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上海青年石可貴能干活,飯量大。他長著一個娃娃臉,皮膚白嫩。沙漠地帶的陽光毒辣,至多曬得他臉發(fā)紅,反倒英俊,像個秋天的紅蘋果。
石可貴控制不住肚子,一個月的飯票,往往半個月就吃掉了。他采用兩種方式對待沒有飯票的日子。一是借。主要是向連隊的姑娘借,這如同滾雪球,越借越多,按職工們的說法,他借飯票,只向異性借,千年不賴,萬年不還。怎么還得起?二是幫,他完成了自己的勞動定額,就去幫別人干活,主要援助對象是老職工的女兒。他有自知之明,同來的上海女青年不待見他。他幫姑娘完成勞動定額,投入的力氣就抵消了借的飯票,姑娘常常還額外地援助他飯票。
石可貴談過兩次戀愛,對象都是老職工的女兒(同父母在一個連隊)。他拍拍微隆的肚子,總結(jié)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還現(xiàn)身說法:食物能改變心靈。
第一個對象叫周遠芳。石可貴幫她挖過渠,她也援助過他飯票,他清楚,那僅僅是停留在出力氣給回報的階段,畢竟是連隊的活兒。他時??匆娭苓h芳家的煙囪冒出的炊煙,同時聞到門前高粱桿棚里飄溢出的香味,那就是家——自己開伙,用不著去吃食堂里千篇一律的飯菜。
石可貴終于抓了個機會,進入周遠芳的家。周遠芳僅透了個口風,要挖個菜窖。雙職工(指成了家)差不多都有貯存過冬的蔬菜的地窖。大禮拜天開工,石可貴聽取了周遠芳的父親的想法,然后說,你們都去休息,中午來驗收。其間,周遠芳和母親來送茶水、毛巾。他說:你們在,我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屋背后的窗前,一個方形坑挖好了,他聞到了熟悉的香味,其中還有羊肉的氣味,他知道,今天可以理所當然,冠冕堂皇地進入這個家了。
還有酒。和周遠芳的父親對飲,對方起先還動員他:來,來,吃,吃,別客氣,你辛苦了。不知不覺,筷子就自行頻繁夾菜。周遠芳的母親端上菜的同時,還不斷地鼓勵他,從上海到這么遠的地方,不要作客,就當是自己的家。
石可貴也顧忌不到觀察他的對方母親的目光,他確實感覺坐在了自己家里一樣。嘴巴如同敞開的倉庫的門,不停地往里邊放食物。
完工的菜窖,受到周遠芳一家人的稱贊。三天后,石可貴向周遠芳正式示愛,確定雙方的戀愛關(guān)系。
其實,周遠芳早已生出了愛意。不過,周遠芳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事兒,我娘作主。
他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是不是?
她說:太能吃,也發(fā)愁,我們?nèi)?,糧食定量合起來,也供不起你的肚子。
他說:我吃的時候,是積極響應你爸你媽的號召的呀。
第二個對象叫劉娟。她身體單薄,所以,高中畢業(yè)后,父親要求把她分配到同一個連隊。她還有個弟弟,念初中。同一個模式:拿力氣交換飯票。但不同的是,他要她休息,看他干活。表演揮舞坎土曼、鐵鍬或鐮刀,不同的活兒使喚不同的工具。她羨慕,勞動工具到了他手里,動作那么優(yōu)美那么輕松,團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節(jié)目,很可能汲取了他的勞動情境。
有一天,劉娟邀請他去她家吃晚飯。宰了一只母雞。石可貴吸取了第一次失敗的教訓,預先就給自己定了個基調(diào):注意吃相。還打算到時候裝出飽的樣子。
當劉娟的父親給他的杯里斟酒,他只是咪一口。劉娟的母親說:上海人真文雅。劉娟的父親是個老兵,好像終于有了個酒伴,說:這可不像你,來,干。
石可貴像是征求意見,看看劉娟,瞅瞅其母,他懷疑這是一種考察。
劉娟說:我娘在燒蔥烤鯽魚,你來看一看正不正宗?
進了門前高粱桿棚,他還沒對鍋里的魚發(fā)表看法(當然是認可),劉娟說:豬鼻子插大蔥,裝什么象,你要陪好我爹這頓酒。
他說:那我可敞開肚子了,我擔心你娘對我的吃相有意見。
劉娟說:我們家,我爹說了算。
石可貴沒料到劉娟的父親酒量那么好。他感覺肚子空前的充實,他甚至打了個飽嗝,那是酒足飯飽的標志。不過,他立即用手掩住嘴。
劉娟笑了。
其父是分管后勤的副連長。據(jù)說,戰(zhàn)爭年代一直當“伙頭軍”——炊事班長。他問:今后有什么打算?
