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以西
囡囡端坐在高窗前的琴凳上,后背挺直,銀白的發(fā)髻挽在后腦。她的身旁,一架黑鋼琴,那是她的父親剎南為療愈妻子日益嚴重的抑郁傾向,從一個遠方城市花重金買下的。據(jù)說為運來它,中途換過兩次輪船,跑壞三架馬車,險些在一個雨夜連同馬車被山洪沖進河谷。新奇的琴聲第一次在市鎮(zhèn)上空響起,曾令鎮(zhèn)上的居民為之傾倒。
她的父親,那個帶著馬隊流浪世界的男人,年輕時曾誤入熱帶叢林一個食人族部落,險些成為火堆上的烤肉。他也曾在遠海的某座島嶼,捕獲過堪稱人類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美珍珠。那斛珍珠能在夜晚發(fā)出淡紫色的光,曾令漁夫家打小患上色盲癥的女兒重新看見繽紛世界。那串珍珠后來被塞加里——當時最繁華的港口城市里最著名的工匠——鑲嵌成項鏈,作為西西法塔王妃出嫁時的嫁妝,被王宮珍寶簿登入名冊。在獻出這串無比華貴的項鏈以前,剎南曾偷偷藏下其中一顆,將它單獨鑲嵌成一枚戒指,并因此贏得了她的母親末利——當時南方一位莊園主的女兒的芳心。他們在一次玫瑰園舉行的酒會上相識,剎南黝黑粗糙的皮膚以及他不羈的舉止在人群中格外觸目,見慣上流社會那些油腔滑調(diào)掩藏不住靈魂無趣、擦脂抹粉掩蓋不掉靈魂蒼老的男人,末利第一眼便被他吸引。她從他的衣角與袍風里聞見猛烈的海風和陽光的味道。在他親手為她戴上那枚紫珍珠戒指以前,她便打定主意拋下一切跟他走。他們在一個雷雨之夜雙雙出逃,沿著貿(mào)易馬隊在荒原中踩出的道路,最后來到風雨小鎮(zhèn)安家。
囡囡沒有見過這位頗帶傳奇色彩的父親,家中唯一可證明他曾存在過的證據(jù),只剩下窗前那架老鋼琴。母親說,他在一次遠行歸來的途中,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母親每到深夜便坐在鋼琴前彈奏她自創(chuàng)的曲子。聽見琴聲他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她說。
囡囡從童年到青年的世界里只有末利。從她記事以來,母親早早斷絕與外界的任何往來。牛奶工會將新鮮的牛奶放到門外的窗臺上,母親要等送奶工人走遠,才將大門打開一條縫。她也以同樣的方式從那里取回面包和蔬菜。就算家里從不會有訪客,她仍按時預訂鮮花,在昏黃的光線里,獨自坐到餐桌邊,慢條斯理將花枝一枝一枝修剪好,再將花枝慢條斯理插到雕花玻璃瓶子里。做這些事情,能讓母親輕易花光一下午的時間,有時甚至是一整天。
母親清晨準時起床,盥洗完畢,準時坐到鏡子前化妝,將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熨燙平整的裙子穿在身上,時刻讓人誤以為她將出席一場隆重的晚宴,或正等候一位重要客人的來訪。她在家也穿細細的高跟鞋,金屬鞋跟撞擊地板的清脆響聲,讓寂靜的空間里的每一件家具都顯得格外輪廓分明。如果這時有人突然來訪,他們一定會說,這個家潔凈得像沒有男主人。事實的確如此。母親曾說過,你父親每次回家,總是風塵仆仆沖進家門,帶來外面混亂不堪的氣味。那些氣味里,有時是一匹馬背上的雨水,有時是另一群粗野的男人身上衣襟上沾染的棕櫚果酒。打囡囡記事起,這些氣味通通與這個家絕緣,留下一種單一的、純凈得讓人著迷的氣息。
