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明,彭家法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Clark&Clark[1]45-54首次提出了名源動詞(denominal verb)這一術語,指的是由名詞轉化而成的動詞。相對于名源動詞而言,產生了起源名詞這一術語,指的是轉化為動詞的基礎名詞。名源動詞分為新穎的或創(chuàng)新的和已經建立的兩種。國內學者也將名源動詞稱為動化詞,起源名詞稱為基名詞。
“詞類活用”這一術語最早始見于陳承澤1922年的《國文法草創(chuàng)》,有名詞活用為動詞、名詞活用為形容詞、動詞活用作名詞等。陳承澤提出“本用的活用”與“非本用的活用”。“本用的活用”是指詞性不變,而功能產生變異;“非本用的活用”,不但功能變了,詞性也相應地發(fā)生了變化[2]18-20?,F(xiàn)代漢語中“詞類活用”的現(xiàn)象則大大減少。王力指出“歷代復音詞都有增加,鴉片戰(zhàn)爭后,復音詞大量增加?,F(xiàn)在漢語復音化的趨勢并未停止”[3]342。據北京語言學院語言教學研究所統(tǒng)計,到上世紀80年代,雙音節(jié)詞在漢語詞匯占73.4%[4]1079。漢語詞的雙音節(jié)化是漢語發(fā)展的內部規(guī)律,這促使詞的詞性更加確定,“詞類活用”的現(xiàn)象隨之減少。但是現(xiàn)在名詞活用為動詞的現(xiàn)象又越來越多了,比如“坑”“窖”“雷”等。
上古漢語詞匯量小,又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人們在用語言表達思想觀點時,有時比較難從現(xiàn)有的詞匯中找到合適的,于是出現(xiàn)一時的“詞窮”。相對古漢語而言,現(xiàn)代漢語詞性穩(wěn)定,詞匯豐富,如此還能夠動用的名詞必有其過人之處,本文將這種“過人之處”稱之為“表現(xiàn)力”,將這種能動用的名詞稱之為“表現(xiàn)力強者”。
黃伯榮提出“語義場就是通過不同詞之間的對比,根據它們詞義的共同特點或關系劃分出來的類”[5]229。名詞動用只是一部分名詞進行了詞性的轉化,以整個名詞為范圍分析名詞動用的原因過大而籠統(tǒng),我們不妨縮小范圍,將這些能進行轉化的名詞置于它們所屬的同一語義場,看看它們是怎么優(yōu)先于同一語義場的其他名詞而得以進行詞性轉化的。
物質名詞是可以感知的實體,是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這樣就不需要考慮一個詞語到底先是動詞還是先是名詞的問題。物質名詞作為可以感知的實體肯定是第一性的,然后衍生出與之對應的第二性的名源動詞。本文可以動用的將物質名詞置于它們各自所屬的語義場,來分析它們的“表現(xiàn)力”,并且將“表現(xiàn)力”具體化為直觀而易于理解的“可見程度”“使用程度”“有益程度”“有害程度”這四個方面。同一語義場的名詞具有象似性,象似性取決于人們如何認識能指與所指間的關系,因此它不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更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6]。
“知覺系統(tǒng)是輸入系統(tǒng),而認知系統(tǒng)是輸入信息的加工中心。認知思維和語言根植于感覺運動系統(tǒng)。意義來源于自身的體驗,包括文化的、社會的、物質的和精神的種種體驗?!保?]1語言終究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分析語言要和人的生理與心理相結合?!耙磺卸际菑娜俗陨沓霭l(fā),引申到外界事物,再引申到空間、時間、性質等?!保?]人通過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等感知世界,其中最重要的和使用最多的就是視覺和觸覺。視覺與“可見程度”相關。“使用程度”“有益程度”“有害程度”細細分析都是和觸覺相關的,使用某物要用手,手產生觸覺。有益和有害一般都需要有某個物質實體去承受,尤其是物質名詞代表的事物,其亦是關乎觸覺的。
