續(xù)到齊。這時相當(dāng)熱鬧,氣氛冰糖一樣甜,所有煩心事都暫擱一旁,只剩下一個熨帖。大家也多少帶來一些急需分享的信息,這些信息非常新鮮,像從棵上剛剛摘下的果子一般,話茬上還帶著鮮露。于是,大家邊拉呱邊喝茶邊抽煙邊吃糖邊剝橘子邊嗑瓜子,其樂融融。
三叔今年七十六歲,當(dāng)過三十多年村干部,是村里的文化人。三叔一直因善于分析問題著稱,差點落個“小諸葛”的雅號。就舉這個雅號的例子吧,當(dāng)年曾時興板刷蘸石灰水在墻上刷標(biāo)語,三叔是村里的刷手,那一次刷的是毛主席語錄“兵民是勝利之本”,工整有力的黑體字刷寫完畢,幾個識字模樣的村民端詳一陣,嘰嘰咕咕,然后硬說三叔寫錯了,應(yīng)該是“民兵是勝利之本”,當(dāng)時民兵一詞婦孺皆知,可兵民沒法解釋呀。三叔橫講豎講,都沒講通其中的道理。就因這個事,“小諸葛”的名號被另一個人搶去了。這當(dāng)然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三叔作為老一輩少有的讀書人,至今枕頭旁還放著一本駭人的《東周列國志》呢,這在農(nóng)村是極為罕見的。
德照給大家分享的信息正是“一個油褡抹下來”。德照欲揚先抑地說:“這是正喜的原話,不讓有二話,就是一個油褡抹下來,原先說好一天二百,現(xiàn)在就一百六,還少算我倆工,有意見到廁所里提……”
針對德照添油加醋的敘說,三叔首先表現(xiàn)出懷疑,說:“你這話沒法聽?!钡抡昭灾忚彛骸安恍艈柣葜ィ媸沁@樣。”
三哥比較厭惡德照欲揚先抑的語氣,說了句“傻瓜一個”,臉扭向一邊,再不拿正眼看德照。三哥省略了主語,但說的是誰,很清楚。三哥早把德照看透了,三哥對著頭頂上的空氣,又說:“人啊,一貪酒就完?!边@當(dāng)然還是說德照。一句話往往產(chǎn)生連鎖反應(yīng),會勾出一連串的不是。德照貪酒任性,動輒撂挑子,為此舍掉多少工錢已經(jīng)算不清,不用問,這次的油褡肯定也是這個原因。顯然,三哥已將德照的一堆不是歸咎于酒。其實并非如此,對此,德照也懶得解釋。
三哥從不與德照嚴(yán)肅地討論問題或討論嚴(yán)肅的問題,因為那一定是笑話。三哥知道,嚴(yán)肅的問題只能跟嚴(yán)肅的人討論,你跟德照談嚴(yán)肅,那不是笑話是什么。
德照沒回應(yīng)三哥的不屑,而是對三叔說道:“您老人家沒琢磨透?!比逡宦?,來了精神,兩眼炯炯有神,然后當(dāng)著一家老小,開始分析幾個當(dāng)事人的性格秉性所作所為以及人情世故等等,分析得很精確,最后得出袖里吞金的不二結(jié)論,大家聽著像雞啄米一樣頻頻點頭。其實,這是德照有意為之,德照認(rèn)為,跟老人聊天不應(yīng)該百依百順,應(yīng)該適當(dāng)戧一戧,如此一戧,老人始覺阻遏,后小忿,然后是一通痛快淋漓的分析和批駁,最后自然落個高興,起到活血化瘀益壽延年的效果,如果一味順著老人說,老人就會變成一潭死水,顯然對健康無益。三叔竹筒倒豆子,果真痛快了,然后吩咐大家把酒倒?jié)M,倒?jié)M,再開一瓶,再開一瓶……
壽宴共開兩桌,一桌女席,一桌男席。圍坐一桌的兄弟們都曾善飲來著,曾一圈圈輪流帶酒,一圈圈碰杯提酒,然后捉對找補,又猜拳又壓針又剪子包袱錘,還猜火柴棍,直到喝倒兩位才算盡興。如今不行了,弟兄們都銹住了,縮了酒量,端起盅來一點點舔,有時跟喝農(nóng)藥一樣為難,現(xiàn)在酒過三巡就咽不下了,根本到不了猜拳行令那一關(guān)。三叔對此頗為唏噓。女席是姐妹妯娌加一群孩子,嘔啞嘲哳,像一百只鴨子叫囂。
