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 張祖立
劉慶邦的小說往往潛隱著一種焦慮情緒,從而形成一種特別的敘事模式,增厚了作品內涵,這對當代工業(yè)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應該具有一定借鑒意義。
焦慮,是人類面對現(xiàn)實的潛在挑戰(zhàn)或威脅應激而生的基本情緒反應,是一種交織著恐懼、羞愧、不安、憂慮、緊張、內疚、焦急、興奮等感受,不穩(wěn)定的、具有多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的復雜心理狀態(tài)。弗洛伊德認為,當人的本能欲求與外在現(xiàn)實之間產生矛盾沖突時,人就會在壓抑的狀態(tài)下產生內在的心理張力,進而在壓抑與抵抗之間形成焦慮。[1]因此,焦慮在本質上是一種由壓力而產生的內在心理張力,可以被描述為一種被放置在危機之下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有時它是一種無以言表的未完成感,有時是一種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有時則是一種對外部力量的失控感……焦慮的種子深深沒入了劉慶邦的藝術靈魂之中,它在劉慶邦的文學世界中孕育生長,縈繞盤旋,揮之不去,引導著宿主自覺或不自覺地借助筆下之力去尋求宣泄內心混亂、強烈、無法言明的躁動,顯露出一種對自我和現(xiàn)實不肯輕易言和的倔強。
在下面的表格中,筆者對劉慶邦自傳性文本中敘寫的困擾著“我”的焦慮事件進行了不完全列舉:
現(xiàn)代心理學根據(jù)人類應對焦慮的反應特點不同,將個體分為高特質焦慮個體與低特質焦慮個體兩類。前者一旦注意到威脅信息(負性情緒信息)便鎖定其中難以擺脫,而后者則更容易鎖定快樂信息(正性情緒信息)。從文本細節(jié)來捕捉,劉慶邦顯然傾向于高特質焦慮個體。許多在常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成為他心頭永遠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帶給他無法自足的道德虧欠感,引發(fā)終生道德上的譴責和焦灼。在散文《心重》中,劉慶邦自言自己是個“心重”之人。如每每妻子下班后沒有按時回家,他就思緒煩亂,焦躁不安,直到妻子回到了家,他還“心情沉悶,不能馬上釋懷”。劉慶邦認為,心重不是一種消極的心理現(xiàn)象,而是“關乎敏感、關乎善良、關乎對人生的憂患意識、關乎對責任的擔當”“任何有分量的作品都是心重的人寫出來的,而非心輕的人所能為?!盵2]或許正緣于此,在他的文本世界中,都纏繞著一種沉甸甸的憂患感,涂抹著濃重的焦慮底色。
作家焦慮產生的原因復雜多樣,從社會層面到個人內心,不一而足,其中創(chuàng)傷性記憶是焦慮的主要來源,尤其是在孩童時代留有的某些創(chuàng)傷性經驗,“在爾后的生活中,任何對未來危險的預見,都可能因接觸到這些創(chuàng)傷性經驗而引發(fā)恐懼和焦慮?!盵3]正如弗洛伊德所言:“焦慮存在著雙重起源:它一方面是創(chuàng)傷性因素的直接后果,另一方面是預示將要重演創(chuàng)傷性因素的信號?!盵4]每個人在成長歷程中都會留下深深淺淺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其沉淀在人的潛意識深處,影響著后天人格的發(fā)展與建立,阻礙著自我認同的實現(xiàn)。從河南農村的苦孩子,到城市的礦工,到成為一位名作家,劉慶邦的生活體驗極為豐富,也極為苦澀。幼時喪父的傷痛,父親曾是國民黨軍官的“歷史問題”的陰影,窮苦生活的磨難,一直籠罩著他多災多難的童年歲月。他自言,曾經的屈辱與創(chuàng)傷、痛苦與隱忍,化為刻骨銘心的記憶,讓他揮之不去,給他的心靈成長“罩上了一層陰影”,養(yǎng)成了他“壓抑、向上、敏感、自尊和負責的性格”,每每陷入“暗淡和傷心的境地”。[5]兒時的隱痛化為一種“個人無意識”的焦慮,時時奔突于劉慶邦的胸間,促使他將內心極度不安的焦灼狀態(tài)轉變?yōu)閷ψ髌匪茉斓摹巴瑯嫏C制”。于是,這種情緒基調投射到作品之中,人物就常常被包裹在瑣碎而無處不在的焦慮場域中。貧瘠生活的壓力、對未知人生的忐忑、對可能失敗的命運的畏懼、在希望的喜悅與失敗的沮喪中來回搖擺的心緒,隨時觸碰著人物搖曳的內心。
