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雁南
(復旦大學 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在西沙群島歷史地理研究中,以往學者使用的地方史志或地理類書多數(shù)是二手甚至二手以上的資料,并非來自編者或著者的一手經(jīng)驗。注這當然不是絕對。南海地區(qū)有包括《海外紀事》、《海錄》等在內(nèi)的一批基于親歷的地理文獻。確有一些古代地圖在今天南海的位置上標記“萬里長沙”、“千里石塘”等字樣,但其名稱和位置均不固定,缺乏準確性和一致性。這造成的后果是學術(shù)界對像西沙群島這樣重要的研究對象,也不得不依賴于零星、斷續(xù)的文字記載來勾勒其歷史地理。上世紀70年代后,隨著南海更路簿的發(fā)現(xiàn),西沙群島歷史地理擁有了堪稱第一手的研究材料,因而也有學者提出“更路簿學”之說。注李國強:《〈更路簿〉研究評述及創(chuàng)建“更路簿學”初探》,《南海學刊》2017年第1期。此外,海南大學于2016年成立“《更路簿》研究中心”。然而,無論是典型個案研究,還是對其版本、形制的概況研究,都反映出更路簿在地理信息記載上的粗陋和來源上的模糊。注相關個案研究,參見王利兵:《南海航道更路經(jīng)研究——以蘇德柳本〈更路簿〉為例》,《中國邊疆史地研究》 2016年第2期;夏代云、何宇陽、牟琦:《吳淑茂〈更路簿〉及南洋更路解讀》,《南海學刊》2016年第3期;等等。概況研究,參見劉義杰:《〈更路簿〉研究綜述》,《南海學刊》2017年第1期;張榮:《版本學視野下的〈更路簿〉研究》,《南海學刊》2017年第2期;等等。可信的一手文獻的匱乏是當前南海歷史地理研究陷入瓶頸期的原因之一。
進一步從地理學史的角度審視這個問題,它深植于古代地理知識的生產(chǎn)結(jié)構(gòu)之中。中國人在南海周邊活動的歷史已逾數(shù)千年。沿海省份的民間保有著關于南海的航海和地理知識,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具有這些實用知識的人,同地理知識的管理者——無論是政府還是民間組織——存在巨大的階層和體制上的差距。沿海居民的地理知識既罕有機會為官方所重視和利用,進而發(fā)展為海洋主權(quán)觀念,也缺乏進化成近代地理學和水文學的社會基礎。它長期處在個人、家族、社群的尺度上,通過口耳相傳或是粗略的文字記載而保存,更路簿即是一例。
如果說用現(xiàn)代主權(quán)概念去規(guī)范、約束古人有“時間錯亂”(anachronism)之弊,海洋主權(quán)觀念的缺席,則使得后世學者往往要對古代地理文獻作現(xiàn)代闡釋。這種做法不限于中國。關于南海領土爭端,馬文·賽明思(Marwyn S.Samuels)曾指出, “中國和越南的論點,簡單地說,實質(zhì)上是同義的。雙方都以歷史為基礎主張各自對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的權(quán)利和所有權(quán),亦即,雙方都堅持這些島嶼‘自古以來’就屬于他們各自的國家”。[注]Marwyn S.Samuels, Contest for the South China Sea (Abingdon: Routledge, 2005) 79. 此系該書1982年初版的再版。本文所引外文文獻如非專門說明,均由筆者翻譯。對歷史文獻的闡釋是如此,對考古成果的運用也是如此。[注]對此,斯坦·騰內(nèi)松(Stein T?nnesson)曾批評道,“這些物件[指南海島嶼上的考古發(fā)現(xiàn)]能否被稱作‘中國的’或是‘越南的’都很可疑。盡管一個物件可能是中式的或是來自某個屬于今天中國的地方,但將其帶到島上的人并不一定代表作為一個國家的中國?!眳⒁姡篠tein T?nnesson, “Why are the Disput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So Intractable? A Historical Approach,” Asian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30.3 (2002): 570-601.
