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胡適與劉半農往來書信的梳理和解讀

2019-05-23 01:46:32商金林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 2019年7期
關鍵詞:白話詩劉半農錢玄同

商金林

內容提要:劉半農編印的《初期白話詩稿》有胡適的兩封短信,他寫給胡適的信留存下來的也有兩封。對這四封信的疏理與解讀,不僅能看到《新青年》同人當年的風釆,也能更深入地理解劉半農編印《初期白話詩稿》的初衷。

劉半農將他在1917—1919年搜集的詩稿編成《初期白話詩稿》,1933年年初由星云堂書店線裝影印出版?!冻跗诎自捲姼濉穮R集了李大釗、沈尹默、沈兼士、周作人、胡適、陳衡哲、陳獨秀、魯迅八人寫的新詩共二十六首。劉半農在《〈初期白話詩稿〉序目》中說:

這些稿子,都是我在民國六年至八年之間搜集起來的。當時所以搜集,只是為著好玩。并沒有什么目的,更沒有想到過:若干年后可以變成古董。然而到了現在,竟有些象起古董來了。那一個時期中的事,在我們身當其境的人看去似乎還近在眼前;至于年紀輕一點的人,有如民國元二年出世,而現在在高中或大學初年級讀書的,就不免有些渺茫。這也無怪他們,正如甲午戊戍庚子在大事故,都發(fā)生于我們出世以后的幾年之中,我們現在回想,也不免有些渺茫。所以有一天,我看見陳衡哲女士,向她談起要印這一部詩稿,她說:那已是三代以上的事了,我們都是三代以上的人了。

白話詩是“古已有之”,最明顯的如唐朝的王梵志和寒山拾得所做的詩,都是道地的白話。然而,這只是有人如此做,也有人對于這種的作品有相當的領會與欣賞而已。說到正式提倡要用白話作詩,卻不得不大書特書:這是民國六年中的事。從民國六年到現經,已整整過了十五年。這十五年中國內文藝界已經有了顯著的變動和相當的進步,就把我們這班當初努力于文藝革新的人,一擠擠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這是我們應當于慚愧之余感覺到十二分的喜悅與安慰的;同時我以為用白話詩十五周紀念的名義來印行這一部稿子,也不失為一種借口罷。

“一擠擠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的話,似乎比我們常說的“隔世之感”要沉重得多。創(chuàng)辦《新青年》,發(fā)動新文化運動的陳獨秀早已被迫離開北大,1932年10月15日第四次被捕入獄;率先在《新青年》上提出“青春”的宇宙觀和人生觀的李大釗已于1927年4月28日壯烈犧牲;“五四”前后全身充滿光輝的“周氏兄弟”已徹底決裂,“南枝向陽北枝寒”。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后,周作人成了左翼文學界的眾矢之的,而魯迅則成了左翼文藝運動的領袖;胡適是文學革命的主要倡導者之一,“首舉義旗”的《文學改良芻議》被陳獨秀譽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而此時的胡適已成了“好好先生”;曾經不斷拜訪和催促魯迅寫小說的錢玄同也因魯迅討厭他的“嘮叨”,形同陌路,“默不與談”;而當年寫白話詩寫得很勤快的沈尹默也早已淡出文壇?!耙粩D擠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的感嘆所涵蓋的內容還遠不止這些。觀賞《初期白話詩稿》的確能引起我們對新文化運動中“革新的人”的許多回憶,僅僅是劉半農和胡適的互動就能引發(fā)很多話題。

劉半農,名復,初字半儂,后改為半農,1891年出生于江蘇省江陰市城內一戶清貧的知識分子家庭,自幼資質聰慧,1907年考入常州府中學堂,1911年武昌起義后常州府中學堂宣告暫停,劉半農從常州回到家鄉(xiāng)江陰當上了小學教師。1912年春來到上海,在開明劇社當編輯,編譯劇本。1913年入中華書局任編譯員,同年在《小說月報》發(fā)表短篇小說《假發(fā)》時,署名半儂。此后在《中華小說界》《禮拜六》《小說?!贰缎≌f大觀》《小說畫報》等刊物上發(fā)表創(chuàng)作和譯作,署名也多為“半儂”,間或也用過“瓣秾”。“儂”乃方言中的“你”,“半”與“伴”和“瓣”是諧音,“半儂”(“瓣秾”)二字顯然夾帶有“尋人”和“陪伴你”的意味。當年《禮拜六》雜志的辦刊宗旨僅僅是為了供人消遣和娛樂,有一則最讓人詬病的廣告是:“寧可不取小老嬤,不可不看禮拜六”。劉半農也沾染了這種風氣,雖說他當年的創(chuàng)作和譯作有的也很莊重,但總體上還歸屬于“鴛蝴派”,就連他自己也承認是“紅男綠女派小說家”,這從署名上也看得出來。

受到《新青年》的感召,劉半農漸漸摒棄了往日的小說創(chuàng)作,成為了最早在《新青年》開辟專欄的“青年作家”。影響最大的當推在《新青年》第三卷三號上發(fā)表的《我之文學改良觀》,以及在《新青年》第三卷五號上發(fā)表的《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錢玄同認為劉半農的《我之文學改良觀》和《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為當時新文學有力呼聲”。

1917年夏應蔡元培的邀請,劉半農當上北大文科預科國文教授。這年9月,應蔡元培的聘請,胡適擔任北京大學教授,彼此成了同事。他們一起參與《新青年》的編輯工作,努力從事新文化運動。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第十節(jié)中說:“民國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歸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錢玄同沈尹默李大釗劉復胡適六人輪流編輯?!卞X玄同1917年10月18日日記記“至大學法科訪半農,談得非常之高興”。雖說錢玄同的日記并不全,但從僅存下來的“片言只語”中也可以看出他對劉半農的為人和思想學識都很賞識,多次說到劉半農新詩“做得很好,不讓適之”。劉半農也躊躇滿志,在給錢玄同的信中說錢玄同、陳獨秀、胡適和他四人是《新青年》“當仁不讓”的“臺柱”。