母親會在陽光如瀑的日子,端坐在她現(xiàn)在坐的地方。白皙細長的手指往下輕壓琴鍵,琴聲流出窗口,流向市鎮(zhèn),引來聽琴的人在樓前的大街上聚集。時常有年輕男子送來大束火紅的玫瑰,里面夾著寫滿情話的信件。沒人能統(tǒng)計出,曾有多少優(yōu)秀的男子以這樣的方式向母親表達過愛慕之情。偶爾聽到母親打開信件時念出的名字,她從中聽出幾位在市鎮(zhèn)上或因學識受人尊敬、或因相貌受人追捧的男士。出于禮貌,母親會收下花束,接著以極其禮貌的口吻回一封長信。有賴母親一邊書寫一邊念白的習慣,她得以聽到信中的大部分內(nèi)容。她知道,無論多么狂熱的追求者在收到這封回信之后,都將對末利斷絕念頭,卻會打心底里更加尊敬她。
她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并將她視為自己的全部——事實也是。直至有一天,她看見母親站在門邊,向著門外的空氣說話。在那一刻,她們之間的橋梁徹底崩塌,彼此間的對話也越來越少,語言在靜謐的空氣中漸次退隱,最后消失。她們之間換上一種無聲的語言,保持著最起碼的交流與溝通。囡囡開始習慣一個終日與空氣對話的母親,一個陷入記憶虛構出的遙遠過去的母親。世間任何一種喧鬧再不能打擾或喚醒她。有時母親發(fā)現(xiàn)囡囡站在門邊,向她招手,抱她坐在大腿上,從認識每一個琴鍵開始,教她如何使喚自己的手指并用它們奏出美妙的音符。過了數(shù)年,母親也走了,她便繼續(xù)坐在母親原來的位置,沒完沒了演奏逝去的曲目。
令她終生難忘的那個深夜,一聲巨響驚醒睡夢,整棟屋子的筋骨遽然斷裂。她急匆匆光腳跑到母親床邊,只見月光里,她像個熟睡的孩子,身體以胎兒般蜷曲的姿勢側臥,腦袋枕在手上,神情安詳。囡囡身穿睡衣站在床邊,一邊用力捂住嘴巴,一邊拼命流淚。靈魂的跡象已從母親蒼白的軀干中抽離。
曾屬于兩個女人的屋子,只剩下她一個人的體溫,她第一次感到世界這樣寒冷。
如果說,迷路的父親對囡囡而言是一個傳說,母親的逝世才真正是一場巨變。她曾與她互為影子這么多年,如今她悄無聲息走了,好像身體的另一半驟然抽離,留下黑而深的巨大空洞。囡囡不吃不喝在床榻上睡足七天七夜,事后卻已不大記得那一段依賴加厚的天鵝絨被子抵御寒冷的時光。她也不太記得那個世界崩塌的夜晚究竟過去了多久、發(fā)生在哪個年月,她像她的母親那樣,在鋼琴前一彈一整天,用母親的方式與時間和平相處,在母親的旋律中靜水深流,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她。
如若一整年的記憶剛好寫滿一本厚厚的記事本,把她所有的記憶堆疊起來,能摞到屋頂那么高。一百年的往事實在太厚重,可是越靠后的時光倒越發(fā)變得輕盈,缺乏質量,讓她多少有些歲月恍惚之感。有時她試圖努力回憶,母親離世的那晚究竟發(fā)生在哪一年呢。后來她索性放棄了。
時間這東西,實在不必太認真。
只是每天半夜里,她聽見琴聲憑空響起,爛熟的旋律在偌大的屋宇間回蕩,她便側臥在床榻上,指節(jié)隨著琴聲,在冰塊似的枕頭上奏出每一個音符。她從未擔心,夜里的琴聲襲擾了鄰居的美夢,只有她知道,這個世界再無其它人的存在。
自從屋子里又再蕩起琴聲,她便不再依靠天光判斷時辰。玻璃格子窗外的天,有時黑,有時灰,市鎮(zhèn)上的人們依據(jù)灰天時晝、黑天時夜來判斷天光。而她只依賴琴聲把握時辰。當深夜里的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如一片羽毛落在羊絨地毯上,一只圓實的手臂從后面環(huán)抱過來,她才能安心睡去。嘴角帶著甜蜜的、不易覺察的一絲微笑,輕聲說一句:
睡吧,我的陽光。