這種事實上同構(gòu)的“歷史性權(quán)利”(historic rights)的論證方法之弊病非常明顯。它與其說是為了同爭議國家對話,并且向第三方傳遞信息,不如說是為了說服和動員本國國民的民族主義情緒。對此,有學者指出:“[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官員和民眾對主權(quán)的本質(zhì)有著與西方人不同的理解。中國文獻……暗示一種集體信念,也即那些遠海里的、中國漁民常去的島嶼天然地就是中國領土。對西方強國來說,他們根據(jù)自己的偏好而將發(fā)現(xiàn)和管理置于距離的遠近之上。中國官員和作者幾乎從未考慮過這些島嶼可能同樣地靠近其他國家(如美屬菲律賓或法屬印度支那)的海岸,因而其他漁民群體也會用到那些島嶼的可能性?!盵注]Bill Hayton, “The Modern Origins of China’s South China Sea Claims: Maps, Misunderstandings, and the Maritime Geobody,” Modern China in print (2018 A): 1-44.誠哉斯言。對西沙群島來說,盡管普遍認為不管是發(fā)現(xiàn)的早晚或利用的程度,中國的主張都大大優(yōu)越于越南。但一般意義上的歷史文獻無法精確、有力地論證中國人同西沙群島的直接聯(lián)系,甚至這些文獻本身也會受到質(zhì)疑。
在過去的兩年中,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Chatham House)亞洲項目副研究員比爾·海頓(Bill Hayton)連續(xù)發(fā)表學術(shù)文章,對近百年來與中國在南海問題上所持立場有關的原始文獻和次生文獻的可信度提出質(zhì)疑。[注]除前引文(2018 A)之外,比爾·海頓近期的文章還包括:Bill Hayton, “When Good Lawyers Write Bad History: Unreliable Evidence and the South China Sea Territorial Dispute,” Ocean Development and International Law 48.1 (2017): 17-34; Bill Hayton, Writing the History of the South China Sea Disputes, in Jonathan Spangler, Dean Karalekas, Moises Lopes de Souza (Eds.) Enterprises, Localities, People, and Policy in the South China Sea (London: Palgrave, 2018 B): 3-24; Bill Hayton, “The Modern Creation Of China’s ‘Historic Rights’ Claim In The South China Sea,” Asian Affairs 49.3 (2018 C): 370-382.他認為,部分具有廣泛影響的文獻“是由國際法或政治科學專家而不是專長這個區(qū)域的海洋史學家撰寫;總的來說在引證原始信源材料上很匱乏;常依賴那些不包含原始證據(jù)引證信息的中國媒體信源或是那些參考前者的文獻;常引用事發(fā)多年后的報紙文章作為事實證據(jù);總的來說缺乏歷史語境化的信息;其作者皆與中國聯(lián)系頗深”。[注]Hayton, 2018 B: 4-5.因而,它們不應被當作中立的研究,而“料當是偏向于特定民族主義觀點的鼓吹”。[注]Hayton, 2018 B: 7.海頓甚至認為:“國際法社群中關于南海問題討論的基礎引證文獻有重大的證據(jù)性缺陷。這些缺陷導致這些作者,‘棒律師’,寫出‘糟歷史’——那些同可驗證的證據(jù)相抵觸的說法。”[注]Hayton, 2017: 18.他號召“新一代的法律專家復驗證據(jù)并獲得新鮮結(jié)論”。[注]Hayton, 2017: 31.
