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遐齡

(復旦大學 上海儒學院，上海 200433)

一、 《祭禮》在朱子學中的重要地位注文中將《儀禮經(jīng)傳通解·祭禮》簡稱為《祭禮》。

如同忽視朱子的經(jīng)學貢獻，人們普遍忽視朱子學的宗教內(nèi)涵。相應地，儒家修養(yǎng)之宗教意義也被忽視，人們解讀孟子“存心養(yǎng)性所以事天”，全然棄“事天”于不顧，于是無從安身、立命，失本矣。注《孟子·盡心上》首章中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敝熳咏忉尅笆绿臁?，引小程子“奉順”義，亦稱其說得不夠仔細。參看《朱子語類》卷第六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朱子十分關注儒學的宗教維度。他與呂祖謙合編的《近思錄》，編纂思想是撿選“關于大體而切于日用”的語錄。但是置于全書第一部分的卻是闡明天道的論述，并特別請呂祖謙寫一篇后序說明編輯意圖。呂曰“知其名義、有所向望”，闡明日常修養(yǎng)目的在于知天、事天注呂祖謙序曰：“《近思錄》既成，或疑首卷陰陽變化性命之說，大抵非始學者之事。祖謙竊嘗與聞次輯之意。后出晚進，于義理之本原雖未容驟語，茍茫然不識其梗概，則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義、有所向望而已?！薄吨熳尤珪返谑叭?，第165頁。，足見兩人關注儒學的宗教價值。

對朱子而言，宗教不是單純的學術問題，而是實際生活的重要方面。宋朝處于五代社會大動亂之后，禮文散失情況嚴重，民眾遇事多不知所措。適應社會迫切需要，朱子編制了《喪·葬·祭禮》及《古今家祭禮》[注]楊復《〈家禮〉附錄》記載：“李方子曰：乾道五年九月，先生丁母祝令人憂，居喪盡禮，參酌古今，因成喪、葬、祭禮，又推之于冠、昏，共為一編，命曰《家禮》。”《朱子全書》第柒冊，第947頁。乾道五年，朱子40歲。淳熙元年五月，朱子為自己蒐輯諸書相關內(nèi)容編纂的《古今家祭禮》作跋?！痘掴窒壬煳墓募肪戆耸唬吨熳尤珪返谫E拾肆冊，第3825頁。，學者們認為即后世流傳并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家禮》。

他晚年調(diào)集力量編制的《儀禮經(jīng)傳通解》，更是具有重大歷史價值的巨著。

《禮經(jīng)》之重要首先在于，它是五經(jīng)中最有實用價值的，如本書(指《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下同)中抄引《禮記·祭統(tǒng)》：“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注]《儀禮經(jīng)傳通解》卷第二十九，《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339頁。朱子則曰：“六經(jīng)之道同歸，而禮、樂之用為急?！盵注]《乞修三禮劄子》，《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十四，《朱子全書》第貳拾冊，第687頁。禮制是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也是宗教制度。禮經(jīng)展現(xiàn)的是政教合一的國家治理體制。不難想見，此書的編成對于古代中國社會、中華文明的貢獻何等巨大。

禮制殘壞日久，依朱子說，“禮樂廢壞二千余年”。[注]《朱子語類》卷第八十四，《朱子全書》第拾柒冊，第2876頁。按《乞修三禮劄子》規(guī)劃的思路，“以《儀禮》為經(jīng)，而取《禮記》及諸經(jīng)史雜書所載有及于禮者，皆以附于本經(jīng)之下，具列注疏諸儒之說”，意在搜盡留存的一切相關資料，整理為一完整體系。朱子及其弟子完成這項工作，僅就其整理文獻而言，貢獻就可稱巨大；更兼思路開闊，資料來源擴大到“諸經(jīng)史雜書”，規(guī)模宏大、來源完備，足見其創(chuàng)新魄力。

這項工作經(jīng)朱子、黃榦、楊復兩代接續(xù)努力，總算架構初具，但留下的缺憾也不少。

《儀禮經(jīng)傳通解》全書六十六卷。前三十七卷由朱子親自督導成型；后二十九卷交托弟子黃榦。前三十七卷由朱子手定的計二十三卷，于本書，列為前二十三卷，命名為《儀禮經(jīng)傳通解》，與書名同。第二十四卷至第三十七卷，共十四卷，于本書為第二部分，命名為《儀禮集傳集注》，由朱子完成經(jīng)傳大體，有待增刪調(diào)整，未及開展。余下的二十九卷是交托給黃榦的部分，于本書為第三部分。另行命名為《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卷號另排，顯明非朱子所作，與前三十七卷合并出版并非自今日起。歸之于朱子，亦由來已久。編入《朱子全書》，理屬當然。這情況，有朱子在《朱子之三子》跋《儀禮經(jīng)傳通解目錄》所述為證，摘抄于下：