石可貴疑惑地瞧瞧劉娟的表情。
劉娟噴出一個笑,說:我爹問你,有什么理想?
石可貴脫口說:當炊事員。
劉娟說:你就這一點出息?
劉副連長說:怎么沒出息?民以食為天嘛,我就干過炊事員。
有酒墊底,石可貴口無遮攔,說:當炊事員有一條特別好,管飽肚子。
母女兩笑得彎了腰。
劉副連長拍了一下桌子,像拍板,說:革命隊伍,分工不同。
不出半個月,石可貴從大田調(diào)入了食堂,理由是連隊有許多上海青年,要照顧到“南方”的口味。其實,石可貴只會吃,不會燒,私下里他開始搜集“南方”的菜譜。
石可貴探劉娟的底:為什么你爹能認可我?
劉娟引用其母的話:上海人肚子里做文章,猜不透,石可貴不一樣,性格直爽,一頓飯就能看出一個人。又引用其父的話:能吃,能干,干一行,愛一行,可貴。
上海青年鄭傳音和老伴坐在上海二十多平米的寓所里,仿佛新疆沙漠邊緣的農(nóng)場帶回一頭冬雪,卻融化不了。鄭傳音說:要不是當了農(nóng)場的郵遞員,我和老伴怎么會走到一起?
小時候,鄭傳音在上海的一所小學念書,單是作文,小學到初中,就寫過好多篇《我的理想》。他換了好多個理想,那些理想就像上海的廣場節(jié)日慶典放氣球,也似進了新疆看農(nóng)場職工的孩子放信鴿??墒?,從沒想過當“郵差”。
1964年,鄭傳音乘著西去的列車到了新疆,在農(nóng)場的連隊待了半年,有一天,他接到團部的調(diào)令,到團部郵政局報到。他心里不樂意。
當時,團部郵政局張局長,既是“官”也是“兵”。張局長在戰(zhàn)爭年代干過通訊員。后來鄭傳音聽說,墾荒時期,師部派他到荒原建一個郵政局,他離開家十多天,想給妻子捎個信,身為首任郵政局局長,卻寄不出家書。
張局長看中鄭傳音,其實是對他的名字發(fā)生了興趣。曾經(jīng)物色過三個上海青年,都沒選中。上海青年的花名冊里,張局長的目光停留在鄭傳音上。信,不就是傳家音嗎?
張局長了解到鄭傳音的反應,說:思想不開竅,事情也干不好。
鄭傳音到郵政局報到,還沒好意思就坐,張局長說:跟我來。
團部辦公房前邊有一條寬闊的土路,房和路形成“T”形,郵政局在“T”字母的一豎頂端的路邊。鄭傳音以為張局長帶領(lǐng)他去團部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卻走進了走廊東首的一間辦公室:團部廣播站播音室。鄭傳音想到在連隊的喇叭里聽到的聲音就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呀。難道根據(jù)他的情緒要給他換個崗位?
張局長說:小趙,昨天我選的那個唱片,現(xiàn)在放給我們聽一聽。
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小趙說:你還沒聽夠呀。
張局長要鄭傳音坐在唱機旁邊,好像端上一盤菜一樣。
鄭傳音第一次聽那首歌曲。聽完,他的目光還在唱機上。
張局長問:好不好聽?
鄭傳音說:很好聽。
張局長問:這支歌叫啥名字?
鄭傳音已看見唱片上的歌曲名字,說:《草原之夜》。
張局長說:這是中央新聞紀錄片廠導演跟我們自己的作曲家的合作,歌曲很美,現(xiàn)實很苦,當年墾荒者,睡露天,其中有我的戰(zhàn)友,同一個村莊一起出來參軍的伙伴,他也在那里墾荒,說是綠色原野,其實是戈壁荒灘,跟我們農(nóng)場的過去差不多。
鄭傳音想到,張局長在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吧。
張局長哼起了《草原之夜》:……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
小趙笑了,說:煙嗓子。
張局長說了聲“謝謝小趙”,轉(zhuǎn)身出門。鄭傳音跟隨他回郵政局。
郵政局就一輛自行車。以往,遠的連隊,打個電話,連隊有人來團部辦事,順便會來取郵件:主要是信。信也很少。不過,上海青年來了,信件、郵包、電報一下子多起來了。團首長要求及時送信。
張局長說:你這個名字起得很好,你一來,信就像雪片一樣來了。
鄭傳音說:不是我,是上海青年,哦,也包括我。
鄭傳音第一次下連隊送信,機耕路的泡土淹過了鋼圈,一路像在燃燒——車輪卷起干燥的塵土。接近連隊,遠遠地有人喊:信來啦!信來啦!
