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企平 王婉瑩
(杭州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浙江 杭州 311112)
《阿弗小傳》(Flush:ABiography, 1933)是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繼《奧蘭多》(Orlando:ABiography, 1928)之后創(chuàng)作的又一部傳記,出版后迅速成為暢銷書,但由于內(nèi)容貌似缺乏嚴(yán)肅性,因此長久以來未受到學(xué)界重視,甚至被評價為“根本不值得一讀”(Snaith, 2002:615)。例如,我國著名學(xué)者瞿世鏡就曾認(rèn)為“這部輕松的小說使人愉悅”(瞿世鏡, 2015:198),但對其思想內(nèi)容的深刻性卻未給予關(guān)注。實際上,伍爾夫生活在一個共同體觀念空前生發(fā)的年代,而她為共同體觀念的演變增添了生態(tài)維度,這是一種獨特的貢獻。《阿弗小傳》就是這方面的明證。
《阿弗小傳》的主角弗勒希是維多利亞時代女作家勃朗寧夫人(即巴雷特小姐)養(yǎng)的一條寵物狗。關(guān)于巴雷特小姐與弗勒希的第一次見面,書中的描寫意味深長:“他倆之間隔著再寬不過的鴻溝,足以分離兩種不同的生物。她會說話;他卻不能。她是個女人;他是條狗?!雹?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18)這段描述常被看作伍爾夫為打破人類中心主義所作的嘗試。例如,伍爾夫的侄子兼其傳記作者貝爾就曾指出, 伍爾夫“從狗的視角描述溫珀爾大街、白教堂和意大利,創(chuàng)造一個由氣味、忠誠和欲望構(gòu)成的犬類世界”(Bell, 1972:409)。還有學(xué)者指出,伍爾夫賦予非人類以主體形式,跨越了人類與非人類的鴻溝,并促進了二者關(guān)系的理解,這(對人類思想史)是一種實質(zhì)性的貢獻。(Smith, 2002:360)這些評價雖已指出伍爾夫跨越了人類與非人類的鴻溝,但是還未從生物共同體的高度來審視上述作品。
在我國,已有學(xué)者陸續(xù)從環(huán)境美學(xué)、生態(tài)倫理、生態(tài)女性主義等角度解讀《阿弗小傳》。例如,鄭佰青和張中載在《為動物立傳:〈阿弗小傳〉的生態(tài)倫理解讀》一文中,從非人類中心主義生態(tài)倫理批評視角解讀該傳記,認(rèn)為對動物的描述投射了伍爾夫重建和諧生態(tài)的理想。(鄭佰青、張中載, 2015:131)又如,在《跨向鴻溝 走向和諧——〈弗勒?!粭l狗的傳記〉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一文中,沈渭菊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視角,通過分析小說中女性與動物的獨特關(guān)系,揭示伍爾夫強烈的女性關(guān)懷和生態(tài)意識。(沈渭菊, 2013:110)不過,上述學(xué)者尚未關(guān)注傳記中的嗅覺描寫,只有唐岫敏在《從環(huán)境美學(xué)看〈弗拉獅傳〉》一文中涉及了書中多元的審美手段,并把目光投向“伍爾夫?qū)Ωダ障P嵊X的直接而生動的描寫”(唐岫敏, 2007:105),但其論述的側(cè)重點仍在環(huán)境,而未關(guān)注故事背后的生態(tài)意識,更未把這種關(guān)注上升到生物共同體的高度。
本文所說的“生物共同體(biotic community)”,意指生活在一定生態(tài)環(huán)境內(nèi)、相互作用著的動植物種群的總體。(孫宏, 2009:79)須在此強調(diào)的是,本文中“生物共同體”這一概念不同于學(xué)界常見的“生態(tài)意識”一說:“生態(tài)意識”泛指人類與其他生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所強調(diào)的關(guān)聯(lián)度可大可小,甚至可以非常模糊;而“生物共同體”強調(diào)以生物為中心,物種之間無優(yōu)劣之分,這一點在《阿弗小傳》中尤其明顯。簡而言之,“生物共同體”比“生態(tài)意識”更具有“完整性、穩(wěn)定性和美感”(Leopold, 1989:224-225)。在伍爾夫之前,德國社會學(xué)家、哲學(xué)家滕尼斯曾經(jīng)在與“社會”相對的意義上,給 “共同體”下了一個經(jīng)典性定義:“共同體意味著人類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而社會不過是一種暫時的、表面的東西。