“眼”(“eye”)在國際語言學界通行的詞表,即美國語言學家莫里斯·斯瓦迪士20世紀50年代編定的核心詞《百詞表》中居第40位,是一個常用的重要詞語?!叭祟愅ㄟ^視覺感知外界物體的大小、明暗、顏色、動靜,獲得對機體生存具有重要意義的各種信息。至少有80%以上的外界信息經視覺獲得,視覺是人類最重要的感覺?!保?]3“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眼睛是人心靈的窗戶”等描述眼睛的話語都說明了眼睛的重要性。人們看某一物體時,該物體在物質世界中的數量和自身體積的大小都會影響到它的可見程度。但是人類看得到的某一物體可能也有眼睛,也會“看”,比如鳥。本文將從人類眼睛出發(fā)的可見性定義為內部可見程度,將從某一物體自身出發(fā)的可見性定義為外部可見程度。
程杰提到“他在屋角猴著,一動也不動”這一例子?!昂铩睂儆凇办`長類動物語義場”,這一語義場里的“猩”“猿”“狒”卻不可以作動詞。我們可以從“可見程度”上來分析?!昂铩薄靶伞薄霸场薄搬簟敝凶畛R姷木褪恰昂铩保覍τ谝话闳硕?,并不怎么了解生物學上對靈長類動物的定義與分類,一般把見到的某一靈長類動物都稱為“猴”,只有出于獵奇心理或者其他研究目的時,才會探究它到底是“猴”還是“猩”“猿”“狒”。其實,“人”也是屬于靈長類動物的,而且毫無疑問是數量最多最常見的靈長類動物,但是卻沒有形成動詞義。這是因為一提到“人”就關乎到道德上的問題,生物學上“人”是動物,但是從倫理道德上看,“人”不是動物,“人”是不能輕易拿來進行“使用”的。
圖1 靈長類動物語義場
“鳥”“獸”“魚”“蟲”屬于“生物語義場”,“鳥”可以在天空活動,“獸”一般在陸地活動,“魚”一般在水里活動,“蟲”可以在陸地、地下或天空活動,這四者可以基本概況人類一般認知上的生物。但是只有“鳥”可以作動詞,而“獸”“魚”“蟲”不可以。
(1)我鳥都不鳥(*獸、*魚、*蟲)你。
盡管上例是一句很粗俗的口語,但是在生活中還是較為常用的。從數量上,很難說出“鳥”“獸”“魚”“蟲”誰多誰少,那又是什么原因讓“鳥”具有動詞義的呢?我們不妨舉出一些和上例表達意思相同的句子。
(2)我睬都不睬你。
(3)我看都不看你。
我們發(fā)現(xiàn)“睬”“看”本義都是和眼睛相關的動詞,眼睛是用來看東西的,視力越好,看東西越真切。我們不妨假設動詞“鳥”的意義也和眼睛相關。“鳥”的視力好是眾所皆知的,比如鷹的視力是最為人稱贊的,在正常情況下,它的視力范圍可以達到36公里。即使它在千米以上的高空翱翔,也能發(fā)現(xiàn)地面上的獵物。它的眼睛不僅看得很遠,而且看得很清楚,能準確辨別獵物的種類與大小。所以當人們在“鳥”“獸”“魚”“蟲”中找出一個表示“看”的動詞時,“鳥”是不二首選。
圖2 生物語義場
“手”(“hand”)《百詞表》中居第 48 位?!笆值墓δ馨▋刹糠郑夯镜某治锕δ芎妥鍪鹿δ堋保?]?!爸浮薄氨邸薄白恪薄巴取蓖瑢儆凇叭梭w四肢語義場”?!爸浮笨梢宰鲃釉~,而其他名詞不行。
(4)張三指(*臂、*足、*腿)向那座房子。
“指”“臂”“足”“腿”這些人體器官里,使用程度最高的就是“指”,這并不是說“臂”“足”“腿”不重要,而是它們的使用程度遠遠低于“指”,我們的手指幫助我們完成了大部分的事情。人們完成“指向那座房子”這一活動時最常用到的動作就是伸出手臂然后用食指指向“那座房子”,很明顯“指”離目標物最近,而這也更能說明“指”表現(xiàn)力之強。所以“指”可以動用,而其他名詞不行。
圖3 人體四肢語義場
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是絕大部分常見的農業(yè)工具都可以作為動詞使用。比如,鏟、錛、鋤、耙、犁、鎬、銼、錘、鋸、釘、碾等,都屬于“農具語義場”。
(5)農民在鏟土。
(6)農民在錛木頭。
(7)農民在鋤地。
(8)農民在耙土。
(9)農民在犁地。
(10)農民在鎬土。
(11)農民在銼鐵絲。
(12)農民在鋸木頭。
(13)農民在釘木頭。
(14)農民在碾米。
這就和我國的國情相關了,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農業(yè)大國,絕大部分人都屬于農民這一階層。農民勞作于田地里,使用最多的就是農業(yè)工具,沒有農業(yè)工具就不能進行生產活動,也就不能解決溫飽問題。因此農業(yè)工具在農民心中與生活中有著突出的地位,是“表現(xiàn)力強者”。
提到“奶”這個字人們都會想到它是哺乳動物或者女性的乳汁,說到“奶”可以作動詞,人們可能會一時想不起來。但若聽到“奶孩子”,就立刻領會那是母親喂孩子吃母乳的意思?!澳獭睂儆凇帮嬈氛Z義場”,可以作動詞,但是同屬于這一語義場的“水”“茶”“酒”卻不可以。(他會水。這里“水”是游泳的意思,而這里討論的是有關“喝”這一動作的動詞義的相關詞語,故而不作討論)
