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勇，付桂花

(宜春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江西 宜春 336000)

唐代傳記文學(xué)在韓愈、柳宗元時代達到高峰，隨著韓柳等人的離世，古文運動走向衰落，唐末古文的創(chuàng)作相對低迷。雖然杜牧、孫樵、皮日休、陸龜蒙、羅隱、李商隱等古文家們曾使古文“回光返照”，魯迅稱之為“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1](P171)，但此時古文已成強弩之末。魯迅所說的具有“光彩和鋒芒”的作品主要是針對這一時期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小品文而言。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唐末作家們的傳記文亦顯出像小品文一樣的光彩和鋒芒，在唐代傳記文學(xué)中表現(xiàn)出不凡的藝術(shù)價值。

一、“以意為主”寓愛憎

杜牧是晚唐古文創(chuàng)作的大家，李慈銘云：“樊川文章風(fēng)貌，卓絕一代，其學(xué)問識力，亦復(fù)如是。予向推為晚唐第一人，非虛誣也?！盵2](P898)全祖望《杜牧之論》云：“杜牧之才氣，其唐長慶以后第一人耶！讀其詩古文詞，感時憤世，殆與漢長沙太傅相上下?！盵3](P439)洪亮吉亦云：“有唐一代，詩文兼擅者，唯韓、柳、小杜三家?！盵4](P27)杜牧為文強調(diào)“致用”，主張語言形式要為內(nèi)容服務(wù)，反對片面追求華麗辭藻的形式主義文風(fēng)，在韓愈“文以明道”思想基礎(chǔ)上提出“文以意為主”的主張。他說：“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wèi)，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衛(wèi)不華赫而莊整者。……茍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辭句，繞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圜阓，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是以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辭，辭不能成意，大抵為文之旨如此。”[5](P182)杜牧所說的“意”有著更為廣泛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容，杜牧文章內(nèi)容豐富、充實，言之有物。紀(jì)昀評其文云：“縱橫奧衍，多切經(jīng)世之務(wù)?！盵6](P2020)

杜牧在《上知己文章啟》中說他寫《燕將錄(傳)》等文章，皆是針對現(xiàn)實有感而發(fā)，表達自己對社會和政治的卓越見解。杜牧的《燕將錄》等傳記作品體現(xiàn)了他所倡導(dǎo)的文“以意為主”的精神，具有鮮明的愛憎和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如《張保皋鄭年傳》、《燕將錄》、《竇列女傳》為對國家和民族的安定統(tǒng)一作出貢獻的人物立傳，大力頌揚其英勇獻身精神，這在傳記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精神本質(zhì)上，和韓愈《張中丞傳后敘》、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是一致的。杜牧《進撰故江西韋大夫遺愛碑文表》中云：“事必直書，辭無華飾，所冀通衢一建，百姓皆觀，事事彰明，人人曉會。坦率誠樸，不近文章?！盵5](P203)表達了他創(chuàng)作碑志文追求“直書”的觀點。杜牧又云：“某比于流輩，一不及人。至于讀書為文，日夜不倦。凡諸所為，亦未有以過人。至于會昌三年八月中所獻相公長啟，鋪陳功業(yè)，稱校短長，措于《史記》、兩《漢》之間，讀于文士才人之口，與二子并無愧容?！盵5](P218)杜牧將自己的文章與《史記》、兩《漢》并提，自認為“無愧容”，很是自信，對此我們暫且不論，但其傳記文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這一點倒是和《史記》、《兩漢》一脈相承。杜牧傳記文有意追慕《史》、《漢》風(fēng)格，追求質(zhì)樸無華，崇尚實用，在文風(fēng)萎靡的晚唐，無疑是獨樹一幟。也正因為此，其《張保皋鄭年傳》、《竇列女傳》不只為新舊《唐書》所引錄，為歐陽修、宋祁所喜愛，更為王士禎所激賞：“余于唐人之文，最喜杜牧、孫樵二家?！盵7]李慈銘更是對杜牧傳記作品贊譽有加：“予自己酉冬于《唐文粹》中讀牧之文數(shù)篇，不過謂其生峭便學(xué)，如孫樵劉蛻之徒。……長篇如《韋寬遺愛碑》，尤見筆力。《燕將錄》、《竇列女傳》亦卓然史才，雖取境太近，然一展卷間如層巒疊嶂，煙景萬狀；如名將號令，壁壘旌旗，不時變色；如長江大河，風(fēng)水相遭，陡作奇致；又如食極潔諫果，味美于回，真韓柳外一勁敵也?！盵8]李慈銘認為杜牧《進撰韋寬遺愛碑文表》、《燕將錄》、《竇列女傳》等傳記文筆力雄健，如“層巒疊嶂”、“壁壘旌旗”，卓然有史才，可與韓愈、柳宗元一比高下。確實如此，杜牧的傳記文具有堅實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容，它們運用多樣的創(chuàng)作筆法，以雄健之文筆，清新之語言，在條分縷析之中融敘事和議論于一爐，飽含激情，藝術(shù)水準(zhǔn)較高?！堆鄬洝犯桧灹吮R龍節(jié)度使劉總的部將譚忠勸說河北諸藩鎮(zhèn)不要反抗朝廷的英勇事跡。朱熹評其云：“文甚雄壯。”[9]《竇列女傳》為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弱女子竇桂娘立傳，描述她設(shè)計誅滅軍閥李希烈一家的故事，塑造了桂娘“不顧其私”的英勇形象，并對其事跡予以熱情歌頌。其文如下：