因此,共同體本身必須被理解為一種生機勃勃的有機體,而社會則是一種機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T?nnies, 2001: 19)滕尼斯此處講的是“人類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尚未把目光投向人類與其他生物的共同生活,而人類若不跟其他生物和平共處,就很難想象人類內(nèi)部真正而持久的共同生活。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伍爾夫的貢獻顯得十分重要——她雖然未直接給生物共同體下過定義,但是她用生動的故事和詩性語言演繹了建構(gòu)生物共同的可能性。
鑒于上述伍爾夫所作貢獻的特殊性,本文擬從嗅覺、理性和情感三個維度來探討《阿弗小傳》中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并闡釋作品中強烈的生物共同體意識。
前文提到,國內(nèi)已有學(xué)者注意到《阿弗小傳》中的嗅覺描寫,但是未能指出后者所體現(xiàn)的生物共同體意識。
傳統(tǒng)的維多利亞時代傳記是清一色的英雄偉人式傳記,小人物不可能擔(dān)任傳記的主角,遑論動物。然而,《阿弗小傳》打破了禁忌,不但以一條狗為傳主,而且以它的“嗅覺”為重心。弗勒?!盎钤谛嵊X的世界里”:“愛情主要是味道,形狀與顏色也是味道,音樂、建筑、法律、政治及科學(xué)全是味道”(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97)。這段描述的上文中有一段令人回味的文字:“‘美’若想碰觸到弗勒希的感官,至少必須先結(jié)晶為綠色或藍紫色的粉末,再由某位神仙以針筒注射進弗勒希的鼻孔,滲入鼻孔后面的網(wǎng)狀管道才行”(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96)。此處的中心詞“美”頗為關(guān)鍵,它自然而然地把故事引向?qū)徝婪懂?。更值得留心的是上引文字中的?lián)覺和通感:“味道”整合了“形狀”與“顏色”,因而極富審美價值,而這種審美思維還囊括了人類的精神世界,如愛情、音樂、建筑、法律、政治和科學(xué)。不僅如此,在這審美/精神世界里還生活著弗勒希這樣的非人類生物,這分明是提出了一個文化命題,一個以共同體為核心的文化命題——跟先前文人學(xué)者不同的是,伍爾夫的文化/共同體想象包括了非人類生物,甚至把后者當(dāng)作主角。換言之,在伍爾夫筆下,看似普通乃至戲謔的審美活動蘊藏著強烈的生物共同體情懷。
嗅覺在《阿弗小傳》中的重要性,就連一般的意識流小說都不能相比。我們知道,意識流小說作者大都喜歡描寫“人們通常忽視的嗅覺氣味”,而這正是“意識流小說人物心理活動的生理誘因之一”(張世君, 2012:59)。伍爾夫曾在小說《海浪》(TheWaves, 1931)中將小說人物珍妮比作“一只憑著嗅覺追逐獵物的獵犬”(伍爾夫, 2012:113),而在《阿弗小傳》中,她干脆從一只狗的視角出發(fā),從嗅覺入手,書寫弗勒希一連串的“意識流活動”。全書一共六章,其中四章以地名命名 ,而每經(jīng)歷一次空間的位移,都伴隨著有關(guān)弗勒希嗅覺的翔實描述。如下面這段描寫:“土的濃重,花的香甜;樹葉和荊蔓無名的味道;穿過小路時聞到的酸味兒;踏入豆田時聞到的刺鼻味兒……”(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8)再如弗勒希在溫珀爾街50號的“新發(fā)現(xiàn)”:“每一個房間——餐廳、起居室、圖書室、臥室——都飄出一種特別的味道,再集合成仿佛大鍋湯的味道”(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14)。又如,白教堂令弗勒希記起了他非常厭惡的古龍水的味道,“令他頭腦昏聵,喪失一切欲望”(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63)。當(dāng)然,也有令他愉快的味道:“在弗勒希最充實、最自由、最快樂的那幾年里,意大利對他而言,主要是一連串的味道?!?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97)正如瞿世鏡先生所說,“當(dāng)弗勒希由農(nóng)村遷入城市、由女主人的臥室走到倫敦的街頭、由英國遷往意大利,它首先注意到各種東西的氣味和質(zhì)地的變化,然后才注意到它周圍的景色”(瞿世鏡, 2015:197)。美國學(xué)者哈維·理查德·施夫曼也曾在其心理學(xué)著作中提出,嗅覺記憶對當(dāng)時環(huán)境的檢索具有很大的幫助。