劉半農到北京后,與周氏兄弟走得也很近。據《魯迅日記》記載,僅在1918—1919年的兩年中,他們來往就有四十余次。1918年2月10日,即舊歷除夕之夜,劉半農在北京紹興會館,同周氏兄弟一起度過了一個難忘的良宵。他們在一起暢談文藝,把“年三十”當作“平常日子過”,談得最投緣的是怎樣來招引繆斯這位文藝女神,發(fā)展新文學事業(yè),像日本刊物一樣,在《新青年》上開辟“蒲鞭”專欄,鼓勵和催促新文學的產生。魯迅把劉半農當作同一戰(zhàn)陣中的朋友。劉半農在《記硯石之稱》一文中說到他當時“穿魚皮鞋,猶存上?;^少年氣”,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的周作人,兩人形成鮮明對比;又因為在《新青年》第二、三卷發(fā)表文章(包括《我之文學改良觀》),仍署名“劉半儂”,魯迅曾用“開玩笑”方式指出“儂”字很有禮拜六氣,于是劉半農就改“儂”為“農”。1918年1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四卷一號上,劉半農發(fā)表新詩《相隔一層紙》《題女兒小蕙周歲日造像》,以及論文《應用文之教授》時,均署名“半農”,這是他第一次用“半農”這個名字,從此一直延用下來?!皟z”與“農”,雖說這只是一字之差,卻能說明劉半農在生命史上揭開了嶄新的一頁。魯迅在《憶劉半農君》一文中說他到北京“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好容易給我們罵掉了”。魯迅在這里所說的“罵”,正好說明那時他們之間的“親近”和直率。劉半農在為《新青年》第四卷五號擬的一則《補白》中宣稱“周氏兄弟,都是我的畏友”,而魯迅的創(chuàng)作也受到劉半農的觸動和推進。

本文試圖透過胡適與劉半農往來書信的疏理與解讀,為胡適、劉半農等《新青年》同人,以及“初期白話詩”研究提供新的史料和視角。

一 白話詩“討論”成風氣

1917年6月上旬,胡適從紐約乘船回國,7月5日抵東京,當天日記記:“在東京時,虞裳言曾見《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因同往買一冊。舟中讀之。此冊有吾之《歷史的文學觀念論》(本為致陳獨秀先生書中一節(jié)),及論文學革命一書。此外有陳獨秀之《舊思想與國體問題》,其所言今日竟成事實矣。……此外有劉半農君《我之文學改良觀》,其論韻文三事:(一)改用新韻,(二)增多詩體,(三)提高戲曲之位置,皆可采。第三條之細目稍多可議處。其前二條,則吾所絕對贊成者也?!眲朕r主張寫真情實感的“真”詩,要求增多詩體,并以口語、方言入詩,這些“理論”得到胡適的贊同;而劉半農也與胡適“文學改良”的“芻議”相呼應,成了繼胡適之后鼓吹白話詩最積極的一人?!冻跗诎自捲姼濉分写嬗泻m的兩封短信。胡適的第一封短信寫在“北京大學用箋”的頂頭,現抄錄于下:

前見足下做的白話詩兩首,極妙極妙。能鈔一份見賜否?附上草稿一紙,太忙不能鈔也。尚乞 賜正之。適

信箋主頁是《唯心論》一詩的“草稿”:

唯心論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一日里只打得一個回旋;

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兒,總不會永遠團圓;

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總跳不出各人的軌道線;

我笑你一分鐘行幾萬里的無線電,

終比不上我區(qū)區(qū)的心頭一念。

我這心頭一念,

才從竹竿巷,(今所居巷名。)

忽到竹竿尖;(吾村后最高峰名。)

忽在赫貞江上,

忽到凱約湖邊;

我若真?zhèn)€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夜里繞遍地球三萬轉!

適十月廿七。

這《唯心論》“草稿”寫于1917年10月27日。當時嘗試寫新詩的還只有胡適、沈尹默和劉半農三人,最初的成果就是刊登在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詩”專欄中的九首新詩,即《鴿子》(胡適)、《鴿子》(沈尹默)、《人力車夫》(胡適)、《人力車夫》(沈尹默)、《相隔一層紙》(劉半農)、《月夜》(沈尹默)、《題女兒小蕙周歲日造像》(劉半農)、《景不徙》(胡適)。沈尹默的《鴿子》《人力車夫》和《月夜》在當時的評價并不高。雖說我國新詩史上第一部年度詩選集《新詩年選》(1919)中有“愚庵”(康白情)的“評語”,認為《月夜》“在中國新詩史上,算是一首散文詩”,且“具新詩的美德”,“其妙處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珊m在《談新詩》(1919年10月)一文中則說“沈尹默君初作的新詩是從古樂府化出來的”。例如他的《人力車夫》,“稍讀古詩的人都能看出這首詩是得力于《孤兒行》一類的古樂府的”。他推薦的是《三弦》,認為它是“新詩中一首最完全的詩”,而《三弦》刊登于1918年8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五卷第二號,遠在胡適寫這封短信之后。

可以推測,這封短信和《唯心論》“草稿”是寫給劉半農的?!扒耙娮阆伦龅陌自捲妰墒住?,當指劉半農的《相隔一層紙》和《題女兒小蕙周歲日造像》?!断喔粢粚蛹垺酚玫娜强谡Z,生動活潑,成為初期白話詩的名篇。《題女兒小蕙周歲日造像》用的也是口語,詩人在對女兒小蕙濃濃的愛意中,抒寫了“五四”時期追求個性解放的青年們的心情,受到學界的好評。

胡適說他“太忙”,沒空把《唯心論》“草稿”再抄一遍。可排在《初期白話詩稿》中的這首《唯心論》詩稿有“兩份”,卷首目錄中的題名就叫《唯心論兩稿》,排在前面的是“草稿”,排在后面的是改正稿,很可能是劉半農提了意見,胡適又作了打磨后的“改定稿”,現抄錄于下:

唯心論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個回旋;

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兒,總不會永遠團圓;

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終跳不出自己的軌道線;

我笑你一秒鐘行五十萬里的無線電,

總比不上我區(qū)區(qū)的心頭一念。

我這心頭一念:

才從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邊赫貞江上,忽在凱約湖邊;

我若真?zhèn)€害刻骨的相思,

便一分鐘繞遍地球三千萬轉!

與“草稿”相比,“改定稿”的文字和標點,都有改動。雖說把“總跳不出”改為“終跳不出”似乎并不見好。而將“一日里”改為“一日夜”;“各人的軌道線”改為“自己的軌道線”;“一分鐘行幾萬里”改為“一秒鐘行五十萬里”;“終比不上”改為“總比不上”;“一夜里繞遍地球三萬轉”改為“一分鐘繞遍地球三千萬轉”,就很出彩,用字更準確,也更生動形象。刪除“竹竿巷”和“竹竿尖”括號里的注,詩行更干練整潔。可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發(fā)表時又有了改動,現抄錄于下:

一念 有序(胡適)

今年在北京,住在竹竿巷。有一天,忽然由竹竿巷想到竹竿尖。竹竿尖乃是吾家村后的一座最高山的名字,因此便做了這首詩。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個回旋;

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兒,總不會永遠團圓;

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總跳不出自己的軌道線;

我笑你一秒鐘行五十萬里的無線電,總比不上我區(qū)區(qū)的心頭一念!

我這心頭一念:

才從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邊赫貞江上,忽在凱約湖邊;

我若真?zhèn)€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鐘繞遍地球三千萬轉!