焦慮是劉慶邦小說中潛隱的一條情緒主線。劉慶邦對于焦慮的刻畫十分深入而透徹,他的許多作品都可作為研究農民工心理焦慮的典型文本,真實演繹了我國社會發(fā)展和工業(yè)化進程中農民工群體的內心焦慮圖景。下面的表格對劉慶邦工業(yè)題材小說中纏繞著人物的焦慮事件略舉幾例:
在新時期工業(yè)題材小說中,對于工人群體生活壓力和生存艱難的描寫眾多,寫人情世故和家長里短的故事較多,卻很少有作品如此真實鮮活地演繹工人或農民工的心理圖景和心路歷程,真正觸及他們焦灼不安的靈魂深處。在劉慶邦的筆下,農民工群體袒露著他們真實的內心世界,他們幾乎都在與焦慮對抗中承受著難以忍受的心靈痛苦,反復咀嚼內心的重負與積壓,并通過一系列鍥而不舍的解決行動或暴力抵抗加以釋放內在的焦慮和沖突,進而還原了人性本來的豐滿和真實。如《還鄉(xiāng)》中的老二,曾在十幾年前仗著哥哥的勢力玩弄了定哥的老婆,如今定哥回到村中辦煤窯,成為村中高人一等的首富,這讓老二受到村人的排斥,當年自己種下的惡如今成為糾纏和折磨著他的焦慮記憶。為了擺脫焦慮的折磨,他在除夕之夜放了一把大火,燒了與定哥交好的他的親哥哥的新居和妻小。這一把大火是以暴力對抗心理重負的努力,是欲擺脫焦慮糾纏的絕望的呼號。弗洛伊德認為,當人處于焦慮之中時,壓抑的內心會促使他采取移置、升華等應對的措施,以此在焦慮不安的海洋中尋求和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自我突破,而這種突破帶來的成就感與爆發(fā)力能夠令主體暫時將焦慮拋卻腦后。弗洛伊德的理論不僅闡釋了個體在與焦慮對抗時的心理癥候,而且為我們揭示了藝術主體創(chuàng)作的內在心理動因,《還鄉(xiāng)》中的這一場大火,正是老二的焦慮移置,亦是作家主體的焦慮升華。
自傳性文本的書寫往往是對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治療和彌補,在真實性與虛構性交相輝映的文本世界里,在想象性的自居過程中,作家充分享受著接近神明般的支配快感,他化身為符合自己心理預期的人,重塑自身形象,以上帝之手撫平曾經的記憶傷口,安放焦躁不安的心靈。劉慶邦小說的自我意識色彩很濃,他用小說構筑了一個具有明確個人印跡的世界,常把故事情節(jié)組織到自我的回憶中去描寫,《平原上的歌謠》《遠方詩意》《對象》《城市生活》《鞋》《戶主》《枯水季節(jié)》《家道》《拉網》《遠足》《起塘》等作品多來自他青少年時期的親身經歷與體驗,帶有濃厚的自敘傳色彩。其中,《平原上的歌謠》是他對刻骨銘心的童年苦難的激活和述說;《遠方詩意》是他對少年時代“文革”大串聯(lián)生活的詩意回想;《對象》是他對欲說還休的苦澀青年時光的咀嚼和回味;《城市生活》是他對多年城市生活的生存現(xiàn)實和精神體驗的描摹;《家道》是他對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的追思與緬懷……在這些故事中,向讀者走來的主人公“我”,多是一個以俊秀、聰慧、樸實、堅韌而又富有才華的面貌示人的少年或青年,他們柔美而又強干,敏感而又克制,羞澀而又執(zhí)拗,自卑而又自戀,深深烙刻著作者的印記。作為一個經驗型作家,劉慶邦在傷痕記憶的驅動之下,總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作為筆下形象的原型,經由一番隨心所欲的打扮,以在場者的身份登場。徜徉在藝術的冒險樂園里,他充分享受著擁抱無限的精神自由,他已不再是那個傷痕記憶中“無法支配他的內在自我的人”[6],而是一個符合自己預期的人,在極大的心理滿足中遠離了真實世界焦慮困擾的人。真實的自我,就這樣在固守中喚醒,又在超越中遺忘。
劉慶邦的焦慮在小說文本中亦呈現(xiàn)出一種不斷反復的強迫性敘事行為:細節(jié)描寫的反復,故事情節(jié)的反復,敘事模式的反復,思想主題的反復。一直深陷在個人經驗之中的劉慶邦,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自己的人生經驗作為一種模式不斷重復書寫,在對失怙少兒、寡母育孤、礦工遇難、復仇敘事、暴虐想象、游走城鄉(xiāng)等題材的反復敘寫過程中,他一再咀嚼著過往經驗的沉重與苦澀,然而焦慮帶來的痛苦似乎并未減退,而是越嚼越苦,愈演愈烈,常相伴隨。