列女姓竇氏，小字桂娘。父良，建中初為汴州戶曹掾。桂娘美顏色，讀書甚有文。李希烈破汴州，使甲士至良門，取桂娘以去。將出門，顧其父曰：“慎無戚，必能滅賊，使大人取富貴于天子?！惫鹉锛纫圆派谙Ａ覀?cè)，復(fù)能巧曲取信，凡希烈之密，雖妻子不知者，悉皆得聞。希烈歸蔡州，桂娘謂希烈曰：“忠而勇，一軍莫如陳先奇。其妻竇氏，先奇寵且信之，愿得相往來，以姊妹敘齒。因徐說之，使堅先奇之心?！毕Ａ胰恢?，桂娘因以姊事先奇妻。嘗間曰：“為賊兇殘不道，遲晚必敗，姊宜早圖遺種之地?！毕绕嫫奕恢?。興元元年四月，希烈暴死，其子不發(fā)喪，欲盡誅老將校，以卑少者代之。計未決，有獻含桃者，桂娘白希烈子，請分遺先奇妻，且以示無事于外。因為蠟帛書，曰：“前日已死，殯在后堂。欲誅大臣，(希烈僭，故曰臣。)須自為計?！币灾烊静瑁绾?。先奇發(fā)丸，見之，言于薛育。育曰：“兩日希烈稱疾，但怪樂曲雜發(fā)，盡夜不絕，此乃有謀未定，示暇于外，事不疑矣。”明日，先奇、薛育各以所部噪于牙門，請見希烈。希烈子迫出拜曰：“愿去偽號，一如李納?！?時正己死，納代為帥。)先奇曰：“爾父勃逆，天子有命。”因斬希烈及妻子，函七首以獻，暴其尸于市。后兩月，吳少誠殺先奇，知桂娘謀，因亦殺之。[5](P109)

