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然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股東會決議的效力歷來都是司法實踐以及學術爭辯的焦點,決議效力的認定往往對于一場公司糾紛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四)》(以下簡稱《公司法解釋四》)自2017年9月1日起實施,其中有一條對決議效力的規(guī)定頗為引人注目。《公司法解釋四》第4條規(guī)定,股東請求撤銷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符合公司法第二十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但會議召集程序或者表決方式僅有輕微瑕疵,且對決議未產生實質影響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該條的重點在于后半段,其規(guī)定了在決議僅具有輕微的程序瑕疵、未對其產生實質影響的情況下,該決議可以不被撤銷,從本質上來說,它為公司決議制定了一個合理容錯機制。
在其他地區(qū)和國家,也有關于程序輕微瑕疵股東會決議效力的規(guī)定。如日本商法在第251條規(guī)定,法院當其受理股東會撤銷決議之訴,如發(fā)現(xiàn)股東會召集程序或決議方法違反法令之事實,非屬重大且于決議無影響,得駁回其請求,以兼顧大多數(shù)股東之權益。[1]臺灣地區(qū)“公司法”也有類似規(guī)定。
然《公司法解釋四》第4條依然引起較多爭議,有學者認為其可以阻止股東的濫訴以及提高決議效率,但有學者擔憂“輕微瑕疵”的過度解釋與濫用會帶來新的不確定性裁判變量。[2]那么,第4條是否真的具有合理性,究竟該如何去解釋第4條,以及該如何正確適用第4條才可以盡可能減少其負面作用?這等等問題都是急需實務界和學術界解答的。股東會作出決議本質上屬于民法中的決議行為,既然如此,決議行為的相關法理應該可以為第4條提供理論支撐。因此,本文將從決議行為的性質和效力講起。
霍爾曾在其《組織、結構、過程及結果》一書中說過:“我們生活在組織之中,通常也死于組織之內。而介于生死之間的生活空間,也由組織填滿?!盵3]團體的這種地位使得團體治理成為了現(xiàn)代私法研究的重要課題,但一直以來對團體的研究一直集中在其外部行為,而常常忽略作為團體內部行為的決議。但隨著學者對公司治理理論研究的深入,決議行為開始引起人們的關注。
決議行為的性質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一直以來決議行為都在法律行為的分類下進行討論。認同決議行為是法律行為的學者又有不同觀點,一派認為決議行為是共同行為,即由多方主體基于平行意思表示一致而作出,與單方行為、合同行為相并列。我國臺灣學者多采此說。[4]另一派認為決議行為是一種特殊的多方法律行為,包含多項意思表示,且可以約束未表示同意者。我國大陸學者多采此觀點。[5]以上兩說雖有差異,但都認為決議是多方法律行為。
但還有部分學者認為決議行為并不是法律行為,而是一種社團意思的形成行為。有學者便認為決議行為并非完整的法律行為,僅系法律行為之效果意思形成階段。[6]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下簡稱 《民法總則》)對于決議首次進行了規(guī)定,第134條第1款將民事法律行為分為單方民事法律行為、雙方民事法律行為和多方民事法律行為;第2款規(guī)定“法人、非法人組織依照法律或者章程規(guī)定的議事方式和表決程序作出決議的,該決議行為成立”。
由此可見,《民法總則》已將決議行為歸入了民事法律行為,并且應當屬于其中的多方民事法律行為。我們不妨將決議行為定義為多個民事主體在表達其意思表示的基礎上根據(jù)法律或者章程等規(guī)定的議事方式和表決程序為形成團體意思而作出的民事法律行為。[7]