陽光是一名郵差。在過去無數(shù)年中,他總在替囡囡投遞一封沒有收件人的信,不久又將那封信原路送還。那封信寫了多少年,她與陽光便已相識多少年。記得多年前的某個灰天時,異常急促的門鈴聲響起,原本打算對一切突如其來的狀況不予理會的囡囡,卻鬼使神差站到門前。門開時,一位身穿制服的少年挺立在門外,帽檐底下露出一顆英俊的腦袋。陽光從他身后散射過來,那樣耀眼。她仿佛看見洶涌的潮水漫過來,夾雜著大海的濕咸味道,瞬間漫過她。她置身海底,胸腔被重力壓迫,無法呼吸。也是在這一刻,她身體里業(yè)已死亡的細胞頃刻間煥發(fā)生機,好像一切都有了期待。她記不起自己是如何收下那封原本隸屬于素未謀面的鄰居的信件,又是如何重新把門關上的。那一整天,天旋地轉的眼前,總擋不開他水晶般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曾在那樣一個莊嚴的時刻,如沉默的陽光,穿透連綿數(shù)日的陰雨而來。無論外面是多么灰暗的天氣,她始終感到屋子里是明晃晃的天地,她是活在陽光里的人。
在陽光出現(xiàn)之前,她將自己幽閉在母親留下的大房子里已經(jīng)許多許多天。街道轉角處的面包店會準時將新烤的面包送到門外的窗臺上,摁一下門鈴便離開。她要等那一聲鈴響過許久,才將大門微微打開一條縫,確認門外沒人,迅速取回面包籃子。她也以同樣的方式從窗臺上取到蔬菜和水果,還有裝在玻璃罐子里的牛奶和用舊報紙包扎的鮮花。這一習慣延續(xù)多年,直至她走向時間的盡頭。
那封誤投的信件,她一直珍藏在一層層套裝的木盒子里,每層盒子用一把小銀鎖牢牢鎖住。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將那封信交還給陽光,以便它回到正確的人手上,她從不認為那是一封錯投的信件,恰恰相反,它來得無比及時和正確。哪怕那封信里裝著一件攸關生死的大事,她也從未因此生起一絲負罪感。反而在后來的無數(shù)年中,她始終慶幸與那封信一同寄來的愛情。
為能夠盡快再見到他,她開始提筆寫信,把對陽光的思念和愛慕在手工信紙上寫得滿滿當當;信寫完,又在上面灑上用大馬士革玫瑰蒸餾提取的香水。她將信紙疊得整整齊齊裝進信封,虛構了一個從未存在的地址,然后在深夜里將信封投進門外的郵筒。次日一早,她悄悄守在窗簾背后,待那個熟悉的身影遠遠出現(xiàn)在街市上,她便光著腳從樓上蹬蹬蹬跑到門后,屏住呼吸等待他的靠近。透過門外輕微的響動,在腦海中還原他的輪廓和他每一個舉手投足的神態(tài)。郵筒開啟那一刻,她的信已抵達它要去的地方,那個送信的年輕人,正是它的收件人。
每次信件寄出,囡囡便開始了等待它被打回的日子,有時等待是這樣漫長,她索性將那個虛構得太過遙遠的地址改為小鎮(zhèn)上一個虛構的門牌,這樣便能縮短等待的光陰。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寫收件人時,索性用滿屋子明亮的“陽光”喚他。
囡囡終其一生也不會知道,在她瘋狂思念他的時節(jié),陽光也正以絲毫不遜于她的熱望等待著關于她的信件,無論是她投遞的信件還是被打回的信件。只要在一沓信件中看見她的名字,他的心就像一群草原上奔突的野馬,瞬間沒了方向。
自從第一眼見到門后的囡囡,他便被她深深吸引,他們同時感受到對方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卻都未在彼時彼刻意識到,他們的氣味已像兩條大河漫過山脊,彼此融合。每當他路過囡囡窗下,聽見琴聲從窗口瀉下,他便背靠石墻坐著,在墻下聆聽她美妙的音符。正午的太陽在墻上留下的余溫仿佛屬于她獨特的體溫——堅硬中的一絲溫熱。他時常在聆聽中不知不覺度過一整個安靜的黃昏,有時琴聲不斷,他便在那坐到深夜仍不肯離去。毫無疑問,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每次在郵箱里收到她寄出的信件,他就將信偷偷藏進懷里,貼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快速跑到無人的轉角,把信封小心翼翼掏出來,猛烈嗅它上面留下的香氣。