杜牧出游涔陽，路經(jīng)松滋，聽縣令王淇講述桂娘事，深受感動而作此傳，《新唐書》予以引錄。文章先是生動敘述了桂娘為李希烈所強取、忍辱以才色巧智義滅李希烈一門的經(jīng)過，然后作者加以畫龍點睛似的議論，不僅褒獎桂娘為烈女，對其以一弱女子而能智勇雙全，“不顧其私”，表示欽佩，更是指出“六尺男子有祿位者，當(dāng)希烈叛，與之上下者眾矣，豈才力不足邪？蓋義理茍至，雖一女子可以有成”[5](P109)的事實，表達了作者對某些朝廷官員的憤慨和蔑視。文章先敘事后議論的寫作手法，使人物形象更加突出、鮮明，于質(zhì)樸的文字中寄寓深情?！稄埍８捺嵞陚鳌芬彩侨绱耍葦⑹旅枋龊罄m(xù)以精辟議論，表彰了能以公義忘私的新羅人張保皋。文章前半記敘張保皋挺身而出，禁止不法之徒買賣新羅奴婢及張、鄭捐棄前嫌共赴國難等事跡，敘事富于文學(xué)色彩，文筆簡潔、生動，人物語言、性格栩栩如生，以文筆寫史，頗具司馬遷之風(fēng)；后半議論，以郭子儀、李光弼不計個人恩怨而并肩平叛事比擬張、鄭，且以召公疑周公事為例，反襯張、鄭之能辨是非。將古圣賢與兩個少數(shù)民族人物相提并論，這本身就反映出作者的識見過人。傳文議論見解深刻，從張保皋、鄭年的事跡得出“仁義之心與雜情并植，雜情勝則仁義滅，仁義勝則雜情銷。彼二人仁義之心既勝，復(fù)資之以明，故卒成功”和“夫亡國非無人也，丁其亡時，賢人不用，茍能用之，一人足矣”的結(jié)論?！叭柿x”和“用賢”可以促成事業(yè)的成功，更可關(guān)系一國之存亡，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總結(jié)。杜牧《張保皋鄭年傳》、《燕將錄》、《竇列女傳》等三篇傳記文關(guān)注歷史人物，以史為鑒，表現(xiàn)了作者卓絕的史識；以清新簡潔的筆觸，記述見聞故事，刻畫人物形象，更是體現(xiàn)了杜牧傳記文學(xué)的杰出成就。

杜牧現(xiàn)存墓志銘十四篇，行狀二篇，另有《自撰墓志銘》一篇。其碑志文相對韓愈碑志而言，顯得平正典雅，但記人敘事亦有其特點。《唐故宣州觀察使御史大夫韋公墓志銘并序》寫韋溫的威嚴(yán)之態(tài)令人難忘：“公幼不戲弄，冠為老成人。解褐得官，出群眾中，人不敢旁發(fā)戲嫚。及為公卿，在朝廷省閣中，大臣見公若臨絕壑，先忖度語言舉止，然后出發(fā)。其所執(zhí)持不可者，筆一落紙，言一出口，雖天子宰相，知不能奪，俯委遂之。不以德行尚人，人自敬畏；不施要結(jié)于人，人自親慕。后進凡持節(jié)業(yè)自許者，獲公一言，矜奮刻削，益自貴重?！盵5](P130)《唐故平盧軍節(jié)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記載李戡：“所著文數(shù)百篇，外于仁義，一不關(guān)筆。嘗曰：‘詩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絲，婦人小兒，皆欲諷誦，國俗薄厚，扇之于詩，如風(fēng)之疾速。嘗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购蟠邪l(fā)憤者，因集國朝已來類于古詩，得若干首，編為三卷，目為《唐詩》，為序以導(dǎo)其志?！盵5](P136)《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此論乃戡之說，非牧之說?；蚰羾L有是語，乃為戡志墓，乃借以發(fā)之?！盵10](P2020)繆鉞云：“按此段議論當(dāng)是李戡之言，但杜牧既載于志中，蓋亦贊同其說。”[11](P157)從這段話可看出杜牧的論詩主張：既注重詩歌的“仁義”內(nèi)容，又關(guān)注詩歌的勸世功能?！短乒史蛾柋R秀才墓志銘》記述盧霈幡然悔悟，矢志向善、求學(xué)的傳奇經(jīng)歷：

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擊球飲酒，策馬射走兔，語言習(xí)尚，無非攻守戰(zhàn)斗之事。鎮(zhèn)州有儒者黃建，鎮(zhèn)人敬之，呼為先生。建因語生以先王儒學(xué)之道，……生立悟其言，即陰約母弟云竊家駿馬，日馳三百里，夜抵襄國界，舍馬步行，徑入王屋山，請詣道士觀。道士憐之，置之門外廡下，席地而處。始聞《孝經(jīng)》、《論語》。布褐不襪，捽草為茹，或竟日不得食，如此凡十年。年三十，有文有學(xué)，日閑習(xí)人事，誠敬通達，汝、洛間士人稍稍知之。開成三年，來京師舉進士，于群輩中酋酋然，凡曰進士知名者多趨之，愿與之為交。生嘗曰：“丈夫一日得志，天子召座于前，以笏畫地，取山東一百二十城，唯我知其甚易耳！”因言燕、趙間山川夷險，教令風(fēng)俗，人情之所短長，三十年來王師攻擊利與不利，其所來由，明白如彩畫一一可以目睹。[5](P141)