“父位的缺席”是劉慶邦反復傾心書寫的敘事模式。他的很多小說中都塑造了失怙少兒形象:《小呀小姐姐》中的姐弟倆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死了;《采高蹺》中喬明泉的父親死于煤窯,只能和妹妹與母親相依為命;《誰家的小姑娘》中少女改的父親外出打工回來時被車撞死了,她不得不一邊帶年幼的弟弟,一邊幫助羸弱的母親干活……這些故事中的小主人公都清新純美卻又憂思難解,他們都生活在父親去世的陰影中,背負著“失怙少兒”的身份焦慮。精神上的壓抑、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茫然,連同凄苦無邊的生活境遇,讓他們深陷焦慮之中難以逃離,恰與作者兒時失父的經歷與生命體驗形成同構。9歲時失去了父親的劉慶邦不僅深切體會了無父生活的艱辛與困頓,而且一直生活在父親問題的陰影之下,帶給他心靈上的磨難和精神上的傷痕。這種傷痛和苦楚深深銘刻在他的心間,驅動著他執(zhí)著于失怙體驗的反復書寫,在豐富細膩的童心世界中不斷凝視、放大并沉溺于這種焦慮情緒體驗。這就使得他筆下的童心世界悲凄壓抑有余,而歡樂幸福不足。作者借助田園牧歌式的溫情筆調,讓這些純美善良的孩子們在不幸慘痛的人生重壓與焦灼下詩意地生活,開出頑強美麗的生命之花。
劉慶邦以極暖的溫情呵護苦難的幼小生命,又以極冷的筆鋒,抵達生存的堅硬之處。在《走窯漢》《玉字》《煎心》《拉倒》《找死》《還鄉(xiāng)》《血勁》等作品中,我們看到他對焦慮的另一種釋放。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底層農民工,都有著剛烈堅執(zhí)的性情和強悍恣肆的人生態(tài)度,他們以瘋狂的復仇行動來對過往所受的欺凌施以報復,以血腥原始的復仇方式實現(xiàn)焦慮侵襲下的自我救贖?!蹲吒G漢》中的礦工馬海州因刺傷強奸妻子的支部書記張清而入獄,出獄后他如同鬼魅一樣終日纏繞張清,從井上跟到井下時時追迫,以種種暗示虐殺他的精神,摧毀他的意志,終于逼得張清喪失了最后的安全感而跳窯自殺;《煎心》中的女工葉美美利用自己與經理的特殊關系幫助丈夫當上了副廠長,不料丈夫另有新歡,于是她在晚餐中下毒,與丈夫同歸于盡……有別于大多數(shù)工業(yè)題材作品對人性心理狀態(tài)的偏枯書寫,劉慶邦的作品通過對底層焦慮鏡像的營構,為我們提供了在焦慮壓抑之下反抗和攻擊的人物精神文本。曾經的傷痕記憶時刻煎熬著受害者憤懣不平、狂熱浮躁的內心,促使他們以極端的復仇手段來恢復被侮辱的尊嚴,試圖以同歸于盡式的自我消解,以血腥的復仇快感來擺脫精神壓抑,獲得心理平衡。
在這些“妖魔化”的農民工心理焦慮鏡像中,始終纏繞著一種來自創(chuàng)作主體的焦慮又曖昧的情緒,這種情緒左奔右突、模棱兩可,突破了日常倫理的道德規(guī)約,編織出各種不同價值沖突之下富有張力的文學審美空間,顯示出創(chuàng)作主體精神世界內在的復雜性與矛盾性:一方面,作者始終冷眼旁觀,不動聲色地審視著人們殘忍的絞殺。在這些殺戮暴虐的場面和敘事中,人性被還原為動物性的生命存在,隨意突破著道德倫理操守,置身于與文明絕望對視的惡境之中,將自身的命運不斷地推向失控之境,看不到閃現(xiàn)的人性之光與心靈夢想。在文本背后,似乎沒有應有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道德立場和價值操守,缺少必要的藝術心智的浸潤與理性思考的沉淀,在放縱式的敘事中裹挾著一種模糊的價值立場。另一方面,作者又不時地刻意用理想之光照亮黑暗,提醒自己“必須給人心一點希望”“讓靈魂得到一定關照,不致使靈魂太墮落”[2]。小說《神木》就是這樣帶著光明尾巴的倫理范本,作者“有節(jié)制地寫了其中一個人的良心發(fā)現(xiàn)和人性復蘇”,暗合了小說題名“神木”的寓意,即“有了神性的指引,生命才會走出生物本能的泥潭,逐漸得到升華”。[2]
