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毓林
(北京大學 a.中文系;b.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計算語言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北京 100871)
回顧漢語語法學的歷史,讓人想起李白的詩句“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透過70年的崢嶸歲月、蒼茫云煙,我們必須放寬歷史的視野,拉長學術縱深,回到學科的原點,思考漢語語法學是怎么來的,將來要向哪里去。呂叔湘先生在《朱德熙文集·跋語》中說:
中國人知道關于語言文字有一種學問,超出中國傳統的音韻、訓詁之外,是從《馬氏文通》的出版開始的。這以后,中國的語文出版物里邊就有了“語法”這一種類(早期出版的多稱為“文法”),到了現在已經附庸蔚為大國,并且產生了許多流派。[1]
也就是說,在《馬氏文通》前,我們關于語言文字的學問,基本上只知道文字方面有文字學,音韻方面有音韻學,訓詁方面有訓詁學;但是,不知道有語法的。自從《馬氏文通》以后,中國人才知道有文法這種學問??梢?,語法學是近代中國在西方文化沖擊下逐步形成的。所以,我們需要在中西文化激蕩的背景下,觀照新中國70年來的漢語語法研究,以期獲得一種對未來有啟發(fā)意義的眼光和思路。
關于近代中國的歷史,費正清先生有一個重要的論斷和理論,就是“沖擊-回應”模式,大意是:中國文化是十分穩(wěn)定、不容易發(fā)生變化的;當然,其中也有一定的惰性,只有在外來沖擊下才被迫作出回應。在回應時,一方面吸收西方的思想,另一方面在傳統思想里汲取營養(yǎng),然后融會貫通,形成自己一種新的社會制度跟文化思想及其下的學術體系。他在跟鄧嗣禹合著的《中國對西方的反應》(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A Documentary Survey,1839―1923)中,一開始就提出:中國文化“既有傳統的遺產,又受西方的影響,他們相互交織在一起”。[2]費正清把中國近代史看作是中國從傳統向現代化緩慢邁進的過程,這種近代化過程就是中國對西方的沖擊作出回應的過程?!皼_擊-回應”模式包含著這樣一個假設:中國的文化一旦形成傳統,就具有巨大的穩(wěn)定性;即使有發(fā)展,也不過是內部稍作調整;除非有外來作用,否則中國難以跳出傳統的窠臼。費正清還從思想意識方面論述中國對西方入侵的反應,認為:“面對近代西方的侵略擴張,中國的士大夫階層在認識外來文明的過程中,采取行動來維護自己的文明和政治、社會制度”。[3]這些論斷,值得我們思考。
由于中國近代200年來的文化進步,主要是由幾代知識分子推動的;所以,我們需要對知識分子的代際進行梳理;同時,看一下語法學研究者的世系大概是什么樣子的。在這里,我采用北京大學經濟學家林毅夫先生的體系。他說,近代以來我們的知識分子大概可以分為七代:第一代,推動洋務運動(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第二代,推動戊戌變法(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第三代,推動五四運動(李大釗、陳獨秀、胡適等);第四代,獻身抗日戰(zhàn)爭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第五代,新中國培養(yǎng)的,畢業(yè)后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第六代,恢復高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參加改革開放;第七代,新世紀上大學、讀研究生成長起來的學者。[4]
