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敏 銀家鈺
內(nèi)容摘要:音樂劇《漢密爾頓》榮獲2016年美國普利策戲劇獎。該劇以美國建國之父漢密爾頓為藍本,通過對歷史事件、人物與話語的解構(gòu),有力地抨擊了當下美國社會在文明的表象背后所隱藏著的種族、性別與移民歧視等問題,借此重塑了建國之父、三位女性、外來移民形象,也重塑了公眾的歷史觀。 從新歷史主義視角來看,《漢密爾頓》借助于顛覆性戲劇內(nèi)容和現(xiàn)代黑人流行嘻哈說唱藝術,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新的歷史文本,為未來歷史研究提供了新媒介。
關鍵詞:《漢密爾頓》;新歷史主義;評判與重塑
基金項目:國家科學基金項目“20世紀美國都市戲劇與都市精神研究”(17BWW091)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陳愛敏,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族裔文學、當代美國戲劇研究。銀家鈺,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Title: Criticism and Recreation in the Deconstruction: Reading of Hamilt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eo-Historicism
Abstract: Hamilton,a musical which won 2016 Pulitzer Prize for Drama, is based on the real story of the founding father Hamilton. Through the deconstruction of historical event, people and discourse, Hamilton strongly lashes out the current problems of race, gender and discrimination of the immigrants behind the glory of American civilization, which in turn recreates a new image for the founding father, three women and immigrants to the US, and more, changes the view of the public over that history. Look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eo-historicism, Hamilton, with its subversive content and Hip-hop art, has successfully created a fresh historical text, which will consequently provide a new means for the future study of the history.
Key Words: Hamilton; Neo-historicism; criticism and recreation
Authors: Chen Aimin is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6, China). His research fields are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thnic literature and contemporary American drama. E-mail: chaim2905@163.com. Yin Jiayu is postgraduate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6, China), majoring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jinyezaixiayu@163.com
