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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日

2019-04-17 18:52洪琛
野草 2019年2期
關鍵詞:詹妮朱莉吉姆

洪琛

他們的車停在對面,兩個人坐在車子后座。前院的樹枝入秋前修剪過,剛好看得見那些人在屋里走動,人丁興旺的屋子。一共來了三撥人,一對母女,四十多歲的母親,十幾歲的女孩穿著運動短褲,好像慢跑時被硬拉來的;一對年輕的印度男女,看上去很文雅,估計在西區(qū)CBD上班,從這里開車過去,上新修建的M1號公路,十幾分鐘就到——這也是鎮(zhèn)上的房子越來越緊俏的原因。還有一對中國夫婦,來得最早,車子停得很遠,在差不多離開房子五十米的地方。男人胸前掛了一個嬰兒,妻子身體還沒恢復,張開兩條腿走路,像一只伸著脖子的鵝。兩個人手牽手在這條街上走了幾個來回,也許是在觀察鄰居的房子。沒有什么可挑剔的,梅林路的每一幢房子都有自己的建筑風格,還有那些精心打理的花園。多年來,老麥克一直給予這整條街以專業(yè)園丁的意見和建議(有時候甚至會強人所難,在他妻子朱莉看來)。在這之前,有幾家的院子直接交由老麥克負責打理,超市的獼猴桃都論個賣了,一個80分,但他的收費十年來都沒有漲過。當然,那個與這個沒有關系,現(xiàn)在,老麥克干不動了,他連搬除草機都有點吃力,他總不至于把自己的院子交給別人打理,否則他只有一肚子的不滿意。

老麥克坐在車后座,并不舒服,他的腿半小時里無法伸直。那三撥人正在陸續(xù)離開他的家。吉姆已經出來,把插在圍墻上的那面“open”藍色三角旗收了回去,轉身走路的樣子仍然和多年前來他家時一個姿勢,兩個肩膀搖擺不定,現(xiàn)在西裝革履,端正地打了一條藍領帶。坐在車里是朱莉的主意,她想看看會是怎樣的人來買他們的房子。這是餿主意。八十二歲的朱莉還剪著齊耳齊眉的短發(fā),一有風吹草動,就瞪大了好奇的眼睛,上面的睫毛都快掉光了,東方人的毛發(fā)本來稀薄。她正收拾鉤針,毛線裝進藤籮筐,滿意地看著編了五寸的花邊。事實上,什么都不需要了,難道她還不知道,他們要搬去住的公寓沒有那么多的家具,最主要的是沒有貯藏室——還有什么需要囤積起來的呢。

朱莉繞過車頭,幫他把腿放下來,在這之前,他把車門打開了,朱莉走路已經夠慢,可是他的腿始終伸不出去。他應該坐在駕駛位上,這樣的話,他一踩油門,他的老爺車仍然可以開得很快活。他從來就不知道后座的不舒服,他在駕駛室回過頭來的時候,總是看到后車座上那些快樂的臉——很久以前是外孫女索亞,更久以前是女兒詹妮和他的一條狗艾瑞克,艾瑞克拖著長舌頭,“哈哧哈哧”。不過那會兒,他開的不是這輛老爺車,是一輛德系MAN工具車,轟隆隆的發(fā)動機,和他一樣壯得不得了,后車斗里那些花園工具被朱莉整理得整齊有序。離開家之前,朱莉會在他臉頰上碰碰,詹妮則掛在他脖子上親了又親。

門是開著的,吉姆站在玄關前,收拾房屋宣傳畫冊,打開邊柜,準備把資料塞進去。突然之間,這個家已經交由一個外人理直氣壯地支配,朱莉的臉馬上掛了下來。她走向了廚房,經過吉姆身邊時,并沒有親熱地招呼,嗨,吉姆,喝茶么。吉姆對老麥克說,一切都好。當然,這只是第一個開放日,接下去,感興趣的人會更多,這是一個趨勢。老麥克點了點頭,邀請吉姆在沙發(fā)上坐下,他自己很惱火那條腿還沒有恢復過來,在面前的年輕人眼里,他不得不裝作若有所思地,慢慢挪步到另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吉姆坐在他對面,半傾身子,撅著屁股,手指交叉著,露出來銀色的袖扣,在麥克的記憶里,藏在袖口里的手臂上有一個漢字的紋身,“忍”——那是朱莉認識的文字。