右先君所著《家禮》五卷、《鄉(xiāng)禮》三卷、《學禮》十一卷、《邦國禮》四卷、《王朝禮》十四卷，今刊于南康道院。其曰《經(jīng)傳通解》者，凡二十三卷，蓋先君晚歲之所親定，是為絕筆之書……其曰《集傳集注》者，此書之舊名也。凡十四卷，為《王朝禮》……先君所草定而未暇刪改者也。

至于《喪》、《祭》二禮，則嘗以規(guī)摹、次第屬之門人黃榦，俾之類次。它日書成，亦當相從于此，庶幾此書始末具備。[注]錄自束景南著：《朱熹年譜長編》下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88頁。此文《朱子全書》亦抄錄，文字稍有差異。見第二冊第26頁。其語“禮闕樂壞千有余年，今幸討論，粗見端緒。而天不假之以年，使不克究其大全，而所就者止此。嗚呼已矣，其可為千古之恨也夫！”讀之痛心不已。

楊復《喪禮后序》曰：

昔文公朱先生既修《家》、《鄉(xiāng)》、《邦國》、《王朝禮》，以《喪》、《祭》二禮屬勉齋黃先生編之。迨文公屬纊之前，所與手書尤拳拳以修正禮書為言。先生服膺遺訓，不敢少忘，然其書久未脫稿。嘉定己卯，先生[黃榦]歸自建鄴，奉祠家居。先取向來《喪禮》蒿本精專修改，到庚辰之夏而書成，凡十有五卷。

這清楚地敘述了黃榦接受朱子交托的任務及執(zhí)行情況。

《喪禮》部分完全出自黃榦之手。至于《祭禮》，則曰：

先生(黃榦)嘗為復言：“《祭禮》用力甚久，規(guī)模已定，每取其書翻閱而推明其間一、二條，方欲加意而未遂也。”嗚呼，禮莫重于喪、祭，文公[朱子]以二書屬之先生，其責任至不輕也。

又聞之先生曰：始余創(chuàng)二禮粗就，奉而質(zhì)之先師[朱子]。先師喜謂余曰：“君所立《喪》、《祭》禮規(guī)模甚善。他日取吾所編《家》、《鄉(xiāng)》、《邦國》、《王朝禮》，其悉用此規(guī)模更定之?！盵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184 ～2186頁。此文又收入《儀禮經(jīng)傳通解》附錄，《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416 ～3418頁。

《祭禮》草案也已完成，且經(jīng)朱子親自看過。朱子夸贊甚美，認為規(guī)劃超過自己所作部分，指示將來依黃榦規(guī)劃充實朱子所作部分(看來朱子的期望未有人接手)。

對黃榦工作的充分肯定，見于朱子逝世前一天給他的親筆信：

《禮書》今為用之、履之不來，亦不濟事，無人商量耳?？墒箞笾?，可且就直卿[黃榦]處折衷。如向來《喪禮》，詳略皆已得中矣。[注]《與黃直卿書》，《文集》卷二十九，《朱子全書》第貳拾壹冊，第1286頁。

朱子自知不起，此函，乃臨終囑托也。

黃榦完成的是《喪禮》十五卷,《祭禮》尚未完成。楊復出版《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與《喪禮后序》一樣有一篇《祭禮后序》，說明這是未完成稿，他提及自己奉命參與檢閱書稿，聽聞黃榦估價工作已有“七分”。[注]楊復寫道：“初，先生集《喪禮》、《祭禮》粗有成編。嘉定己卯奉祠閑居，始得訂定《喪禮》，俾復預檢閱之役。次第將修《祭禮》，故朝夕議論多及之。嘗有言曰：‘《祭禮》已有七分……’不幸志未遂而先生歿?！薄跋壬葰{，學者不敢妄意損益，謹錄其稿而藏之?！薄端渭味ü镂纯磧x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祭禮后序〉》，《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418頁。

再過約十年，楊復充實《祭禮》資料，出版《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之修定本?！秲x禮經(jīng)傳通解》這部巨著可以看作完成了。[注]先前說“學者不敢妄意損益”，因而必須作出說明。楊復寫道：“嘉定己卯，《喪禮》始克成編，以次將修《祭禮》，即以其書稿本授復曰：‘子其讀之?！w欲復通知此書本末，有助纂輯也。復受書而退，啟緘伏讀?！源顺﹂?，不敢釋卷。時在勉齋左右，隨事咨問鈔識，以待先生筆削。不幸先生即世，遂成千古之遺憾?！闭f明自己是黃榦選定的助手，熟悉編輯體例，專事資料工作。楊復又說明為何必須修定俾之完整：“伏自惟念齒發(fā)浸衰，曩日幸有所聞，不可不及時傳述?！倍拜d念先師[朱子]經(jīng)世宏綱莫重此書[指《祭禮》]，更二世而未就”。《宋紹定辛卯刊〈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修定本序〉》，《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420頁。

綜上所述，《喪禮》、《祭禮》雖由黃榦實施，其編纂思路、體例皆出于朱子。且依最終補足《祭禮》的楊復所說，“恭惟文公(朱子)平日篤志禮書，于《祭禮》雖未屬筆，而討論考覈為尤詳……此則先師[朱子]扶植綱常、垂世立教之本心也”；“先師經(jīng)世宏綱莫重此書”，《祭禮》充分體現(xiàn)了朱子的志向和思想，是朱子學的組成部分，也是認識朱子學宗教價值的重要資料。