筆者同意海頓所稱的“南海爭議的解決取決于對其歷史清晰的和立足事實的理解上”。[注]Hayton, 2018 B: 19.就西沙群島而言,第三方資源是中、越雙方都很重視的。“越南官方和學者經(jīng)常強調(diào)[他們所采用的]很多資料源自外國,且不是來自其他[西沙群島的]聲索國,因而潛在地更具有說服力。”[注]Alex Calvo, “A Survey of Western Source in Vietnam’s South China Sea Narrative,” Issue Briefings-South China Sea Think Tank 11 (2015): 16.中國學者也曾試圖利用西方的文獻和地圖。[注]典型且較早的例子如《南洋問題研究》(時名《南洋問題》)1979年第5期刊發(fā)的韓振華:《古“帕拉賽爾”考(其一)——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葉外國記載上的帕拉賽爾不是我國的西沙群島》、《古“帕拉塞爾”考(其二)——十六、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葉外國地圖上的帕拉塞爾不是我國西沙群島》等三篇文章和林金枝:《西沙群島主權(quán)屬我的國外歷史證據(jù)》一文。然而,這些文獻和地圖絕大多數(shù)是二手乃至二手以上的材料。它們?nèi)缤粞ドΠW,更凸顯了使用第一手資料的必要性。本文以1808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組織和執(zhí)行的、以西沙群島為重心的南海測繪為研究對象,以圍繞此次測繪所發(fā)生的內(nèi)部通信、航海日志、回憶錄為研究素材,用難以質(zhì)疑的第一手資料研究此次測繪中的中國因素。借此,筆者對比爾·海頓的挑戰(zhàn)作出回應。
1806年5月5日,英國東印度公司所屬孟買海軍的丹尼爾·羅斯(Daniel Ross)上尉指揮的“羚羊號”(Antelope)雙桅帆船到達中國,停泊在澳門水域。這艘既非英國海軍戰(zhàn)艦也非東印度公司商船的船只身份及其真實目的引起了葡萄牙人和中國人的警覺。盡管如此,東印度公司廣州商館的“特選委員會”(Select Committee)和羅斯本人成功地將其存在定位于一種協(xié)助清剿華南海盜的力量。經(jīng)過一年多在澳門附近水域的試驗性測繪,以及物資和人員準備,羅斯和他的副手菲利普·摩恩(Philip Maughan)指揮原有的“羚羊號”和新購的“發(fā)現(xiàn)號”(Discovery)于1808年對帕拉塞爾(Paracels,即西沙群島的西文名)進行了水文測繪。[注]關于此次測繪,特別是羅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戴偉思(Stephen Davies)曾作專門研究。參見Stephen Davies, “American Ships, Macao, and the Bombay Marine, 1806-1817, Delicate Lines for a Junior Officer to Tread- the Role of Daniel Ross in the Charting of the China Seas,” ed. Paul A. van Dyke, Americans and Macao, Trade, Smuggling, and Diplomacy on the South China Coast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2): 33-48; Stephen Davies, “‘Some deep-laid Scheme of the Perfidious English’: Captain Daniel Ross, FRS, IN and the Systematic Hydrographical Surveying of the China Seas, 1806-1820,” ed. Anonymous, Cultural Encounters in Maps of China (proceedings of the 36th IMCoS symposium-Hong Kong, 18th - 20th October 2018) (Hong Kong: Hong Kong Maritime Museum, 2018): 44-74. 此外,王濤和游博清也曾簡要論及,參見王濤:《從“牛角Paracel”轉(zhuǎn)為“西沙群島Paracel”——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西人的南海測繪》,《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游博清:《英國東印度公司與南中國海水文調(diào)查(1779~1833)》,《自然科學史研究》2015年第1期。時至今日,關于西沙群島的地理信息的精度已非當年可比,但本質(zhì)上只是對210年前的那次測繪的修訂和微調(diào)。作為那次測繪的成果之一,許多島礁的命名至今仍在西文中沿用。
此次測繪的直接原因是1800年10月英國東印度公司商船“塔爾博特伯爵號”(EarlTalbot)在南海消失了,當時被認為是在帕拉塞爾失事。次年,東印度公司從孟買派出“無畏號”(Intrepid)和“彗星號”(Comet)去搜救可能的幸存者,并要求他們在有余力的情況下對南海進行局部測繪。不幸的是,這兩艘船在離開馬六甲、進入南海之后就失去了聯(lián)系,時間是在1801年7月。連續(xù)的海難事件讓東印度公司遭受了慘痛的人員和物資損失。為此,在印度和中國的各個公司據(jù)點之間,以及在這些據(jù)點同倫敦總部之間,就對南海進行測繪進行了長達數(shù)年的通信討論。羅斯與摩恩在中國的使命正是公司內(nèi)部動議和評估的結(jié)果。
近代早期以來,歐洲多個國家的貿(mào)易公司(trading company)在地理學史上扮演了特殊角色。貿(mào)易公司是一種區(qū)別于王室、政府或教會的機構(gòu),它具有強大的組織能力和充沛的物質(zhì)保障,更具有相當?shù)淖灾餍浴9倘?,貿(mào)易公司追求的是利益優(yōu)先、效率為上,對非營利性的、純粹的地理探索興趣有限。但必要的時候,它也致力于拓展貿(mào)易航線、保障航行安全。盡管從后世來看,各國海軍總體來說承擔了絕大多數(shù)的地理探索任務,并且貿(mào)易公司在資金、人員、管理上并不是完全獨立于王室或政府,但它的特殊性不容忽視。晚近的歷史地理學也關注到了貿(mào)易公司與地理學的關系。[注]例如Miles Ogborn, “Writing Travels: Power, Knowledge and Ritual on the English East India Company’s Early Voyages,” Transactions of the In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 27.2 (2002): 155-171.