音樂劇《漢密爾頓》(Hamilton)從2015年1月在外百老匯上演的那一刻起就好評如潮,半年后便搬上了百老匯舞臺,于2016年收獲了普利策戲劇獎,并于同年獲得包括“最佳音樂劇”在內(nèi)的11項大獎。隨著音樂劇的影響力不斷擴大,學者們圍繞藝術作品中的歷史改編與真實歷史的關系展開了激烈討論,大家對該劇是否反映了真實的美國建國史持有不同看法。劇作者林-曼努爾·米蘭達(Lin-Manuel Miranda)認為自己的改編“并未偏離歷史記錄”,但有人指出《漢密爾頓》是對美國早期歷史的一種扭曲(Owen,“Can Great Art” 509),認為報紙上大肆贊揚的劇評者并非歷史專家,無資格發(fā)表關于該劇是否忠于史實的論斷(Isenberg,“Make em Laugh” 295);更有學者公開表示這種“娛樂不應被稱作歷史”(303)。孰是孰非?筆者認為從新歷史主義視角來看,這些觀點均有其合理的一面。
一、文本的歷史性:歷史上的人與事
美國文學批評家蒙特羅斯(Louis Montrose)對“文本的歷史性”這一概念曾作出如下解釋:“我用‘文本的歷史性指所有的書寫形式——包括批評家所研究的文本和我們處身其中研究其他文本的文本——的歷史具體性和社會物質(zhì)性內(nèi)容;因此我也指所有閱讀形式的歷史、社會和物質(zhì)內(nèi)容”(張進27)。具體來說,“文本的歷史性”擁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文本無論大小都是特定歷史、社會、文化的產(chǎn)物,因而闡釋者應挖掘“文學文本周圍的社會存在和文學文本中的社會存在”(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 6),才能認識到文本背后涉及的社會歷史規(guī)約;另一方面,對于文本的任何解讀都是非客觀的,帶有一定的社會歷史性,文本隨時間發(fā)展不斷動態(tài)變化,文本的不斷重塑具有必然性。在新歷史主義者看來,歷史本來不具有客觀性和真實性,那些所謂的“歷史真相”不過是闡釋者的歷史觀念所塑造的,是“意識形態(tài)對塵封的僵死的史料進行選擇、編織、闡釋和重塑的結(jié)果”(陸貴山 132)。值得一提的是,隨著時代推移,對漢密爾頓與其相關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評價闡釋也存在著或多或少的變化,歌頌與批判、認同與質(zhì)疑并存。因此,歷史闡釋的時代差異,導致了文本背后社會規(guī)約的變化,決定了《漢密爾頓》與所謂歷史真實的偏差。
1.1歷史上的人物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之所以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具爭議的國父之一,一方面,是因為他在美國憲法制定、金融體系建設中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另一方面,他激進的政治主張、語出驚人的講話風格也使他樹敵頗多的原因。科南特(Charles Arthur Conant)在其著作《美國國父列傳: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開篇就對他為美國建設做出的貢獻給予了高度肯定,他提出“如果沒有漢密爾頓的卓越貢獻,聯(lián)邦能否得以按照憲法條文建立并逐步鞏固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家,而不是一個各州擁有主權(quán)的松散邦聯(lián),還是一個問題”(Conant 3)。盡管在1787年當選紐約州議會議員后,他在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上的發(fā)言為促成新憲法的制定奠定了基礎,但這次發(fā)言也成為后期反對者指責他的重要依據(jù)。因為他在發(fā)言中表示,共和制并不適用于美國這個幅員廣闊的國家,并聲稱“英國政府是世界上最好的政府”,除英國的政體外,沒有什么更適合美國的政體了(樊書華 38)。他在發(fā)言中暴露出他的性格缺陷,用缺乏對他人觀點的考慮,而這一點對政治家和政黨領袖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漢密爾頓的精英主義與軍國主義傾向也令他深陷歷史學家的討伐泥淖。有學者提出漢密爾頓不但反復尋求商界精英與軍隊的庇護,總是在政治參與中“盡可能遠離投票箱”(Owen,“Historians and Hamilton”),而且分別在1794年和1798年采取極盡暴虐的軍事手段向政治對手發(fā)起了強有力的一擊。①