他看見囡囡從香氣中走來,微風吹起她白色的裙裾,她在風中朝他微笑。當他拿到囡囡被打回的信件,總是第一時間沖到她家門前,用三分鐘的時間平復心臟劇烈的跳動,以便門開時向她展露一副職業(yè)性的持重與微笑。他總是輕輕摁下這城中最神圣的門鈴,在片刻如同一生那樣漫長的等待里數(shù)次心潮蕩漾。但每次從門后出現(xiàn)的女子,與他從香氣中所構建的想象都不一樣。她總是冷若冰霜,不茍言笑,每當他試圖報以一個溫情的微笑,她總是重重關上大門,從未給過他任何試圖接近的機會。這個可憐的男子日漸在幻想與現(xiàn)實的峽谷中越陷越深,他英俊的眼窩也隨之越陷越深。曾經(jīng)飽滿的臉龐日漸瘦削,兩側的顴骨像兩座孤峰向外凸起,下巴倒像一把尖刀,鑿得人心里生疼。
有那樣一個夜晚,窗口的琴聲彈到很晚,半夜里突然下起大雨,他貪念那琴聲不肯離去,不幸在天明的露水中染上風寒。走在回家的半路上,天空墜落雨一樣繁密的黃色花瓣,不知不覺在泥濘之中鋪出一條道路,囡囡身穿一襲潔白的婚紗,等待在道路盡頭,笑意盈盈向他伸過手來。他感到寒冷的軀體升起一股暖流,臉上放射出滾熱的紅光。他加快腳步向她奔跑過去,穿過急墜的花雨與寂靜的長街,然后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直挺挺向前撲下去。
囡囡因彈了一整夜琴,趴在鋼琴上睡去。醒后如往常一樣,到盥洗室洗漱,從衣柜里挑出一條白色的鉤花裙子,坐到母親的梳妝臺前開始化妝。剛剛晴朗的天空忽又下起大雨,雨滴從窗外撲打進來,打濕了白色亞麻窗簾和櫸木地板。她光著腳跑去關窗,隱約望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往長街另一端走去,她的胸部開始劇烈起伏,雨水打在臉上也不曾察覺。大雨越下越大,他的背影在雨幕中消失,囡囡才從一場大夢中醒來,趕緊關好窗戶。后來市鎮(zhèn)上空的陰雨從未間斷,那扇窗便再也沒有打開過。
囡囡收拾完地板上的雨水,坐到窗前開始寫信。是隨著母親的習慣,她一邊寫,一邊念出信的內(nèi)容。
我的陽光,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千零一十九封信了。算起來,我們整整見過二千零三十九次面。每一次見面都這樣短暫,而思念的等待是這樣漫長。昨夜我為你彈了一整夜琴,望這琴聲穿透寂靜和夜晚,將它送進你耽美的夢里。我將思念訴諸琴鍵,如果你聽見,一定能知道我多么渴望著你。我渴望著你像一把利劍,插入我冰冷的心臟??释銕е晁臍庀⒑湍悴鳖i上的汗液闖進這個家里,至少讓它不要這樣干凈。我彈著彈著,天已經(jīng)蒙蒙亮。昨晚下過一場大雨,天快亮時,我以為是個晴天。我趴在鋼琴上睡著了,夢見了你。我夢見你把我抱到鋼琴上,一只手攬著我的腰,一只手慢慢撩起我的裙子,之后你親了我,輕輕將濕滑的舌頭探進我嘴里……抱歉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這不符合一個有教養(yǎng)的女子說的話。我只想告訴你,我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每次夢境都這樣短暫而美妙。后來琴鍵響了,響聲驚動了你,醒來時這屋子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不太確定你是否來過,就像我至今無法確定你是不是喜歡我。你每次來送信,都顯得這樣有教養(yǎng),就像我的母親拒絕她的追求者那樣。我多么希望你會悄悄遞給我一束玫瑰,那樣我便能確切知道你的心意,并且會毫無保留抱住你,親你,吻你。