吉姆伸出手在茶幾的碟子里拿了一塊點心,塞進嘴,滿意地咀嚼,他一遍遍地非常樂觀地表示,現(xiàn)在是賣方市場。在這之前,強尼叔叔、溫蒂、包括他自己的父親老吉姆的房子都是經過他的手賣出去的。您知道溫蒂那個破板房,管道都生銹了,拉開的柜子門都關不上,但是這都沒有關系,這個街區(qū)地段好,土地面積大。年輕的家庭正在一撥撥地過來。

“都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了,房子的價格就像那什么玩意兒,呼呼呼地吹起來?!奔酚稚斐鍪秩ァV炖蜃龅狞c心有著古老的東方神秘,上面雕刻著文字,咒語一般。

“我記得應該還有一個木頭的模子。”吉姆說。

“什么?”老麥克沒聽清楚。

“一個模子?!奔沸α艘幌?,有點害羞。

很多年前,朱莉踮起腳尖,從廚房上部的吊柜里拿出一塊木頭,橢圓的梳子的造型,凹進去的地方七倒八豎,填進面團以后,出來的是東方的文字。

那個吊廚還很結實,剛才有人打開過,里面的碗盤一摞摞疊得很高,估計都不怎么用了。

朱莉從廚房里沏了一壺茶,她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吉姆在客廳里,這讓她很快樂。她已經很久沒有招待客人了。

“你父親還好么?”朱莉問。

“您是指他的胃口?”吉姆皺著眉頭,笑了起來。最近他見過父親一次,是順道,剛好有一份房產文件需要去市里公證,他就約了父親在樓底下的咖啡店見了一面,他確定那個女人把他照顧得很不錯。

“我們也要住到公寓里去了?!敝炖蛘f。

“這里就交給我吧?!奔泛攘艘豢诓?,有一種植物的腐爛的味道,“如果你們不急的話?!?/p>

“我們急么?”朱莉看著老麥克,笑得很調皮的模樣。

老麥克一只手輕拍著沙發(fā)扶手,陽光照在他的肩膀后面,有一種威嚴。他忘了,這會兒他自己也穿了一件西服,旁邊的朱莉披了一條大尺寸駝色羊絨披肩,里面露出旗袍下擺的一條黑緞滾邊以及小腿上的老年斑,不仔細看還以為她穿了一條花型絲襪。很隆重,他覺得不錯。他環(huán)視著這一幢居住了大半輩子的房子,點了點頭。

“你知道,吉姆。”朱莉眨著眼睛說,“沒有人需要它了?!?/p>

吉姆做出了一個理解的表情,他挪動著自己的寬下巴,伸出手,撥了一撥茶杯的耳柄。剛才推開樓上北邊的一扇房門的一瞬間,他差點忘了自己是一個房屋中介。

那些人從他身邊繞過去,走進房間。詹妮的單人床仍然在屋中間,一個年輕女孩裸著光腿蹭過床沿。床頭還是那一盞花瓣燈,八角形的青色燈罩看不出原先翠綠的成色,他走過去,拉了一下燈線,“吧嗒”一聲。印度女人轉過頭來,她正打開衣廚,伸著脖子,沒有油漆過的原木杉樹板有陳年的痕跡,幾個自制的鐵絲衣架掛在那里。印度男人把腦袋貼近墻壁,瞇了一只眼睛,像設計師一樣瞄著衣櫥和墻體間的縫隙,從樓板到天花板,很有企圖。那一對中國夫婦站在窗邊,低聲交談,看上去非常滿意從這里望出去的視線。遠處CBD高樓的影子掩映在綠蔭中,在時鐘九點的方向。