除亞歷山大本人外,他的妻子伊萊扎(Elizabeth Schuyler Hamilton)與她背后的斯凱勒家族也是漢密爾頓政治生涯的重要支撐。1780年2月,當伊萊扎帶著父親斯凱勒將軍的親筆信,來到當時部隊司令部的駐點莫里斯頓投靠華盛頓時,25歲的漢密爾頓便對她一見傾心,立即展開瘋狂追求。最終,憑借自己才華與善良贏得了芳心,同年11月,二人順利于奧爾巴尼完婚。與伊萊扎的婚姻令漢密爾頓成功“進入了紐約州的盎格魯—荷蘭貴族圈子”,“成為哈德河畔最有勢力家族的一員”(徹諾 211),為他政治事業(yè)的起步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斯凱勒家族中對漢密爾頓影響頗深的成員還有他的岳父菲利普·斯凱勒(Philip Schuyler)以及妻姐的丈夫約翰·巴克·丘奇(John Barker Church)。斯凱勒將軍同漢密爾頓一樣是一個等級觀念非常強的人,二人在軍事、政治、商業(yè)等方面均持類似的觀點,正因如此,斯凱勒將軍也曾多次在漢密爾頓的政治生涯中給予支持。漢密爾頓的姐夫丘奇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但在商業(yè)方面的獨具慧眼令他在獨立革命期間積累了巨額財富,在金融方面為漢密爾頓助力不少,為促成紐約第一家銀行的成立做出了貢獻,漢密爾頓稱其為“一個天生的生意人”(193)。
1.2廢奴和女權(quán)問題
漢密爾頓對廢奴問題的態(tài)度也曾引起眾多美國學者的討論。在漢密爾頓遺留的書信中,就存在著大量反對奴隸制的字眼。他曾在1774年寫道:“人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本源:他們保有一個共同的本性因而也享有一個共同的權(quán)力”,因此決不允許“一個人行使任何權(quán)力以凌駕于他的同類之上,……除非他們自愿賦予其這種權(quán)力”,他警告稱“議會的絕對權(quán)力”對于美國民眾來說就意味著“絕對的奴隸制”(Horton 19)。而在20世紀初,有學者對漢密爾頓堅決反對奴隸制的態(tài)度提出質(zhì)疑,并提供了其進行黑奴交易的證據(jù):“在他的書中發(fā)現(xiàn)了表明他曾為自己以及他人購買黑奴的條目明細”(Hamilton 268)。之后在1964年出版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與新國家的成長》(Alexander Hamilton and the Growth of the New Nation)一書中,作者約翰·米勒(John C. Miller)以漢密爾頓在獨立戰(zhàn)爭期間的主張再次闡明了漢密爾頓鏟除奴隸制的決心。米勒指出漢密爾頓堅信奴隸制在道德上是錯誤的,并在一些白人指揮官均懷疑黑人士兵的能力時,他反駁道“他們擁有與我們同樣優(yōu)秀的天賦”(Miller 41-42)。來到2004年,歷史學家詹姆斯·奧利弗·霍頓在名為“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革命一代的奴隸制與種族”的文章中又一次為漢密爾頓正名。他從漢密爾頓兒時在西印度群島上對奴隸制的了解談起,指出“盡管青年漢密爾頓未曾直接說明西印度群島的奴隸制對他造成的影響,但成年后的他顯然對(蓄奴)這一慣例產(chǎn)生了厭惡之感”,并主張“盡管漢密爾頓未能親眼目睹,但從某種程度上講,紐約奴隸制的廢除確是他的功勞”(Horton 19)。同年,羅恩·徹諾在其所著的《漢密爾頓傳》(Alexander Hamilton)中毫不避諱地點明漢密爾頓的岳父菲利普·斯凱勒不僅家中擁有多達27名奴隸照料住宅和農(nóng)莊,也為漢密爾頓一家準備了兩名黑人奴隸以供差遣,而漢密爾頓并未拒絕。徹諾一方面認為“漢密爾頓與斯凱勒家族的結(jié)緣可能讓他在奴隸制問題上的立場更加微妙”(徹諾 292),另一方面也竭盡全力地為其辯護,聲稱漢密爾頓向岳父支付的購買黑奴的費用很可能是為丘奇夫婦所代勞。
除圍繞漢密爾頓是否支持廢奴的問題爭論不休外,劇中展示的獨立戰(zhàn)爭期間美國女權(quán)問題也是歷史學者們關注的焦點。18世紀后半葉,英國哲學家瑪莉·渥斯頓克雷福特(Mary Wollstonecraft)成為了婦女權(quán)利啟蒙的主要倡導者,并于1792年撰寫了《女權(quán)的辯護》(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一書,旨在說明女性并非生來就不如男性,只是缺少適當?shù)慕逃?。伯爾與其妻子均為這種女權(quán)思想的支持者,并且用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在他們的精心培養(yǎng)下,他們的女兒三歲便能讀會寫,并逐步熟練掌握了多門語言,通曉數(shù)學、地理等多門學科。與之相反,漢密爾頓卻并未公開發(fā)表過任何有關女性平等的言論。根據(jù)他在1791年撰寫的《關于制造業(yè)的報告》,可以分析出漢密爾頓很清楚工廠的工人均由婦女和兒童組成,“甚至許多兒童尚屬‘幼年”,并且表示婦女兒童在工廠工作的原因在于她們都很“閑散”,對經(jīng)濟發(fā)展毫無貢獻可言(Isenberg,“Make em Laugh” 300)??梢娝麑Υ云降葐栴}的看法恰與伯爾相悖。
1.3歷史上的事件