Discussion on the Development and Construction Management for Wind Farms in Mountainous Area WANG Kai(67)

二、 祭祀制度

《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之《祭禮》部分，首列《特牲饋食禮》，次列《少牢饋食禮》，因《儀禮》正經(jīng)僅存此二篇?！短厣伿扯Y》卷注云：“特牲饋食之禮，謂諸侯之士祭祖禰，非天子之士?！薄渡倮勿伿扯Y》卷注云：“諸侯之卿大夫祭其祖禰于廟之禮。此后皆蒐集《周禮》、《禮記》諸書，分為經(jīng)傳以補其闕?！薄吨T侯遷廟》、《諸侯釁廟》兩卷補自《大戴禮》。“夫祀天神、祭地、享先王，禮之大經(jīng)也，故綜之以《通禮》。禮莫重于祀天，故首之以《天神》。天子事天明、事地察，故次之以《地》?！洞笞诓芳Y十有二，而享先王在祀天神、祭地之后，故次之以《宗廟》?！盵注]楊復《修定本序》，《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420頁。這段敘述編排次序的文字，講的是思路，傳達了重要思想?！岸Y之大經(jīng)”是祭祀天、地、先王——這是最重要的國家行為。可見，孔子“克己復禮為仁”，誰來復禮、所復何禮，人們皆未深究。楊復指明，此乃天子之事。為何要“事天”？天子事天則明(英明)。為何要事地？天子事地則察(洞察民情，即如今日傾聽群眾聲音的意思)。宗教信仰與治國理政密切關聯(lián)。[注]楊復所謂《通禮》，即《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卷第二十一《祭法》。

《祭法》卷，起始文本取自《周禮·春官》的《大宗伯》：

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沉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獻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

次引《禮記·曲禮》：

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歲遍。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歲遍。大夫祭五祀，歲遍。士祭其先。

又引《禮記·王制》文比證之：

天子祭天地，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48 ～2363、2369頁。

以上所述，關于國家宗教祭祀天地神祇，屬于國家之事，即，不下庶人。

續(xù)論祭祖，文錄自《禮記·祭法》卷：

有虞氏褅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褅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褅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褅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七代(自顓頊及嚳)之所更立者，褅、郊、宗、祖，其余不變(所法不變)也。

又引《禮記·大傳》：

禮，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也，以其祖配之。諸侯及其太祖。大夫、士有大事，省于其君，干袷及其高祖。

“王者禘其祖之所自也，以其祖配之”，自本朝之祖(比如周之文王)，禘其源(于周，為嚳、稷)。宗教義顯然——自祖，而人帝，而天帝、天也。

隨之規(guī)定宗廟規(guī)模，等級分明：

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大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大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大祖之廟而三。士一廟。庶人祭于寢。[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68頁。文取自《禮記·王制》?！笆恳粡R”注文：“謂諸侯之中士、下士名曰官師者。上士二廟?！?/p>

須說明，所謂“禮不下庶人”，蓋云祭天地神祇之禮、宗廟之設立。此處明確規(guī)定庶人祭祖之法——“庶人祭于寢”，也即禮制規(guī)定庶人不得立廟耳。這就是說，禮并非無視庶人。禮制中包括了對庶人的明確規(guī)定。

朱子《家禮》開篇即曰：“君子將營宮室，先立祠堂于正寢之東?！薄秲x禮經(jīng)傳通解》中《宗廟》卷開篇引《禮記·曲禮下》：“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笨梢姡都叶Y》所述乃仿《曲禮》而適合時代變化。論者或謂此乃《家禮》打破“禮不下庶人”傳統(tǒng)則誤矣?！都叶Y》明確用“君子”，非庶人明矣。且舊禮達于庶人——如《中庸》所說“斯禮也，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70頁。這一“子曰”打頭的段落，首句常被引用：“無憂者，其惟文王乎”?！秲x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采錄自“武王未受命”，曰“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武王受命為王，怎么此處說他“未受命”？蓋曰未受制禮之命。文王無憂也有文王未制禮之義。這段話是頌揚周公制禮意義所在：文武功德巍巍，周公制禮“成文武之德”。而周公所制禮，達乎士庶人，體現(xiàn)了其完整性也。文武立功，周公立德，孔子立言。