車沒剎穩(wěn),鄭傳音已被包圍了。無數(shù)只手升起,無數(shù)個嘴張開:有我的信嗎?有我的信嗎?
有笑容,有失望,有呼喊,有哭泣。鄭傳音的出現(xiàn),引起了各種各樣的反應。重演了數(shù)次,他發(fā)現(xiàn)了她,靜靜地等候在圈外,似乎不敢問——每一次都沒有她的信,她關(guān)注著別人手上的信。喧鬧之后,她又悄悄離開。分完了信,他發(fā)現(xiàn)她不在了。他也打聽出她的名字。有時,他真想寫一封信,冒充她在上海的家人,只是,他不知她家庭的底細,模仿家書,筆跡、語氣造不出來。他僅僅知道她的家庭出身不好——成份有點高。恨不得自己變成她期盼的信。
終于有一天傍晚,鄭傳音分揀城里送來的信件,他眼一亮,因為收信人那一欄,真真切切寫著她的姓名,還有她所在的連隊。而且,那個連隊只有她一個人的信。他想象她從他手里接到信,笑容會像花一樣綻開。
趁著夜色,鄭傳音騎著自行車前往五公里外的她所在的連隊。他想給她一個突然的驚喜,就忍不住唱《草原之夜》?!翱上]有郵遞員來傳情”,像唱片卡在紋路上,他重復了幾次,像唱針終于跳過一樣,然后,他將那句歌詞的否定改為肯定。
車輪在泡土里鉆。車龍頭一歪,連車帶人,淹在泡土里,他爬起,又拍又抖。信在衣兜里。
連隊的土坯房,地窩子,像一片沙丘,跟相鄰的沙漠里的沙丘混為一體。大概一天的勞累,只剩下幾個亮點——她那宿舍的窗戶還亮著。
鄭傳音支起車子,整理了制裝,叩了三下門,然后喊了她的名字:你的信來了。
有過送加急電報的情況,也有送團部的緊急通知,一般由連隊的人去取或團部派人快馬送。加急電報,一定家中出事了。夜晚送信,恐怕家人“病?!?。
先是燈光鋪出門,再是她跟著光出來。是月光照,還是臉色,總之,她的臉色煞白——沒有血色。
鄭傳音說:晚上閑了沒事,只當是第一次看看沙漠的夜景。
血重新回流到她的臉上,害羞似地紅了。如同水流進一片枯敗的胡楊樹。那是一封平平常常的家書,母親執(zhí)筆,父親口述。后來,鄭傳音和她戀愛,結(jié)婚。她告訴他,父親過去寫得一手好字,只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一拿起筆,手就顫抖。
上海青年陳敬麥進疆第三年,就被提拔為副連長,分管后勤。指導員說他對土地有感情——尊敬麥子。時值1965年仲夏,靠近沙漠,白天,像個大蒸籠,晚上,氣溫涼爽,得蓋棉被。
白天,連隊的瓜地第一次卸瓜。哈密瓜第一批成熟,他已經(jīng)熟悉瓜中事(在上海,外婆說過:神仙難斷瓜中事,那指的是西瓜),拍一拍,就知道熟沒熟。摘了200多個,每一個職工夠分一個。雙干戶(已婚)分大的,單干戶(單身)分小的,分完,天色已暗。汗水已收回,他隨便扒了飯,沖了澡,倒頭就睡。累了。
辦公室兼宿舍,還彌漫著哈密瓜香甜的氣味。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種聲音驚醒了。仿佛一個瓜,不慎失手,閃電般脆脆地咧開。