(轉(zhuǎn)引自吳仕乾, 2017:132)根據(jù)伍爾夫?qū)Ωダ障P嵊X記憶的描述,我們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弗勒希對某些環(huán)境的喜好:他愛意大利甚于倫敦,愛陽光甚于陰暗;而隱藏在嗅覺喜好背后的則是弗勒希想要回歸自然,與大自然連結(jié)的渴望。在意大利,弗勒希連“昔日桎梏他的最后一條鐵鏈也斷了”(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87);他馳騁于鄉(xiāng)間與街道,“享受味道所帶來的狂喜”(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98)??梢哉f,弗勒希用嗅覺擁抱意大利,其實是擁抱陽光下的大自然,原因在于意大利有“雜種狗”“駱駝”和“松樹林”等(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84),是相對理想的生物共同體。與此同時,巴雷特小姐也在用她的方式擁抱意大利:“穿上那雙厚皮靴,手腳并用地去攀巖”。“坐上一輛破爛的出租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地到湖邊欣賞山景”,累了就“坐在石頭上看蜥蜴”(伍爾夫著,瞿世鏡,譯,唐嘉慧 譯,2009:83)。此時,倫敦那個與世隔絕的“閣樓”早已成為往事,而意大利的大自然才是讓巴雷特小姐魂牽夢縈的地方:這里沒有人類社會中的爾虞我詐,更沒有物種之間的優(yōu)劣之分。透過這一幅幅人與自然水乳交融的圖景,以及人與其他生物不分高低的圖景,我們可以聽見伍爾夫?qū)ι锕餐w的呼喚。
對生物共同體的呼喚還回響在伍爾夫的其他作品中。在《到燈塔去》(TotheLighthouse, 1927)中,“樹木、溪流、花朵”都和人“化為了一體”(伍爾夫 著,瞿世鏡 譯, 2009:77)。同樣,在《海浪》中,伯納德曾感到自己就是“這田野”“這谷倉”“這一棵棵的樹”(伍爾夫, 2012:84)。在《達洛維夫人》(Mrs.Dalloway, 1925)中,達洛維夫人也感覺到“鄉(xiāng)村的天空,威斯敏斯特上面的天空,都與她的一部分生命交融”,產(chǎn)生一種“與萬物為一”的念頭(伍爾夫, 2007:177)??傊?,在伍爾夫的世界里,人類與其他生物緊密聯(lián)系,組成了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即生物共同體。
還須一提的是,《阿弗小傳》中關(guān)于人類嗅覺的描述只有寥寥數(shù)筆,而且還帶有諷刺意味,如下面這段描述:“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也不過只聞得到玫瑰和糞便的味道而已”(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97)。盡管有這種對人類遲鈍嗅覺的嘲諷,但是如果我們細讀文本,就不難發(fā)現(xiàn),伍爾夫?qū)θ祟愋嵊X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從失望到樂觀的轉(zhuǎn)變。起初的失望在巴雷特先生與弗勒希的對照中尤其明顯:雖然弗勒希能在房間每個角落都聞到布朗寧先生的味道,但是巴雷特先生的嗅覺卻格外遲鈍,他坐在布朗寧先生“剛坐過的椅子里”,“頭靠在那個男人剛靠過的枕頭上,卻渾然不覺”(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42)。不過,后來的情形有所轉(zhuǎn)變:當(dāng)?shù)攸c從倫敦變換到了意大利時,伍爾夫第一次真正寫到了人類嗅覺:“出大太陽她高興,天氣冷她也高興。爐火將熄,她會把從公爵森林撿來的松枝丟進火里,然后他們一起坐在噼啪響的烈火前,用力聞那股辛辣濃郁的松香味兒?!?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83)這里的“他們”指巴雷特小姐和弗勒希,此時已沒有動物和人類之分,而只有相互陪伴的好朋友,分明是一幅和諧的生物共同體圖景!這幅圖景的來龍去脈傳遞了如下信息:正是弗勒希讓巴雷特重新感受到了嗅覺帶來的幸福,因此人類應(yīng)該向動物學(xué)習(xí),不但用感官體驗世界,而且“也用感官認(rèn)識世界,從而使他所感觸到的環(huán)境”“轉(zhuǎn)換成對另外一種環(huán)境的認(rèn)識”(唐岫敏, 2007:106)。在美學(xué)史上,人們普遍認(rèn)為眼睛和耳朵才是審美器官,唯有視覺、聽覺能產(chǎn)生美感,而嗅覺不能產(chǎn)生美感。然而,嗅覺經(jīng)驗含有去功利成分。借用康德的“審美判斷力”一說,我們不妨把《阿弗小傳》中的嗅覺也看作“人精神和心理上的巨大審美體會”(吳仕乾, 2017:132)。一言以蔽之,伍爾夫通過《阿弗小傳》揭示了人類與動物交往的必要性,以及人類(通過這種交往)重拾嗅覺審美的可能性,而這正是構(gòu)建生物共同體的意義之一。
