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凱正

摘要：《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康妮（查泰萊夫人）是東西方社會體系與文化背景下受壓迫女性的代表。二者具有許多相似性。從本質(zhì)上來說，她們都是活潑率真、向往自由的女性，但她們同處婚姻和家庭的牢籠，其本性被父權(quán)社會引導(dǎo)的文化氛圍所壓抑，最終，她們選擇奮起反抗。然而，不同的人物結(jié)局使讀者認識到靈魂深處人性之復(fù)雜。曹七巧的反抗儼然是一種“報復(fù)”，她在扭曲自我的同時親手毀掉了屬于子女的幸福，相反，康妮卻在反抗中實現(xiàn)了對新生活的“追求”，最終擺脫觀念的桎梏，走向愛的重生。本文擬從曹七巧和康妮的人物經(jīng)歷與結(jié)局出發(fā)，分析二者之異同，討論二者形象的社會意義與價值。

關(guān)鍵詞：曹七巧;康妮;異同;意義

一、籠中困獸——曹七巧與康妮之同

《金鎖記》是張愛玲早期乃至其整個寫作生涯中的成名作之一。其描寫了曹七巧從一個天真少女變?yōu)橐幻诵浴皻⑹帧钡倪^程。麻油店老板之女曹七巧本是一個性格直率活潑的少女，她因受到貪財兄嫂的誆騙而被迫嫁入姜家——一個家財萬貫的大戶人家。曹七巧的丈夫自幼因病癱瘓在床，形同廢人。曹七巧無法享受正常女性的婚姻生活，其心理和生理飽受摧殘。加上出身平凡，與姜家有門第之差，曹七巧在姜家飽受人們的非議、嘲笑與排擠。長年的壓抑與煎熬，以及舊社會帶給人們特別是女性之身體乃至心靈的束縛，使曹七巧性格扭曲，最終喪失人性。丈夫和婆婆相繼過世后，曹七巧分得一筆遺產(chǎn)，正是這筆遺產(chǎn)，像一把“無形的金鎖”，牢牢鎖住了她的靈魂。此后，曹七巧成為了一個地道的守財奴，她喪失了一切愛與被愛的能力，變成了一具行將就木的“僵尸”。她干涉子女的婚姻，破壞子女的家庭，誘騙乃至強迫子女同她一起在吸食鴉片中墮落、沉淪，成為同她一樣的行尸走肉。最終，曹七巧帶著麻木與仇恨進入了墳?zāi)埂?/p>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英國作家勞倫斯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篇長篇小說，這同樣是一部反映人性和社會倫理價值相互沖突的作品。其講述了康妮從無性的婚姻中解脫，最終擁抱真愛，走向新生活的不凡之路。小說的女主人公康妮是一個熱情活潑的女子，她出身于上流社會，和妹妹一起接受過先進、完整的教育，也體驗過愛情和性的啟蒙。然而，當她和克列福特·查特萊先生匆匆結(jié)婚后，她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戰(zhàn)爭還給她了一副癱瘓的軀體，她的丈夫無法為她提供正常的婚姻生活，他們自此歸鄉(xiāng)，過上了保守刻板、無聊乏味的“貴族”生活。與康妮相反，查泰萊先生是一個因循守舊、頑固自私的傳統(tǒng)英式貴族，他所看重的是家族香火的延續(xù)以及貴族家庭的“完整”。為了傳宗接代，他默許康妮與他人交歡，把妻子的“身體”交付他人而把其“心靈”囚禁于貴族家庭的清規(guī)戒律之中。這時，園丁梅勒斯的出現(xiàn)點燃康妮心中愛情和性之火花。最終，康妮和梅勒斯選擇走出各自名存實亡的婚姻，擁抱真愛，攜手走向光明的未來。