如果用這樣的坐標系來看漢語語法學史會非常有意思。第一代學者里有馬建忠,他曾經是李鴻章的幕僚,甲午海戰(zhàn)失敗以后,他在上海閉門思考和寫作,于1898年出版《馬氏文通》。他多年來做的工作,主要是給中國人寫文法,希望幫助中國人更加快捷地讀書、寫作,幫助孩子花更少的時間組詞、造句、作文,這是第一代語法學者。第二代對應得不是很清楚。第三代,從《馬氏文通》出版以后,陳承澤等一大批學者思考語法是怎么建立的。陳承澤于1922年出版了《國文法草創(chuàng)》。后來,黎錦熙先生強調,既然是白話文運動起來了,就要寫白話文文法,于是有了1924年出版的《新著國語文法》。他強調這部語法有別于《馬氏文通》的以詞法為主,是句本位的語法。這代學者非常清晰地從文言到白話,同時延伸到方言等活生生的口語,如1926年趙元任先生在方言調查基礎上寫的《北京、蘇州、常州的語助詞研究》(《清華學報》第3卷第2期)。第三代語法學者的研究對象的延伸非常清楚,從文言到白話,再到口語。第四代學者分成南北兩派,一派是孤島上海的文法革新問題的討論者,1938―1943年間,以陳望道、方廣燾等先生為代表,引入了結構主義的分布分析的思想,1943年結集出版了《中國文法革新論叢》;另外一派在抗日大后方埋頭著書,代表作有呂叔湘先生1942年的《中國文法要略》、王力先生1943年的《中國現代語法》等。他們采用了葉斯柏森“三品說”體系。葉斯柏森在歐洲語言學史上是非常重要的承上啟下的學者,是從傳統語法到結構語法的中流砥柱式的人物,贏得了喬姆斯基對他的敬意。王力先生、呂叔湘先生以他的理論為參照,建立了新的、比較符合漢語實際的語法,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
新中國成立后,前期漢語語法研究主要是普及性、規(guī)范性、應用性的,特別的貢獻是:語法體系對語文教育和語法思想普及產生了重要作用。比如,1951―1952年,呂叔湘、朱德熙出版了《語法修辭講話》;張志公先生主編了兩套書:1956年的《語法和語法教學》、1959年的《漢語知識》,它們闡釋了漢語語法教學的大概方案,形成了著名的“暫擬教學語法體系”;1957―1962年間,黎錦熙、劉世儒出版了《漢語語法教材》,為普及白話文語法提供了詳細和合適的教學資料。在這期間有兩場聲勢浩大的學術討論,詞類問題和主賓語問題的討論,出版了《漢語的詞類問題》第一集(1955年)、《漢語的詞類問題》第二集(1956年)、《漢語的主賓語問題》(1956年)。對于這兩場討論,朱德熙先生曾在某個場合指出:當時的理論準備是不夠的,尤其是對漢語事實的調查是不充分的,所以討論不太可能取得實質性進展;不過,倒是擺出了一些問題。
這期間也有比較專業(yè)的學術研究,如陸志韋先生,他在美國接受了長期的實驗心理學的訓練,但回到國內以后做實驗心理學不現實,因為儀器設備不夠。他把統計學的方法引入到音韻學中,同時從詞匯開始研究漢語語法。他有兩部重要的著作:《北京話單音詞詞匯》(1951年)和《漢語構詞法》(1957年),這是非常值得我們注意的。第二類是李榮和趙元任先生,李榮編譯的趙元任《北京口語語法》(1952年,開明書店)研究漢語口語語法的體系,是基于方言的,并且處處跟英語語法進行比較,因此,理論視野是比較開闊的。他們也是采用描寫語法學的方法,所以,我們成體系的描寫語法學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同時,陸宗達等先生利用他們對漢語文字、音韻和訓詁研究的深刻體認,加上對西方語法體系的借鑒,抓住形式性的標記等方法來研究漢語的語法。陸宗達等的《現代漢語語法》(1954年)的價值,直到現在還沒有被充分地認識到。不過,我的老師王維賢教授是非常重視這部著作的,經常跟我們講到。另外,還有呂叔湘先生《漢語語法論文集》(1955年)的出版,以及鄭祖慶翻譯的龍果夫的《現代漢語語法研究(第一卷:詞類)》(1958年),也包括后來丁聲樹等先生的《現代漢語語法講話》(1961年)。《現代漢語語法講話》基本參照趙元任《北京口語語法》的有關思想。這些研究都是專業(yè)性比較強的,奠定了很好的漢語描寫語法研究的基礎。
在這樣的背景下,結構主義描寫語法學得以全面地展開和嘗試。朱德熙先生有一系列的文章,如1956年的《現代漢語形容詞研究》,特別是綱領性的總結性的論文《論句法結構》(1962年)。這篇論文已經把結構主義描寫語言學跟后來的轉換生成語法等有關思想和方法結合起來,談句法結構應該怎么利用替換、擴展、變換等操作手續(xù)來研究,這到現在仍非常重要;至少我們在北大給研究生講課時,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尤其是著眼于怎樣從歧義現象上來認識句法結構的各種決定性要素。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開始把西方的傳統語法、結構語法跟早期的轉換語法綜合起來運用,相當于在短短的二三十年中走了人家?guī)装倌甑牡缆贰?/p>