作者寫盧霈聞黃建之言而悔悟的前后言行的迥異變化，凸顯出一個帶有奇異色彩的人物形象，于平直的行文敘事中見出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短乒侍幹荽淌防罹怪俱懖⑿颉?、《唐故歙州刺史邢君墓志銘并序》、《唐故淮南支使試大理評事兼監(jiān)察御史杜君墓志銘》、《唐故灞陵駱處士墓志銘》等篇，或揭露官吏的貪殘，或記述民生之疾苦，或贊揚興利除弊之功，生動地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狀況。杜牧的兩篇行狀《唐故銀青光祿大夫檢校禮部尚書御使大夫充浙江西道都團練觀察處置等使上柱國清河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贈吏部尚書崔公行狀》和《唐故尚書吏部侍郎贈吏部尚書沈公行狀》篇幅都較長，傳人敘事亦頗具特點?！洞薰袪睢钒凑毡镜膫鹘y(tǒng)寫法依時敘寫崔郾的生平事跡，最后以事實突出崔公的“仁義忠信，明智恭儉”；《沈公行狀》則通過典型事例多次抒寫沈師傳的“溫良恭儉，明智忠信”，以小見大，意隨筆到，其生平主要經(jīng)歷亦盡顯其中。

二、“求奇明道”寄史筆

孫樵是唐末傳記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就較高之人，其成就的取得與他的為文思想密不可分。孫樵頗有用世之志，敢于直言極諫。其《序陳生舉進士》云：“君子學(xué)道以循祿，端己以售道。”[12](P83)《逐痁鬼文》云：“學(xué)勤而吾道益窮，業(yè)修而知己日消?！盵12](P89)勇于直諫是唐代文人士大夫的一個積極的用世傳統(tǒng)，孫樵文章的用世之意，不僅在于擺脫個人窮愁的境遇，更多的是關(guān)注一代生民的現(xiàn)實疾苦。孫樵文章有所師承，他在《與王霖秀才書》中云：“樵嘗得為文真訣于來無擇，來無擇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韓吏部退之?！盵12](P70)孫樵在《與友人論文書》中說：“古今所謂文者，辭必高然后為奇，意必深然后為工。煥然如日月之經(jīng)天也，炳然如虎豹之異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則顯而微;以之揚名，則久而傳?！盵12](P70)可見，孫樵為文追求“高奇”。他進而認為：“秦漢已降，古文所稱工而奇者，莫若楊、馬?！睂O樵自覺向司馬遷、揚雄等人學(xué)習(xí)，其求“奇”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明道”、“揚名”。但孫樵文章的主要成就卻在史筆。他在《與高錫望書》中云：“文章如面，史才最難?！攀酚兄笔沦笛哉撸形娘椪?，乃特紀(jì)前人一時語，以立實錄，非為俚言奇健能為史筆精魄?！噪m承史法于師，又嘗熟司馬遷、揚子云書，然才韻枯梗，文過乎質(zhì)。嘗序廬江何易于，首末千言。貴文則喪質(zhì)，近質(zhì)則太禿，刮垢磨痕，卒不能到史?！盵12](P68)孫樵首先認識到了為文史筆之難，他認為“文章如面，史才最難”，把史家的筆法看作寫文章的最高境界。其次，孫樵注意到史筆“立實錄”、“直書”的可貴，認為“為史官者，明不顧刑辟，幽不愧神怪，若梗避于其間，其書可燒也”。此外，他還認為“貴文則喪質(zhì)，近質(zhì)則太禿”，為史傳應(yīng)該文、質(zhì)并重。同時，孫樵對史官的職責(zé)非常重視，他在《孫氏西齋錄》中說：“尚德必書賤，尸位則黜貴。皆所以驅(qū)邪合正，俾匯大義。操實置例，以示懲勸。嗚呼！宰相升沈人于數(shù)十年間，史官出沒人于千百歲后，是史官與宰相分挈死生權(quán)也。為史官者，不能拄忠骨于枯墳，臠諂魄于下泉，磨毫黷札，叢閣飽帙，豈國家任史官意耶？”[12](P78)孫樵認為史官之重要可和宰相相比，史官和宰相分挈死生大權(quán)。因此，史官要“操實置例，以示懲勸”，否則，“不能拄忠骨于枯墳，臠諂魄于下泉”，就失去了作為史官的存在價值。