是爭吵的聲音,一男一女,男的噪門高,女的聲音低。聲音來自連隊前邊的林帶。辦公室和林帶之間隔著一個籃球場。兩個籃板,高高地遙遙相望。
那道林帶,像綠色屏障,沙棗樹,鉆天楊和柳樹交替成行,枝葉繁茂,樹干密集。連隊職工戲稱那是戀愛約會的地方。上海青年來到了連隊,那些年輕的老職工趁男的上海青年還沒反應過來,就搶先向女的上海青年“發(fā)起進攻”。
月光勾勒出林帶上邊的曲線,仿佛鑲了一條銀色的光邊,又似一個豐滿的女性平躺著。陳敬麥看見靠渠邊的柳樹背后兩個朦朧的身影,似乎用手勢輔助發(fā)話,那是男的。如果不動,會把他倆看成有枝杈的樹干。
夜里,陳敬麥習慣了聆聽林帶里傳來鳥叫,像是臨睡前相互問候。但林中有人,鳥兒就會讓開。他靠鳥兒的叫聲判斷林中有沒有人?,F(xiàn)在,他說:誰?深更半夜,把鳥都嚇飛了。
手勢和爭辯頓時停下來。男的是吳成林,女的是胡玉蘭。曾經(jīng),吳成林完成自己的勞動定額,去幫胡玉蘭,拔稻田雜草,清渠道淤泥。他還聲稱:不讓土地改變胡玉蘭的好身材。白天,陳敬麥還叫他倆一起卸瓜,主要給他倆創(chuàng)造相處的機會,而且,吳成林懂瓜識瓜,他一摸瓜蒂就知道瓜是不是成熟了。
林帶邊的渠邊,還留著一條一條瓜皮,有的肯定順水漂走。
陳敬麥說:要使廣大人民群眾都知道……都知道你們在談戀愛嗎?
胡玉蘭用上海話,說:敬麥,辰光這么夜了,我要回去睏覺,伊(他)不要我走。
吳成林委屈地說:陳副連長,我只是動口,沒動手,我碰也不敢碰她,你們都是上海人,你可要相信我,我沒碰過她。
陳敬麥佩服他白天卸瓜的時候,吳成林觸摸瓜蒂的動作,一擰瓜蒂,把瓜往攏溝里一掀,說:熟了。
陳敬麥說:白天卸瓜,運瓜,那么辛苦,你為什么不讓胡玉蘭回宿舍?有什么話,可以明天再說嘛。
吳成林拍一下樹干,說:她又不是瓜,我……我沒碰過她,我弄不懂,她為什么要去控告我?控告?!
胡玉蘭不響,只是輕輕地笑出了聲,似乎憋不住。
陳敬麥也笑起來,說:吳成林呀吳成林,你聽錯了,胡玉蘭不是要控告你,是時間太晚了,她要回去睡覺,我翻譯給你聽,上海話里的睏覺,就是普通話的睡覺,念起來像控告得發(fā)音,但不是控告,而是睡覺,看把你嚇得,現(xiàn)在你聽明白了嗎?
吳成林說:我一聽控告,就急了,哦?睡覺,我可沒擋著不讓她睡覺。
胡玉蘭說:拎不清。
枝葉篩漏的斑斑點點的月光,罩著吳成林一臉的喜悅和疑惑。
陳敬麥說:吳成林,你這脾氣,像火藥捻子,可不能還沒弄清,你就爆炸,今后,你要虛心向胡玉蘭學習上海話,不會說沒關(guān)系,但要能聽懂,不然,兩個人相處,會鬧出不必要的笑話,是伐?!
吳成林說:保證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向她學習。
胡玉蘭說:怎么學起指導員的腔調(diào)了?