此后,進入了學術復興前期的漢語語法研究。陳望道先生的《文法簡論》(1978年)雖然簡短,但是也有不少有意思的見解。呂叔湘先生的《漢語語法分析問題》(1979年)對漢語語法分析中的主要問題進行了系統的梳理,他同時翻譯了趙元任先生的《漢語口語語法》(1979年)這本書,重新把結構語法的思想、成果、體系引進來。緊接著朱德熙先生的幾篇文章發(fā)表,如1978年的《“的”字結構和判斷句》,還有論文集《現代漢語語法研究》(1980年)。多篇論文把以前描寫結構語法,跟后來轉換生成語法、格語法、語義學等很多思想綜合起來,尤其是對多種方法的采用,如語義特征分析方法的引入、變換分析方法的嘗試。這個階段,我們對漢語描寫、漢語語法研究的手段、方法和思路有了比較大的提升。這個過程中有一個析句方法大討論:到底是成分分析法好還是層次分析法好,能不能結合、如何結合,讓我們認識到現有的句法分析的理論和方法是非常單薄和蒼白的。1980年代,上海胡裕樹、張斌等先生關于語法分析的三個平面的思想也非常重要。他們提出在進行語法分析和語法研究時既要區(qū)分句法、語義、語用三個平面,又要將三者有機結合起來。
這個過程中有一大批中年學者迅速崛起,他們在學術上、在漢語語法研究上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像范繼淹、李臨定、陸儉明、邢福義等先生紛紛在《中國語文》上發(fā)表論文。這些論文成為當時研究生們爭相閱讀的文章。同時,他們還指導了一大批研究生。這些第五代學者在學術傳承方面有一種“薪火相傳”的作用:一方面向老先生學習,參考國外是怎樣研究語法的,再自己刻苦鉆研、努力摸索;另一方面,指導研究生,帶領他們一起探索漢語語法研究的新路子。這批學者承前啟后,功不可沒,推動了中國語法學向前發(fā)展。
與此同時,年輕一代逐步進入了語法學界。改革開放以后培養(yǎng)的研究生,從剛才第五代學者手里接過接力棒,成為第六代學者。他們大膽地嘗試各種新的研究路子:既有傳統語法的,也有描寫語法、功能語法、配價語法、認知語法、形式語法、生成語法、篇章語法的。可以說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現在這批學者慢慢面臨著逐步退休。所以,我們現在必須想辦法創(chuàng)造條件,盡快讓第七代學者脫穎而出。我們在讀研究生時,王維賢先生經常跟我們說,要努力如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不能做一個平庸的學者。我們現在亟需考慮的是怎樣創(chuàng)造條件,讓第七代學者能夠脫穎而出,成為繼往開來、貫通古今、融會中西的語言學家。
最后說一點,就是現在大家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焦慮:中國語言學和中國語法學在國際舞臺上的失語——國際語言學論壇上沒有我們的聲音。這里面有一個很大爭論是“特色論vs.普世論”:一種是強烈主張建設有中國特色的語言學,另外一種認為語言學只能是普世的,沒有中國特色的,就像沒有中國特色的物理學一樣。這兩方面都各有各的理由,可以各自堅持自己的理念、走自己的路,不要說別人的不對,不要急于去否定對方。這是我的想法。怎么來調和?前些年沈家煊先生等有一個很好的說法,就是中國立場和世界眼光;另一種相近的提法是本土意識和國際眼光。都不錯,大家完全可以各走各的陽關道,誰也別擋誰的道。
未來的漢語語法學,路在何方?其實,路就在我們的腳下。
魯迅先生說過大意如下的話:只要我們努力,只要我們一方面學習古典中有生命的東西,另一方面兼采活生生的口語;那么,我們的新文學就有希望,就能夠取得成功?,F在成功了嗎?至少,莫言先生2012年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稍稍緩解了部分國人的諾貝爾文學獎焦慮。隨后,大家又焦慮了,怎么我們沒有諾貝爾科學獎啊?好了,屠呦呦女士2015年獲得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我們的諾貝爾獎情結得以松動。說起來,我們語言學者應該感到慶幸:好在沒有諾貝爾語言學獎,否則不定又有多少同志要夜不能寐了。其實,只要我們不斷學習新知識,面向語言生活和社會應用(中國語言學一向有這個優(yōu)良傳統,這是我們必須堅持的),中國語言學就一定有光明的前景。如果我們能夠基于漢語的歷史、方言和其他多種語言的事實,進行沉浸式的調查和多角度的觀察,敢于嘗試各種新的研究方法,銳意提出新的見解,容許不同的學術見解共存與競爭;那么,漢語語法研究就會不斷進步。至于能否被國際學術界承認,并不需要過多的擔心。它承認了你怎樣?不承認你又怎樣?你還是你,我們還是我們。我們要埋頭苦干、腳踏實地地做好我們的工作。實在焦慮難耐時,不妨念一下《倚天屠龍記》中九陽真經的口訣: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