又引《王制》詳述廟、祧、壇、墠祭祀體制：

天下有王，分地建國，置都立邑，設廟祧壇墠而祭之，乃為親疏多少之數(shù)。是故王立七廟，一壇一墠，曰考廟，曰王考廟，曰皇考廟，曰顯考廟，曰祖考廟，皆月祭之。遠廟為祧，有二祧，享嘗乃止。去祧為壇，去壇為墠[除地曰墠]，壇墠有禱焉祭之，無禱乃止；去墠曰鬼。諸侯立五廟，一壇一墠，曰考廟，曰王考廟，曰皇考廟，皆月祭之。顯考廟、祖考廟，享嘗乃止。去祖為壇，去壇為墠，壇墠有禱焉祭之，無禱乃止；去墠為鬼。大夫立三廟二壇，曰考廟，曰王考廟，曰皇考廟，享嘗乃止。顯考、祖考無廟，有禱焉為壇祭之，去壇為鬼。適士二廟一壇，曰考廟，曰王考廟，享嘗乃止。顯考無廟，有禱焉為壇祭之，去壇為鬼。官師一廟，曰考廟，王考無廟而祭之，去王考為鬼。庶士、庶人無廟，死曰鬼。[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48 ～2363、2369頁。

這里等級明確、設置嚴謹。此處“親疏”，指父、祖、曾祖等與主祭者輩份遠近。由等級定多少之數(shù)。

又引《禮記·喪服小記》：

父為士，子為天子、諸侯，則祭以天子、諸侯；其尸服以士服。父為天子、諸侯，子為士，祭以士；其尸服以士服。[謂父以罪誅，尸服以士服。]

引《禮記·祭法》述立社制度：

王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為立社，曰王社。諸侯為百姓立社，曰國社。諸侯自為立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大夫不得特立社，與庶民族居，共社。]

祭祀居所、門戶、道路、灶臺等神之制度：

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國門，曰國行，曰泰厲，曰戶，曰灶。王自為立七祀。諸侯為國立五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國門，曰國行，曰公厲。諸侯自為立五祀。大夫立三祀，曰族厲，曰門，曰行。適士立二祀，曰門，曰行。庶士、庶人立一祀，或立戶，或立灶。

下祭制度：

王下祭殤五：適子，適孫，適曾孫，適玄孫，適來孫。諸侯下祭三，大夫下祭二，適士及庶人祭子而止。祭殤，重視嫡裔。其數(shù)亦依等級規(guī)定。有陰厭、陽厭之別。

確定祭祀對象之原則有五：

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nóng)，能烈百谷。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帝嚳能序星辰以著眾，堯能賞均刑法以義終，舜勤眾事而野死，鯀鄣鴻水而殛死，禹能修鯀之功，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契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災，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財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71、2372頁。

“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勞定國”、“能御大災”、“能捍大患”五條原則適用于歷史人物之封神，即國家領導人有大功者，其中有可定為人帝的。此外，“民所瞻仰”、“民所取財用”者，也封為神，列入祀典。

上述祭祀制度是國家制度、國家宗教，不是民俗。當代國家依馬列主義教導未行祭祀天地眾神，舊時國家宗教散存民間，仍為民眾奉行者，今日研究者或稱之為民俗或民間宗教。當分析源流、厘清概念。

三、 神祇體系：天與帝

神祇已有，于是問題在于形成體系。尤其在秦完成統(tǒng)一之后，建構神祇體系于國家宗教為首要使命。探討諸神祇關系，乃經(jīng)學重要課題。其中最重要的是天與帝之關系。順理成章地，帝又區(qū)分為天帝、人帝；進一步說，天帝與節(jié)令、天帝與星座之關系，以及人帝與先祖關系等，均須經(jīng)學予以解決。

秦、漢統(tǒng)一(本文把秦漢兩朝聯(lián)起來看中國的統(tǒng)一)所昭示的中華民族整合過程(本文將中華民族形成看作一個整合過程)，其宗教特征不是如猶太教、伊斯蘭教那樣強迫被征服民族信奉征服者的宗教，而是尊重各國信仰，看作“地方性”宗教，任其留存、整合為一個統(tǒng)一的體系，為新建的統(tǒng)一帝國奠定精神基礎。這一使命落在經(jīng)學肩上，或者說，經(jīng)學應運而興。所有“地方性”神祇須整合為一個體系。這個體系需要一個統(tǒng)領一切神祇的最高概念。這個最高概念，除了上天，無他可選。上天(天命)、帝(上帝)都是已有觀念。因而問題歸結為：把它們之間的關系整理清楚。

《祭禮》所采集的資料多屬諸漢唐注疏。其區(qū)分昊天與五帝相當明確。《天神》卷《昊天天神之祀》節(jié)“以禋祀祀昊天上帝”，注謂：

鄭司農(nóng)云：昊天，天也。上帝，玄天也……玄謂：昊天上帝，冬至于圜丘所祀天皇大帝。[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79頁。取自《周禮·春官》。楊復《祭禮后序》記錄黃榦斥鄭玄說：“郊與圜丘本是一事，以所在言之則為之郊，于郊筑泰壇象圜丘之形以祀天，則為之圜丘，非郊之外別有圜丘也?！薄吨熳尤珪返谖閮?，第3419頁。此語見諸本書者，見第肆冊第2441頁。

這里是個核心問題——昊天與上帝是同一個還是兩個？按此注，視昊天、上帝為一。

錄賈公彥疏云：

……先鄭蓋依此而讀之，則二者異名而同實也。若然，則先鄭與王肅之等同一天而已，似無六天之義，故以天解昊天上帝為一也。

“昊天上帝樂以《云門》”，即祭昊天時奏《云門》樂(《詩經(jīng)》中部分詩歌屬于宗教音樂)。結論：“引之，以破先鄭昊天上帝與五天為一之義?！盵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80、2387頁。