除十美元上的頭像外,美國普通民眾對漢密爾頓的了解最主要源自他與伯爾之間的那場生死決斗。連米蘭達本人都在采訪中表示,在閱讀徹諾所著的傳記前,他對漢密爾頓的唯一了解就是那場決斗。
在1800年的這場總統(tǒng)大選中,共和黨與聯(lián)邦黨的各色人物都紛紛登臺亮相,從地方選舉開始,雙方就展開了殊死較量。為占據(jù)紐約州這一至關重要的選區(qū),漢密爾頓和伯爾紛紛不顧身份,親自投入到爭搶選票的街頭演說當中,然而漢密爾頓所在的聯(lián)邦黨還是慘敗收場。共和黨的兩位候選人杰斐遜和伯爾在民主黨選民那里打成平局,決定權(quán)交到了由聯(lián)邦黨控制的眾議院手中,此時的漢密爾頓力排眾議,堅決反對伯爾,加之杰斐遜做出的關于上臺后執(zhí)行保守政策的承諾,最終幾個州的聯(lián)邦黨人放棄了選票,杰斐遜成功當選。
盡管伯爾還是成功當選了副總統(tǒng),但這次競選總統(tǒng)失敗的經(jīng)歷還是在他心中埋下了對漢密爾頓不滿的種子。以至于1804年,從朋友耳中聽到的一句漢密爾頓對自己的批評,就能讓伯爾生出進行一場決斗的想法,這種想法在漢密爾頓拒絕為自己的言論道歉后立刻轉(zhuǎn)變?yōu)閳?zhí)意的要求。要知道在伯爾當職的四年間,漢密爾頓對他的詆毀侮辱幾乎未曾停歇過,是后者適時的道歉多次化解了危機。然而這一次,漢密爾頓卻欣然接受了伯爾的決斗挑戰(zhàn),二人約定好時間地點然后便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著手準備。那時漢密爾頓并不知道這是他第一場實際意義上的決斗,②同時也是最后一場。倒數(shù)結(jié)束后,二者幾乎同時開槍,漢密爾頓的子彈射向了天空,而伯爾的子彈卻擊中了對方的胸部,幾小時后,漢密爾頓與世長辭。
對音樂劇中人物關系、歷史細節(jié)的處理與前人陳述相異是《漢密爾頓》飽受歷史學者所詬病的重要原因。然而用新歷史主義的眼光來看,歷史并不是讓人想象的那么客觀,以上有關漢密爾頓的“文本”,雖然具有很強的歷史性,但并不能排除記錄者、講述者帶有主觀意識的抉擇。而米蘭達對歷史的重新演繹,是對刻板保守的苛求歷史“真實”的一種否定。米蘭達一直強調(diào)的“舊事新提”③理念表明,他不僅注意到了文本與歷史間的動態(tài)關系,并且力圖將當下的美國社會背景融入到歷史人物、事件中,在戲劇作品中不斷挖掘最能引起觀眾共鳴的社會存在,通過對歷史進行目的性極強地選擇、拼接、重構(gòu),使整部音樂劇帶有明顯的社會歷史屬性,從而創(chuàng)造了有關漢密爾頓的新的歷史文本,載入史冊。
二、歷史的文本性:在解構(gòu)中實現(xiàn)批判與重塑
關于“歷史的文本性”,蒙特羅斯認為其“首先是指,不以我們所研究的社會的文本蹤跡為媒介,我們就沒有任何途徑去接近一個完整的、真正的過去和一個物質(zhì)性的存在”;“其次,那些在物質(zhì)及意識形態(tài)斗爭中獲勝的文本蹤跡,……它們自身也充當后人的闡釋媒介”(張進 27)。音樂劇《漢密爾頓》改編自2011年普利策傳記獎獲得者羅恩·徹諾的作品《漢密爾頓傳》。同徹諾一樣,米蘭達認為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此人在歷史評價中被嚴重低估,此外,他還在其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整個美國社會的影子。為將漢密爾頓的一生濃縮為不足4小時的舞臺劇,米蘭達在徹諾的幫助下對傳記進行了“選擇性保存和涂抹”(27),將種族、性別等美國當代社會持續(xù)關注的話題隱藏在劇情、角色與唱詞中,一方面揭露了隱藏于美國文明社會外表下的黑暗,另一方面解構(gòu)了美國獨立戰(zhàn)爭史,用自己獨具特色的闡釋,構(gòu)建了影響力遠超美國歷史教材的新文本。
2.1解構(gòu)歷史,諷喻當下
美國歷史學者南希·伊森伯格(Nancy Isenberg)認為“音樂劇《漢密爾頓》可能確實很賞心悅目,但我們不能努力說服自己說它遵循了歷史事實,或者它能夠恰當?shù)乇磉_美國建國時期進步思想的真正來源”(Isenberg,“Liberals Live Alexander Hamilton”)。正如音樂劇副標題“一部美國音樂劇”(An American Musical)所暗示的那樣,米蘭達創(chuàng)作的原則之一就是講好美國故事,他認為“羅恩講述的故事中,他是那個主角,而在我講述的故事里,我才是主角。歷史完全是由講述者而創(chuàng)造的”(Miranda and McCarter 33)。他的這種觀點恰與新歷史主義者主張的“將作品從單獨的文本分析中解放出來,置于與同時代的社會管理和非話語實踐的關系之中”(胡作友 92)的觀點如出一轍。《漢密爾頓》雖以獨立戰(zhàn)爭期間的歷史事件為背景,但“與其說該劇是試圖回顧歷史,不如說是在講述當代政治”(Isenberg,“Make em Laugh” 298)。