(15)我正在奶(*水、*茶、*酒)孩子。
我們可以從“有益程度”上分析“奶”這個詞。孩子,即是0-2歲左右的嬰兒,對嬰兒身體發(fā)育而言最有益處的毫無疑問是“奶”。不單單說嬰兒,推廣到所有人,“奶”(牛奶等)也是最有益處的。我們去超市買營養(yǎng)飲品,首選的就是奶制品。所以“奶”可以動用,而其他名詞不可以。
“窖”“堂”“室”“閣”都屬于“房屋語義場”?!敖选笨梢宰鲃釉~,而“堂”“室”“閣”不行。
(16)這個地窖留著窖(*堂、*室、*閣)大白菜。
“窖”可以作動詞也和有益程度相關。地窖一般是根據地下水層的深淺在地下挖個圓型或者方型的洞或坑,具有防水、防潮和恒溫的特點,十分有益于大白菜的儲存,可以使大白菜保鮮長達半年之久。而在“堂”“室”“閣”里放大白菜,不出一月,甚至幾天就會壞掉。所以“窖”可以動用,而其他名詞不可以。
風、雨、雷、電,屬于“天氣現(xiàn)象語義場”,人們常把它們組合在一起說?,F(xiàn)代漢語里,“雷”“電”形成了名源動詞,而“風”“雨”卻沒有。
(17)這句話雷(*風、*雨)到我了。
(18)剛才那個男生電(*風、*雨)了我一下。
照理說,“風”“雨”要比“雷”“電”更為常見,可“風”“雨”卻沒有形成名源動詞。那么問題就不在“可見程度”上,而是“傷害程度”上。一般來說,“風”“雨”對人的傷害性很小,接觸到“風”“雨”沒有性命之憂。但“雷”“電”就不同了,對人的傷害性是極大的,稍微接觸到就有性命之憂,人們對“雷”“電”總是避之不及。因此“雷”“電”是“表現(xiàn)力強者”,所以它們形成了名源動詞,而“風”“雨”沒有。
圖4 天氣現(xiàn)象語義場
“冰”“雪”“霜”“霧”同屬于“水結晶體語義場”?!氨笨梢宰鲃釉~,而其他名詞不行。
(19)啤酒冰(*雪、*霜、*霧)一下,口感更好。
“冰”“雪”“霜”“霧”一般都出現(xiàn)在天氣比較冷的時候。當天冷,下雪、霜、霧時,我們出于好玩,會用手觸摸一下。比如雪,我們拿一把在手里,可以放幾分鐘的樣子,而如果是拿一塊冰,不出幾十秒,就會因寒冷而放下冰塊??梢姀膫Τ潭壬希ê涑潭龋?,“冰”是最強的。所以在夏天,我們想吃涼的食物的時候,就會想到把食物“冰”一下。
“坑人”這句話是人們常說的,可見“坑”作為一個名詞是可以動用的。“坑”是一種地表現(xiàn)象,也就是說它是屬于“地表現(xiàn)象語義場”的。地表現(xiàn)象多種多樣,有平原、盆地、高原、丘陵等等。除了平原之外,我們最常見的地表現(xiàn)象無外乎“凹”“凸”兩種形狀,“凹”具體化也就是“坑”,“凸”具體化就是“山”“丘”“峰”等。也就是說“坑”“山”“丘”“峰”同屬于“地表現(xiàn)象語義場”,但是卻只有“坑”可以動用,“山”“丘”“峰”卻不行。
(20)你居然坑(*山、*丘、*峰)我!
從地形上看,“坑”“山”地形都很常見,“坑”并不在可見程度上面占優(yōu)勢。我們從“你居然坑我”這句話里可知“我”是受到了傷害的,那么我們就可以從“傷害程度”上進行一番考證。
假設:甲(成年、健康)在一個100米坑里,沒有任何工具可以使用。他要從坑里爬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么甲就極可能在坑里死去。
乙(成年、健康)在一個100米的山上,沒有任何工具可以使用。他要從山上下來是很輕松的事情,乙沒有任何性命之憂。
也就是說“坑”的“傷害程度”比“山”大得多。
其實我們還可以從獵人牧獵和古代人打仗來看這個問題。獵人常用挖坑的方式設置陷阱,獵物掉進坑里就爬不上來了,沒有見過哪個獵人用堆個山丘的方式打獵的,獵物可以輕松踏過山丘。古代人打仗也是挖坑做陷阱。由此我們就了解到為什么“地表現(xiàn)象語義場”里“坑”可以作為動詞,而其他詞不行了。
圖5 地表現(xiàn)象語義場
名源動詞的形成機制十分復雜,很難說清。本文縮小研究范圍,只研究名源動詞里的物質名詞,又從同一語義場的角度,將某一名源動詞的成因簡化為“表現(xiàn)力”。正如強有力的人物往往成為生活中的焦點人物,“表現(xiàn)力”強的名詞容易形成名源動詞。語言終究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分析語言要和人的生理與心理相結合。人通過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等感知世界,在同一語義場的名詞中最容易與人類感官“共鳴”的“表現(xiàn)力強者”就可能形成名源動詞,諸如“坑”“窖”“雷”等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