音樂有歌有舞，其功能不僅是使社會和諧，而且使人鬼神祇和悅：

大司樂：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80、2387頁。

“舞《云門》，祀天神”注：“天神，謂五帝及日月星辰也”。疏文曰：

《云門》又黃帝樂，以尊祭尊，故云尊之也。云“天神，謂五帝及日月星辰也”者，按下云“若樂六變，天神皆降”，是昊天，則知此天神非天帝也，是五帝矣?！璠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90、2391頁。

賈疏已辨之：

按《春秋緯·運斗樞》云“大微宮有五帝坐星”，即《春秋緯·文耀鉤》云：“春起青受制，其名靈威仰；夏起赤受制，其名赤熛怒；秋起白受制，其名白招拒；冬起黑受制，其名汁光紀；季夏六月火受制(當作黃受制。黃，土也；火，或土之誤)，其名含樞紐”，是五帝之號也。又按《元命包》云：“紫微宮為大帝?！庇衷疲骸疤焐罅袨橹袑m大極星，其一明者，大一常居，傍兩星巨辰子位，故為北辰，以起節(jié)度，亦為紫微宮。紫之言中，此宮之中，天神圖法，陰陽開閉，皆在此中?！庇帧段囊^》云：“中宮大帝，其北極星。下一明者為大一之先，合元氣以斗布常。是天皇大帝之號也。”又按《爾雅》云：“北極謂之北辰?！编嵶⒃疲骸疤旎时背揭陮殹！庇衷疲骸瓣惶焐系塾置笠怀＞?，以其尊大，故有數(shù)名也?！逼渥衔m中皇天上帝亦名昊天上帝，得連上帝而言。至于單名皇天，單名上帝亦得，故《尚書·君奭》云：“公曰：君奭，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编嵶⒃疲骸盎侍?，北極大帝?！庇帧墩拼巍吩疲骸皬垰职?，設皇邸，以旅上帝?！鄙系奂创蟮?，《堯典》云：“欽若昊天?！苯允谴蟮蹎蚊??！对铝睢犯鼰o祭五帝之文，故季夏云：“以供皇天上帝?！编嵎种侍臁⒈背?、耀魄寶、上帝、大微五帝，亦是大帝單名之事。若然，大帝得單稱，與五帝同；五帝不得兼稱皇天、昊天也。[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80、2381頁。

孔穎達疏更明晰：

先儒說郊，其義有二：按《圣證論》以天體無二，郊即圓丘，圓丘即郊；鄭氏以為天有六，故丘郊各異。[圓丘，別書圜丘。]今具載鄭義，兼以王氏難鄭氏，謂：天有六天，天為至極之尊，其體秪應是一。而鄭氏以為六者，指其尊極清虛之體，其實是一。論其五時生育之功，其別有五。以五配一，故為六天。據(jù)其在上之體謂之天，天為體稱，故《說文》云：“天，顛也?！币蚱渖χ^之帝，帝為德稱也，故《毛詩傳》云：“審諦如帝?！盵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422頁。取自《禮記注疏·郊特牲》。

上引疏文詳細辨析，意在從古籍行文中指出昊天與五帝乃是兩事。而五帝之號，如靈威仰、赤熛怒等，疑為外語之音譯。五帝對應五色，五方之帝也，義為五行：青，木也，東方；赤，火也，南方；白，金也，西方；黑，水也，北方。黃，土也，居中央。

《天神》卷《昊天天神之祀》章末錄天子祀天之辭：

皇皇上天，昭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唯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祜。[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99頁。取自《大戴禮記·公符》。

當主要用于祀昊天。

又引《禮記·曲禮》“天子祭天地，歲徧?！笨追f達疏有天帝、人帝之區(qū)分：

“天子祭天地”者，祭天謂四時迎氣，迎五天帝于四郊，各以當方人帝配之。《月令》：春曰“其帝太皥”，夏曰“其帝炎帝”，秋曰“其帝少皥”，冬曰“其帝顓頊”。明為配天及告朔而言之。其雩祭亦然……五方之帝，天子亦雩祀之。其夏正郊感生之帝。周以后稷配之；其于明堂總享五帝，以文王、武王配之……[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85、2399、2408、2411頁。

小宗伯：“兆五帝于四郊，四望、四類亦如之?！编嵶ⅲ骸罢诪閴疇I域。五帝：蒼曰靈威仰，大昊食焉；赤曰赤熛怒，炎帝食焉；黃曰含樞紐，黃帝食焉；白曰白招拒，少昊食焉；黑曰汁光紀，顓頊食焉。黃帝亦于南郊?！盵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85、2399、2408、2411頁。

此列“靈威仰、赤熛怒、含樞紐、白招拒、汁光紀”與“大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為對應關系。