題名改為《一念》,加了“序”,且將“終跳不出”還原為“總跳不出”,這些改動顯然出自“編輯”之手,或許是“編輯會議”上集體的智慧。在建設“新文學”的進程中,《新青年》同人既“鑼鼓喧天”地大造輿論,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又謙虛求益,互幫互學,力求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佳作來。這種親和的氛圍在胡適的另一封短信中表現得更鮮明,現抄錄于下:

半農先生:

昨日收到《大風歌》,因大忙大忙,故不能親自作復,但請玄同帶筆回復。適意與玄同相同,皆謂第三章可刪。第二章末句亦可刪。先生以為何如?

適前天也做了一首詩: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氣!

有一群白鴿子兒,飛向空中游戲。

你看他乘風上下,夷猶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襯青天,

鮮明無比!

先生以為何如? 適

劉半農請胡適看《大風歌》,胡適在回復時也請劉半農看他的《鴿子》。詩文相互調看,交流切磋,這在當年形成了一種風氣。劉半農說他“在北京時”,常和胡適“討論(有時是爭論)詩”,并說胡適是“榨機”,“是白話詩的發(fā)難者”,這從胡適的這兩封短信中也能得到印證。劉半農的《大風歌》就是后來收在《揚鞭集》中的《大風》,現抄錄于下:

大風

我去年秋季到京,覺得北方的大風,實在可怕,想做首大風詩,做了又改,改了又做,只是做不成功。直到今年秋季,大風又刮得利害了,才寫定這四十多個字。一首小詩,竟是做了一年了!

呼拉!呼拉!

好大的風,

你年年是這樣的刮,也有些疲倦么?

呼拉!呼拉!

便算是誰也不能抵抗你,你還有什么趣味呢?

呼拉!呼拉!……

(1918年)

詩很短,似乎并不像胡適信中說的有“三章”,很可能是錢玄同和胡適“發(fā)難”后,劉半農“做了又改”“改了又做”,由原來的“三章”壓縮成了“一首”。這短詩“做了一年”,可見他們之間的“討論”(“爭論”)還不止一次。至于胡適的這首《鴿子》在《新青年》第四卷一號刊登時也做了改動,現抄錄于下:

鴿子(胡適)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氣!

有一群鴿子,在空中游戲。

看他們,三三兩兩,

回環(huán)來往,

夷猶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襯青天,

鮮明無比!

將“有一群白鴿子兒,飛向空中游戲。/你看他乘風上下,夷猶如意。——”,改為“有一群鴿子,在空中游戲。/看他們,三三兩兩,/回環(huán)來往,夷猶如意——”,這些改動顯然與劉半農的“討論”(“爭論”)有關。白話詩“討論”成風氣,用劉半農的話說這是“革新的人”的“喜悅與安慰”。

二 為“盡職起見”赴歐留學

1918年9月15日,胡適在《新青年》第五卷三號發(fā)表的《“你莫忘記”》后“附言”云:

此稿作于六月二十八日。當時覺得這詩不值得存稿,所以沒有修改他。前天讀《太平洋》中《劫后余生》的通訊,竟與此稿如出一口。故又把已丟了的修改了一遍,送給尹默、獨秀、玄同、半農諸位,請他們指正指正。

由此可見,截至1918年9月,胡適對劉半農還是很尊重的??蓪W界一直有胡適“小覷”和“攻擊”劉半農的傳言。李長之(追迂)在《劉復》一文中寫道:“那個一氣就去法國之氣,是一個多么可貴之氣;這氣不是驕傲;而正來是謙虛;他反省自己之無學,從根本來研究語言?!秉c出劉半農“赴歐留學”是在跟胡適的“堵氣”。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說:“劉半農因為沒有正式的學歷,為胡博士他們所看不起,雖然同是‘文學革命’隊伍里的人,半農受了這個刺激,所以發(fā)憤去掙他一個博士頭銜來,以出心頭的一股悶氣……”在《劉半農》一文中說得更多:

他(劉半農)實在是《新青年》的人物,這不單是一句譬喻,也是實在的話。他本來在上?;顒?,看到了《新青年》的態(tài)度,首先響應,起來投稿,當時應援這運動的新力軍,沒有比他更出力的了。他也有很豐富的才情,那時寫文言文,運用著當時難得的一點材料,他后來給我看,實在是很平凡很貧弱的材料,卻寫成很漂亮的散文,的確值得佩服?!缎虑嗄辍返木庉嬚哧愔俑δ菚r在北京大學當文科學長,就征得校長蔡孑民的同意,于一九一七年的秋天招他來北大,在預科里教國文,這時期的北大很有朝氣,尤其在中文面生氣勃勃(外文以前只有英文,添設德法文以及俄文,也是在這時候),國文教材從新編訂,有許多都是發(fā)掘加來的,加以標點分段,這工作似易而實難,分任這工作的有好幾個人,其中主要的便是半農。他一面仍在《新青年》上寫文章,這回是白話文了,新進氣銳,攻擊一切封建事物最為尖銳,與錢玄同兩人都是替新思想說話的兩個健將。其時反對的論調尚多,錢玄同乃托“王敬軒”之名,寫信見責,半農作復,逐條駁斥,頗極苛刻,當時或病其輕薄,但矯枉不忌過正,自此反對的話亦逐漸少見了。

不過半農在北大,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他在預科教國文和文法概論,但他沒有學歷,為胡適之輩所看不起,對他態(tài)度很不好,他很受刺激,于是在“五四”之后,要求到歐洲去留學。他在法國住過好幾年,專攻中國語音學,考得法國國家博士回來,給美國博士們看一看,以后我們常常戲呼作劉博士,……

這之后,李長之和周作人的這些“資料”逐漸被放大。吳銳在《錢玄同評傳》中說:

在《新青年》編輯中,只有劉半農沒有留過學,又剛脫離鴛鴦蝴蝶派,胡適便看不起他。在1919年10月5日召開的編輯會議上,胡適反對集體輪編制,認為像劉半農這樣的人太淺薄,不配做編輯,劉半農一氣之下出國留學去了。

彭定安、馬蹄疾在《魯迅和劉半農》一文中說:“劉半農因為受到攻擊,便于1920年赴法留學?!敝档昧粢獾氖?,李長之和周作人的“回憶”和“論述”,都寫在劉半農逝世之后。與之相比,錢玄同1919年1月24日的日記更值得揣摩,是日日記中寫道:

午后三時,半農來,說已與《新青年》脫離關系,其故因適之與他有意見,他又不久將往歐洲去,因此不復在《新青年》上撰稿。

“適之與他有意見”的話留到后面再說。先說劉半農的“不復在《新青年》上撰稿”,這只是一時的氣話,不能當真,歐陽哲生說的劉半農第一個“表態(tài)退出”《新青年》,并不恰當。1919年4月10日,由于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在蔡元培主持的北大教授會議上,正式決定廢除學長制,成立由各科教授會主任組成教務處,推馬寅初為首任教務長,這等于間接廢除陳獨秀的文科學長職務,此后陳獨秀就等于被排擠出北大。6月11日夜,陳獨秀在北京城南散發(fā)《北京市民宣言》(傳單)時被北洋政府逮捕,關押了98天,于1919年9月16日釋放。由于有了這些變故,《新青年》出完第六卷五號后(1919年5月)??宋鍌€月,直到同年11月1日才出版第六卷六號,這第六卷六號就有劉半農、胡適、李大釗和沈尹默為歡迎陳獨秀出獄寫作的白話詩。劉半農的白話詩題為《D——!》,就陳獨秀被捕一事怒斥兇殘的敵人,鼓勵自己的戰(zhàn)友,向封建軍閥的刺刀和監(jiān)獄發(fā)出了勇敢的挑戰(zhàn)。詩中寫道:“威權幽禁了你,/還沒有幽禁了我/更幽禁不了無數的同志,/無數的后來兄弟。/……‘只須世界上留得一顆桔子的子,/就不怕他天天喫桔子的肉,/剝桔子的皮!’”劉半農同期發(fā)表的白話詩還有《天下太平》和《煙》。

1919年12月,《新青年》自第七卷一號移上海印刷發(fā)行,由陳獨秀一人主編。1920年1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二號有劉半農新詩《小湖》和《桂》。4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五號有劉半農的新詩《敲冰》。10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八卷二號有劉半農的新詩《牧羊兒的悲哀》《地中海》和《登香港太平山》。

1920年9月,《新青年》從第八卷開始,實際上已成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機關刊,而劉半農對《新青年》熱情未減。1921年5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九卷一號有劉半農的新詩《倫敦》。8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九卷四號有劉半農的新詩《奶娘》《一個小農家的暮》《稻棚》《回聲》,以及譯作《夏天的黎明》(Wilfrid Wilson Gibson作)。1921年9月1日《新青年》出版第九卷五號后,停刊近十個月,1922年7月1日補齊第六號后休刊。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季刊)復刊,由瞿秋白主編。至此,《新青年》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包括周氏兄弟在內的絕大部分原《新青年》同人與《新青年》絕緣,遠在巴黎的劉半農不再為《新青年》寫稿,也是很自然的事。其實,旅歐期間的劉半農為《新青年》寫的詩文有很多未能發(fā)表。他在1921年9月16日給周作人的信中寫道:

仲甫可惡,寄他許多詩,他都不登,偏把一首頂壞的《倫敦》登出。

再:我的論詩謠的信,如尚未發(fā)表,請不發(fā)表。因為我打算再多找些證據,做一篇正式的文章。我此間有底子,不必將原信寄來。

以上都是劉半農并未“退出”《新青年》的佐證。劉半農“赴歐”與“適之與他有意見”也并沒有“因果”關系。劉半農赴歐是公費留學,由蔡元培親自安排的,他赴歐留學前向全校師生作的《留別北大學生的演說》中說:

……我此番出去留學,不過是為希望能盡職起見,為希望我的工作做得圓滿起見,所取的一種相當的手續(xù),并不是把留學當作充滿個人欲望的一種工具。

我愿意常常想到我自己的這一番話,所以我把他供獻于諸位。

還有一層,我也引為附帶的責任的,就是我覺得本校的圖書館太不完備,打算到了歐洲,把有關文化的書籍,盡力代為采購;還有許多有關東亞古代文明的書或史料,流傳到歐洲去的,也打算設法抄錄或照相,隨時寄回,以供諸位同學的研究。圖書館是大學的命脈;圖書館里多有一萬本好書,效用亦許可以抵上三五個好教授。所以這件事,雖然不容易辦,但我盡力去辦。

結尾的話,是我是中國人,自然要希望中國發(fā)達,要希望我回來時,中國已不是今天這樣的中國。但是我對于中國的希望,不是一般的去國者,對于“祖國”的希望,以為應當如何練兵,如何造艦。我是——

希望中國的民族,不要落到人類的水平線下去;

希望世界的文化史上,不要把中國除名。

可見劉半農赴歐留學是有很遠大的抱負的,并不像是在跟胡適“堵氣”要拿個“博士”頭銜。錢玄同1919年1月24日日記中寫到“午后三時,(劉)半農來”,談及赴歐留學時寫道:“半農初來(北大)時,專從事于新學。自從去年八月以來,頗變往昔態(tài)度,專好在故紙堆中討生活。今秋赴法擬學言語學,照半農的性質,實不宜于研究言語學等等沉悶之學。獨秀勸他去研究小說、戲劇,我與尹默也很以為然,日前曾微勸之,豫才也是這樣的說。他今日談及此事頗為我等之說所動。四時頃逖先來。逖先也勸半農從事文學。逖先自己擬明秋赴法,也是想研究文學。但此二人所學雖同,而將來應用則大不相同,半農專在創(chuàng)新一方面,逖先則創(chuàng)新之外尚須用新條例來整理舊文學?!卞X玄同、陳獨秀、沈尹默、魯迅、朱希祖都勸劉半農“從事文學”。作為最熟識不過的朋友,他們都很關心劉半農赴歐留學及以后的發(fā)展,假如劉半農赴歐留學真是緣自胡適的“小覷”和“攻擊”,這些熱心為他赴歐謀劃的朋友大概是不會沉默的。

三 “中國舊戲”和“唱雙簧”引發(fā)的分歧

至于“適之與他(劉半農)有意見”,主要是胡適偏袒張厚載和汪懋祖,在對“中國舊戲”以及在對“唱雙簧(罵倒王敬軒)”的評價上有分歧。

張厚載出生于書香門第,幼年隨京官父親張仁壽生活在北京西河沿,“少時夙有劇癖”,是年紀最小的劇評家。1915年,他考入北京大學法科政治系。自1917年始,張厚載先后在《新青年》等報刊雜志上與胡適、陳獨秀、劉半農、錢玄同、傅斯年(同學)等辯論京劇廢存。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六號發(fā)表了張厚載的《新文學及中國舊戲》。張厚載在文章中認為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的“文學改良”的言論“過于偏激”,有違“自然的進化”,進而羅列“中國戲劇”的“優(yōu)點”,主張保存“臉譜”和“武戲”,絕不認可錢玄同說的“戲子打臉之離奇”和劉半農的“廢唱而歸于說白”。在批評劉半農的“廢唱而歸于說白”時說:

劉半農先生謂“一人獨唱,二人對唱,二人對打,多人亂打,中國文戲武戲之編制,不外此十六字”,云云。仆殊不敢贊同。只有一人獨唱,二人對唱,則“二進宮”之三人對唱,非中國戲耶?至于多人亂打“亂”之一字,尤不敢附和。中國武戲之打把子,其套數至數十種之多,皆有一定的打法,優(yōu)伶自幼入科,日日演習,始能精熟,上臺演打,多人過合,尤有一定法則,決非亂來;但吾人在臺下看上去,似乎亂打,其實彼等在臺上,固從極整齊極規(guī)則的工夫中練出來也。

類似的見解在今天看來不無道理,可在當時就顯得“十分陳腐”,明顯是在為復古派張目,這就必然會引起陳獨秀、錢玄同和劉半農的反感,認為胡適約張厚載撰文是“污我《新青年》”,于是就在同期的《新青年》上予以辯駁(詳見陳獨秀《答張豂子》、錢玄同《錢玄同答的信》、劉半農《劉半農答的信》)。劉半農反對舊劇的“臉譜”“對唱”和“亂打”,認為這違背了“美術之原理”(《劉半農答的信》)。而胡適則在《胡適之的跋》中袒護張厚載,他說:

豂子君以評戲見稱于時,為研究通俗文學之人,其贊成本社改良文學之主張,固意中事。

把張厚載稱為“贊成本社改良文學之主張”的“同氣”,就讓錢玄同和劉半農不能接受了。錢玄同寫了《今之所謂“評劇家”》回應說:

適之前次答張豂子信中,“君以評戲見稱于時,為研究通俗文學之人,其贊成本社改良文學之主張,固意中事”。這幾句話,我與適之的意見卻有點相反。我們做《新青年》的文章,是給純潔的青年看的,決不求此輩“贊成”,此輩原欲保存“臉譜”,保存“對唱”、“亂打”等等“百獸率舞”的怪相,一天到晚,什么“老譚”、“梅郎”的說個不了。聽見人家講了一句戲劇要改良,于是龂龂致辯,說“廢唱而歸于說白,乃絕對的不可能”、什么“臉譜分的甚精,隱寓褒貶”,此實與一班非做奴才不可的遺老要保存辮發(fā),不拿女人當人的賤丈夫要保存小腳,同是一種心理。簡單說明之,即必須保存野蠻人之品物,斷不肯進化為文明人而已。

先有王敬軒后有崇拜王敬軒者及戴主一一流人,正是中國的“臉譜”上注定的常事,何嘗有什么奇怪?我們把他駁,把他罵,正是一般人心目中視為最奇怪的“搗亂分子”!至于錢玄同先生,誠對是文學革命軍里一個沖鋒健將。但是本志各記者,對于文學革新的事業(yè),都抱定了“各就所能,各盡厥職”的宗旨;所從這一面看去,是《新青年》中少不了一個錢玄同;從那一面看去,卻不必要《新青年》的記者,人人都變了錢玄同?!跋扔型蹙窜幒笥谐绨萃蹙窜幷呒按髦饕灰涣魅恕?,說出了“文學革命”艱難奮進的歷程。劉半農盛贊錢玄同是“文學革命軍里一個沖鋒健將”,“《新青年》中少不了一個錢玄同”,這些話也都可以理解為是有心說給胡適聽的。

眾所周知,《新青年》同人在向舊思想、舊文學發(fā)起攻擊以后,舊營壘中的那些守舊派仰仗傳統(tǒng)勢力在文壇上的主流地位,將《新青年》的吶喊視為“蟲鳴”而不屑與辯,這就使得新舊思想沒有正面交鋒,不利于把新文化運動推向前進,《新青年》的同人有如1906年《新生》夭折時的魯迅一樣,感到寂寞與無聊,“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野,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為了從這樣的寂寞里掙扎出來。劉半農在其負責編輯的《新青年》第四卷三號(1918年3月15日出版)上,以《文學革命之反響》為題,發(fā)表了由錢玄同模擬保守派文人口氣寫的《王敬軒君來信》,對新文學大加攻擊;再由劉半農以“記者”的身份,在《復王敬軒的信》中予以痛快淋漓的回擊,自編自演了一場論戰(zhàn),以便引蛇出洞,把討論引向深入,喚起社會上的注意。

“王敬軒”自稱是曾留學日本學過法政的人,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封建衛(wèi)道士,反對新道德、新文學,“以保存國粹為當務之急”。他在來信中頑固地維護封建倫常,集封建復古主義者謬論之大成,惡毒攻擊白話文學。如“貴報排斥孔子、廢滅綱常之論,稍有識者無不發(fā)指”;“貴報又大倡文學革命之論,權輿于二卷之末;三卷中乃大放厥詞,幾于無冊無之;四卷一號更以白話行文,且用種種奇形怪狀之鉤挑以代圈點。貴報諸子工于媚外,惟強是從”;“對于中國文豪,專事丑詆。尤可駭怪者,于古人則神圣施耐庵曹雪芹,而土芥歸震川方望溪;于近人則崇拜李伯元吳趼人,而排斥林琴南陳伯嚴,甚至用一網打盡之計,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進而宣稱“今之真能提倡新文學者,實推嚴幾道、林琴南兩先生”。

劉半農在《復王敬軒的信》中條分縷析,先對王敬軒“大放厥辭”深表“感謝”。接著,將來信劃分為八個部分,逐條進行批駁。指出王敬軒之流的“狂吠之談,固無傷于日月”,舊中國“朝政不綱,強鄰虎視”,并非因為“提倡新學”所致,而是封建社會的腐朽、沒落造成的?!翱捉讨鞫緹o窮”,故非“排斥孔丘”不可,“西教之在中國,不若孔教之流毒無窮”,因此應當向國內介紹外國的各種先進思潮;“濃圈密點,本科場惡習”,應在掃蕩之列,西式句讀符號,簡單明了,可以引進應用;“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們口頭上“扶持名教”,骨子里卻是誨淫誨盜;林(琴南)譯小說,只能看作一般閑書,原稿選擇不精,翻譯謬誤甚多,語言過于古奧,如果用文學的眼光去評論它,則相差太遠;嚴(復)譯文章,有“削趾適履”“附會拉攏”的毛??;至于“中國故有的賦、頌、箴、銘、楹聯、挽聯之類,更是半錢不值”;并斷言“處于現在的時代,非富于新知,具有遠大眼光者,斷斷沒有研究舊學的資格。否則弄得好些:也不過造就出幾個‘抱殘守缺’的學究來……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許多‘胡說亂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種種學問,鬧得非驢非馬,全無進境”。

由于王敬軒這個形象代表了一大批頑固守舊的遺老遺少,而劉半農的復信就等于向他們宣戰(zhàn)。果真,經這一罵,引發(fā)了“文學革命之反響”,馬上有一位自稱“崇拜王敬軒者”來信指責《新青年》說:

讀《新青年》,見奇怪之論,每欲通信辯駁,而苦于詞不達意。今見王敬軒先生所論,不禁浮一大白。王先生之崇論宏議,鄙人極為佩服;貴志記者對于王君議論,肆口侮罵,自由討論學理,固應如是乎!