一方面,米蘭達無論是從演員選角、人物塑造,還是人物關系處理上都依據(jù)當今美國社會現(xiàn)狀增添了許多藝術想象的成分。
首先,該劇在選角之處就拒絕招募白人演員,借此彰顯少數(shù)族裔演員比起白人演員毫不遜色的表演功底,同時暗諷了百老匯演員招募時常存在的種族偏見。這也造成了百老匯劇組鮮見的全體演員均為拉美裔、非洲裔等少數(shù)族裔,僅有一名白人演員(喬治三世的扮演者)的人員構(gòu)成。作為該劇的歷史顧問,徹諾在第一次觀看排練時也被臺上不同膚色的“國父們”嚇了一跳,他沒有料到這些對米蘭達創(chuàng)作的曲目做到完美詮釋的演員竟是與他們所扮演的角色毫無半點相像之處。但當梳著馬尾的拉美裔漢密爾頓,以及披著蓬松卷發(fā)的杰斐遜用精湛的演技、酣暢淋漓的歌聲將戲劇逐漸推向高潮時,觀眾卻逐漸被感染并漸漸忽略演員與歷史人物間的巨大反差,這也從側(cè)面證明了米蘭達貼合實際對歷史文本進行的動態(tài)闡釋是成功的。
在通過差異選角為少數(shù)族裔爭取政治話語權(quán)的同時,米蘭達也對戲劇中歷史人物的舞臺形象進行了血肉豐滿的重塑。比如,漢密爾頓不僅是一位勤奮拼搏的移民外,也是典型的新紐約人:“固執(zhí)己見、說話啰嗦、一心追逐名利”(Miranda and McCarter 38);身居國務卿高位的杰斐遜,只因漢密爾頓在內(nèi)閣會議上的冷嘲熱諷,便立即氣急敗壞、惡語相向,毫無政治家風范。這些基于真實歷史事件做出的藝術想象,模糊了文學與歷史的界線,使歷史人物降格化、非典型化,展現(xiàn)出其日常的一面。同時,突出歷史偉人的某些性格特點也為觀眾更好的聯(lián)系現(xiàn)實提供了便利:政客們追名逐利、云譎波詭的斗爭似乎從那時一直延續(xù)至今。
為使《漢密爾頓》更多的呈現(xiàn)美國現(xiàn)代社會的政治歷史背景,達到以史喻今的效果,米蘭達對于集中呈現(xiàn)漢密爾頓與身邊哪位人物的互動交往這一問題進行了慎重考慮。經(jīng)過重重篩選,米蘭達有意忽略了斯凱勒將軍與丘奇這樣兩個在漢密爾頓的從政經(jīng)歷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避開了家族政治的討論,轉(zhuǎn)而將重點放在更加貼合實際的政治競選上,借“現(xiàn)代政治競選的起源”——1800年大選著重放大了其與伯爾、杰斐遜等人間的政治沖突,通過避而不談漢密爾頓與伯爾等人間多年的友情,“表達了自己對政治內(nèi)部運作的理解”(Mead),揭露了現(xiàn)代政治斗爭的殘酷與黑暗。
另一方面,米蘭達對廢奴和女權(quán)問題給予特別關注,在歷史講述中交予移民與女性群體更多的話語權(quán),表達出其本人作為一名波多黎各移民對待種族、性別問題的獨特視角與態(tài)度。
米蘭達將漢密爾頓刻畫為廢奴主義者招致了諸多歷史學家的非議。他們認為漢密爾頓絕非廢奴主義者,并指出盡管徹諾在傳記中設法為漢密爾頓辯護,將罪過歸于斯凱勒一家,但也同樣不能抹去漢密爾頓曾購買黑奴的事實。但平心而論,包括徹諾在內(nèi),為漢密爾頓著書立說的學者中推崇這一點的大有人在,米蘭達對其廢奴主義傾向的集中展現(xiàn)并非毫無根據(jù)。他的這種處理方式源自長久以來主流歷史與社會對移民所做貢獻的忽視。杰斐遜一出場,米蘭達就通過反諷的方式抨擊了他雖宣稱人生而平等卻一生蓄奴的事實:“看著蒼茫大地,難以置信我們已是自由之境”(152)。在“內(nèi)閣辯論1”中米蘭達為漢密爾頓安排了這樣一段話:“‘我們在南方種植耕耘④,繼續(xù)胡說吧,我們都知道究竟是誰在勞作”(161),用以表明他對奴隸制的態(tài)度,同時強調(diào)黑奴對南方種植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的貢獻。此外,劇中的廢奴主義者并非漢密爾頓一人,在“我不能錯失良機”中,他的好友勞倫斯(John Laurens)初次登場就表明了立場:“若不能保證相同的權(quán)利也屬于黑人朋友,我們都不算是真正自由”,并立志“帶領第一只黑人部隊整裝待發(fā)!”(27)。同時,他的另一位戰(zhàn)友拉法葉(Marquis de Lafayette)也在“約克郡戰(zhàn)役”中唱到“我們移民:把一切搞定”(121)。兩位好友的助力肯定了移民群體對獨立戰(zhàn)爭做出的杰出貢獻,而觀眾對這些唱詞的激烈反映也側(cè)面印證了歷史中關于少數(shù)族裔貢獻部分的缺失。