個人主義英雄(旅行家、海盜、私掠者、探險家等)是地理知識的另一類重要的生產(chǎn)者。從馬可·波羅到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直到19世紀末地理學的機構(gòu)化和科學化之前,大量的實用地理知識來自個人主義英雄的貢獻,盡管其真實性和可靠性需要格外慎重地對待。在一個對威廉·丹皮爾(William Dampier)的研究里,學者指出他的海盜身份對于他收集有用的地理知識和航海經(jīng)驗至關重要,讓他不僅以一名海盜,更以一位著書立說、廣受尊崇的探險家而名世?!暗て柲切┗祀s的世界[地理]知識不止來自他的親身經(jīng)歷,也包括在海盜生涯所帶來的空閑時光里,從一個信息網(wǎng)絡里獲得的?!盵注]William Hasty, “Piracy and the Production of Knowledge in the Travels of William Dampier, c.1679-1688,” 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37.1 (2011): 40-54.海盜生涯的禍福難料、性命攸關,使得他們極為重視實用知識,也有機緣和動力涉足一些常人罕至的地點。英國人認為,帕拉塞爾也在華南海盜的活動范圍以內(nèi)。
以穆黛安(Dian Murray)的《華南海盜: 1790-1810》為標志,海盜這個特殊群體開始進入中國海洋史的研究視野里。[注]穆黛安著,劉平譯:《華南海盜: 1790-1810》,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相關著述眾多,研究綜述參見張雅娟:《近十五年來清代乾嘉年間海盜問題的研究》,《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2年第2期。18世紀下半葉,正當英國在“七年戰(zhàn)爭”中擊敗法國、極大地擴張了在印度和中國的勢力的時期,華南海盜也迎來了乾嘉年間的活動高潮。學者一般將其歸因于人口壓力、海禁政策、西山起義等因素。[注]參見張雅娟:《清代嘉慶年間東南沿海海盜活動高潮分析》,《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6年第3期;劉平、趙月星:《從〈靖海氛記〉看嘉慶廣東海盜的興衰》,《國家航?!?016年第1期。華南海盜不僅勒索中國商船、侵襲沿海居民點,也不時劫掠珠江口至南海一帶的外國船只。清政府的海防系統(tǒng)面對海盜的挑戰(zhàn),表現(xiàn)得虛弱而低效。駐廣州的多級地方政府也曾與葡方、英方就清剿海盜進行聯(lián)絡和合作。[注]至少在某些階段,地方政府、海盜、歐洲人形成了三角關系。聯(lián)合清剿的案例,參見穆黛安,1997:137-143。1804年年底,英國東印度公司廣州特選委員會在寫給倫敦董事會的內(nèi)部通信中說道:
我們提請董事會裁定上述情況是否足以支持批準上一季提出的從歐洲派兩艘船來華的計劃。除當時提出的目標之外,它們對于或取得中國政府同意、并由他們承擔費用,或完全不要他們參與地鏟除這個殘酷而獨特的群體[注:華南海盜]的計劃至關重要。[注]大英圖書館檔案,Extract of Letter from the Select Committee of Supercargo at Canton, dated 30 Dec. 1804 (British Library IOR/F/4/181/3380): 13.