如上所述,決議行為是一種法律行為,但《民法總則》在“營利法人”一節(jié)特別規(guī)定了營利法人所作決議的效力。②《民法總則》第85條規(guī)定:“營利法人的權力機構、執(zhí)行機構作出決議的會議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法人章程,或者決議內容違反法人章程的,營利法人的出資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該決議,但是營利法人依據(jù)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可見決議行為的效力判斷與一般法律行為效力判斷仍有不同,學界亦有相當數(shù)量學者認為決議不能完全適用法律行為的一般理論。[8]
但已達成共識的是,決議行為有其不同于一般法律行為的特點。首先決議行為具有團體性,采用多數(shù)決機制,決議結果的得出來源于表決權人的個體意思但又高于個體意思,少數(shù)人的意見有時不被考慮而要屈服于整體的意志;其次它亦有程序性,這體現(xiàn)在決議往往通過一定正當程序得出。
正是在上述團體法思維下,表決權人個體意思表示瑕疵原則上不影響決議行為的效力。
但上述結論成立的前提是,表決權人個體意思表示瑕疵的形成不可歸責于公司。因為決議一旦形成,即與表決權人個別的意思表示相分離,成為公司這一獨立主體的意思決定,若瑕疵可歸責于公司,則自然可以對該決議效力進行責難。所以,如果召集程序或表決方式等可歸責于公司的程序上的瑕疵,導致了表決權人個體意思表示的重大瑕疵,或者表決權人根本沒有形成意思表示之機會③例如,根本未通知小股東參加會議即作出決議。,則該種決議效力應受到責難。而有程序瑕疵的決議效力有兩種結果,即可撤銷或根本不成立,但兩者涇渭分明,不成立的決議其程序瑕疵往往十分重大,沒有顯著輕微一說。
由上進一步推論,如果程序瑕疵雖然可歸責于公司但顯著輕微,未影響表決權人個體的意思表示(即個體意思表示沒有瑕疵),則該種決議可以不被撤銷。
第4條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改變了以往在立法上對程序瑕疵一刀切的做法,設立了一個決議效力的容錯機制,如果程序的瑕疵構成“輕微”,且未對決議產生實質影響,則其可以擺脫被撤銷的命運。
本文第二章已經對具有程序瑕疵的決議可以例外地不被撤銷做了充分的論證,即,若某種可歸責于公司的程序瑕疵顯著輕微,且未影響表決權人個體的意思表示,此種程序瑕疵可以不被撤銷。這是第4條這一合理容錯機制可以立足的法理基礎。
而從立法目的上看,容錯機制的引入可以減少股東濫訴,增加公司決議的穩(wěn)定性,提高公司的經營效率,也減少了重復召開會議所浪費的成本。
《公司法解釋四》第5條規(guī)定了公司決議不成立之訴,其所列舉的公司未召開會議、會議未對決議事項進行表決等事由,本質上也屬于程序瑕疵的范疇,且程度比可撤銷之訴中的瑕疵更為嚴重,這種特別重大瑕疵應當在進入第4條適用之前便予以排除。
接下來進行對第4條的分析。從第4條的結構上看,其采取的是原則與例外結合的形式。原則上,股東請求撤銷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符合《公司法》第22條第2款規(guī)定的,法院應撤銷該決議。例外情況下,若該程序瑕疵輕微,且未對決議產生實質影響,則法院可維持決議效力。
第4條前半段所述原則規(guī)定,其實本質上也是一種前置判斷程序,而公司法第22條第2款則是這一前置判斷的標準。若符合《公司法》第22條第2款,則直接援引22條即可,沒有必要再繼續(xù)對第4條的適用。在實踐具體適用第4條的過程中,要先進行前置判斷,對于某些明顯重大的程序瑕疵,要將其過濾在前置程序之內,而不是直接適用后半段的規(guī)定。