陳敬麥嚼字咬音,說:上海話里,胡吳不分,好了好了,消除誤會,回去休息。
吳成林抬高嗓門,說:這個……不分好,最好不分。
胡玉蘭提醒:又開始廣播了。
渠里的流水,像突然發(fā)出響聲。不遠的林帶傳來麻雀的幾聲叫?;@球場均勻地鋪著亮亮的月光。
上海青年劉詩齊到我們連隊蹲點。那年盛夏,奇熱。我們連隊在綠洲的最前沿,緊挨著塔克拉瑪干沙漠。營部宣傳干事劉詩齊跟我們一樣,都是上海支邊青年,我羨慕,這么快就被提拔,脫離了墾荒第一線??墒牵矣X得她不適合當宣傳干事,她文文靜靜,話不多,做事慢條斯理,好像有什么心事兒,還遲遲疑疑的樣子。她來連隊了解上海青年的思想狀況。
劉干事的穿著也像第一代軍墾戰(zhàn)士,舊軍裝已洗白了,特別顯眼的是跑鞋,似乎她的大腳拇指好奇,探出了張了嘴的鞋頭。指導員是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老兵,他贊賞劉干事,還要我們這些上海伢子向她學習,保持艱苦樸素的革命本色。還說她像個革命的樣子。
我們上海知青跟她疏遠了。我是連隊的團支書,我建議,趁短暫的農(nóng)閑時節(jié),開展什么娛樂活動,調(diào)節(jié)一下大家的情緒,還能促進勞動的熱情。連隊的生活實在枯燥。索性組織一次營屬連隊的業(yè)余表演比賽。很多上海知青有文藝細胞。
劉干事向營教導員匯報,營里還撥了款,購樂器。當然,我們近水樓臺先得月——多沾了光。
連隊里一下子活躍起來,每天夜里,都像節(jié)日,鑼鼓喧天、琴聲悠揚。我坐在煤油燈前編導節(jié)目,還交給劉干事過目。她問參加演出的人數(shù)。我說需要三十幾個吧。她皺了眉頭,嫌人數(shù)多了。我說《豐收之歌》,載歌載舞,要表現(xiàn)喜獲豐收,每個演員戴草帽、拿鐮刀,得有陣勢。
她說:還是著手考慮短小精的節(jié)目吧,最好是著眼墾荒,我們第一次經(jīng)歷過的墾荒,豐收還沒到呢。
我心里嘀咕她不懂文藝,文藝表現(xiàn)的是人們向往的東西。我說:我們不會影響地里的活兒。
她說:你比我懂文藝,不過,我比你懂連隊,還是排演幾個反映墾荒生活的節(jié)目,又短又小又精,形式要群眾化。
我們這批上海知青,來疆前都能唱會跳,總想在農(nóng)場展示“大上海”的氣派。不過劉干事是表演比賽評比組組長,她的態(tài)度就是評比標準。
不得不把業(yè)余演出隊的人數(shù)削減。剩下八個人,模仿我們剛來農(nóng)場時老職工們編排的迎新節(jié)目編,其特點是;一是放開嗓子吼,二是現(xiàn)編現(xiàn)演快。我稱其為吃柳條拉筐子——現(xiàn)編。我即興編了個群口詞:《揮舞坎土曼》。四人表演,甚至激動得忘了詞,做出張嘴的樣子卻發(fā)不出聲,我臨時發(fā)揮補詞,反倒逗樂了觀眾,熱烈的掌聲像風刮胡楊林。
演出結(jié)束,我探聽評比結(jié)果。劉干事說:這就是連隊職工喜聞樂見的節(jié)目。我還是惦念評比的事兒,劉干事卻帶領(lǐng)所有參加演出的人員,開始到各連隊巡回演出,預先并沒有這個程序。
觀看的對象,有看瓜的、放羊的、守油庫的、管水閘的、種菜的、護林的。有一個放羊的老職工,只是長得老相——沙漠的風沙塑造了他。他常常放羊進沙漠,我們以為他是啞巴。一個人一群羊。演完了,他進地窩子抱出兩個西瓜,刨開,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當年,我墾荒就是你們演的那樣。
巡回演出結(jié)束,劉干事似乎忘了評比的事兒。那天夜晚,天空很遼闊,月亮很明凈,遠遠近近,都是水聲。稻田在灌水。沙漠粗野的風,越過防沙林,吹過連隊的稻田,都變得溫柔起來。
我看見連隊駐地溝渠邊蹲著一個人,有洗衣的聲音。同時,傳來歌聲《在那遙遠的地方》。農(nóng)場里已不再唱這首歌。劉干事大概覺察到有人,停住了哼唱。我走過去,說:我影響了你唱歌,這首歌多美。她說:我唱歌了嗎?
她說:農(nóng)場要舉行一次連隊文藝匯演,所以營里的演出比賽就不評比了。
我聽說,整個農(nóng)場的二十多個連隊都很重視這個匯演。我們連隊還選送了最受職工歡迎的《揮舞坎土曼》。
沒料到,全營六個連隊選送的節(jié)目全軍覆沒——沒一個獲獎。營教導員、營長,都很沒面子,責怪劉干事,說:你怎么抓的,丟了我們營的臉!