三叔是家族里目前僅存的一位男性長輩,輩分是“京”字。曾經(jīng)的村子有多少“京”啊,遍山遍野都是,不知不覺間,一個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走了,也沒從村里帶走一寸土地,也不知他們在那邊以何為生。
與三叔那一輩純正的農(nóng)民相比,德照這一輩基本靠打工為生,可謂不工不農(nóng)不文不武。上輩人固然很窮,且多多少少挨過餓,但他們吃的還算是真糧食真營養(yǎng),總體上保持了健康,平均年齡在七十以上。而德照這一輩不同,吃的倒是挺飽,但含太多激素,像四月肥、肉食雞,還有色素、香精、味精、防腐劑,頓頓都吃。結(jié)果,情況很不樂觀,村里四十幾歲的已走了五六個,胃竇卡、肝卡、肺卡,還有那惹不起的血栓,都是要命的病。這就是營養(yǎng)與激素的區(qū)別。不說別的,單說雞。老輩的雞,滿山跑,滿院飛,想捉住一只并不容易,捉只雞常累得心臟疼。這樣的雞燉肉,噴香,一桌人吃得連骨渣都不剩。再看現(xiàn)在的肉食雞,這種雞連門檻都跳不過去,一不小心從門檻上掉下來就可能摔死,一只雞能燉出半鍋酸水,且散著一種怪異的塑料味兒。
三哥咀嚼紅燒肉的同時也咀嚼那個油褡。三哥冷不丁地說道:“一百六,惠芝能答應(yīng)?”德照一愣怔,說:“惠芝他沒意見?!比缓蠖似鹁票伙嫸M,像是無緣無故就自罰了一杯。與別人酒量下降不同,德照的酒量竟一點沒減,這雖是個人口福,但也容易背負(fù)一些貪酒的惡名。德照繼續(xù)說:“你們都不懂,惠芝和別人不一樣。”
德照這話招來了眾怒。他這話犯了大忌,“你們都不懂”,這是人話么?!拔覀冊趺淳投疾欢??”“就你能?”“別人都能得吃不了,你咋能得不夠吃?”德照這話,一是太居高臨下目中無人,二是一棍子打一片,這顯然是捅了馬蜂窩。
“德照你這不是放狗屁么!”另桌的二嫂耳朵尖,首先發(fā)難,直截了當(dāng)?shù)囟苏{(diào)子,帶領(lǐng)嫂子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刺將來。這叫群起而攻之,叫破鼓亂人捶。但是德照并沒亂了方寸,像是從容等待一個膿包的成熟,膿包的成熟豈不也是一種成熟,讓嫂子們干脆捏著膿包玩?zhèn)€夠吧。德照一邊咀嚼排骨,一邊固守一句話“你們都不懂”。德照清楚,惠芝這人基本不說假話,這是村里公認(rèn)的,但是,村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曉得惠芝不說假話,卻不知道惠芝為什么不說假話。為什么不說,這才是關(guān)鍵,是他德照相信惠芝的根本。說到底,現(xiàn)在真正懂惠芝的只有他德照。德照知道,惠芝不是不會說假話,而是對假話惡心,一說假話就會忍不住地嘔吐。這很特別。絕大多數(shù)人說假話都有甜絲絲的感覺,而惠芝不一樣。從這一點看,惡心其實近乎一種美德,某人如果對某某東西惡心,那么這個人就有可能在某個時候忽然高尚起來,否則,若從沒有惡心之感,看到狗屎都親得不行,那么這人終其一生都不會跟高尚沾邊的。關(guān)于惠芝惡心這一點,德照不能說,一旦說了,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嫂子們一定會惡心得要命,一定會朝他德照嘔吐不止。
酒后的德照,那顆腦袋簡直裝著一個王朝,說一不二,一言九鼎,比一塊頑石要硬得多。二嫂早已恨得牙根疼,直嚷擰下德照的腦袋當(dāng)尿壺。現(xiàn)在的二嫂發(fā)福了,身子開起飛機場,再也不是十年前的青枝綠葉亭亭玉立,說話也糙,膽子也賊肥,總以為肉厚皮緊奶大腚大就萬事大吉了,哪里會檢點自己的措辭,哪里會在乎自己的枝枝蔓蔓!