引《禮記·月令》“仲夏”孔穎達疏文：

以春夏秋冬共成歲功，不可偏祭一天，故“雩五精之帝”。以自外至者，無主不止，當以人帝配之。大皥配靈威仰，炎帝配赤熛怒，黃帝配含樞紐，少皥配白招拒，顓頊配汁光紀，故云“配以先帝也”[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85、2399、2408、2411頁。。

此疏文提出祭祀五帝須“配以人帝”的理論根據(jù)是“無主不止”，這很重要，下文還會論及。人帝即先帝，但并非指一切先帝，乃是有杰出貢獻的先帝。列出的偉大先帝是“大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作人帝看。

一說，“靈威仰、赤熛怒、含樞紐、白招拒、汁光紀”為緯書文，這不妥當；唯“大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正當。故而后者視為天帝。另有伏羲、神農(nóng)、軒轅、金天、高陽與之對應。也即“大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為五天帝；而“伏羲、神農(nóng)、軒轅、金天、高陽”為與之相配的五人帝。

或直接并合，說為大昊伏羲氏、炎帝神農(nóng)氏、黃帝軒轅氏、少昊金天氏、顓頊高陽氏五帝。

總之，有昊天，有五天帝，還有五人帝。此為神祇體系之頂層結構。

五帝既體現(xiàn)方位，又與四時對應：靈威仰，大昊，春；赤熛怒，炎帝，夏；白招拒，少昊，秋；汁光紀，顓頊，冬。

星辰當視為居所。如紫微宮，宮，居所也。不可等同于大帝。

講得更直接、透徹的，當為《孔子家語》之文：

季康子問于孔子曰：“舊聞五帝之名，而不知其實，請問何謂五帝？”孔子曰：“昔丘也聞諸老聃曰：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時化育，以成萬物，其神謂之五帝。古之王者，易代而改號，取法五行。五行更王，終始相生，亦象其義。故其生為明王者，而死配五行。是以太皞配木，炎帝配火，黃帝配土，少皞配金，顓頊配水。”[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385、2399、2408、2411頁。

這段話當以氣論解釋。天，氣也；五行，氣之運行也。運行則有五種方式——水、火、金、木、土，各主72日。五帝者，五行之神。神亦氣，精氣也，或曰氣之精也。與五行相配的人帝，須是明王——偉大的國家領導人。

這段引文把“大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視為人帝(明王)。而天帝未列名號，僅說其為五行之神?；蛘撸覀兛梢詰岩?，“靈威仰、赤熛怒、含樞紐、白招拒、汁光紀”為五行之外來語發(fā)音之漢字注音。

四、 信仰：祭祀中的情感

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盵注]《中庸》，《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整理本，第15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680～1681頁?！吨熳尤珪返谖閮裕?396 ～3398頁。

這段話闡述孝道之宗教意義，及關乎社會穩(wěn)定、治國理政之價值所在。“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全屬宗教活動，而其效用是理順倫理關系，各階層乃至鬼神都實現(xiàn)和諧?！懊骱踅忌缰Y、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足以領會“克己復禮”當復之禮，及其于治國理政之重大價值。

《祭禮·天神》摘引這段話中“郊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值得注意的是：引文中漏了個“社”字，緣本卷此處釋“郊”)，闡述“報本反始”義：

定公問于孔子曰：“古之帝王，必郊祀其祖以配天，何也？”孔子對曰：“萬物本于天，人本乎祖。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故以配上帝。天垂象，圣人則之，郊所以明天道也。”[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437頁。引文抄自《孔子家語·郊問》。

單就這段文字，細參其義，“天”頗似今日觀念中的“大自然”?！叭f物本于天，人本乎祖”，孔子此說與今日唯物主義，有何異哉？(類似說法見《荀子·禮論》：“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郊所以明天道”彰顯郊祀之宗教意義，這種解釋是哲學性的。“天垂象”，意思是天無言——天既無人格義，又無意志(這就是說，“天”與基督教的上帝全然不同)。宗教性的、內(nèi)涵哲學意味的倫理思想在“報本反始”。

今人多謂中國人大部分無信仰。我則認為，所謂無信仰的中國人，絕大多數(shù)都信仰上天；即使皈依宗教的“有宗教信仰”者，其信仰之底色大多也是上天。簡言之，中國人都有信仰，其信仰為上天。

難者曰：請你為信仰下個定義。這就很困難，且易生爭端?？稍谝婚_始舉出的最重要特征，是信仰必定含有情感要素，即必有敬畏情感。

孔子認為君子必須畏天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梢?，孔子十分重視信仰。信仰是君子的“必要條件”——沒有對天命的敬畏態(tài)度，就不是君子?？鬃舆€講，“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凹廊缭凇币馑际牵杭雷鏁r，要態(tài)度端正，猶如先祖就在面前一樣。這就是祭祀必須“設尸”(此原字，非“屍”字之簡化)的道理。上一段引《禮記·月令》“仲夏”孔穎達疏文，講到祭祀五天帝時必須有“主”，所以要配以五位人帝。由此可見，中國人的心態(tài)是信仰必須與一個具象之物關聯(lián)。如果說，祭祀五帝還可解釋為五行之神，精氣，必須有所附著，配以五位人帝才能附著于自己的牌位或神像上。那么，從祭祀的參與者，即活著的人這個角度看，須有個具象的物，直接看得見，才能激發(fā)情感。對比猶太教反復申說的不得為耶和華立像，基督教新教反對羅馬公教偶像崇拜，就可以了解，中國宗教偶像之必要。