然而二十年前,那里什么也沒有,看到更多的是另一個方向的丹頂農山脈,站在窗邊可以看到半山坡那里,有火車像一條蟲在爬,夜深人靜時,亮著燈的車廂又成了一串圣誕節(jié)日燈。不過,常常顧不上火車了,只記得眼前濃密的黑暗,后院那一大片草坪沒完沒了,要跑很久,才能跑到圍墻邊,一腳蹬在松樹枝干上,另一腳順勢跨過圍墻,松樹枝太茂密了,劃在腿上一條條紅印。

詹妮是吉姆喜歡的女孩,比他大了七八歲,是他哥哥的同學,所以,那些他自以為的經歷其實都來自他哥哥山姆的描述。溫柔的詹妮,遺傳了朱莉的那一點東方的古板,吉姆一直擔心自己那個裝腔作勢的哥哥遲早會毀了她。后來,詹妮和山姆都跑到外面去念大學了,山姆念的是人類起源史,從世界各地寄回來明信片的時候,已經與詹妮分手很久了。有一次,吉姆在火車站看到詹妮帶著她的丈夫,一個穿了巴寶莉米色風衣的男人,提了一個棕黃色行李箱,胡子刮得很干凈,符合他心目中的詹妮丈夫的形象——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半山坡的火車,像一條蟲。

兩天以后,吉姆打來電話,說已經有人正式出報價,75W,遠遠超出了當初的預估價?!斑@還是第一次開放,”吉姆不急不緩,聽上去穩(wěn)重多了,“我們還可以等一等?!?/p>

是老麥克接的電話,他放下話筒后,走回廚房。剛才他們正在整理餐具,朱莉坐在餐桌邊,面前攤著一堆各式各樣的瓷器。有些餐具他們會帶到那公寓里去,誰知道他們還要活多久。有些需要送到婦女慈善機構,就好像以前他們自己去二手店買回來一樣,現(xiàn)在又都還回去了。

看到他進來,朱莉放下手上的面巾,拭擦過的銀質刀叉閃閃發(fā)光,嘴里念叨,向他舉起一個青花大盤子,扣過來,晃動著底部。

“剩下最后一個了?!?/p>

他們結婚時,朱莉母親送了一套茶餐具,看上去以為是來自中國的青花瓷,其實是英國的維奇伍德系列,底部還有這一套瓷器的專屬編號。四十年來,就看著它們一個一個地打破。起初,朱莉把它陳設在餐邊柜的玻璃架上。第一次打破的是其中的一個茶杯蓋,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發(fā)現(xiàn),被小詹妮仔細地拼回去,偽裝成完好無損,扣在那里。86年的那一次基督城地震,他們正坐在那里吃晚餐,聽著屋子里到處都在響,一開始還以為是一只巨大的果子貍,一只成了精的果子貍從屋頂跑過。響了幾秒鐘,恢復平靜后,那個杯蓋分成兩半掉在杯子里。詹妮笑得前仰后合,她早就忘了,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瓷器損失最大是在屋子的第二次裝修時。微波爐洗碗機烤箱開始成了廚房的主角,朱莉真是樂昏了頭了,她把它們都扣在新安裝的洗碗機里,卻忘了應該先把架子推回底部,她就直接這么把豎著的門往上一推,扣在側面的瓷器就丁零當啷全掉出來了。

老麥克拿起一張報紙包裹了一只盤子,又在外面裹了一層氣泡膜,把它放進籮筐,他相信,這樣等她們婦委會的人來取時,不管運到哪里,都不會破碎。但是,他覺得還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踏實的。他在拿起一捆刀叉的時候,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他想起來了。

“不會吧?”朱莉嚇了一跳,她又睜大了她的眼睛,有一點手足無措。這么多錢,有什么用呢。老麥克也茫然地看著她。

還有一件事,老麥克又想起來了,吉姆說那一對中國夫妻想要再來看一看房子。

為什么?