可見封建的遺老遺少也一直在盼望能有人站出來為他們出氣,王敬軒的“崇論宏議”,道出了他們早已想要的“學理”。于是陳獨秀就在《新青年》第四卷六號開設了“討論學理之自由權”,將“崇拜王敬軒者”來信作為“附錄”,前面有他寫的《復崇拜王敬軒者》,文中寫道:

本志自發(fā)刊以來,對于反對之言論,非不歡迎;而答詞之敬慢,略分三等:立論精到,足以正社論之失者,記者理應虛心受教。其次則是非未定者,茍反對者能言之成理,記者雖未敢茍同,亦必尊重討論學理之自由虛心請益。其不屑與辯者,則為世界學者業(yè)已公同辨明之常識,妄人尚復閉眼胡說,則唯有痛罵之一法。討論學理之自由,乃神圣自由也;倘對于毫無學理毫無常識之妄言,而濫用此神圣自由,致是非不明,真理隱晦,是曰“學愿”;“學愿”者,真理之賊也。陳獨秀痛斥“學愿”“毫無學理毫無常識”,有一位署名“戴主一”的人站出來為桐城派曾國藩鳴不平,他說:

若曾國藩則沉埋地下,不知幾年矣,于諸君何忤,而亦以“頑固”加之?諸君之自視何尊,視人何卑?無乃肆無忌憚乎?是則諸君直狂徒耳,而以《新青年》自居,顏之厚矣。

可見頑固派對新文化的仇恨情之深。針對這種咒罵,錢玄同以《新青年》記者身份寫了回信,信中說:

本志抨擊古人之處甚多,足下皆無異辭。獨至說了曾國藩為“頑固”,乃深為足下所不許。曾國藩果不頑固耶?本志同人自問,尚不至尊己而卑人。然同人雖無似,卻也不至于以“卑”自居。若對于什么“為本朝平發(fā)逆之中興名將曾文正公”便欲自卑而尊之,則本志同人尚有腦筋,尚有良心,尚不敢這樣的下作無恥!

經過這幾次交鋒,無人回應的局面就此打破了,還逼出了桐城派元老林琴南。林琴南看到《新青年》上有人反對陳獨秀等人了,以為時機已到,就給蔡元培寫了《致蔡鶴卿太史書》,攻擊北大“覆孔孟,鏟倫常”,表示要“拼我殘年,極力衛(wèi)道”,“至死不易其操”。接著又寫了《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以及文言小說《荊生》和《妖夢》。蔡元培堅定地站在新文化陣營的立場上,對以林琴南為首的復古派給以有力的回擊。

《答王敬軒書》把滿腦子封建思想的舊文人罵得體無完膚。劉半農答復中對雙方分歧概括得極其精確:“先生說‘能篤于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記者則以為處于現在的時代,非富于新知,具有遠大眼光者,斷斷沒有研究舊學的資格?!边@樣的論爭邏輯是希望讀者少沉迷于中國文化,多了解世界文明,這樣才能有力地推動新文學、新文化的前進。

胡適非但沒有認同錢玄同和劉半農的見解,反倒轉載保守派文人汪懋祖發(fā)表于《國學季刊》上的《致〈新青年〉》,影射錢玄同。汪懋祖在信中說:

革命之道,形式倘非所急,當先淘汰一切背理之語。今日甲黨與乙黨相掊擊,動曰“妖魔丑類”,曰“寢皮食肉”,其他兇暴之語,見于函電報章尤比比……至于兩黨討論是非,各有其所持之理由。不務以真理爭勝,而徒相目以妖,則是滔滔者妖滿國中也,豈特如尊論所云之桐城派之為妖于文界哉!

文也者,含有無上美感之作用,貴報方事革新而大闡揚之;開卷一讀,乃如村嫗潑罵,似不容人以討論者,其何以折服人心……貴報固以提倡新文學自任者,似不宜以“妖孽”“惡魔”等名詞輸入青年之腦筋,以長其暴戾之習也。

胡適居然站到汪懋祖一邊,在同期《新青年》發(fā)表的《復汪懋祖》中明確表態(tài)“歡迎反對的言論”。他在《復汪懋祖》中寫道:

來書說:“兩黨討論是非,各有其所持之理由。不務以真理爭勝,而徒相目以妖,則是滔滔者妖滿國中也?!庇终f本報“如村嫗潑罵,似不容人以討論者,其何以折服人心?”此種諍言,具見足下之愛本報,故肯進此忠告。從前我在美國時,也曾寫信與獨秀先生,提及此理。那時獨秀先生答書說文學革命一事,是“天經地義”,不容更有異義。我如今想來,這話似乎太偏執(zhí)了。我主張歡迎反對的言論,并非我不相信文學革命是“天經地義”……輿論家的手段,全在用明白的文字,充足的理要,誠懇的精神,要使那些反對我們的人不能不取消他們的“天經地義”,來信仰我們的“天經地義”。所以本報將來的政策:主張盡管趨于極端,議論定須平心靜氣,一切有理由的反對,本報一定歡迎,決不致“不容人以討論”。

胡適把汪懋祖的攻擊視為“諍言”,并繼續(xù)為張厚載辯護。1918年夏在給錢玄同的信中說:

至于張豂子,我現在且不談他。我已請他為我做文,我且等他的文章來了再說。好在我還有輪著編輯的一期,到了那時,我可以把他的文字或作我的文字的“附錄”,或作“讀者論壇”,都無不可!“本記者自有權衡”!

至于老兄說我“對于千年積腐的舊社會,未免太同他旋旋了”,我用不著替自己辯護。我所有的主張,目的并不止于“主張”,乃在“實行這主張”。故我不屑“立異以為高”。……

胡適給錢玄同的另一封信中對“唱雙簧”一事不以為然,信中寫道:

……適意吾輩不當亂罵人,亂罵人實在無益于事?!?/p>

至于老兄以為若我看得起張豂子,老兄便要脫離《新青年》,也未免太生氣了。我以為這個人也受了多做日報文字和少年得志的流毒,故我頗想挽救他,使他轉為我輩所用。若他真不可救,我也只好聽他,也決不痛罵他的。我請他做文章,也不過是替我自己找做文的材料。我以為這種材料,無論如何,總比憑空閉戶造出一個王敬軒的材料要值得辯論些。老兄肯造一個王敬軒,卻不許我找張豂子做文章,未免太不公了。老兄請想想我這對不對?!艺f到這里,又想起老兄是個多疑的人,或者又疑我有意“挖苦”。其實我的意思只要大家說個明明白白,不要使我們內部有意見,就是了。