孫樵主要活動在唐宣宗到唐僖宗的幾十年間，這個時期，唐王朝最為腐朽和黑暗，宦官專權(quán)、朋黨之爭、藩鎮(zhèn)割據(jù)以及此起彼伏的農(nóng)民起義，使這個曾經(jīng)輝煌的王朝處于即將崩潰的邊緣。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有著一顆積極用世之心的孫樵不免焦心如焚卻又無可如何，他只能寄寓于“史”，希望借“史筆”之文以達批判現(xiàn)實丑惡之目的，興寄其政治革新之愿望。孫樵的《書何易于》、《書田將軍邊事》等傳記文學(xué)作品就是基于這樣的目的而寫的。

孫樵雖非史官，卻以史家之精神在《書田將軍邊事》中批評唐王朝的腐敗政策。他以田將軍之口指出了西南邊境的危急形勢，西戎、南蠻交相威逼：“西戎兩飲馬于岷江。其眾如蟻，前鋒魁健，皆擐五屬之甲，持倍尋之戟。徐呼按步，且戰(zhàn)且進。蜀兵遇斗，如植橫堵。羅戈如林，發(fā)矢如虻。皆折刃吞鏃，不能斃一戎，而況陷其陣乎？……南蠻果大入成都，門其三門，四日而旋。其所剽掠，自成都以南，越以北，八百里之間，民畜為空。加以敗卒貧民，持兵群聚，因緣劫殺，官不能禁。由是西蜀十六州，至今為病。自是以來，群蠻常有屠蜀之心。居則息畜聚粟，動則練兵講武。而又俾其習(xí)于蜀者，伺連帥之間隙，察兵賦之虛實?；蚵勈裰毭瘢嘤谥卣?，且將啟之，以幸非常。吾不知群蠻此舉，大劍以南，為國家所有乎?！盵12](P71)而唐軍不僅戰(zhàn)斗力低下，而且官員腐敗成風(fēng)，兵弱將腐，毫無戰(zhàn)斗力可言，與西戎、南蠻之兵的強悍形成強烈對比。田將軍由此發(fā)出感嘆：“如此則邊卒將怨望之不暇，又安能殊死而力戰(zhàn)乎？此巴蜀所以為憂也?！盵12](P71)孫樵也提出了他的建議：“誠如將軍言，茍為國家計者，孰若詔嚴(yán)道、沈黎、越三城太守，俾度其要害，按其壁壘，得自募卒以守之。且兵籍于郡，則易為役。卒出于邊，則習(xí)其險。而又各于其部繕治美地，分卒為屯。春夏則耕蠶以資衣食，秋冬則嚴(yán)壁以俟寇虜，連帥即能督之?！盵12](P72)孫樵解決民族糾紛、處理邊境爭端的建議極為高明，《新唐書》對此予以載錄。孫樵對唐王朝的朝政黑暗、政局混亂的現(xiàn)實極度不滿，為了提醒朝廷改革朝政、整頓吏治，以挽救沒落的國運，孫樵在抨擊貪官、亂政的同時，為一些賢能、政績卓著的地方官立傳，塑造出吏治楷模的形象，《書何易于》就是這樣一篇傳記作品?！稌我子凇窋懞我子诹s愛民的種種事跡，生動感人，甚至有幾分悲壯。其文曰：

何易于嘗為益昌令，縣距刺史治所四十里，城嘉陵江南。刺史崔樸嘗乘春自上游，多從賓客歌酒，泛舟東下，直出益昌旁。至則索民挽舟。易于即自腰笏，引舟上下。刺史驚問狀，易于曰：“方春，百姓不耕即蠶，隙不可奪。易于為屬令，當(dāng)其無事，可以充役?！贝淌放c賓客跳出舟，偕騎還去。益昌民多即山樹茶，利私自入。會鹽鐵官奏重榷筦，詔下所在不得為百姓匿。易于視詔曰：“益昌不征茶，百姓尚不可活，矧厚其賦以毒民乎！”命吏劃去。吏爭曰：“天子詔‘所在不得為百姓匿’，今劃去，罪益重。吏止死，明府公寧免竄海裔耶？”易于曰：“吾寧愛一身以毒一邑民乎？亦不使罪蔓爾曹?！奔醋钥v火焚之。觀察使聞其狀，以易于挺身為民，卒不加劾。邑民死喪，子弱、業(yè)破不能具葬，易于輒出俸錢，使吏為辦。百姓入常賦，有垂白僂杖者，易于必召坐與食，問政得失。庭有競民，易于皆親自與語，為指白枉直。罪小者勸，大者杖，悉立遣之，不以付吏。治益昌三年，獄無系民，民不知役。[12](P71)