他們還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孩子們迫不及待了!”吉姆轉述中國人的話。

你是說,那一對夫妻還有兩個孩子?他們有三個孩子?朱莉緊張起來。她環(huán)視四周,莫名興奮。年輕時的她一直想象會有一大群的孩子出現(xiàn)在這個屋子里面,對,她指的是她會為麥克生下一堆孩子。

當初他們買下這幢房子的第一時間就向政府遞交了擴建的申請,他們在這幢1932年建造的單層平房上加蓋了一層,把所有的臥室都搬到了樓上,又在北邊延伸出去一個三十平米的陽光房,寬敞得可以搬進一隊童子軍,結果,沒有人會想到麥克精子量不足。

當然,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得把廚房收拾一下,她可不愿意有人認為這個屋子的女主人不夠品位。對,她得先去換一套衣服。朱莉放下瓷器,抹了一把手,一邊扶著樓梯扶手,歪歪扭扭地就要上樓。

“我沒有答應?!?/p>

麥克坐在那里,慢條斯理地,看著年邁的妻子永遠像只小兔子,被外界驚動得蹦來跳去,“今天又不是開放日。”他說得很在理的樣子。

朱莉愣在樓梯上,一臉失望,慢慢地下樓,回到第三級樓梯時,地毯下面的木樓板嘎吱多響了幾聲,像往常一樣,扶手下的一條欄桿脫落出來,朱莉順著斜邊,把它推回去,逆著方向,卡回到原來的位置。

“做點什么給你吃吧?!彼絿伭艘痪洹?/p>

冰箱里還有一塊剩下的綠豆沙,那天吉姆把一整碟的綠豆糕都吃光了。朱莉在揉面粉的時候想到吉姆的哥哥,叫什么來著,吉姆的哥哥?一個深膚色的男孩,后來變得身材高大,長發(fā)留到肩膀上,卻喜歡用小指頭,彈,彈,彈他看到的每一點不如意的地方,比如眼前的面包屑或毛線絨。

“他酷愛吉它嘛。”就在那里,戀愛中的詹妮,兩只胳膊撐在廚房操作臺的邊沿,一邊辯解著,把一個面團捏得心不在焉。

酷愛?很多酷愛到最后都忘了,倒是一些小動作留了下來。

如果詹妮當初嫁給了吉姆的哥哥,朱莉依舊是不滿意的。就像現(xiàn)在,麥克正轉身走向客廳,厚實的后背,熊一樣,還有他的前胸,全是毛,她躺在那里,就像躺在長絨羊毛氈上,溫暖得不得了,然而——朱莉自己的母親,對麥克也是不滿意的。所以,朱莉一邊把綠豆沙揉進面團,安慰著自己——也不必難過,至少詹妮覺得很幸福——那個永遠比別人慢一拍的詹妮。

朱莉專心地把綠豆糕拍進模子?!敖】灯桨病保瓣H家歡樂”,“四季如春”,雖然她早已模糊了那些漢字的意思。

老麥克坐到了客廳靠窗的單人沙發(fā)上,長長的走廊盡頭,廚房里晃動著妻子的背影,瘦小的笨拙的,到處都是。廚房的窗口外面是那株老芭蕉,都長到屋頂上了,在老麥克的視線里,芭蕉樹在一茬一茬地低矮下去,躺在嬰兒搖籃里的詹妮,被陽光刺得細瞇著眼睛。那一天他終于夢見詹妮,就坐在餐廳的正式長餐桌邊,非常端正地切著一片煙熏肉,他假裝沒有看到孩子的兩條腿不動聲色地在底下晃蕩。后來,詹妮就長大了,和他一起站在腳手架上,仰著頭,舉著涂料的滾筒,一遍遍地刷天花板,就在他現(xiàn)在坐著的位置。一開始,誰也不知道二樓陽臺的瓷磚裂開了,積水在石膏板上鼓出了一個氣泡。

他們是三十歲那年才有的詹妮,那真是等得夠嗆。不過,她陪伴得他們也是夠嗆——他們曾收留過她一陣,在她成人后應該離開家的一些時候里。她不停地戀愛,失戀,又戀愛,她騎著自行車從山坡上俯沖而下的快樂轉眼就過去了,她還在那里很快樂。那天,她躺在里面,瞇著眼睛,仍然是個孩子的臉龐。占姆斯的眼睛是紅的,兩個男人緊緊擁抱了一下。當初,是他把詹妮的手交到占姆斯手里的,占姆斯怎么答應來著?會陪伴她一輩子!上個周末的母親節(jié),占姆斯打來了電話,問他們有沒有收到母親節(jié)的鮮花,他聽到電話里的背景聲音,他想占姆斯應該是去了海邊的度假屋,詹妮一直想要住到海邊去。