可是你沒有,這可真讓人失望啊。
我也多么希望能從你的臉上看見微笑,多么希望你對我說一句話,哪怕只是短短的兩三個字,但是沉默橫亙在我們中間,像不可逾越的山和海。我無法面對你在我面前轉身離去,每次搶先關上大門,但我每次都要在門后面站立好久好久,每次都后悔自己的魯莽沖動。萬一你要跟我說一句話呢?萬一有一天你對自己的冰冷感到后悔、輕輕叩響了這道沉寂已久的大門呢?如果你在門外輕聲說一句什么,隨便什么,或喚一聲我的名字,我會即刻向你敞開懷抱,把你的腦袋埋進我的胸——它們還從未被人撫摸過呢??擅看伟?,我只能在你默默離去的腳步聲中暗自神傷。
對,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今早從窗戶里看見你了,你一個人,在大雨中一個人走著。不知為什么我哭了,我沒法向你描述我當時的心情,總之我忍不住哭了,哭了好一會兒。后來我看不見你了,只看見雨,沒完沒了的雨,這也許是我人生中最令人傷感的一場大雨。大雨中的你背對我越走越遠,而我是多么希望你在雨中正朝我走來??!
囡囡寫完信,從抽屜盒子里取出香水瓶,往空氣中噴灑,一手拎著信紙在空中抖動,以便紙張上的每一個字都能均勻捕捉到空中的香氣。她將信紙整整齊齊疊進信封,用工整的筆跡在上面寫下另一個虛構的地址,趁著人聲隱匿的時機,將信件投進門邊的郵筒。后來囡囡陸續(xù)投遞過許多封信,最后都石沉大海。
自從不間斷的雨水開始那天,再沒人能找到大雨中淹沒的道路,市鎮(zhèn)上的人卻堅持往外寫信。人們把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希望裝進信封,指望有天能收到世上的回聲。郵局負責人是位好人,他不忍心所有人陷入絕望。多少年來,哪怕他的下屬從未成功寄出過一封信,馬背上的郵差依舊按時于星期五的早晨,在全鎮(zhèn)目光的注視下出發(fā),不久之后原路返回,一并帶回整箱整箱被大雨困住的希望。唯有囡囡的信沒有被打回,她卻在一個灰天時聽見樓下咚咚的敲門聲。
自從數(shù)年前陽光將隔壁的信件誤投,為她幽暗的生活帶來希望,她便不再拒絕突如其來的狀況,甚至將這冒失的門鈴聲視為愛情的召喚。她光著腳迅速下樓,就像第一次見到陽光時那樣。門打開,一個挺拔的黑雨蓬站在門外。待他摘下雨蓬的帽子,她看見一顆英俊的腦袋和額前濕漉漉的頭發(fā)。那是她等待已久的男子,仍保留著她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這一次,他沒有遞來被打回的信件,而是從寬大的雨蓬下面遞來一束腥紅的玫瑰——那是持續(xù)不斷的陰雨天里唯一奪人的色彩。她瘋掉一樣沖過去擁抱他,親吻他,將他一把拽進屋里,迅速關上了大門。
她任由他像抱起一只小鹿那樣將她整個抱起來。他抱著她往樓上走,沾染雨水的靴子踏過陳年的木樓梯,留下鮮明的腳印,金屬足底發(fā)出迷人的響聲。他將她放到鋼琴上(和夢里的情節(jié)一樣),一手攬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從腳踝處撩起她的裙子。謝天謝地,這一次鋼琴沒有發(fā)出不合時宜的響聲,充分留給他們空間,由著他剝下她的裙子,扯下她的內(nèi)衣和胸罩。她感受到一只肉質飽滿的大手在她細滑的身體間游走,撫遍每一寸深切的峽谷與隆起的高山。窗外的雨聲更大了,雨滴撲打著窗玻璃,使玻璃上霧起一層水汽。窗戶里面,一個白皙的、圓實的臀部正以均勻的力量上下彈動。她呻吟的間隙向他發(fā)出哀求:
不要停啊,美夢不要停??!