更廣泛地查閱當時廣州特選委員會、孟買管轄區(qū)(Bombay Presidency)等東印度公司據(jù)點之間的通信,不難發(fā)現(xiàn)南海測繪其實早已在醞釀之中。[注]戴偉思也持此種看法,盡管他未指明廣州特選委員會為何有此計劃,參見Stephen Davies, 2018: 58。本文鑒于主題和篇幅限制不予展開,或容另文闡述。保護商船和人員安全、協(xié)助清剿華南海盜,正是1806年英國東印度公司派遣羅斯與摩恩到中國時,用以說服或曰欺瞞中、葡兩方的表面理由??梢哉f,嘉慶年間華南海盜的肆虐給了東印度公司調(diào)遣孟買海軍船只、策劃西沙測繪一個絕佳的口實。
1808年3 ~7月,英國東印度公司所屬孟買海軍的測繪船“發(fā)現(xiàn)號”和“羚羊號”完成了對帕拉塞爾的測繪。時值拿破侖戰(zhàn)爭期間,次年年初羅斯上尉在南海執(zhí)行測繪任務時被法國海軍俘獲,他的地圖和文件大部分被沒收。被釋放后,羅斯也沒有再公開發(fā)表過與西沙測繪有關的文章。此次測繪在同時代的類似活動中規(guī)模較小、持續(xù)時間較短,且不是由英國海軍完成,因而長期被主流的地理學史、水文學史所忽略。[注]實際上,早在1810年關于此次測繪的情況就已經(jīng)見諸公開報道,參見:“Paracels, Extract of a Letter from a Gentleman on board the Discovery,” Naval Chronicle vol. XXIII (1810): 489-490. 此文作者不詳,不排除就是羅斯本人。此后,羅斯以及這次測繪曾出現(xiàn)在一些航海指南、英國水文史、東印度公司史中,但均極為概略。
研究的轉(zhuǎn)機隨著原始文獻的發(fā)現(xiàn)而出現(xiàn)。2016~2017年,筆者作為“太古—國泰”訪問學者在牛津大學訪問。其間筆者在英國水道測量局檔案館發(fā)現(xiàn)羅斯于1813年向英國海軍部提交的回憶錄。[注]英國水道測量局檔案,Daniel Ross, Memoir Prepared by Lieut.t Ross of the Bombay Marine, on the Subject of His Survey of the China Seas in the Year 1813 (United Kingdom Hydrographic Office OD150).此外,筆者于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發(fā)現(xiàn)摩恩的航海日志。[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檔案,Philip Maughan, Journal of a Voyage of Survey and Discovery Undertaken by the Honorable Company’s Cruisers Discovery and Antelop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LMS O 1 Ogilvy).這些一手文獻的發(fā)現(xiàn),使研究此次測繪活動的實際情況成為可能。本文將集中、扼要地用人和物兩個主題展示此次測繪中涉及的中國因素。
其一,孟買海軍的測繪船上有廣東籍船員。摩恩在他的航海日志中提到,船員中有幾位廣東籍的中國人(Canton Chinese),但是他們聽不懂測繪船從帕拉塞爾上搭救起來的福建船員(見下文)的話。[注]Philip Maughan, 1808: 22. 原文有頁碼。
其二,當“發(fā)現(xiàn)號”和“羚羊號”剛剛抵達帕拉塞爾,就發(fā)現(xiàn)岸上有大批因船只觸礁而被困在那里的中國船員。羅斯在他的回憶錄中提到:
[1808年3月15日,今宣德群島南沙洲]
下午2時45分,我們接近小島,收起帆,船頭朝東。看到一艘中式戎克(junk)船停泊在最東邊淺灘以外約1/2英里處,海水在其周圍拍打著。
[1808年3月18日,今宣德群島南沙洲]
下午2點半,那幾只船返回了,帶回了80個中國人,以及那艘戎克船的船長,從后者那里我獲知在沙洲上還有400以上的人,沒有食物。那艘戎克船在我們出現(xiàn)的6天前的夜里擱淺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被損毀。船上本來有680人,在上岸過程中死了好幾個,還有另外一些人把船上唯一的救生艇劃走了。[注]Daniel Ross, 1813: 15. 原文無頁碼。現(xiàn)根據(jù)原始頁面的先后順序指定頁碼。
摩恩在他的航海日志中同樣記載了此事(見圖1)。他生動地描述了遇險船員的疲乏之態(tài),以及獲救后的感恩戴德。
圖1 摩恩記載的孟買海軍測繪船搭救中國遇險船員的細節(jié),1808年3月18日。[注]Philip Maughan, 1808: 15. 圖片版權(quán)屬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所有,經(jīng)授權(quán)使用。
其三,在帕拉塞爾遇到的海南漁民。例如,摩恩提到:
我們的小艇停在灘邊,正對著一個小棚,發(fā)現(xiàn)漁民們非常友善且樂于交談。[注]Philip Maughan, 1808: 15.
摩恩還提到他們同漁民的交易。1808年5月8日,“我們……從島上的漁民那里買了一只海龜”。[注]Philip Maughan, 1808: 47.又如羅斯的記載:
[1808年4月25日或26日,島名不詳]
我派我們的端艇(cutter)去測水深,并向停泊在那里的漁船問話。11點1刻,端艇回來報告說……那個漁船來自海南,漁民告訴艇上士官這整個淺灘(shoal)吃水都很淺,因而他只能去到他所在的位置。[注]Daniel Ross, 1813: 55.
最后,在前述購買海龜?shù)耐惶?,羅斯和摩恩在今永興島(Woody Island)上雇傭了一位海南漁民作為引水人(pilot,亦即導航員)。摩恩提到:
[他們]用2鷹洋一天的價格雇傭了那些海南船中的一個中國人(Chinaman),陪同他們一起[測繪]。[注]Philip Maughan, 1808: 47.
羅斯的記載則更為詳細:
[1808年5月8日,今永興島]
我努力尋到一名屬于一艘海南漁船的漁民。他和另外兩人留在島上邊捉海龜,邊等那艘船回來。我們的通事(linguist)告訴我,那個漁民從年輕時就每年來帕拉塞爾捕魚。我讓他畫出危險的所在,他非常準確地畫出了玉琢礁(Vuladore Shoal)、中建島(Triton’s Bank)和華光礁(Discovery’s Shoal),同我們的觀察非常一致。這讓我覺得有必要請他在船上做引水人。他起先非常猶豫,但當我們提出他能得到每天3鷹洋的回報,他同意陪我們一起幾天。[注]Daniel Ross, 1813: 77. 羅斯和摩恩對付給這個漁民引水人金額的記載略有不同,或系筆誤。
引水人與他們分享了一批長駐帕拉塞爾的海南漁民的生計經(jīng)驗:
引水人告訴我們,他慣常每年前來在這些島嶼間呆上6個月——已經(jīng)持續(xù)了20年——用以采海參,并且為他們擁有多艘船只的海南雇主捕撈和制作干魚。他說當他在礁石間停泊時,不怕偶爾來襲的風暴。他們通常在臺風將來之前的六七月間離開島嶼。有些船只在這里停留整整六個月,而其他的則是在捕撈季節(jié)快結(jié)束的時候再來一次。[注]Philip Maughan, 1808: 56.