伍爾夫的生物共同體思想還體現(xiàn)為她對“理性動物”的描繪。
17世紀(jì)法國哲學(xué)家笛卡爾(Rene Descartes, 1596—1650)有一個著名觀點,即動物與“我思故我在”的人類不同,是一臺 “缺乏理性”的“自動機”(宋斌,2012: 212-213)。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在《存在與時間》(BeingandTime, 1927)和《形而上學(xué)的基本概念》(IntroductiontoMetaphysics, 1935)中也談?wù)摰搅巳伺c動物的差異,他斷言石頭不擁有世界(worldless),動物貧乏于世(poverty in world),而人則建構(gòu)世界(world-forming)。(Heidegger, 1995:211)海德格爾還認(rèn)為動物完全受制于環(huán)境,其活動也僅僅是出于本能,不能通達存在本身,因此被剝奪了世界;相反,人能夠接近周圍的存在,能夠通達存在本身,能夠向世界敞開,因此他建構(gòu)著世界。(丁林棚,2014:113)針對這一人類中心論,伍爾夫在《阿弗小傳》中刻畫了一個有理性、會思忖的動物。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弗勒希也在不斷地經(jīng)歷著身份危機。在溫珀爾街的臥房里,弗勒希在鏡子前思忖:“什么才是‘自我’呢?那是別人看見的東西?還是真正的‘自我’?”(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33)盡管問題無疾而終,但從弗勒希開始發(fā)問“我是誰”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只是笛卡爾所說的一臺機器了。
在佛羅倫薩的夏天,弗勒希飽受跳蚤之苦,而這竟讓他找到了身份問題的答案。剪去了一身的“西班牙獵犬的勛章”后,弗勒?!坝X得自己仿佛遭到閹割,變得垂頭喪氣,羞愧得無地自容”(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101)。這難道不是自我意識的體現(xiàn)嗎?當(dāng)他再次照鏡子時,他又一次發(fā)問:我是誰?然而這一次,鏡子給出了既殘酷又誠實的答案:“你什么都不是!”(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101)頃刻間,弗勒希從一只西班牙獵犬變成了一個無名小卒!然而,做個無名小卒,真的就一點兒都不快樂嗎?弗勒希又開始陷入沉思:
畢竟,做個無名小卒,不正是世界上最令人滿足的狀態(tài)嗎?他再看看鏡中的自己:那是他的環(huán)狀頸毛,用他模仿、解嘲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家伙,不也是種極有潛力的事業(yè)嗎?而且無論如何,他肯定再也不必為跳蚤煩惱了。他甩甩自己的頸毛,抖抖他無毛而瘦弱的腳,跳起舞來,精神隨之大振。
(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101)
可見,弗勒希已具備理性思考的能力:失去了毛皮也就意味著擺脫了跳蚤;成了無名小卒也就更有資格嘲諷那些自大狂。弗勒希有著老子般的智慧,深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的道理(老子, 2017:120)。巴雷特小姐還稱贊弗勒希是“真正的哲學(xué)家”(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102),而哲學(xué)家必然具備理性思辨的能力。
此外,弗勒希還會像人類一樣從事理性判斷,而判斷的依據(jù)則是(生物)共同體原則。在第三章《神秘客》中,布朗寧先生的出現(xiàn)令弗勒希再次感到危機——此時的弗勒希視勃朗寧先生為“情敵”,決定采取強烈的手段奪回巴雷特小姐的寵愛。接連遭遇兩次失敗后,弗勒希陷入了沉思,并面臨著一種艱難的選擇:
遭放逐的他躺在地毯上,情緒起伏有如陷身澎湃洶涌的漩渦,靈魂隨水勢在巖石間沖撞、碎裂,終于找到一小塊立足點,艱難無比、痛苦萬狀地將自己拉出水面,爬回陸地上,終于得以站在浩劫之后的宇宙邊緣,俯看一個根據(jù)全新計劃所建構(gòu)出來的世界。問題是:該選擇哪一種呢?——是毀滅,還是重建?