她夾雜著喘息的求告像大海上的海豚,忽而躍出水面,又在大雨中沉宕。
那個雨夜的狂歡過后,他們后來相處的每一個時刻,他始終未開口說一個字。但這不重要,對囡囡而言,她的每一個意識,都被他輕易捕捉,就像山洞里生活多年的瞎子,一伸手就能抓住飛過的蚊子。她的一個念頭剛剛冒泡,他便已掌握知曉。她一想起他,他就會立刻出現(xiàn)。她不必說,陽光,來我們彈一曲鋼琴吧!他們下一秒已經(jīng)坐到鋼琴邊,四只手在琴鍵上飛馳。她也不必說,陽光,你從后面抱住我。陽光的雙手已從她腰部的左右兩側滑過來,進一步用堅實的腹部和胸膛抵住她的后背。她更不必說,陽光,我想要一束玫瑰。毫無疑問,當她這個念頭還未閃過,陽光已手握一大束猩紅的玫瑰站在門外,身披黑色雨蓬,帽子下面露出一顆英俊的腦袋和額前濕漉漉的頭發(fā)。
一連數(shù)月,市鎮(zhèn)上空的雨水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雨水將泥濘的街道沖得一干二凈,露出堅硬的石子和遠古的瓷片,不久又從上面結出一層厚厚的青苔。青苔爬上墻壁,爬滿整個屋頂,偶爾從里面開出一朵堅韌的野花,在大雨的日夜擊打下,開完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最終開滿整個市鎮(zhèn)。市鎮(zhèn)上的人們似乎已經(jīng)適應了惡劣的天氣,照例在雨中穿梭。只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盡量減少外出,一度繁榮的社交活動幾近停止。鄰里間的交流越來越少,偶爾在大雨中碰面,只能互相招招手便踏進各自家門。就算有誰想要和對方聊點什么,也礙于雨聲太大而作罷。大雨像一層無形的玻璃罩,嚴嚴實實罩在了市鎮(zhèn)與外界之間,人與人之間。
恐怕整個市鎮(zhèn),只有囡囡會為這場終日不休的大雨開一瓶香檳慶祝。大雨讓她獲得空前的安全感。在她看來,雨水如同一座立體的海洋,使她溫暖的小窩成為與世隔絕的孤島。在獨屬于她和陽光的孤島上,他們手拉著手跳旋轉舞,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止不住大笑狂笑,卻完全不必擔心打擾鄰居。他們一絲不掛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她一絲不掛坐在鋼琴前為他彈奏,他一絲不掛靠在窗臺邊抽煙。他們在床上做愛,在浴室蒸騰的熱氣里做愛,在樓梯上,在閣樓上,在家中任意一個地方,在她需要的任意一個時辰,無休無止地做愛。有時她在廚房里切菜,他溫柔的攻勢從后面襲來,害她差一點切掉手指。等不及她嗔怪,他們便已雙雙墜入愛河,切到一半的胡蘿卜轱轆轱轆滾到地板上。