曖昧模糊的敘事倫理顯現(xiàn)了作者被壓抑的焦慮。在文本這個充滿倫理意味的開放空間中,日常生活中的作者與作為敘事主體的作者顯然不可同日而語,后者是通過文本重塑的真實作者的第二自我和面具。作為日常生活中的作者,劉慶邦是一位忠于生活、忠于感受、秉持民間立場的河南作家,他力圖描繪出一個原汁原味的民間世界,即帶有濃郁泥土氣息的、侉子性的、藏污納垢的河南鄉(xiāng)土世界,不摻雜批判和鞭撻等有色眼光的民間世界。而同時,強烈的知識分子意識、濃厚的社會介入和責任擔當意識,又讓他對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傳統(tǒng)道德所面臨的危機異常焦慮,不自覺地以精英視角來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理想化和提純處理。于是,民間立場與精英立場之間對抗性的倫理沖突相互糾纏,一方面,使得他以對苦與惡的極端性表達,對頹敗的現(xiàn)實秩序的迷惘性書寫,對瘋狂的欲望的放縱式敘事,以一種極端的情感沖擊力和暴力化的慘烈,不斷重擊著受眾的承受力,帶領讀者一起墜入無望的深淵,拆解著啟蒙的意義。另一方面,又使得他以對苦難的溫馨化解,對人性美的詩意留存,維護著啟蒙的合法性,試圖完成對人性惡的靈魂救贖。就這樣,作為文本背后有著雙重訴求的倫理主體,劉慶邦在啟蒙與反啟蒙的焦慮困境中進退兩難,在精神探索和文化價值追尋中不斷走向矛盾困惑和迷茫焦慮。于是,為了超越這種焦慮的困境,他以“冷漠”的書寫方式作為防御工具,作為他無力克服焦慮感的最后防線。這種冷漠,不是文本背后的情感零度,而是在冰與火之間糾纏碰撞之后的情感焦灼,顯露出工業(yè)化時代現(xiàn)代人精神無處扎根的感傷與茫然,亦蘊含著劉慶邦復雜的文化人格和內在的矛盾沖突:困守與超越、喚醒與遺忘、認同與批判、苦難與詩意、柔美與酷烈、單一與豐盈、溫情與冷然、壓抑與抗爭……各種矛盾因素的緊張與對立,構成了劉慶邦小說中的審美張力結構,亦顯示出作者在創(chuàng)作立場、文化情感及審美選擇上的游移與焦灼。
焦慮,意味著無處逃避,意味著直面靈魂的不安,意味著探尋事物的本源,它在文學領域中蘊含著極為強大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引領著作者在矛盾與抗爭中不斷走向超越之途。正如蘇格拉底所言,“就像病人在一場痛苦的手術即將開始前,向醫(yī)生說‘我已經準備好了一樣。此時焦慮沒入他的靈魂,遍處搜尋,擠出一切的有限與瑣屑,從此引導著他,直到生命凋零”。[7]從這一層面上來看,劉慶邦對于創(chuàng)傷記憶的瑣碎書寫、“自戀式”移情的防御策略、不斷反復的強迫型敘事以及深隱其后的曖昧敘事倫理是對焦慮的無意義逃避,只能使得焦慮暫時得以緩解,卻付出了更為焦慮的代價。社會焦慮產生的原因有很多,如何將個人體驗式的焦慮情緒上升到人類共同的命運,如何解決文化情感選擇上的迷惘與困惑,如何處理藝術表現(xiàn)上單一與豐盈的失衡,或許是劉慶邦新的焦慮之所在。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時期以來工業(yè)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3BZW131。]
注釋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314.
[2]劉慶邦.大姐的婚事[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4:93—94;211;211—213.
[3]馮川.文學與心理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224.
[4]弗洛伊德.文明與缺憾[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214—215.
[5]劉慶邦.響器[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50.
[6]羅洛·梅.人尋找自己[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1991:158.
[7]羅洛·梅.焦慮的意義[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46.
作者單位:大連大學人文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