孫樵為何易于立傳，繼承和堅持史法的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他的“史家條序人物，宜存警訓(xùn)，不當(dāng)徒以官大寵濃，講文張字。故大惡大善，雖賤必紀(jì)；尸位浪職，雖貴必黜”的史筆精神。宋人朱新仲云：“《書何易于》、《褒城驛壁》、《田將軍邊事》、《復(fù)佛寺奏》皆謹嚴(yán)，得史法，有裨治道?！盵13]對何易于這樣一個難得的好官，“天子設(shè)上下考以勉吏，而易于考止中上”，在吏考中，何易于只得中上考，這對何易于是不公平的，孫樵為之發(fā)出感慨：“樵以為當(dāng)世在上位者，皆知求才為切。至于緩急補吏，則曰：吾患無以共治。膺命舉賢，則曰：吾患無以塞詔。及其有之，知者何人哉？繼而言之，使何易于不有得于生，必有得于死者，有史官在。”[12](P72)值得慶幸的是，有史官在，可以使何易于這樣的好官名留青史。

三、“士不逞者”泄憂憤

唐末以來，唐王朝的統(tǒng)治腐朽混亂，加之科舉取人，漫無標(biāo)準(zhǔn)，許多布衣之士無由仕進，社會上涌現(xiàn)了一批窮愁之士，寫了不少不平之文?！杜f唐書·黃巢傳》云：“南衙北司，迭相矛盾，以至九流濁亂，時多朋黨，小人才勝，君子道消，賢豪忌憤，退之草澤。既一朝有變，天下離心。巢之起也，人士從而附之。或巢馳檄四方，章奏論列，皆指目朝政之弊，蓋士不逞者之辭也?！盵14]所謂的“士不逞者”即是皮日休、陸龜蒙、羅隱等文士，他們間或通過傳記之文的創(chuàng)作來宣泄胸中的憤懣之情。

皮日休的《文中子碑》以王通和孔孟相比：“孟子之門人，郁郁于亂世，先生之門人，赫赫于盛時。較其道與孔、孟，豈徒然哉？設(shè)先生生于孔圣之世，余恐不在游、夏之亞，況七十子歟？惜乎！德與命乖，不及睹吾唐受命而歿。茍?zhí)频枚弥懹^之治，不在于房、杜、褚、魏矣。[15](P35)皮日休“嗜先生道，業(yè)先生文”，以王通的繼承者自居，卻和王通一樣身處“大道不明”之亂世，其才不得而用，此乃布衣之儒憂憤太深的自況。其《趙女傳》寫趙氏女“繼死請父命”，突出其“孝”，敘其“自刑以盟言”，展示其“信”。皮日休認為趙氏女：“秉孝植性，高蹈于世，潔乎瑾瑜不足為其真，芬乎茝蘭不足為其秀?！盵15](P78)而“今之士，見難不立其節(jié)，見安不償其信者”，與為“刑人”之趙氏女相差甚遠。皮日休為趙氏女立傳，是針對當(dāng)時社會不仁不孝、背信棄義的現(xiàn)實而發(fā)。《何武傳》寫何武受“枉刑”，卻“樂而俟死”，且善“媚對”，終獲釋。何武受冤卻圖報：“吾今日不歸地下，真守之賜也，請得以命報”，與野寇戰(zhàn)，“獨斗死”。皮日休感嘆到：“武之受謗，不當(dāng)其刑，況其死乎？如非武心者，縱免死，其心不能無憤也，況感分用命哉？……嗚呼！今之士，事上當(dāng)職，茍遇謗遭辱，無是心者?！盵15](P79-80)