其一,羅斯和摩恩在測繪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數(shù)量可觀的中國船只或船只殘骸。在他們的記載中,“海南船”(Hainan boats)或是”海南漁船”(Hainan fishing boats)俯拾皆是。例如,在發(fā)現(xiàn)前述擱淺的福建船只之后,摩恩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有4艘海南漁船。一開始,他為這些漁船對遇險同胞的無動于衷感到憤怒,不過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至少有一艘漁船曾予以搭救:
[1808年4月21日,今宣德群島南沙洲]
閩南船擱淺的沙洲上沒有淡水。在我們靠近拋錨時,一艘小船載著四個人——他們屬于擱淺的船——靠過來要求被帶上船。上次我們在這里的時候他們被那些海南船中的一艘救起。我們答應了他們的懇求。我們被告知在這些島嶼和淺灘中有許多海南船捕撈和采集海參。我們沒有看到一艘屬于交趾支那的船。[注]Philip Maughan, 1808: 34.
羅斯還記載了他們查看另一艘擱淺船只殘骸的片段:
[1808年5月23日,島名不詳]
我們的端艇載著一名士官去查看在淺灘上發(fā)現(xiàn)的一艘船只殘骸,發(fā)現(xiàn)它是一只曾裝滿瓷器的戎克船。我們的引水人告訴我們,海南漁船到這個淺灘是為了采集海參。[注]Daniel Ross, 1813: 98.
其二,在今東島(Lincoln Island)、珊瑚島(Pattle Island)、趙述島(Tree Island)等島嶼上發(fā)現(xiàn)中國的宗教建筑。例如,1808年5月21日,羅斯記載道:“我們在[東]島朝北的一個小凹口的中國神龕(Joss house)處觀測了緯度?!盵注]Daniel Ross, 1813: 92. 這與后來其他文獻中對西沙群島上有“娘娘廟”或“天后廟”的記載相符合。實際上,在大多數(shù)的島嶼上都能發(fā)現(xiàn)神龕,只不過摩恩發(fā)現(xiàn)“有些僅僅是用4塊又大又平的方形石塊壘成,里面放置著一兩尊小小的神像,還有一個香爐”。[注]Philip Maughan, 1808: 52-53. 其中,“香爐”處原文漫漶,似為“taper pot”。此處結(jié)合情景譯為香爐。
其三,在今永興島、東島、珊瑚島、趙述島等島嶼上發(fā)現(xiàn)淡水資源,它們常伴有中國人的生活印記。例如,1808年4月23日,羅斯提到今永興島上“有3或4棵椰子樹,在它們正下方有一個滿是淡水的水坑,我從碰到的中國人那里了解到它是一口泉(spring)”。[注]Daniel Ross, 1813: 53.摩恩則將其稱作是“井(well)”。[注]Philip Maughan, 1808: 34.
綜上所述,1808年西沙測繪雖然確由孟買海軍執(zhí)行,但其中包含了鮮活的、多樣的中國的人和物的因素。它們不僅僅是靜態(tài)的、等待“被發(fā)現(xiàn)”的對象,也不僅僅是被施救者。中國人是這次測繪的旁觀者,但也是重要的參與者和協(xié)助者。那位姓名不可考的海南漁民的地理知識,早已融入了英國東印度公司為世界貢獻的最早的南海測繪地圖中。
在國際法領域,歷史性權(quán)利的論證本質(zhì)上是一個歷史地理學的問題。各國的國際法專家做了大量的歷史研究,包括對古地圖的研究。[注]關于南海問題,中國國際法專家的近期工作包括:Zhiguo Gao, Bing Bing Jia, “The Nine-Dash Line in the South China Sea: History, Status, and Implications,”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07.1 (2013): 98-123; 賈兵兵:《駁美國國務院〈海洋疆界〉第143期有關南海歷史性權(quán)利論述的謬誤》,《法學評論》2016年第4期。它們部分地塑造了兩國國內(nèi)、兩國之間,乃至兩國面向第三方所使用的話語。然而,從法理學的角度,國際法院和特別法庭在決定地圖資料是否具有任何證據(jù)性價值時,主要考量兩個中心因素:“(1)地圖的精確性和可信度,以及(2)地圖相對于爭議本身和爭議各方的中立性。”[注]Florian Dupuy, Pierre-Marie Dupuy, “A Legal Analysis of China’s Historic Rights Claim in the South China Sea,”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07.1 (2013): 124-141.本文前述中、越兩國都很重視甚至依賴第三方的文獻和地圖,其原因正在于此。