老麥克的手指扣著沙發(fā)扶手,仰面看頭頂的天花板,找不到那個氣泡的痕跡。他想,不用太擔心,他不久以后就會去陪伴詹妮了。他的身體時時在提醒自己,他們該搬到那個公寓里去了。75W,還是很不錯的價格,他非常高興能為朱莉留下這筆錢,而不是這幢房屋。

窗外又有一個檸檬掉了下來,“噗咚”一聲。就讓它爛在地上吧。老麥克側過臉,天空中有一只熱氣球很緩慢地飄過來,飛得很低,隔一會,在底部噴出一團火焰。

院子外面,街對面停著的一輛車里下來兩個孩子,看上去有點奇怪,黑頭發(fā),黃皮膚。熱氣球又噴出一團火,兩個孩子捂著嘴,一個勁地笑。老麥克想起來,那輛車停在那里很久了。他在客廳接電話的時候,注意到那輛車,他想它停得不夠禮貌,它應該再往前挪一點,或者索性往后,這樣,就不會影響對面喬治家的車出入。當然,它停在那里也沒有錯,這是標志停車兩小時的允許區(qū)。

女孩約摸七八歲,正在向老麥克的花園靠近,不清楚是什么吸引了她。修剪成城堡的綠籬,玫瑰花叢里的鐵皮彼得潘,陽光照在噴泉水霧上的一道小彩虹,這些都有可能。喬治家的那一只老貓,常常蜷在橡樹樁上打盹整個下午,偶爾揮一揮爪子,趕蝴蝶。更矮小的男孩,跟在女孩后面,不大情愿地,抖著小腳,東張西望,突然手舞足蹈起來,沖進院子里,沒跑幾步,就被追上來的女孩慌慌張張抓回去,兩個人興奮地趴在老麥克花園籬笆上,拼命伸著脖子——那里會有什么呢?

魚池里游動的三條金魚:尼莫、費昂娜,還有它倆的小寶貝,費力卡。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過去,第一個開放日,然后,第二次開放,然后,第三次,第四次,八個開放日會在一個月內結束,日子沒完沒了。

老麥克的兩條腿仍然蜷曲在后座,有一回,朱莉都忘了回頭幫助他,徑直就去了。她惦記著陽光房餐桌上的那些小點心,還有后院青檸檬、無花果,她都貼上了標簽,敬請分享。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前一個晚上,朱莉就開始興致勃勃地簡直就是在為一場派對做準備。那些人會留下來感謝的小卡片,令人驚喜——來的人多得不得了,聯(lián)合國似的,一撥一撥!有人說朱莉的司康餅比19號街做的更好吃,好吃極了——下個開放日,那人就會在餐桌上發(fā)現(xiàn)朱莉留給她的配方,以及一小罐奶油。她告訴她,秘訣就是這個,來自英國西南部的高脂淡奶油,外孫女索亞寄給她的。心懷感激的人會在書房的照片墻上開始猜度,很快地,就會找到那個戴一副黑框大眼鏡架的索亞,站在布蘭德爾中學草地上,和身后那幢四百年歷史的教學樓一樣深思熟慮。視線稍稍偏移過去,索亞又縮小成碎花布連衣裙的小姑娘,在后院的秋千上晃蕩,腳下三只小雞仔——留在現(xiàn)場的依然是照片里那個雞窩,還是有三只小雞仔,在開放日的半小時里,擠在綠色的織網前,沖著每一個看房的人憤怒尖叫,“唧唧唧唧”。

菜地里的小青蟲,放心。又在“放心”前面,加了一個“敬請”,后面加了一個“分享”。

朱莉朝老麥克擠了擠眼睛,把卡片裝進一個小木盒,和嫁妝的珠寶盒放在一起。

“多么可愛。”她說。

“看來,得把雞留給她們。”她又說。

“誰?”