《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最后一卷結束處，抄錄《禮記·坊記》中孔子的話：

祭祀之有尸也，宗廟之有主也[主，神主，牌位]，示民有事也。修宗廟，敬祀事，教民追孝也。以此坊民，民猶忘其親。[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403、3015頁。

尸的制度：

尸，神象也。男，男尸。女，女尸。必使異姓，不使賤者。禮曰：君子抱孫不抱子。此言孫可以為王父尸；子不可以為父尸。

曾子問曰：“祭必有尸乎？若厭祭亦可乎？”孔子曰：“祭成喪者必有尸。尸必以孫。孫幼則使人抱之，無孫則取于同姓可也。祭殤必厭，蓋弗成也。祭成喪而無尸，是殤之也?！盵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403、3015頁。

《儀禮經(jīng)傳通解》所注重的資料及所體現(xiàn)的情感，既重敬畏，亦重依戀、感恩。

禘嘗之義大矣，治國之本也祭天、祭祖之宗教活動，關乎治國理政之根本]；其義章者其祭也敬，祭敬則竟內(nèi)之子孫莫敢不敬矣[宗教活動內(nèi)涵的道理理解得清楚，則祭祀時態(tài)度恭敬]；是故君子之祭也，必身親涖之。[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323頁。引自《禮記·祭統(tǒng)》。

祭不欲數(shù)，數(shù)則煩，煩則不敬。祭不欲疏，疏則怠，怠則忘[基于情感考慮祭祀頻率]。是故君子合諸天道[季節(jié)更替]，春禘秋嘗[祭祀與季節(jié)對應]。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愴之心[季節(jié)與情感；季節(jié)自有性質(zhì)，秋具蕭殺性]，非其寒之謂也。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季節(jié)與情感]，如將見之。樂以迎來，哀以送往，故禘有樂而嘗無樂[祭禮配樂與否與關聯(lián)季節(jié)的情感]。

文王之祭也，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326、3327、3330頁。引自《禮記·祭義》。

這里以文王為典范，突出依戀情感。

引《孟子》文論孝：“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盵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402頁。語出《孟子·滕文公上》。曾子語源于《論語·為政》：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狈t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笨梢娦⒌琅c禮制之一體性。孝道，禮制之內(nèi)涵也。孝建基于依戀、感恩情感。

還引述《禮記·檀弓上》論述儀式與情感的關系。子路曰：

吾聞諸夫子：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403頁。本書謂引自《曲禮上》，有誤。

講祭祀主敬，申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意思，批評形式周全、態(tài)度不夠端正的不良作風。子路此語深得孔子思想的精髓，故而孔子贊揚其知禮。

子路這話確實領會深刻，揭示禮制價值所在。喪禮植根于人的本性中的情感能力，訴諸情感。通過觸動人的本性深處的情感實現(xiàn)其宗教價值。意義闡釋也是重要環(huán)節(jié)。在祭祀逝去的親人時，思緒延伸至先祖，把自身的生命與祖宗關聯(lián)在一起，透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由先祖關聯(lián)到上天。(孔子曰：孝莫大于嚴父，嚴父莫大于配天，則周公其人也。[注]《朱子全書》第肆冊，第2439頁。引文出自《孝經(jīng)》。)天人一體之領會即在此刻。

祭祀訴諸情感能力，故而須注意頻率。密則煩，疏則怠。不同項目周期不同。有一年一次者，有一年數(shù)次者。祭天地山川，歲遍；廟祭祖宗，月祭。(其他的禮，如晨昏定省，日課；冠禮，一生一次。)有因事而祭，視事而定，亦須尋求情感感應效果最佳度。

就實用角度看，對上天的敬畏是信仰之底色。存敬畏之心，則行事不敢不誠，天不可欺。祭祀促進誠意，誠則有信，民無信不立，祭天地鬼神所以立誠。

祭天是天子的特權。天子的誠意工夫在祭天中開展。祭天以先祖配之。神道設教，教民追孝，此其一義。于天子，豈無效乎？《中庸》曰：誠者，天之道也。周子曰：誠者，圣人之本。祭天，追誠、悟天道。

旱災時求雨最為常見，是貫穿整個歷史的祭祀活動。一般情況由專職宗教官員處置。本書引《周禮·春官》文：“司巫：若國有大旱，則帥巫而舞雩?！编嵭⒃疲骸蚌?，旱祭也。天子于上帝；諸侯于上公之神?！辟Z公彥疏云：“天子求雨祀五帝，諸侯求雨祀古上公”(指句龍、柱、棄之等。可見遇到重大災情，君主也須出場)。”注引史實：“魯僖公欲焚巫尫，以其舞雩不得雨?！奔?，負責求雨的巫、尫求不到雨，則焚之(此非懲罰，步驟深化而已)。又“女巫，旱暵則舞雩”，鄭玄注云：“使女巫舞，旱祭，崇陰也。”崇陰是使用女巫的理論根據(jù)。求雨不得，則暴之。[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2934、2935頁。暴也屬儀式深化。