劉干事蹲點時間已到。我談了想法:沒撈到一個獎,跟節(jié)目大小有關(guān),其他連隊的節(jié)目,有陣勢有氣派,我們要是演“豐收之歌”,場面就熱鬧了。
她也總結(jié)了教訓,說:營里的文藝巡演,是送給下邊職工看的,團里的文藝匯演,其實是演給領(lǐng)導看的,后來,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久,劉詩齊主動請調(diào)(她認識到自己不適合當宣傳干事),她調(diào)到營職工子弟學校,當了小學的語文教師。我抽調(diào)到營部,頂替她的位子。
學校在營部旁邊。有一次,我到學校拜訪她,說:我占了你的位子。她微笑著說:我適合現(xiàn)在的崗位。
我終于沒提起月夜的渠邊,那首她沒唱完的歌曲。
上海青年雷朝霞知道“兩性關(guān)系”這個詞組,是在15歲。1964年冬,她從上海來到新疆農(nóng)場,她穿著軍便裝,還是掩蓋不住她的稚嫩。而且她個子矮,初中畢業(yè)還沒充分發(fā)育。她沒跟同一批上海知青下連隊,團部組織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工作隊,她寫得一手好字,工作隊的隊長劉成文點她為工作隊隊員,具體為記錄員。
雷朝霞說起話來還臉紅,像朝霞。劉隊長說:小不點,你不用嘴,帶上耳朵只用手,記,人家怎么講你就怎么記。
雷朝霞心中有了底。第一天起,她就練字,練得能跟上說的速度。不過,她對“社教”的意義仍懵懂?!吧缃獭币步小八那暹\動”。她看出,“社教”實際上落實的是“清”,就是清理、清查那些“四不清”的干部,然后,在團部審查。所以,雷朝霞就“坐陣”設在團部部隊專門的辦公室里,墻上有八個她寫的仿宋體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有個連隊的司務長被職工舉報為“四不清”的對象,司務長來隊里交代問題。他向坐在記錄桌的雷朝霞點點頭,猴猴腰。雷朝霞差一點要起身回禮,畢竟對方是有資歷的老同志,是長輩。
劉隊長瞥了她一眼,穩(wěn)住了她,顯然提醒她:你面前的是“四不清”對象。
雷朝霞的臉一熱,像太陽升起。她振作了下身子,模仿劉隊長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那叫一個嚴肅。
劉隊長開始啟發(fā)、引導,交代了政策。
雷朝霞幾乎是同步記錄。
司務長開始交代。比如,給誰八斤飯票,給誰半公斤砂糖。
劉隊長提醒司務長:不要光撿芝麻,丟了西瓜。
司務長列數(shù)自己利用職務之便,多吃多占,往家里拿過半條豬腿,還有一只雞,還有數(shù)枚雞蛋的事,像竹筒倒豆子,什么時間,什么東西,一個勁兒往外倒。
劉隊長作個暫停的手勢(他當過乒乓球裁判),說:你避重就輕,要我們替你說出來,你就被動了,性質(zhì)就變了。
雷朝霞佩服地望一眼劉隊長,又看一眼司務長——一副慘淡而可憐的模樣。
司務長說出了一個女性名字,說:我跟她有兩性關(guān)系。
雷朝霞的筆遲疑了。她首次聽見“兩性關(guān)系”,一時拿不準“兩性”這兩個字,有音,但形怎么書寫?后邊的話已跑到前頭了,情急之下,她用“良心”二字代替。
司務長在筆錄上簽了名字。
晚飯后,劉隊長翻閱“口供”記錄,準備向雷朝霞口述一個處理意見。他的目光滯留在“良心”上了,像夜里拿著手電筒尋物。他說:小雷同志,這“良心關(guān)系”是怎么了?
雷朝霞畢竟吸收了一些理論,解釋道:那個司務長,不講黨性,不講原則,只講良心關(guān)系。
劉隊長笑了,說:只講良心,有這么點味道,他跟那個女人有了“兩性關(guān)系”,還悄悄地給她送米送肉,女人的丈夫還悶在鼓里,也吃送來的東西。
雷朝霞以為隊長在表揚她記錄的忠實。回到宿舍,她跟同住的林芳大姐說了此事。林芳未婚,一直未看中合適的對象,一拖再拖,把年齡拖大了。
林芳笑得眼淚也濺出來了,說:傻妹子,性別總該懂吧?
雷朝霞說:不就是男的女的嗎?