雨水不間斷的三五年里,曾經(jīng)繁華的市鎮(zhèn)漸漸換了模樣。從前家家戶戶陽臺上種滿太陽花和向日葵,庭院和門房邊開出葳蕤的梔子和茉莉,道路兩旁的木瓜樹,偶爾落下熟透的果實,一不留神砸到倒霉蛋的腦袋。自從白天不再有明晃晃的陽光,又被雨水長久浸泡,植物們?nèi)諠u萎靡,最后與根系一同爛在富含水分的泥土里。正當人們?yōu)榇私箲],許多湖泊與沼澤里才能見到的水生植物卻在一夜之間不請自來,迅速占領了人們對于大自然的期待。那些窩在家里久不出門的人若有天打開封閉已久的家門,他們一定會被眼前的景象驚呆。曾經(jīng)被馬糞鋪滿的大街已積水日深,水里長出繁盛的荷花、水蔥和花葉蘆竹。雨勢大的時候,滿大街漂浮著開花的鳳眼蓮。若想吃上一頓肥美的大魚,人們不必勞師動眾去到城外的湖泊下網(wǎng),只要撥開臺階下的水草,準能從里面撈到一頓美餐。于是人們更加不必涉水行街,并且自然而然掌握了用荷花和鳳眼蓮根系烹飪美食的技能。又過了十來年,市鎮(zhèn)上的所有人家都已將對方遺忘,所有人都活成了一座孤島。
囡囡一想到這些,便時常獨自吃吃笑,這是一個多美妙的世界?。≈钡接幸惶烨宄?,她從鏡子里看見一張老婦的臉,她被嚇得不輕,舉起雪花膏瓶子向鏡子砸了過去,她美妙的生活從那時起便被砸得粉碎。自那天起,偌大的屋子不再是獨屬于她和陽光的二人世界。一個可惡的、正值妙齡的第三者闖了進來,那個惡毒的女人竊取了她的容貌、她的優(yōu)雅、她的豐滿和屬于她的男人。她時常被他們二人逼退到墻角,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屋子里重復著那些曾屬于她和陽光的日常,他們手拉著手跳旋轉舞,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止不住大笑狂笑。那笑聲在她聽來簡直是一場噩夢。他們還一絲不掛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那個女人一絲不掛坐在鋼琴邊為她的陽光彈奏,他卻一絲不掛靠在窗臺邊抽煙,深情如許望向那個女人。他們在床上做愛,在浴室蒸騰的熱氣里做愛,在樓梯上,在閣樓上,在屬于她的家中無休無止地做愛。他們完全沉浸在幸福的二人世界里,把她當作空氣。無論她如何聲嘶力竭,如何謾罵,如何使盡一切辦法想要重新奪回自己的愛人,屋子里纏綿的游戲不會因此停止,反而變本加厲刺激她接近崩潰的神經(jīng)。她只好躲到床下去,他們卻在床上弄出巨大聲響,她想捂住耳朵大叫,卻聽見他們正嘲笑自己凄厲的叫聲像一只發(fā)情的烏鴉。她把自己裝進衣櫥,卻從百葉的縫隙里看見他們赤裸的身體纏繞在一起,像根系長在一起的兩條水草。她推開百葉奪門而逃,又在下樓的轉角處迎面看見陽光抱著那個女人往樓上走來。她只好轉身奔向窗邊,一把拉開閉合多年的窗戶,大雨嘩一下?lián)浯蜻M來,將她的衣裙打得濕透。
她用手緊緊摳住窗沿,一只腳蹬著墻壁爬上窗臺去,另一只腳試探著伸出窗外,大風撩起她的裙子,她就要像一只企鵝那樣跳下去。突然她感到身體被一陣力量拖拽,支撐不住往后一仰,重重摔進一個男人的懷抱。她以為自己已墜落深淵,卻在睜開眼后看見陽光的臉。這個男人和她多年前第一次見他時沒有改變,仍然是一顆英俊的腦袋和額前垂下來的濕漉漉的頭發(fā),仍保持著他一貫的沉默。她感到眼角流出溫熱的淚水,迅速被冰冷的雨滴沖刷,她對他說:
你還沒變,我卻老了。