祭祀之初意，見于下述錄自《說苑》的記載：

湯之時，大旱七年，雒坼川竭，煎沙爛石，于是使人持三足鼎祝山川，教之祝曰：“政不節(jié)耶？使人疾耶？苞苴行耶？讒夫昌耶？宮室營耶？女謁盛耶？何不雨之極也！”蓋言未已而天大雨，故天之應人如影之隨形、響之效聲者也。詩云：“上下奠瘞，靡神不宗?！毖约埠狄?。[東漢《鐘離意傳》注云：“《帝王紀》曰：成湯大旱七年，齋戒，翦發(fā)斷爪，以己為犧牲，禱于桑林，以六事自責?！盷[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2937頁。關于湯的事跡之記載，另見《墨子·兼愛下》：“湯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當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簡在帝心。萬方有罪，即當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薄秴问洗呵铩ろ樏衿罚骸拔粽邷讼亩煜拢齑蠛?，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谑囚迤浒l(fā)、[注：音酈。砥也?；蛑^當作磿，讀若歷?；蛞鲾儭Ｓ衢性唬捍曊邫乐僮?。引《說文》“櫪，攊，椑指也。”以木柙十指而以繩縛之。]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p>

齊景公之時，天大旱三年，卜之，曰：“必以人祠乃雨?！本肮绿妙D首曰：“凡吾所以求雨者，為吾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且雨，寡人將自當之?！毖晕醋涠齑笥辍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2938頁。另一記載曰：“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見第2937頁。

原始社會初設王，功能之一就是祈雨時作犧牲用。見人類學家的記述，如《金枝》。[注]詹姆斯·喬治·弗雷澤著 ，徐育新、汪培基、張澤石譯：《金枝》，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6頁、第95頁以下等。以上兩事，尚可見遠古時遺風。后世追述，竟然理解為君王道德高尚之舉。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是：這類祭祀，其中的理解是行為之因果關系，即巫師以行為傳遞信息，導致司雨的天神回應而降雨，還是行為之心靈感應，即君主以行為表現(xiàn)誠意，感動天帝降雨？《金枝》提供的資料，基本上屬于前者，屬于宗教學者們稱謂的原始宗教。理解為君王誠意的解釋，當屬宗教發(fā)展的高級階段。由國家機器執(zhí)行功能性儀式的宗教，可稱國家宗教，當視為脫離原始宗教的高級宗教。

祭祀天地神祇作為禮制的最重要項目，不妨看作國家宗教完成了制度化，是體制精嚴之標志。而國家宗教之出現(xiàn)，是否始自顓頊“絕地天通”創(chuàng)立宗教制度？[注]出自《國語·楚語》觀射父答昭王問。語見《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029 ～3032頁。

值得注意的是，本書還錄入了荀子論祭禮的言論：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情感]，忠信愛敬[品德]之至矣，禮節(jié)文貌[制度]之盛矣。茍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國家治理與社會風氣]。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注]《朱子全書》第伍冊，第3338頁。錄自《荀子·禮論》。

荀子的口吻頗似今日社會科學家。論述情感、道德、制度之關聯(lián)；宗教領袖(圣人)、教士群體(士君子)、職能部門(官人)依之開展國家與社會治理。特別“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講得極為透徹。比照今日觀察，恍然古今無甚差別。此語與其《天論》中論雩祭“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注]王先謙著，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16頁。，思路一貫——以社會學家眼光確認宗教的社會基礎；提示君子們勿以自己的觀念無視民眾的宗教需求。從社會學角度看，荀子的論點堪稱優(yōu)秀。然而何以有這樣的社會現(xiàn)象？其在人之本性中有何根據(jù)？荀子未提供解答，因而，從哲學角度看，荀子有欠缺。何況君子之情感世界未必不需要尋求精神寄托。在人性中的根據(jù)，君子、百姓當屬共有。

本文是個粗略的初步研究，已可見《儀禮經(jīng)傳通解》規(guī)模宏巨、資料豐富；看作朱子絕筆之作亦可，由此揭示朱子學的宗教一維。《祭禮》最晚成書，內(nèi)容尤其豐富；且祭禮在禮制中地位最重要，受關注程度理當更高。此書缺憾亦有。比如，《祭禮》移用《禮記·祭義》文字相當多，卻未錄“天子有善，讓德于天。諸侯有善，歸諸天子。卿大夫有善，薦于諸侯。士、庶人有善，本諸父母，存諸長老。祿爵慶賞，成諸宗廟，所以示順也?！盵注]《禮記正義·祭義》十三經(jīng)整理本，第1567頁。不免令人覺得可惜。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即在今日，仍屬優(yōu)良品德。讓德方為有德，此祭禮深意所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