“老兄肯造一個王敬軒,卻不許我找張豂子做文章,未免太不公了”,這話就太過了。李大釗在《新的!舊的!》一文中宣稱新文化運動領導人是超前于時代而生,盛贊“半農先生向投書某君(王敬軒)棒喝”。魯迅在《憶劉半農君》中也盛贊“答王敬軒的雙簧信”。而胡適竟然把“唱雙簧”這場“大仗”說成是“憑空閉戶造出”來的,只有張厚載寫的《新文學及中國舊戲》和轉載的汪懋祖的《致〈新青年〉》才“值得辯論”,與李大釗和魯迅的贊譽判若天壤。張厚載是上?!缎律陥蟆诽丶s通信員,是他將林紓的《荊生》《妖夢》介紹到上海《新申報》上發(fā)表。這兩篇小說將北大校長(蔡元培)、教務長(陳獨秀)、教授(胡適、錢玄同)逐個丑化,“希望武人(軍閥徐樹錚)來維持禮教,摧殘言論”。劉半農在《〈初期白話詩稿〉序目》中說:

……黃侃先生還只是空口鬧鬧而已,衛(wèi)道的林紓先生卻要于作文反對之外借助于實力——就是他的“荊生將軍”,而我們稱為小徐的徐樹錚。這樣文字之獄的黑影,就漸漸的向我們頭上壓迫而來,我們就無時無日不在栗栗危懼中過活……

《荊生》《妖夢》發(fā)表后,北大輿論大嘩,一時群情激憤。張厚載離畢業(yè)僅剩兩個月,但眾怒難犯,被北大以“損壞校譽”之名開除了學籍。北大向來是不主張開除學生,特別是在畢業(yè)的前夕,張厚載是個例外。胡適偏袒張厚載和汪懋祖,劉半農對他有“意見”是很自然的事。錢玄同1919年1月24日日記中“適之與他(劉半農)有意見”的話,應當從兩個方面來理解,就是錢玄同和劉半農對胡適都“有意見”。周作人所說的錢玄同的“世故”也體現在這則日記中,胡適對“唱雙簧”橫加指責,錢玄同不可能沒有“意見”。

四 胡適“重情”與劉半農的“執(zhí)著”

1920年3月劉半農入倫敦大學文學院學習。1921年6月轉赴法國,入巴黎大學學習,并在法蘭西學院聽課。1925年7月回國。旅歐期間,劉半農惦念《新青年》,敦促胡適、周作人、沈尹默、沈兼士多寫詩,使新詩取得真正意義上的“成功”。他也非常懷念在國內的朋友。1920年5月24日,《北京大學日刊》615號上發(fā)表的《劉復教授自倫敦致蔡校長書》中,劉半農介紹了他留學歐洲的行程、學習的計劃,并表示了對老友的懷念,請蔡校長代為問候“夷初、尹默、士遠、玄同、起孟、豫才、適之、守常、幼漁、百年、逖先、叔雅、仲甫、幼軒、辛白”諸人。而在這許多“老友”中寫給胡適的兩封信留存下來了,因而顯得特別珍貴。

第一封信,寫于1920年9月25日,見劉小蕙寫的《父親劉半農》一書中的“附錄四”。這封信比較長,先抄錄頭幾節(jié):

我們有九個多月不見了。想到我在北京時,常常和你討論(有時是爭論)詩。所以我現在寫這封信,雖然是問問好,卻不說“辰維……為慰”,仍舊是說詩。我希望我們通一次信,便和我們見面談一回天一樣。

我很不滿意,為什么我自從離開本國之后,沒有看見過一首好詩(雖然我在國外看見的報章雜志很少)?更不滿意的,便是為什么你,起孟,尹默,近來都不做詩?你的上山,起孟的小河,尹默的三弦,都可算白話詩開創(chuàng)時代的有成效的成績;我的鐵匠,雖然你不十分贊成,卻也可以“附驥”。但是,看到我們當初的理想,這一些很零碎的小成績,算得到什么?

你的《嘗試集》已刻成了。但是,這只是“嘗試”范圍中的“成功”,并不就是“成功”。

舊體詩的衰落,是你知道的。但是,新體詩前途的曖昧,也要請你注意。

劉半農把胡適、周作人、沈尹默和他幾個人界定為“初期白話詩人”,懇請胡適督促大家“多做”,數落沈尹默“是個懶鬼”,進而逐一評說胡懷琛、郭沫若、康白情、俞平伯、傅斯年、羅家倫等人的詩作,認為他們的詩都“很平?!鄙踔痢昂茉恪?。鄭重說明他寫這封信的目的,“便是希望你(胡適)‘詩爐從此生新火’”,在新詩創(chuàng)作方面再創(chuàng)佳績,隨后寫道:

我很氣悶。我到了英國,沒有接到過北京朋友一個字!寫信給他們,他們只是不覆?,F在再向你試一試,希望你不是“一丘之貉”!

但是,你如果寫回信,與其是當天便寫一張明信片,不如稍過一二天,定心了寫一封較長的信。連北京近來的情形,校中的雜事,也同我談談。若是望了三四個月,只是望到一張明信片,雖然“慰情聊勝于無”,卻是相等的失望。

玄同起孟,是“打定主義”不寫信給我的。或者是因為我的信,“不值一覆”。所以我現在,暫時不寫信給他,恐怕寫了還是“不值得一看”。但是你若見他,請你代我問候;我的詩,也請交交給他看看。

劉半農問及《新青年》以后的“辦法”,訴說他“到了英國,沒有接到過北京朋友一個字!”給錢玄同和周作人寫信他們都不回復,希望胡適與他們不是“一丘之貉”,“定心了寫一封較長的信。連北京近來的情形,校中的雜事,也同我談談”。他心里想的是《新青年》,是北大,是北京。