譬如對于召集主體的瑕疵問題。一般股東會會議的召集主體都有一定順序限制。有些案件中,在后順位的股東未提請在前順位的執(zhí)行董事、監(jiān)事,便自行召集。法院認為此種瑕疵“削弱了公司章程的內部約束力”,屬重大瑕疵。①參見(2018)吉01民終1654號。股東會議召集主體之瑕疵應屬明顯的重大瑕疵,因為其將董事會(或執(zhí)行董事)的會議召集權直接架空,嚴重損害了董事會職權和公司秩序。此種重大瑕疵應直接由《公司法》22條進行規(guī)制,而無用《公司法解釋四》第4條討論之必要。
前置判斷的另一個步驟是瑕疵是否已經被治愈。股東會決議瑕疵的治愈,也稱股東會決議瑕疵的非訴訟救濟,是指允許股東通過訴訟程序以外的方式對決議的程序瑕疵進行救濟,使股東會決議的效力得以復原。[9]它可以避免訴訟的繁雜程序,提高商事糾紛的處理效率。就股東會決議而言,若其召集程序具有瑕疵,如果該種決議是在全體股東出席的情況下通過的,該種決議有效,瑕疵被治愈。[10]因為此時可以視為相關股東已經放棄了其利益。而對決議程序瑕疵的補救,主要指股東通過撤回或追認的方式,對股東會決議的程序瑕疵予以治愈。所以在認定程序是否是輕微瑕疵之前,要先檢驗其是否已被治愈。若已經被治愈,則該決議有效,不用進行第4條后半段的判定。但筆者認為,有些程序瑕疵無法治愈。比如前述案例中的召集主體問題,是對董事會職權和公司秩序的極大破壞,不能因全體股東出席而被簡單治愈。
實踐中曾有案例,被告公司欲召開股東會會議,但到當天才通知原告,法院認為原告二人在被告公司任職,且于當天參加了股東會會議,“故該股東會議召集程序雖有不當,但應認為系輕微瑕疵”。②參見(2017)京0113民初20190號。此處該決議瑕疵顯然已因原告二人出席股東會而治愈,即在前置判斷階段已可作出結論,沒有必要再援用第4條的規(guī)定,論證其是否屬于輕微瑕疵??梢妼嵺`中,法院的審判思路依然不夠清晰。
如果通過前置判斷后,仍未完全確定決議的效力,則有必要開始第4條后半段的檢驗。第4條的后半段是一種例外規(guī)定,涉及到合理容錯機制中的實質判斷階段。若要達到決議效力予以維持的法律效果,須具備三個構成要件,要件一是“股東請求撤銷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要件二是“會議召集程序或者表決方式僅有輕微瑕疵”,要件三是“對決議未產生實質影響”。要件一不多贅述,要件二和要件三是第4條后半段,乃至整個第4條重點之所在。
要件二中的“召集程序”和“表決方式”是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瑕疵,其在《公司法》22條中已有出現(xiàn),表述為“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或者公司章程”。程序瑕疵中的召集程序違法的具體表現(xiàn)方式主要包括召集主體不適格、召集通知或公告時間不符合規(guī)定、召集通知中未按照規(guī)定載明召集事由、議題等;而表決方式是指表決權人在會議上為作成決議而行使表決權的程序和形式,主要包括無表決權人參加表決、主持人無主持權、表決權數(shù)計算有誤等。
要件二的主要問題在于對 “輕微瑕疵”的理解上,如何判斷一個程序瑕疵構成“輕微”既重要又極具難度。因為我們不僅要考慮這種方式之優(yōu)點,亦要警惕它的弊端。試想,原本應該予以撤銷的某些決議,若都將其解釋為僅具有“輕微瑕疵”而可維持,那么公司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等只要擁有多數(shù)股份或董事會多數(shù)席位,便可以輕而易舉作出決議,而不顧少數(shù)派的利益。如此,公司民主和公司秩序都將不復存在。從體系上看,寬松地解釋“輕微瑕疵”也會架空《公司法》第22條,使可撤銷之訴失去其意義。
因此,有學者在評論第4條時認為,“輕微瑕疵”四字必須做嚴格限定解釋,只要違反了公司法或章程規(guī)定的決議規(guī)則,踐踏了誠實信用、公開透明、民主開放的公司決議慣例,均不屬輕微瑕疵。該觀點實值贊同。