林芳蘸了茶缸子里的水,在桌上寫,說:也叫男性,女性,看樣子,你還是不懂,不懂也好,不過那兩個是錯別字,糾正過來,兩性。
第二天一早,雷朝霞見到劉隊長,那臉跟日出前的天空一樣,她喜悅地說:劉隊長,我錯了,記錄上有兩個關(guān)鍵字寫錯了。
劉隊長說:知道錯了改正就好,我們工作隊的每一個隊員,要懂的事情很多,我看你勤奮好學,小雷,好好鍛煉把。
雷朝霞說:劉隊長,林大姐,所有工作隊的人,都是我的老師,我一定虛心學習。
劉隊長沖她離開的背影嘀咕:懂了?看不出懂了,只懂了字面,這個小不點,還是暫時不懂為好。
這話有一次由林芳原封不動地傳給雷朝霞,林芳還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劉隊長的口音。
雷朝霞說:大姐,你有豐富的文藝細胞,可當演員呢。
其他“四不清”對象,大多都跟那位司務長相仿,先是交代物品,再是交代女人,物與人有著連帶的關(guān)系,雷朝霞已熟悉了“兩性關(guān)系”的詞組。不過,劉隊長推薦她去團職工子弟學校教書。
劉隊長說:運動是暫時的,現(xiàn)在學校空缺一個教師的位置,一個蘿卜一個坑,你不去,別人就占了,教書是長期的事情。
第二年,“社教”運動結(jié)束。雷朝霞遇見林芳。林芳透露了讓她離隊的原因:劉隊長不想讓她這樣的小姑娘過早接觸“兩性關(guān)系”這類烏七八糟的事情。
雷朝霞教小學生,像個孩子(另一種說法是童心)。她自以為懂了“兩性關(guān)系”,還說:大姐,虧得那天你點撥我。
林芳只是笑,說:看來,你還是不懂,劉隊長做得對,保護你呀。
雷朝霞說:大姐,我說話,臉已不發(fā)熱了。
林芳說:我還是喜歡看見你臉紅的樣子。
雷朝霞突然發(fā)現(xiàn)防沙林背后的晚霞,她說:大姐,我還是第一次注意到晚霞那么美,你看你看。
林芳握住她的手,說:我真羨摹你這片朝霞。
再后來——文革初起,她看見林芳時,林芳剃了陰陽頭,在牛棚。她遠遠地叫大姐,林芳卻避開她。據(jù)說雷朝霞調(diào)入學校后,宿舍里只住著林芳——劉隊長跟林芳發(fā)生了“兩性關(guān)系”,雷朝霞簡直不敢相信,她心中的兩座塑像倒塌了。
詞語和事情終于對上了號。
上海青年鄭興記得,1964年9月30日,常連長在歡迎會上的講話。
常連長說:現(xiàn)在上海支邊青年排成立了,我是你們的連長,47年的山東子弟兵,打過多少仗,我不提了,我當過營長(他做了往下拉的動作),可是,越當越小(他伸出小拇指),我的脾氣不好,曾經(jīng)把同級的政治干部關(guān)了禁閉。
鄭興和同來的上海青年面面相覷,吐吐舌頭,不敢笑出聲。
常連長說:你們實行三年供給制,第一年每日3塊津貼,第二年5塊,第三年8塊,三年內(nèi)不允許談對象,其他還有問題,可以向我反映。
按照團部的統(tǒng)一安排,起初的一個月,半天學習,半天勞動,餐餐吃白面饃。白面饃就是麥面饃,為細糧。一天,常連長來上海青年的宿舍查看生活情況。
鄭興說:我反映個情況,伙房偏心,給老職工吃雞蛋糕,給我們吃白面饃。
常連長說:沒有偏心,這可是團部特批照顧你們呀,老職工可沒有享受蛋糕,你說的蛋糕,是粗糧。
鄭興說:我們跟他們換一換吃。
常連長說:沒有吃過,換換口味也好。
第一頓,還新鮮,其實那是苞谷面發(fā)糕,吃多了刮嗓子。等到重新懷念白面饃,常連長說:沒有了。他說:粗糧耐得住消化。
常連長的話里,總是帶上“沒有”。背地里,上海青年流傳起一個綽號:常沒有。
偶然一次,常連長聽到了,沒有生氣,說:眼下常沒有,就是靠我們的雙手,創(chuàng)造常常有,你們看這里過去不是沒有綠州嗎?