在這部講述國父建國歷程的音樂劇中,幾位女性角色的個性描摹也是米蘭達借史喻今的重要手段。甚至有學者主張,該劇表面上與國父相關,實際上卻塑造了“歷史上個性獨特、強大真實的女性形象”(Fulton)。劇中三位主要女性角色伊萊扎、安吉麗卡、瑪利亞分別是漢密爾頓的妻子、妻姐和情人。她們與男主角漢密爾頓關系緊密,是傳統(tǒng)歷史敘述中主角的附屬者。而米蘭達則打破了這種慣例,令其成為了劇中“最強大的敘述者”(Fulton)。伊萊扎先是因自己與歷史動態(tài)的距離過遠而倍感沮喪,在“別無所求”中唱道“哦,讓我成為故事的一部分”(110),而在漢密爾頓去世后她則決心將自己與漢密爾頓的功績分離開來,她采訪了每位曾與漢密爾頓并肩作戰(zhàn)的士兵,整理了他留下的上千篇文章,站在舞臺中央同安吉麗卡一起唱起“我們講述你的故事”(281)。與伊萊扎相比,安吉麗卡則更多是自己的敘述者。她通過第一幕的“滿意”以及第二幕的“這城郊靜悄悄”兩首歌分別表達了自己對漢密爾頓的婚姻以及喪子的感受,當她發(fā)表評論時,歷史的講述便放慢節(jié)奏甚至不斷倒退。甚至劇中只參與了一首歌的瑪利亞·雷諾茲(Maria Reynolds)也成為了歷史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漢密爾頓正是用她遞來的筆完成了雷諾茲手冊,而這本手冊也對其政治功績、個人名譽造成了災難性的打擊。在歷史敘述中,米蘭達將話語權(quán)交給女性,一是為女性的歷史地位正名,二是契合了當今女權(quán)主義盛行的美國社會背景。
正如徹諾所說,米蘭達“絕沒有無端地捏造任何歷史”,“他首先試圖依照事實,如果必須背離事實,我發(fā)現(xiàn)他這樣做總是有恰當?shù)睦碛伞保∕ead)。米蘭達通過人物塑造、社會映射等改編演繹,對美國身份危機問題做出了強有力的回答。
2.2舊事新解,重塑大眾歷史觀
“新歷史主義反對這種決定論,即在特定時期中的某一事件是不可多加構(gòu)想重新表達的,同時肯定了文本檔案的廣泛性,從而支持從個人情況出發(fā)對其進行美學鑒賞”(Gallagher 16)。并且在這種文本中,“一切都至少具有同時作為歷史闡釋和歷史事件存在的潛力”(15)。也就是說,經(jīng)過選擇后微妙重構(gòu)的文本雖然只是一種歷史新解,但其也可能隨時成為歷史學家研究歷史的新依據(jù),充當下一輪闡釋的新媒介?!稘h密爾頓》的共同制作人麥卡特(Jeremy McCarter)在2016年出版的同名劇本中這樣寫道:“(這部音樂劇)向觀眾展示的不僅是漢密爾頓革命的戲劇化演繹:它延續(xù)了革命。”他堅信“改變世界的方法不止一種”(Miranda and McCarter 11),有時一部戲劇的作用遠強過槍炮與軍艦。從新歷史主義的觀點出發(fā),麥卡特將戲劇視為一種新時代下重塑大眾歷史觀的新歷史文本,并且對這種文本形式對未來歷史研究的影響力充滿信心。事實證明他的這種自信并未毫無道理,這部劇的走紅在美國青少年中掀起了空前高漲的歷史學習熱情,有老師直接將該劇的專輯當作教材播放給學生聽,還有老師受該劇說唱形式的啟發(fā),在討論某一歷史觀點時鼓勵學生通過類似說唱對決的形式展開辯論。正如新歷史主義所強調(diào)的那樣,“對歷史文本的解構(gòu)分析不斷變?yōu)槲谋颈旧?,成為歷史謎團的來源與構(gòu)成部分”(Gallagher 14)。
在講述這位美國金融之父生平經(jīng)歷的同時,《漢密爾頓》幾乎做到了用3個多小時的演出涵蓋30余年的美國歷史。該劇以獨立戰(zhàn)爭前后作為劃分,分為上下兩幕,劇目的時間背景為主人公1776年紐約求學至1804年憾而離世期間,制作人米蘭達將諸多歷史事件穿插在主人公的一生中,描繪漢密爾頓一生的同時也將該時期美國的建國史鋪陳開來:在獨立戰(zhàn)爭期間,他結(jié)識了三位畢生摯友,認識了愛妻,被華盛頓招致麾下后,他多次請求領兵作戰(zhàn),主張在軍營服役的奴隸可重獲自由,并參與了1781年的約克郡戰(zhàn)役并大獲全勝;建國后,他作為紐約代表參加了1787年制憲會議,并撰寫了《聯(lián)邦黨人文集》中的大部分文章為美國新憲法辯護;成為財政部長后,他提出國債提案,但未能得到國會支持,最終通過1790年妥協(xié)案,以定都弗吉尼亞為交換條件使中央銀行得以建立;在法蘭西對英宣戰(zhàn)期間,他說服華盛頓保持中立,為1793年發(fā)表的《中立宣言》助力不少;他幫助起草了華盛頓的離職演說稿,后被第三屆總統(tǒng)約翰·亞當斯解雇;他因在第四屆總統(tǒng)選舉中支持杰斐遜,與伯爾結(jié)怨,終在決斗中中槍死亡。
在講述漢密爾頓人生軌跡的同時,米蘭達有意嵌入了合眾國建國史中廣為人知的歷史事件。雖然這些歷史事件的細節(jié)經(jīng)過了一定的保留或刪減,作為敘事背景或情節(jié)的一部分使劇情更為連貫,但“明確劃分闡釋與真實之間的界線越來越難”(Gallagher 15),而在這一過程中,人的身體這一不確定因素更是將這種劃分的可能性不斷降低:身體的功用、男女的差異、生死的界限等都與歷史的闡釋緊密相關。因此,按照新歷史主義觀點,米蘭達從音樂劇制作人的角度出發(fā),以更為貼近移民、女性等群體的當代主流價值觀重新講述歷史是符合歷史進程的,為推進歷史研究發(fā)展演變做出了貢獻。