由此可見，曹七巧和康妮雖各自為東西方文化下受壓迫女性的代表，但是她們有著相似的起點，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從本質(zhì)上來說，她們都是活潑率真、向往自由的女性，但命運的捉弄使她們分別陷入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之中，她們成為家庭乃至整個社會倫理觀念統(tǒng)治之下的“籠中困獸”，其本性被父權(quán)社會引導(dǎo)的文化氛圍所壓抑，物欲在吞噬她們的人性，最終，她們選擇奮起反抗。然而，二者反抗的方式與結(jié)果卻大為不同。

二、毀滅與重生——曹七巧與康妮之異

面臨著家庭和社會的挑戰(zhàn)，在物欲、傳統(tǒng)與情欲夾擊之下的曹七巧和康妮都選擇了反抗。曹七巧反抗的是物欲橫行、唯利是圖的中國封建社會，而康妮反抗的是傳統(tǒng)家庭觀念深入人心的英國貴族社會。

曹七巧最初嫁入姜家是因為受到其貪財兄嫂的誘騙，她出身卑賤，在姜家這樣一個“過往之人，非富即貴”的大家庭里，她一直懷有一種自卑感。這種自卑感讓她漸漸變得更加功利，更加浮夸。她需要以一種好事之徒的姿態(tài)彰顯其在家中的存在感，她情欲使她想要接近其小叔子姜季澤，但是她的物欲又提醒她一旦事情敗露，她將“竹籃打水”，人財兩空。就這樣，她不斷壓抑自己的情感，不斷扭曲自己的人格。最終，丈夫和婆婆的去世使她分得一筆遺產(chǎn)，她就此完全地帶上了金錢的“枷鎖”。她明白，是錢讓她走入了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是錢讓她拋棄了一切的本能與情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于是，她開始反抗，開始報復(fù)。她直接或間接地以保護家中財產(chǎn)為由，拒絕姜季澤的愛意，阻礙子女的成長與進步，破壞子女的婚姻和家庭，誘騙或強迫子女同她一起吸食鴉片，荒廢人生。她要把人生的不幸繼續(xù)傳遞給兒女，她要讓所有人看到、知道她所遭受的一切痛苦與不公，她要親手毀掉她的未來，兒女的未來，整個家庭的未來。這便是曹七巧的反抗，一種報復(fù)式的反抗，最終讓她和子女走向毀滅的反抗。

與曹七巧不同，康妮與查泰萊先生的結(jié)合可謂是“門當戶對”。但是戰(zhàn)爭的到來阻礙了康妮追求幸福，享受婚姻的可能——查泰萊先生因此殘廢，回到鄉(xiāng)下過上了沉悶古板的“貴族”生活。英國貴族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嚴重支配著查泰萊先生的思想，一方面，他忽視康妮的好意，選擇讓女傭來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成為個人生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暗示康妮可以與其他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以為家族傳宗接代，康妮儼然成為了一種生育工具。自此，康妮決定開始反抗，慢慢地，她與園丁梅勒斯走到了一起，兩人共同體驗了愛與性的歡樂。然而，各自家庭的存在成為了兩人愛情的阻礙，查泰萊先生出于貴族的名聲與傳統(tǒng)而拒絕與康妮離婚，但是對自由的向往和對愛的信念使康妮從心理上打破了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毅然與查泰萊先生離婚，走向新的生活。由此可見，康妮的反抗是一種對傳統(tǒng)觀念的摒棄，一種對新生活的追求，它給康妮帶來了希望，帶來了重生。

同為“反抗”，曹七巧和康妮從反抗的對象、性質(zhì)到反抗的結(jié)局卻是大不一樣的。面對封建社會帶來的“金鎖”，曹七巧選擇自我淪陷，報復(fù)家庭，她在報復(fù)中扭曲了自己的人性，最終使自己走向滅亡，同時也毀了子女應(yīng)有的幸福。與此相反，面對貴族社會所一直信奉的家庭傳統(tǒng)，康妮選擇遵從自己內(nèi)心最淳樸、最真實的情感沖動，擁抱愛情，追求個性與靈魂的解放，最終重獲新生。如此一來，“反抗”一詞既是兩人共同的選擇，又是二者最大的不同。