1920年夏,陳獨秀到上?;I建共產主義組織,《新青年》遷回上海?!缎虑嗄辍吠藝@著“編輯辦法”、是由陳獨秀一人來編還是“大家輪流編輯”、是否“與群益書局續(xù)簽合約”等議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胡適力主“移回北京而不談政治”,進而又提出要“別組”,另辦《新青年》;周氏兄弟也贊成“移回北京”并保持原有同人刊物的性質。錢玄同看出“分裂”不可避免,于1921年2月1日致信胡適正式表明從此不給《新青年》“做文章”,與此后的《新青年》完全脫離關系。其實,七卷四號(1920年3月1日)以后,錢玄同就因“無興致”(陳獨秀語)不在《新青年》發(fā)表文章了。不知內情的劉半農給錢玄同寫信打探《新青年》以后的“辦法”,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周氏兄弟對于《新青年》的分裂也感到很惋惜。周作人在給李大釗的信中說“如仲甫(陳獨秀)將來專用《新青年》去做宣傳機關,那時我們的文章他也用不著了”。1921年9月1日,周作人在《新青年》第九卷五號發(fā)表了《病中的詩》(八首)、《山居雜詩》(七首)和譯作《顛狗病》(西班牙 伊巴涅支著)后,就再也沒有給《新青年》寫過稿。這些話當然不便寫信跟劉半農說,于是就來個干脆“不覆”。其實無論是錢玄同還是周氏兄弟都是很惦念劉半農的。魯迅1921年8月9日日記記:午后寄沈雁冰信附“半農譯一篇”。這譯作就是同年11月10日刊登在《小說月報》第十二卷十一號上的譯詩《王爾德散文詩五首》。魯迅1921年8月30日日記記:下午寄陳仲甫“半農文兩篇”,遺憾的是這兩篇文章未能在《新青年》發(fā)表。

劉半農要胡適把他附在信里的詩交給沈尹默和周作人“看看”,這詩大概就是收在《揚鞭集》里的《愛它?害它?成功!》和《教我如何不想她》?!稅鬯??害它?成功!》表現了詩人追求自然之美和個性解放的美學主張?!督涛胰绾尾幌胨分小八笔亲鎳卜褐冈娙恕靶纳系娜藘骸?,春夏秋冬,風月云海,都能引起詩人心底的思念。胡適自然能理解劉半農的心情,不僅寫了回信,還寄了《新青年》雜志。1921年9月15日,劉半農將他擬定的《創(chuàng)設中國語音學實驗室的計劃書》寄給蔡元培,同時寄信給胡適,請胡適促成創(chuàng)設中國語音學實驗室的計劃。信的開頭便說:

六月前接到你寄給我的《新青年》,直到今天才能寫信說聲“多謝”,也就荒唐極了。但自此以后,更沒有見過《新青年》的。我寄給仲甫許多信,他不回信;問他要報,他也不寄;人家送東西我吃,路過上海,他卻劫去吃了!這東西真頑皮該打?。?/p>

“六月前”應為1921年3月前后,“自此以后,更沒有見過《新青年》的”,胡適是唯一一個給他寄過《新青年》的人,這可見得胡適的“中和”和“重情”。劉半農在這封信中說他“天天鬧的是斷炊,北大的錢,已三月沒寄來”,“留學費也欠了三個月不發(fā)……我身間有幾個沙,便買支面包吃吃,沒了便算。但除閉眼忍受之外,也沒有別法”。本來是有公費資助的,突然停止,讓劉半農陷入困頓,再加上拖家?guī)Э冢ㄆ拮雍投荒校膫惗剡w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巴黎,顧不上及時給胡適回信也是可以理解的。值得注意的是,這封信里抄錄了他夢中作的一首詩:

我的心窩和你的,

海與海般密切著;

我的心弦和你的,

風與水般協和著。

?。?/p>

血般的花,

花般的火,

聽他罷!

把我的靈魂和你的,

給他燒做了飛灰飛化罷!

“夜有所夢”源于“日有所思”。從這首詩中也可以想見劉半農對遠在故國的“老友”有多懷念。這封信的結語是“你能寫個信給我么?我給你請安”。這些感人的話語再一次展現了劉半農對《新青年》同人的真摯,對于白話詩的“執(zhí)著”。就在給胡適寫這封信的第二天1921年9月16日,劉半農也給周作人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

……離倫敦時寄給你幾首詩,你見了么?如今又有幾首,另紙寫寄。還有幾首舊體詩,是做了頑兒的。你若是說:“這是半農復古之征”,那就冤枉了。

到十二月中College de France開了學,我便要著手實驗中國語的自然音節(jié)了:打算把律詩、古詩、詞、曲、散文、詩謠、說話等,一起實驗比較,求出一個構成音節(jié)的共同原則來(這決不是平平仄仄)。這事如有結果,我們做白話詩、散文詩等,就有了一個堅固的保障;一面我們自己,也可以有個很清楚的指導:你贊成么?

現在真是沒飯吃……

生活那么艱辛,可即便在“大窮大病中”仍忘不了寫詩,并且要研究出“一個構成音節(jié)的共同原則來”。研讀劉半農寫給胡適和周作人的這些信件,讓我們看到當年的劉半農、胡適,以及錢玄同和周氏兄弟的真誠善良。像劉半農和胡適盡管彼此間有“意見”,但又都能接納,對已經結成的情誼相當珍惜。至于劉半農的天真、活潑和執(zhí)著,就更值得敬佩了。1918年李大釗在《新的!舊的!》中論及陳獨秀和劉半農時說:“獨秀、半農最少應生在百年以后。”“百年”過去了,劉半農《新青年》時代的思想和精神依然讓我們感到是“新的”!劉半農1925年回國后地位高了,思想更趨保守,“做打油詩,弄爛古文”,讓魯迅感到“憎惡”,但“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對于劉半農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勞績,魯迅是肯定的。1934年7月劉半農病逝,魯迅作文哀悼說:“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簧信,‘她’字和‘牠’字(按:應為“它”字)的創(chuàng)造,就都是的。這兩件,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現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約很少有的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了。然而這曾經是事實。”魯迅正確地評價了劉半農的一生,稱賞劉半農“先前的光榮”,“表現得活潑、勇敢”,這與李大釗所稱贊的“新”是一致的!在我國對于新文化運動中,劉半農勛績弘多,貢獻無量。

注釋:

猜你喜歡
白話詩劉半農錢玄同
微博歷史
領導文萃(2024年9期)2024-06-06 15:54:26
審查史料的真?zhèn)巍X玄同晚年對今古文經問題的討論
近代史學刊(2021年2期)2021-12-02 08:40:16
劉半農登廣告“找罵”
教我如何不想她
錢玄同食言
做人與處世(2020年6期)2020-04-19 10:04:26
劉半農“找罵”
巧接白話詩
錢三強與父親錢玄同
文史春秋(2016年1期)2016-12-01 05:41:51
錢玄同與《國音常用字匯》
善為意外之舉的劉半農
文學教育(2016年18期)2016-02-28 02:34:30
临澧县| 凤翔县| 台南县| 平安县| 忻城县| 高碑店市| 赤水市| 龙南县| 阜新市| 台前县| 琼海市| 高阳县| 广德县| 黄龙县| 昭苏县| 龙胜| 庆阳市| 府谷县| 合江县| 永善县| 云安县| 宜昌市| 丰城市| 秦皇岛市| 寿阳县| 遵义市| 靖安县| 清原| 汝南县| 报价| 文成县| 屯昌县| 昔阳县| 蓬莱市| 文山县| 健康| 富锦市| 中阳县| 泽州县| 班玛县| 祁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