當然,部分歷史研究者也存在異議,認為《漢密爾頓》通過向大眾呈現(xiàn)感染力極強的樂觀積極的歷史版本,阻礙了他們認真思索歷史的復雜性和問題,因此拖慢了史學發(fā)展進程(Freeman 257)。但歷史往往是由當時社會的主導意識形態(tài)所書寫的,而那些所謂殘余的、新興的意識形態(tài)則被壓縮、刪減甚至從歷史文本中抹去。面對移民遭受攻擊、“美國夢”變得遙不可及的當代語境,《漢密爾頓》通過將壓抑的邊緣化的歷史解放出來,塑造這樣一個僅憑借奮斗獲得成功的典型形象給大眾帶去希望,豐富了他們接近歷史的途徑,增強了其了解歷史的主動性。米蘭達相信歷史是被言說的,而這種新的呈現(xiàn)方式能夠轉(zhuǎn)變大眾對歷史研究的定式思維。劇中“歷史的雙眼正注視著你”唱段從華盛頓個人的角度對其一生的功績做出了評價,回首挫敗展望成功。在“誰生,誰死,誰來講述歷史”中,杰斐遜、麥迪遜、伊萊扎等人都從自己的角度對漢密爾頓的一生進行了評價,“主角們進入并跳脫出歷史事件中,針對這種關鍵場合表達自己的理解”(Owen,“Can Great Art” 513),他們似乎已知曉部分歷史結(jié)局以及后世觀點,并不斷保持著創(chuàng)造新歷史與重復已知歷史的平衡。米蘭達借兩首新歷史主義意味鮮明的曲目,不斷轉(zhuǎn)換歷史敘述者,豐富了歷史文本,也為大眾從不同側(cè)面了解歷史提供了方便。
三、寓教于樂,建構(gòu)歷史新文本
“音樂劇本身就是以情感為基礎,將過去重新編織成奇妙的新世界,它的目標并非極力保持客觀,而是令觀眾拋卻理性沉浸在表演的甜蜜誘惑中”(Isenberg,“Make em Laugh” 298-299)。《漢密爾頓》在重新闡釋歷史借史諷今的同時,構(gòu)成了闡釋歷史的新文本,并通過服裝與選角的反差、嘻哈說唱藝術與歷史的結(jié)合等富有創(chuàng)意的藝術手法,在討論歷史話題的同時,為觀眾帶來視聽盛宴,賦予該劇極高的娛樂性,實現(xiàn)了嚴肅歷史題材與娛樂效果的平衡。
《漢密爾頓》一方面融入米蘭達作為移民身份的真實感受,利用熟悉的說唱藝術、優(yōu)美的旋律,將音樂劇與觀眾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力求貼近美國社會實現(xiàn),使歷史敘述成為講述當代美國故事的一種手法。在一次采訪中,當談及《漢密爾頓》已成為許多觀眾了解美國獨立戰(zhàn)爭與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基本途徑時,米蘭達說道:“我是一個戲劇人,而對戲劇人來說,了解歷史的唯一途徑就是戲劇和音樂劇。因此,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在講述戲劇性故事的同時,盡可能保證歷史的準確性”(Delman)。可見《漢密爾頓》不僅是一部票房極高的娛樂佳作,還是一部探討歷史的研究文本。音樂劇為何能獲得如此成功?其實主要原因在于:
3.1用新的藝術形式講述歷史
《漢密爾頓》之所能能夠大獲成功,很重要的一點在于它喚醒了大眾已知的歷史。首先,劇作家抓住了觀眾對美國獨立戰(zhàn)爭歷史的熟悉,通過觀眾耳熟能詳?shù)臍v史片段將整部歌舞劇串聯(lián)起來,將劇情內(nèi)容與觀眾常識間的差距最小化。從開場曲中,米蘭達就盡可能將觀眾最熟悉漢密爾頓的部分融入進去,以帶領他們盡快投入劇情。無論是“十美元上的國父沒有父親”(Miranda and McCarter 16)的表述,還是伯爾“我就是那個一槍崩了他的蠢貨”(17)的自陳,都與觀眾所熟知的那段歷史建立起緊密的聯(lián)系。為引起觀眾的共鳴,米蘭達在撰寫多首歌曲的歌詞時甚至直接引用或者改寫了美國歷史課本中的表達。例如,在“內(nèi)閣爭論2”中,杰弗遜的唱詞“(漢密爾頓)滿身銅臭,穿得像個假皇室,一心只想往上爬”(192),開場曲中的評價“一個私生子、孤兒、蕩婦和蘇格蘭人的兒子,生在加勒比海的不毛之地”(16),以及劇中漢密爾頓的兒子的“我爸爸要建立美國銀行”(169)均來源于阿蘭·布林克利(Alan Brinkley)所著的美國歷史課本《美國歷史:連接過去》(Brinkley 107)。
除了重新闡釋歷史主題這一各大獎項的敲門磚外,《漢密爾頓》破格采用的嘻哈說唱音樂的表現(xiàn)形式,使其上演不久就成為劇評人談論的焦點。當米蘭達2008年在墨西哥度假期間,翻看徹諾所著的傳記時,《漢密爾頓》的創(chuàng)作計劃便浮現(xiàn)在他腦中了,在漢密爾頓身上,他不僅看到了野心勃勃、才華橫溢的政治家,他還看到了一個嘻哈說唱歌手的影子(Rosen)。他認為說唱音樂密集、快速的唱詞方便融入大量信息,此外說唱講究的節(jié)奏、押韻也為他的創(chuàng)作注入了活力。事實證明,這種更傾向于年輕受眾的音樂形式與歷史的結(jié)合并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表現(xiàn)手段,劇作家用一首僅4分鐘的開場曲目,就概括了漢密爾頓從加勒比小島到美洲新大陸的前20年經(jīng)歷,要知道在徹諾的傳記中,這一部分足足占了40頁的篇幅。