朱莉搖了搖頭。

吉姆那邊消息不斷,有時候,他都抑制不住興奮。

“又一個新報價。猶太人,89W多加1千。再等等,再等等,猶太人呢!”吉姆說。

老麥克皺著眉頭,這段日子,錢的概念,他都有點模糊不清了。每回和朱莉談起,她也稀里糊涂的,她都忙不過來了呢,哪有心思去管這些。有一回,她舉著一張小卡片,說是給他的。

“親愛的grandpa”,卡片上面有畫了一棵樹,樹上畫了三朵花,樹下很多黑點點,“孩子說有一個螞蟻窩,如果您允許,我非常愿意帶工具來,在下一次開放時間以后。”

為什么不呢?朱莉滿懷期待。

老麥克聳了聳肩,他想起那天下午,那個叫文森的中國男人,坐在陽光房的三人沙發(fā)上,低垂著一個敦厚的下巴,一直拉著妻子的一只手,時不時拍拍手背,看上去像個責任重大的袋鼠爸爸——嬰兒在他胸前的大口袋里,一個勁地搖晃著腦袋。

別忘了,那一個小口咬綠豆糕的女孩也是他的,還有小男孩,一直盯著壁柜里的機械模具,戀戀不舍。

他的妻子英文不是很流利,自我介紹說,她叫蓮,蓮花的蓮。

那么在中文里什么意思?

蓮為難地看著丈夫。文森解釋說,是一種花,潔白無瑕,一邊說著,他突然笑了,拿起了碟子里的綠豆糕,上面刻著一朵蓮花。

朱莉恍然大悟,她說她母親也是一朵花,冬梅!她跳了起來,趕緊在綠豆糕里翻找。

最后,她盯著女孩口中剩下的那一小塊綠豆糕,開懷大笑起來。

下一個開放日!她說,她會在餐盤里,給他們留著“四季花開”。

“我好喜歡?!鄙徔粗@幢房子,仿佛是對著這里的一切說,“真的,我好喜歡?!?/p>

老麥克又聞到了空氣里面那一種羞澀的喜悅。他從秋千上站了起來,桉樹上有一只面無表情的貓頭鷹,很久了,和他互不理睬。

他在等待那條酸脹的腿恢復,無論如何,他也不愿意讓那只貓頭鷹識破。他站在后院的圍墻邊,仿佛第一次看著自己的房子。黃昏的紫色的云霞在天邊,地毯一樣鋪過來,令他驚詫。他覺得朱莉此刻就在身邊,和他站在一起,站了多年。兩個人望著那房子,望著這幢房屋被天邊的光芒吸收了進去。它在晃動,掙扎,慢慢地恢復到了它最初的模樣——一幢尖頂的維多利亞建筑。

一本褐色牛皮筆記,從屋頂的煙囪管里鉆了出來,粘滿灰塵,隨著書頁的翻動。

過廊的前檐一盞銅燈亮了起來,一個面包師走了出來。褐色筆記本里是這樣記載的,房屋的第一位主人是一個叫保羅的面包師,他應該有一個大肚子吧,按常理嘛。所以,那是個大肚子的面包師。他聞著廚房里的香味,心滿意足地在走廊外面抽起了煙斗,那時候的院子很大,但是粗糙、實用,種滿了香料,他的妻子從屋里走出來,摘了一把鼠尾草,面包師順手摸了一把妻子的大屁股,心滿意足。那是1932年的黃昏。

有一天,一個流浪的作家突然累了,他愛上了后院的一株橡樹,決定在這里定居下來??蛷d的燈亮起來了。一群年輕人圍在那里,不是在辦舞會,是圍著一個一個玻璃陳列櫥,里面全是主人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玩意兒。那里整天整夜地燈火通明,主人才不在乎呢,一直到他離開,回到以色列,他都不肯承認自己是個成功的猶太商人,他在那本筆記里寫道,我是一個作家,如果您夠仁慈的話,請稱呼我為旅行作家。