(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50)
此處的弗勒?!伴W爍著思想的光輝,最后這句哈姆萊特式的內(nèi)心獨白蘊含深刻的哲學(xué)內(nèi)涵”(鄭佰青、張中載, 2015:133),但弗勒希似乎比哈姆萊特更勝一籌。哈姆萊特只是思想上的巨人,而弗勒希經(jīng)過反思后認(rèn)識到“愛即是恨,恨即是愛”(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51),于是決定以后要像愛巴雷特小姐一樣好好愛布朗寧先生,從此他們?nèi)齻€人“一起同情,一起恨,一起反抗黑色的獨裁暴政,一起愛”(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54)。這難道不是一種共同體?不僅是,而且是生物共同體。弗勒希把共同利益放在個體利益前面,接納布朗寧先生也就等于選擇了團結(jié),選擇了共同體。 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說:“團結(jié)觀念把共同利益定義為真正的自我利益,認(rèn)為個體的發(fā)展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得到檢驗,因此這種觀念是社會潛在的真正基礎(chǔ)?!?威廉斯, 2011:343)伍爾夫顯然是贊同威廉斯的這一觀點的,不過她筆下的共同體還包括了非人類生物,這突出表現(xiàn)為巴雷特小姐對弗勒希的不離不棄。弗勒希在溫珀爾街被綁架后,巴雷特先生和勃朗寧先生都竭力反對將弗勒希贖回,但巴雷特小姐把后者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安全更為重要。她在信里向勃朗寧先生袒露心聲:“我不能沒有弗勒希,你知道嗎?”(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63)。伍爾夫筆下很多人物都和巴雷特小姐一樣,十分同情并愛惜動物。比如,在另一本傳記《奧蘭多》中,奧蘭多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動物保護主義者,他有一次發(fā)現(xiàn)未婚妻斐薇拉用鞭子抽打小狗,便認(rèn)定斐薇拉“性情殘忍”(伍爾夫, 2003:13),于是立馬終止了與她的婚約。事實上,伍爾夫本人從十歲起就發(fā)誓再也不佩戴野生鳥類的羽毛,而且刻畫了一個個酷愛動物的人物形象,這一切顯然跟她的生物共同體意識有關(guān)。(Alt, 2010:127)
在伍爾夫的生物共同體想象中,關(guān)于動物情感的描繪也舉足輕重。
笛卡爾在區(qū)分人類與動物時提出,動物無法感知痛苦,因為痛苦是作為“亞當(dāng)之罪”而存在的(引自鄭佰青 等,2015: 135)。言下之意,動物缺乏情感。在人類認(rèn)識動物及其情感的歷史進程中,達爾文的進化論是一個里程碑,被恩格斯列為19世紀(jì)自然科學(xué)的三大發(fā)現(xiàn)之一(其他兩個是細胞學(xué)說和能量守恒轉(zhuǎn)化定律)。1871年,達爾文發(fā)表了《人類起源和性選擇》(TheDescentofMan,andSelectioninRelationtoSex),指出人由古猿進化而來,人和動物有著共同的起源。第二年,在《人與動物的情緒表達》(TheExpressionoftheEmotionsinManandAnimals, 1872)一文中,達爾文還宣稱人類和動物的情感高度相似。伍爾夫深受達爾文的影響,這可從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得到驗證。比如,在《達洛維夫人》(Mrs.Dalloway, 1925)中,伍爾夫?qū)⑦_爾文與希臘人、羅馬人和莎士比亞相提并論,認(rèn)為他們?yōu)槿祟愇拿髯龀隽藰O其艱辛的努力。