上海青年和老職工同樣上工、收工,而上海青年爭勝好強,你追我趕,勞動干勁大,消化能力快。鄭興的肚子,食物剛進去,就消磨掉了——肚子經(jīng)常轉(zhuǎn)空磨。他到食堂打飯,總是搶在前頭。一個苞谷饃,一份炒白菜,裝進肚子,他還不甘心,筷子敲碗,像奏樂迎接什么——爭取再添些。
常連長照常出現(xiàn)在打飯窗口,說:沒有了,你的定量已打過了。
晚上,鄭興餓得睡不著。他為了緩解饑餓,喝涼水,可是,一泡尿憋醒了他,一旦排泄出,肚子又空了。他不顧面子,向同來的女性求援,當然,他以幫姑娘干活作為回報。他的眼里,世界上的東西,分為兩類:可吃的,不可吃的。他嘴上時常掛著口頭禪:蒼蠅蚊子都是肉。
那年,春耕春播,劉團長來連隊看望上海支邊青年。
常連長來上海青年的宿舍,提前打招呼。他強調(diào)各班要管好每個青年的嘴,團長不論問什么,都要答好。他還對鄭興說:我特別給你打個預防針,你少說幾句,沒人會以為你缺個嘴。
劉團長是常連長的老首長,常連長對他的提拔大權(quán)口服心服,而且,體現(xiàn)在行動中??墒牵嵟d是個普通職工,他咬咬嘴唇,嘀咕:我沒有帽子,還能把我從地上降到地下?
常連長說:不要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管不好嘴,我要狠狠地刮你胡子(“刮胡子”意為“批評”)。
鄭興說:常連長,我也希望有你一樣的胡子,多刮刮,胡子就茂盛。
據(jù)說,常連長的兒子最害怕常連長的胡子,一親,兒子就又哭又叫地掙扎。
常連長再次出現(xiàn),陪同著劉團長,一個班一個班的宿舍看望。到了鄭興這個班的宿舍,團長問習不習慣這里的生活,具體問到穿的衣服、蓋的被子。大家已自動推選出代表——鄭興簡潔回答,要么有,要么好。
常連長捋了捋胡子,標志著他滿意鄭興的回答。鄭興由那個動作,聯(lián)想到成熟的麥田,他曾望著金色的麥浪,張開手撫著密密實實的麥穗,麥芒刺癢了手心。很愜意。
劉團長問:伙食好不好?能不能吃飽?
估計其他宿舍,都按照常連長定的調(diào)子回答好或飽。不過,鄭興脫口說:吃不飽,常沒有吃飽,有幾次還餓得睡不著覺。
常連長從劉團長一側(cè)瞪鄭興一眼。劉團長轉(zhuǎn)過臉說:我聽說,你得了個外號,常沒有,是褒義還是貶義?是不是常常沒有叫上海青年吃飽?
常連長對著鄭興說:你這個娃娃怎么亂開口?
劉團長說:這些娃娃從大上海來到大沙漠,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吃不飽怎么行呀?我叫團里調(diào)撥一批糧食,一定要填飽肚子。一時沒有,還能說得過去,老是沒有,就說不過去了,當年在延安,南泥灣大生產(chǎn),不就是從一窮二白到豐衣足食的嗎?
鄭興帶頭鼓掌,手都拍紅了。第二天,常連長派鄭興押著四匹馬拉的膠輪車,上團部裝糧食。傍晚,卸麻袋,常連長也來扛,說:你把客氣當福氣了。
鄭興說:連長,一說到吃,我就控制不住嘴。
常連長說:什么叫內(nèi)外有別?記住,一個連隊要維護集體的榮譽。
鄭興說:我知道……可是,要了面子,餓了肚子。你不是說過,人是鐵,飯是鋼嗎?
常連長說:管好自己的嘴這句話你咋沒有記住?我剛參軍那會兒,也是你這副脾氣,禍從口出,吃了不少苦頭,當然,你這張嘴沒有惹禍……倒是為連隊爭取來了糧食,你可不要辜負了團首長對你們的關(guān)懷。
糧食入庫,鄭興還等待著常連長來“刮胡子”,他甚至摸一摸下巴(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常連長捋了一下胡茬,說:上我家,開小灶,你這個娃娃,明天起,當上司,管伙食,我要叫你嘗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滋味,到時候,你可不要變成了真(鄭)沒有。鄭興說:常連長,對不起,是我給你起的綽號。常連長說:我早知道了,常沒有也不行,是不是?能哄得了嘴巴,哄不住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