劇中的兩場內(nèi)閣辯論均采用常見于地下說唱歌手間的說唱對決形式:在華盛頓的主持下,杰弗遜、麥迪遜以及漢密爾頓用饒舌形式唱出自己的政治主張,并以此分別爭奪眾議院與華盛頓的支持。表演中演員的說唱節(jié)奏、身體姿態(tài)、押韻措辭均生動展現(xiàn)出人物不同的性格特點,每次會議開始前,華盛頓面向觀眾的一句“各位準備好迎接這場內(nèi)閣會議了嗎?”(Miranda and McCarter 161)都使觀眾成為舞臺表演的一部分,在觀賞的同時也對相關歷史事件有了一定的認識。觀劇后,許多觀眾都紛紛表示這是他們上過最有趣的一節(jié)“歷史課”??梢娢魳返氖褂?,不但沒能弱化歷史題材,反而吸引了更多年輕觀眾,并且激發(fā)了他們了解歷史的興趣。
3.2重新審視美國移民史
移民群體作為美國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人數(shù)也隨著國家發(fā)展不斷增長,截至2017年,美國移民人口已超過4300萬人,再計入在美出生的移民子女,總數(shù)則超過6000萬,幾乎占全美人口的五分之一。2016年,“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牢固確立,以及接踵而至的總統(tǒng)選舉引起公眾的激烈討論”(Fulton),這部兼具娛樂性與社會歷史性的音樂劇不可避免地被納入當代美國政治的討論范疇。此后,美國種族主義和排外主義回潮現(xiàn)象愈加明顯,加之特朗普政府在種族和移民問題上所持的保守態(tài)度,美國的種群發(fā)展似乎正在面臨巨大的危機。米蘭達很大程度上考慮到了目前美國的社會背景,在音樂劇中借助歷史背景,講述美國人此時此刻的故事,從人物形象、歌曲唱段等多方面肯定了少數(shù)民族和移民群體對美國的建立與發(fā)展做出的貢獻。正如奧巴馬在白宮歡迎演講中所說,漢密爾頓就是美國精神的化身,他“年輕、好斗、饑渴”,該劇如此成功最重要的原因是它講述了一個“真正的美國故事”。
劇中,漢密爾頓努力工作、雄心勃勃、急于證明自己的移民奮斗者形象,讓觀眾通過移民的視角重新審視美國獨立戰(zhàn)爭和合眾國建國史,看到了移民在這一過程做出的貢獻。但凡劇中漢密爾頓有所作為,伯爾就會提及其外來移民的出身來貶低對方,后期甚至直接用“那個移民”(the immigrant)來指代漢密爾頓。米蘭達通過多次在唱詞中強調(diào)漢密爾頓的移民身份,為觀眾提供了恰到好處的心理暗示,既借精妙詼諧的編曲,成功令一部分歷史研究者暫時遺忘了真實的漢密爾頓對社會等級關系的強調(diào)以及平日的“貴族做派”(Owen,“Can Great Art” 510),又不至于因頻繁出現(xiàn)的“移民”字眼引起觀眾對嚴肅種族問題討論的反感。在描述獨立戰(zhàn)爭后期約克郡戰(zhàn)役的唱段“約克郡”(Yorktown)中,拉法葉和漢密爾頓的唱詞“我們移民,把一切都搞定”在每場演出中均能收獲大片掌聲與叫好,談及觀眾反應熱烈的原因,米蘭達認為這源于“它是真實的”(Miranda and McCarter 121),換句話說,米蘭達在劇中傳遞的種族觀念是受當代大眾共同認可的。
四、結(jié)語
在新歷史主義看來,“歷史文本總是抵抗與重復、矛盾與同化、顛覆與正統(tǒng)兼具的”(Gallagher 16)。《漢密爾頓》脫胎于美國人們耳熟能詳?shù)脑缙诮▏?,既保留了文本的歷史性,用動態(tài)開放的眼光重新闡釋歷史,并借此批判了美國社會當下所出現(xiàn)的諸多問題,也對特定的歷史事件與人物做出了破格大膽的改編,在解構(gòu)的基礎上重新生產(chǎn)出可供后人闡釋的歷史新媒介,并同時實現(xiàn)了對美國建國之父、外來移民歷史的重塑,向人們昭示:以漢密爾頓為代表的大量的外來移民同樣是美利堅共和國的締造者、建設者和維護者。
注釋【Notes】
①在1794年,漢密爾頓借“威士忌叛亂”之由采取軍事行動,派遣上千名士兵逮捕20人,以為自己的政治仇敵帶來致命一擊;在1798年,漢密爾頓則將矛頭對準了抗議限制言論自由的美國民眾,試圖采取軍事手段壓制,并借華盛頓指揮官的名義號令軍隊。
②漢密爾頓文集的編輯哈羅德·希萊特說,在1804年夏天之前,漢密爾頓“只在名義上參加過決斗,并未有任何實際行動”。
③“舊事新提”譯自音樂劇《漢密爾頓》創(chuàng)作者林-曼努爾·米蘭達本人談及創(chuàng)作理念時使用的“a story about America then, told by America now”這一表達。
④這句唱詞中的前半部分,即“我們在南方種植耕耘”為漢密爾頓對杰斐遜發(fā)言的模仿,此處的重復蘊含了極強的嘲諷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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