三、人性解放的贊歌——二者形象之社會意義

在作為文學(xué)經(jīng)典人物形象的同時，曹七巧和康妮本身也是人類社會發(fā)展與變遷的重要組成部分。剝?nèi)タ鋸埖耐庖拢齻兗捌渖磉叺娜吮闶菤v史上東西方社會中蕓蕓眾生的縮影。因此，深入理解和探討二者的形象具有十分重要的社會意義。

首先，曹七巧和康妮的形象解讀對相關(guān)歷史時期的社會價值觀念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反觀曹七巧和康妮失敗的婚姻，其深層次的原因都在于社會價值觀念對人性的引導(dǎo)乃至操控。曹七巧嫁入姜家是為了錢，犧牲愛情是為了錢，親手毀掉自己乃至子女的人生還是為了錢。揮之不去的物欲成為她一生厚重的枷鎖，這種金錢至上、唯利是圖的思想是中國封建社會視為圭臬的價值觀，也是曹七巧人生悲劇的根本原因。康妮所處的英國舊式貴族社會雖沒有賦予物欲以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卻時刻把它的子民置于傳統(tǒng)的觀念桎梏當中。它認為，貴族婚姻講究門當戶對，一旦成婚，便不能拋棄對方，否則將有失貴族身份?？的莸牟恍冶銇碓从诖耍米约簩φ煞虻膶捜荼Ｈ速F族社會傳統(tǒng)婚俗對一個自由靈魂的規(guī)制。但最終，她還是選擇從守舊的觀念里脫身，勇敢追求愛與新生活。

在此基礎(chǔ)上，曹七巧和康妮人生命運的不公激發(fā)了人們對女性地位的反思。無論是在東方的封建社會，還是在西方的貴族社會，社會話語權(quán)總是由男性所引導(dǎo)乃至操縱的，女性的命運常常不是由自己而是整個男權(quán)社會所把握的。曹七巧嫁入姜家是其兄長之意，她的丈夫長年癱瘓，因為丈夫的存在，她不得不壓抑個人的情欲，隱藏自己種種的不滿與憤懣。最終，她的人性在壓抑中扭曲，她的生命在扭曲中走向滅亡。康妮也是如此，丈夫癱瘓在床，她照顧丈夫本是夫妻情分使然。然而查泰萊先生卻認為這是貴族社會傳統(tǒng)，妻子的存在只是為了傳宗接代并維持貴族家庭表明上的完整性。最終康妮選擇離婚，與梅勒斯組建新的家庭。由此可見，曹七巧和康妮所面臨的不公，其深層原因是整個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和壓迫，男尊女卑的觀念一度深入人心。然而，在宣揚“男女平等”的今天，女性的社會地位是否真的與男性持平，這依然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最后，康妮的重生和曹七巧的滅亡從正反兩個方面鼓舞了廣大女性對解放天性和自由戀愛的追求。面對傳統(tǒng)婚姻的束縛，康妮不甘墮落，她在對查泰萊先生盡夫妻情分之余另擇他人，在愛與性中解放天性，重獲自由。與此相反，曹七巧則選擇將錯就錯，任由物欲壓制自己的本能與天性，最終變得冷酷無情、唯利是圖，把自己和子女的未來一同推入無盡的深淵。二者之間的鮮明對比為父權(quán)社會壓抑下的廣大女性提供了良好的范本，她們生而為人，應(yīng)有人的本能和天性，只有她們自己才是個人命運的主人，追求天性的解放和愛情的自由是每一個受壓迫女性的基本權(quán)利。“人之初，性本善”，只有像康妮一樣不忘初心的人，才能在“黑暗”中點亮自我救贖的“明燈”，在真愛的“陽光”下迎接未來。若像曹七巧一般，對人性中的黑暗聽之任之，乃至以一種極端的心態(tài)報復(fù)家庭，報復(fù)社會，最終等待她的只有無盡的折磨和冰冷的石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