二嫂粗暴地一攪,本來很像樣的話題就不像樣了,討論幾乎變成一場瞎胡鬧,這一點德照不愿看到,但是德照拿嫂子毫無辦法,這叫一物降一物。嫂子們則覺得,德照像個忽閃的蝴蝶,蝴蝶與蒼蠅拼速度不同,與蚊子拼隱蔽不同,蝴蝶拼的是飄忽不定,雖然飛得極慢,而軌跡卻毫無規(guī)律,是邏輯套不住的,因此就躲過了不少捕捉,也就是說,德照和蝴蝶一樣,拼的是離譜。對此,嫂子們也就毫無辦法。嫂子們只能盡情地奚落挖苦,沒輕沒重,葷素齊上,但誰也別想正經(jīng)起來。叔嫂之間就這樣,彼此的摩擦全在皮上,表面看似針尖對麥芒,其實全是皮肉癢,縱有千仇萬恨,必要時一個眼神飛過來,管保對方變成泄氣的皮球,彼此像是輸給了一段無辜的愛情,且輸?shù)糜悬c慘。
三哥又嘟嚕出一句,說:“烏龜揭了蓋子就沒法活嘍?!比邕@話的意思是,有的事不必弄清楚,含糊著反倒更好些,保持著含糊,有些心里藏鬼的人因心里有愧,可能就少干點缺德事。尤其關(guān)系到人品,就更不能琢磨個透。即便非說不行,也最好說上一句“其實咱們都一樣”,拉上自己陪著才穩(wěn)妥。
德照醉意朦朧,言語開始收縮,已經(jīng)無力照顧一個面,而只能固守一個點。這也是貪酒之人的共性。德照繼續(xù)守住一句話反復(fù)強調(diào):“你們不懂”“你們不懂”“你們不懂”……德照平時敬畏的東西本來就少,現(xiàn)在喝了酒就不可救藥了。他如此目中無人,倘若有些能耐也還說得過去,可他潦倒成啥樣了,還這般大言不慚,這豈不氣死人。嫂子們干瞪眼沒辦法,好在干瞪眼的事太多,嫂子們倒也不差德照這只破口的尿壺了……
初五,只剩下零星的鞭炮聲,已是過年的尾巴梢兒了,新一年的勞累即將拉開帷幕。德照在街上碰見了惠芝。德照張張嘴,欲言又止。德照的腦筋跳了一下,生疼,仿佛瞬間淹死在了光線里,靈魂掙扎出來,拼命鉆進(jìn)一個門洞而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對惠芝,德照說的是“吃了么”?;葜ム乓宦暎哌^。
元宵節(jié)過后,打工的人走凈了。德照還剩在村里,沒人約他一起走。德照沉不住氣了,撥了正喜的手機。第二天,德照打起鋪蓋去了正喜的工地。
在工地,德照分到了瓶子底的施工組,二人搿伙伺候一架打樁機。搿伙幾天后,德照覺得,瓶子底這人也并不怎么丑陋了。
一天收工,吃罷晚飯,望著皎潔的月亮,德照心情忽然一好,問瓶子底:“你知道不,什么是袖里吞金?我只明白大概的意思,模模糊糊地挺難受?!逼孔拥渍J(rèn)真地看了兩眼德照。德照感到瓶子底的眼神雪亮,與眾不同。
瓶子底狠眨幾下眼,似乎是等待各路知識順著細(xì)密的魚尾紋而會齊。然后,瓶子底給德照講袖里吞金。瓶子底說:“這是古人的發(fā)明,一是為了生意保密,二是利用零碎工夫算賬?!逼孔拥字v得很有耐心,用兩手比劃,一句句講解,等德照徹底明白了上一句才講下一句。德照終于明白了袖里吞金。
原來,人的左手就等于一架五個檔的小算盤,五個手指表示個十百千萬五位數(shù),每個手指又分別按照上中下和左中右布置9個數(shù),再加上懸空表示0,這就是個算盤,不缺啥了。而右手呢,按在左手相應(yīng)的位置,就充當(dāng)了算珠,不按則表示0。如此,左右手配合就相當(dāng)于撥算盤。
此時,德照覺得大腦一片透徹,簡直都看清了血管里一顆顆滴溜亂滾的紅血球。自此,德照對瓶子底佩服得五體投地??磥?,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佩服,根本不需要長篇大論,只需一個點。德照理解了正喜的崇拜。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