當然,誰會因為一棵樹而留下,除了作家。

誰也沒見著那棵橡樹,根據記載,它在1948年遭到了雷擊。不過,沒有關系,你可以在街口雷諾兄弟的酒窖里找到它,他們承諾,擁有這幢房子的人將永遠被歡迎享用橡木桶里的美酒——他們真是夠狡猾的。書房的燈亮了起來,瑪麗在記錄這一句話的同時,又用黑體字做了旁注。她的姐姐莎拉在客廳里調暗了燈光,ABC電視頻道里是達斯汀·霍夫曼的《畢業(yè)生》,她的第二個姐姐露絲皺著眉頭,在另一個房間的臺燈下,看《2001太空漫游記》,她對人類在半個世紀以后太空漫游,將信將疑,她把書翻得很響,企圖蓋過電視的聲音,后來,露絲慢慢抬起了頭,她被從未聽過的旋律吸引住了:你要去斯卡布羅集市么……代我向那里的一位姑娘問好,她曾經是我的愛人,叫她替我做一件麻布衣衫……

麥克一直記得露絲。那個裝扮優(yōu)雅得體的老太婆,銀白色的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從院子里出來,走進小鎮(zhèn)的咖啡館,喝下午茶。那個時候,他還不是老麥克,這幢房子是屬于三姐妹的,那時他還開著一輛動力十足的德系工具車,那時他們還住在北區(qū)。

窗戶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一直亮到二樓去了,老麥克看到自己、朱莉、詹妮,索亞、占姆斯全在那里,還有艾瑞克,快樂地搖動它的長尾巴。

他非常樂意地看到中國那一家子,他們的身影在窗口晃動,二樓的露臺上掛滿了喜氣洋洋的紅燈籠,筆記本已經攤在了兩個人面前,男主人深思熟慮,女主人笑吟吟地翻開了下一頁。

“你在想什么?”

“沒有,我覺得很好,一切都很好?!?/p>

“你不要擔心——”

“怎么會?”蓮撥開文森的鬢角,那里又冒出了一根白頭發(fā),“我從來沒有擔心過,和你在一起。”

“以后一定會有更好的房子等著我們。”

“我知道。我不擔心?!?/p>

“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讓我們給趕上了?!?/p>

“你說得對,我們很幸運。太幸運了?!?/p>

這是在兩個月以后。

蓮把丈夫的那一根白頭發(fā)夾進了筆記本,合上了褐色封面——那天她的手從老麥克溫暖的握手中抽離出來時,她心存內疚。

她安慰自己說,我是真的喜歡這幢房子的。

現(xiàn)在蓮從窗口望出去,一輛大型挖掘機停在院子里,院子的外墻圍了一圈堅實的柵欄,這幢即將推倒重建的房屋,已經和街區(qū)完全隔絕開來,亮黃色的反光漆料在梅林路的綠蔭中顯得異常突兀。

沒有人料想到,老麥克會把這幢房子以75w的價格賣給他們這一家子!

但是,一切都會好的。

蓮靠在文森身上,想像當年的朱莉和麥克。她想,即使他們知道了這幢房子被拆掉,也會安慰她的——沒必要太難過。

“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新建的房子會賣出更好的價格,用差價,我們再去買更多的老房子,推倒重建,再賣掉,再推倒重建,總有一天我們會夢想成真?!?/p>

“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建一幢給自己住的房子?!?/p>

“當然!”

“法式洋房么?”

“你想什么就是什么?!?/p>

“那真是太好了,我要一幢維多利亞豪宅?!?/p>

“好,尖頂的,有廊檐的?!蔽纳兄Z。

“天花板要很高,還要有一圈一圈的雕花?!?/p>

“沒問題!”

“我還要游泳池!”

“好,一個猛子扎下去碰不到底的游泳池!”

“我還要——”

蓮的內心逐漸充盈了喜悅,她把手塞進了丈夫的掌心,她的視線隨著文森的聲音緩緩而去。

她看到遠處的丹頂農山峰,那趟蒸汽小火車正盤旋而下。

她好像看到兩個孩子的腳拍打著游泳池的水面,水花濺到了在燒烤爐旁邊忙乎的爸爸身上,三只小雞仔在他腳邊啄食,“唧唧唧唧”圍著他直打轉,而蓮自己正靠在丈夫身上,初生的嬰兒環(huán)抱肚子,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心滿意足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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