1808年的西沙測繪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案例。它的直接成果是確定了帕拉塞爾的坐標、范圍、布局等地理信息。此次測繪后,東印度公司很快就在倫敦出版了新版的南海(China Sea)地圖。從歷史來看,英國東印度公司可以稱得上是中立于中、越的第三方。東印度公司不是一個國家,孟買海軍也不是皇家海軍,因此東印度公司在“發(fā)現(xiàn)”帕拉塞爾之后并沒有占領它。它也沒有明確地將帕拉塞爾納入中、越任何一方的政治地圖里。它出版的地圖是為了如實地反映經(jīng)過科學的水文測繪的帕拉塞爾的地理信息。測繪的相關文獻是可信的,不受中、越兩國——甚至包括在越南有著特殊利益的法國——民族主義情緒影響的見證。
本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研究孟買海軍羅斯和摩恩關于1808年西沙測繪的回憶錄和航海日志,以及相關的東印度公司檔案。本文的重點在于將那些因資料的罕見性而不為一般學者所知的中國元素提取出來,予以專門的展示。這些元素并非總是積極和自主的,筆者也無意將其簡單等同于主權(quán)行為。不可否認的是,此次測繪從謀劃到執(zhí)行的過程中的中國元素是豐富的,甚至是重要的。
有學者提出清朝中央和地方政府沒能從乾嘉時期平定海盜的過程中汲取經(jīng)驗和教訓,甚至指其錯過了近代化的機緣。[注]參見張雅娟:《19世紀初東南海商與海盜、水師的關系》,《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1年第2期;楊國楨、張雅娟:《海盜與海洋社會權(quán)力——以19 世紀初“大海盜”蔡牽為中心的考察》,《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王日根:《清嘉慶時期海盜投首問題初探》,《社會科學》2013年第10期;劉平:《清朝海洋觀、海盜與海上貿(mào)易(1644 ~1842)》,《社會科學輯刊》2016年第6期。此論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華南海盜本身就部分地是社會分層的產(chǎn)物。雖然不能排除個別官員和士紳能夠超越階層和地理的局限,但總的來說,海盜身上所攜帶的航海和地理知識從未進入正統(tǒng)的視野。穆黛安曾用司法檔案揭示了華南海盜的來源,海盜和漁民身份的區(qū)別并不固定。[注]參見穆黛安,1997:167 ~172。不過,中國海洋史上既沒有出現(xiàn)像東印度公司這樣的貿(mào)易公司,也沒能將海盜的知識同國家力量整合起來——它需要的是超出現(xiàn)實可能的對道德地理的重構(gòu)。
回到比爾·海頓對于南海爭議中歷史信源的質(zhì)疑,本文所使用的一手文獻或許能夠滿足他對于原真性、中立性的要求。筆者也認同他所稱的“棒律師”會寫出“糟歷史”——尤其是當涉足陌生的領域而又缺乏足夠的歷史地理素養(yǎng)的時候。國際法教授謝米利耶·讓德茹和勞爾·佩德羅佐的研究正是這樣的典型。[注]參見Monique Chemillier-Gendreau, Sovereignty over the Paracel and Spratly Islands (Alphen aan den Rijn: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0); Raul Pedrozo, China versus Vietnam: An Analysis of the Competing Claim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Arlington, VA: CNA Occasional Paper, 2014).他們對于所謂1816年嘉隆王插旗占領帕拉塞爾的說法不假思索地接受,[注]相關討論,參見丁雁南:《史實與想象:“嘉隆王插旗”說質(zhì)疑》,《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谷名飛:《再談“嘉隆皇帝插旗”說的真實性:基于法國檔案的研究》,《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和對1808年西沙測繪歷史細節(jié)的無知,足以將他們自己排除在嚴肅的討論之外。最后,筆者不同意比爾·海頓的是——正如本文所展示的——中國在西沙群島的歷史性權(quán)利是建立在豐富而不容置疑的事實基礎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