陸龜蒙《甫里先生傳》自述生平之愛好、學(xué)問、個性，頗有隱者心境?！缎绿茣钒阉腥搿峨[逸傳》，以其為隱者之流，但從其小品文所表現(xiàn)出的用世之心，可知他“耕于甫里”，并非隱居，更非隱者。陸龜蒙以自敘傳的形式自述情懷，這是他抗?fàn)幉缓侠砩鐣牧硪环N方式。李商隱仕途坎坷，憤世嫉俗，其《李賀小傳》寫李賀將死，天帝派人來召，李商隱連發(fā)數(shù)問，不勝其憤：

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宮室、觀閣之玩耶·茍信然，則天之高邈，帝之尊嚴(yán)，亦宜有人物文彩愈此世者，何獨番番于長吉而使其不壽耶·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長吉生二十七年，位不過奉禮太常，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16]

李賀“才而奇者”，卻不得其位，不得其壽，李商隱為其感到憤憤不平。從李賀身上，李商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為李賀立傳，實在是融進了他對自己身世遭遇的無比憤慨。在《書李賀小傳后》一文中，陸龜蒙對李賀、孟郊等人的遭遇深表同情，他疾呼道：“吾聞淫畋漁者謂之暴天物，天物既不可暴，又可抉擿刻削露其情狀乎？使自萌卵至于槁死，不能隱伏，天能不致罰耶？長吉夭，東野窮，玉溪生官不掛朝籍而死，正坐是哉！正坐是哉！”[17](P4212)陸龜蒙為才子們的坎坷遭遇鳴不平，也表達出對自己所處摧殘人才之社會的不滿和抗?fàn)帯?/p>

羅隱十次應(yīng)舉終不第，不為當(dāng)世賞識，他于憤世之余，卻不乏用世的積極。羅隱熟悉史事，其詩“長于詠史”，其文長于史評，他以史抨擊時事，抒發(fā)不滿。他的幾篇記載歷史人物的文章是優(yōu)秀的傳記文學(xué)作品，如《說石烈士》之寫石孝忠，《拾甲子年事》之寫李嚴(yán)女，《廣陵妖亂志》之寫高駢，都記敘生動，堪稱史筆?！墩f石烈士》敘寫石孝忠推倒韓愈所撰《平淮西碑》之事甚是精彩。郭預(yù)衡先生認為羅隱“有心于信史，《說石烈士》是寫得相當(dāng)客觀的紀(jì)實文字?！盵18](P342)石孝忠“為人猛悍多力”，后得到李愬信任并受重用，助其平蔡有功，韓愈為之立碑，卻盡歸功勞于裴丞相，石孝忠見碑文怒而推之，天子聞之大怒，責(zé)問孝忠為何這樣做，孝忠答曰：“吳秀琳，蔡之奸賊也，而愬降之；李佑，蔡之驍將也，而愬擒之。蔡之爪牙，脫落于是矣。及元濟縛，雖丞相與二三輩，不能先知也。蔡平之后，刻石紀(jì)功，盡歸乎丞相，而愬第具名與光顏、重允齒，愬固無所言矣。設(shè)不幸更有一淮西，其將略如愬者，復(fù)肯為陛下用乎？賞不當(dāng)功，罰不當(dāng)罪，非陛下所以勸人也。臣所以推去碑者，不惟明愬之績，亦將為陛下正賞罰之源。臣不推碑，無以為吏擒；臣不殺吏，無以見陛下。臣死不容時矣，請就刑?！盵19](P228)羅隱生當(dāng)末世，借石孝忠之口抨擊時事，為李愬鳴不平，并以此道出“為陛下正賞罰之源”的主張，表達了羅隱尋求入仕、以匡扶帝室的強烈愿望。

綜上所論，身處亂世之中的晚唐文士們于古文創(chuàng)作萎靡之際，不為駢儷而致力于傳記文的創(chuàng)作，或“以意為主”，以簡潔雄健、平正典雅的語言蘊含強烈的愛憎；或“求奇明道”，于“史筆”之中寄寓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批判。而一批“士不逞者”如皮日休、陸龜蒙、羅隱等，以不平之文宣泄胸中憂憤，顯現(xiàn)出新的時代特征。他們的傳記文創(chuàng)作相較前輩作者而言，雖云強弩之末，卻如寒夜之星辰，尚存異彩，又如秋日之霜鐘，不絕回響，相行之下，亦足稱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