而根據(jù)第二章對于合理容錯機制的法理分析,對程序是否屬于輕微瑕疵可以這樣判斷:這種可歸責于公司的程序瑕疵對表決權人個體的意思表示是否不產生影響。司法實踐中也有法院把這種判斷標準表述為“該程序瑕疵是否會導致各股東無法公平地參與多數(shù)意思的形成以及獲取對此所需的信息”,①參見(2018)蘇0404民初802號。亦值得采納。上述兩個判斷標準均可以作為要件二的判斷標準。
在司法實踐中,許多法院對于程序輕微瑕疵也有許多探討。如有的法院認為“公司章程要求股東會應提前15日通知全體股東,但召集人僅提前了14日通知;公司章程規(guī)定召集通知應當以書面形式發(fā)出,而實際情況是以電話或其他形式發(fā)出;股東會的會議召開時間比預定計劃延誤”這類情況即屬輕微瑕疵②參見(2018)蘇0404民初802號。;有的法院認為“未當場唱票、補簽手續(xù)不完備”③參見(2018)云25民終273號。,屬于輕微瑕疵;還有法院認為“沒有按照該規(guī)定進行投票清點”④參見(2017)粵0112民初757號。,也屬輕微瑕疵;而對于未通知小股東參加會議,法院認為“剝奪了股東參加股東會并進行表決的實體權利”⑤參見(2018)蘇06民終86號。,不屬于輕微瑕疵,應予撤銷,事實上這也極大侵害了公司民主。
要件三是要求要件二的存在 “對決議未產生實質影響”,即無論有無要件二中的輕微瑕疵,實際的決議結果都是一樣的。這與民法因果關系判斷中的條件說恰好相反。條件說以“若無,則不”為判斷基準,是指如果沒有條件A,則不會發(fā)生結果B;而此處要件三與要件二的關系應是“若無,仍會”,即如果沒有要件二(即程序無瑕疵),仍會發(fā)生要件三的結果。司法實踐中,法院常常將其表述為“即使重新召開股東會議再次進行表決,被告大股東也還能以章程規(guī)定的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的意見通過相同的決議”這種假設性的因果進行說理和判別。當然,還有些法院則籠統(tǒng)地說瑕疵對決議未產生實質影響一筆帶過。
綜合上述分析可得,第4條后半段的實質判斷只有在瑕疵無法確定其嚴重程度,且未被治愈時才有適用的空間。因此在《公司法解釋四》第4條適用上,筆者認為要遵循以下順序:
第一步,前置判斷。判斷程序瑕疵是否特別重大、明顯重大,以及瑕疵是否可以被治愈和是否已經被治愈。如果瑕疵特別重大,屬于決議不成立之事由,應用《公司法解釋四》第5條進行規(guī)制;如果瑕疵明顯重大且不能治愈或未被治愈,則應按照 《公司法》22條予以撤銷;如果瑕疵明顯重大但已被治愈,則維持其效力;若瑕疵無法確定其嚴重程度,且未被治愈,則進入《公司法解釋四》第4條后半段的實質判斷階段。
第二步,實質判斷。主要判斷要件二與要件三是否滿足,要件二以上文所述兩種標準之一進行判斷,要件三以“若無,仍會”規(guī)則進行判斷。
此外,因為第4條表述時先論述要件二,再論述要件三,且中間用“且”字相連,說明是遞進的關系,所以筆者認為兩個要件有一定認定順序,宜先認定是否滿足要件二,再認定是否滿足要件三。
《公司法解釋四》第4條為程序輕微瑕疵的股東會決議提供了一個合理容錯機制,同時也提高了公司經營效率,減少了重復召開的成本。但若要合理恰當?shù)剡m用第4條,必須先確定其背后的理論基礎——即為什么程序輕微瑕疵的股東會決議可以維持其效力?;诠蓶|會會議所作出的決議本質上屬于傳統(tǒng)民法中的決議行為,因此從決議行為的理論尋找理由便成為必經之路。而根據(jù)決議行為的性質、特點和效力可得出程序輕微瑕疵的決議行為可以維持效力的正當性。
法院在適用第4條時,要做到思路清晰,先用前置判斷程序對瑕疵進行初步的過濾,在排除相關瑕疵后,才可進入第4條后半段的實質判斷環(huán)節(jié),即第4條后半段的實質判斷只有在瑕疵無法確定其嚴重程度,且未被治愈時才有適用的空間。然后根據(jù)“該程序瑕疵是否會導致各股東無法公平地參與多數(shù)意思的形成以及獲取對此所需的信息”和“如無,仍會”的規(guī)則進行判定。如此,《公司法解釋四》第4條才是一個較為嚴格、又能提高公司效率的平衡的規(guī)定,該合理容錯機制才能發(fā)揮其最大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