陽光沒有說話,將她抱進了屋子。她仿佛忽然間明白了陽光的心意。歲月中日漸衰老的容顏在那一刻得到他最溫柔的諒解。她開始學會用母親留下的粉底遮蓋眼角的細紋,用母親留下的口紅補足嘴唇業(yè)已消逝的鮮艷。唯有那一頭由灰白變成銀色的頭發(fā),她始終沒能找到挽救的辦法。不過沒關系,陽光時常用手指穿過她的發(fā)叢,將它們撩起來,湊到近前聞她發(fā)絲里的香氣。他用深沉的愛意和無盡的欲望告訴她,他愛她,愛她蒼老的容顏,愛她雪一樣的卷發(fā),愛她皮與肉嚴重剝離的身體,愛她干癟下垂的乳房。她重拾起一度衰竭的信心,像她的母親那樣,每天把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茍,高跟鞋落地時的聲音,讓屋子里每一個物件都顯得輪廓分明。
囡囡端坐在高窗前的琴凳上,后背挺直,銀白的發(fā)髻挽在后腦。她的身旁,那架黑鋼琴沉默著。她從早上起便一直坐在那里,望著窗外的雨幕怔怔發(fā)呆,腦子里片刻不停飛旋著過去。這時窗外的市鎮(zhèn)上空電閃雷鳴,她隱約看見雨中沉寂多年的街市有人影閃過,人們穿著日常的服飾在雨中逡巡,好像根本無懼大雨打濕精致的裙子和禮服。忽然,一陣尖銳的轟鳴聲在她腦子里響起,她下意識捂住耳朵,仍無法阻隔那個恐怖的聲音。轟鳴持續(xù)了一陣,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令她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慌。接著轟鳴聲停止了,連雨聲也停止了,整個世界好像都停止了。她感到身體跌進一片未知的時空,僅只一秒鐘——那恐怖的安靜僅只停頓了一秒鐘,她在時隔數(shù)十年以后,第一次聽見喧嘩的市聲。當她再次睜開眼睛,她望見童年的市鎮(zhèn)重又恢復往日的喧囂,幾乎貫穿她一生的陰雨停止了,陽光干凈得仿佛從未下過一滴雨。當她明白過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先是身體一陣劇烈地抽搐,隨即倒在了地上。
又過去很久很久,一個走投無路的竊賊,半夜里爬進這座許久無人光顧的破落宅邸,他在柜子里、抽屜里找到一只層層上鎖的木盒子,他以為里面裝滿貴重的珠寶,卻只得到一沓又一沓發(fā)黃的信件。他還在月光里看見一具倒地的干尸,并毫不客氣取走了干尸脖子上的一串紅珊瑚項鏈和套在骨指上的一枚鑲嵌著淡紫色珍珠的戒指。項鏈和戒指后來隨著那些信件一起,流到一位古董商手上。古董商追根溯源,終于找到許多年前這條大街上的英俊郵差。他早在多年前一個大雨的清晨因為傷寒癥死在送信的路上,市鎮(zhèn)上的人們?yōu)樗e行了隆重的葬禮,以感激他為分隔兩地的夫婦、異鄉(xiāng)的游子、彼此傾慕的戀人以及那些千千萬活在孤獨之中的書寫者所作出的貢獻。而在后來的一次拍賣上,那串紅珊瑚項鏈和珍珠戒指被高價賣出,拍賣師宣稱,它們來自一位年輕時便精神失常的貴族少女。兩件首飾被一位新貴拍走,準備送給他即將新婚的妻子。
那些滿載著孤島上的相思的信件,從此再沒人知道它們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