(伍爾夫, 2007:62)在達洛維夫人的意識流里,甚至出現(xiàn)了有關(guān)達爾文對緬甸花的言論,可見伍爾夫?qū)_爾文的生物研究頗為熟悉。(伍爾夫, 2007:169)在另一部小說《到燈塔去》中,伍爾夫再次表達了對達爾文的贊賞與敬佩:“我們不可能個個都是提香,我們也不可能人人都成為達爾文?!?伍爾夫, 2009:87)此外,我們在伍爾夫的日記中還可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細節(jié):二戰(zhàn)期間,她那位于塔斯托克廣場的住房被炸毀后,她從殘骸中搜救出來的物品除了日記、銀器、玻璃制品和瓷器外,還有達爾文的著作。(Woolf, 1985:331)因此,我們有理由推斷,達爾文對伍爾夫的生物觀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阿弗小傳》的首頁開宗明義:“西班牙獵犬天生通人性,接下來關(guān)于弗勒希的故事,亦證實他對人類情緒的感知能力分外敏銳。”(轉(zhuǎn)引自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8)更具體地說,弗勒希具備同情/移情的能力,是一條“身為犬類卻十分通曉人性”(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39)的狗。通過與巴雷特小姐的相處,弗勒希“愈來愈能感覺在他倆之間存在某種緊密的連結(jié),雖然令他不舒服,同時卻令他因興奮而戰(zhàn)栗;因為如此,倘若他的快樂便是她的痛苦,那么他的快樂也就不再是快樂,反而變成三倍的痛苦?!?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25)這種“緊密的連結(jié)”,我們可以用“同情”乃至“移情”一詞來定位。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 1632—1677)在《倫理學(xué)》里對“同情”有過這樣一段描述:“當(dāng)我們想象著我們的同類感到痛苦時,我們必將感到痛苦,反之,假如我們想象著我們的同類感到快樂時,則我們必定喜歡。”(高曉玲, 2008:13)跟斯賓諾莎不同,伍爾夫使“同情”超越了物種的界限,因而一條狗也能感知人類的快樂與痛苦,甚至與人類同情共感:“弗勒希睡過人類的膝蓋頭,聽過人類的聲音,他的體內(nèi)充滿屬于人類的熱情;他懂得各種層次的嫉妒、憤怒與絕望,因而也必須承受苦難?!?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99)巴雷特小姐與弗勒希之間的關(guān)系,不僅僅只是“單純在空間意義上的分享”(但漢松, 2018:29),兩者還存在著精神上的相互分擔(dān)與給養(yǎng),這與哈洛維(Donna Haraway)提出的“同伴物種”十分相似。哈洛維在2003年發(fā)表的《同伴物種宣言》一文中提到,“同伴物種”是生物共生關(guān)系(symbiosis)的必然結(jié)果,“生物體”是由“基因組、同伴、共同體、沒消化干凈的晚餐、死亡邊界的構(gòu)建(mortality boundary)所組成的眾多生態(tài)系統(tǒng)”(Haraway, 2003:7)。伍爾夫筆下的人類與動物其實也是“同伴物種”,而且人作為“復(fù)雜的生命形式”,有必要跟其他生物發(fā)生“更緊密、更多向的聯(lián)結(jié)活動”(Haraway, 2003:7)?!哆_洛維夫人》中就曾暗示未來科學(xué)有把狗變成人的可能。(伍爾夫, 2007:62)不僅如此,伍爾夫筆下的幾乎每一個人物都曾被比作某種動物。例如,《海浪》中羅達將珍妮比作一只“乘風(fēng)破浪”的“海鷗”(伍爾夫, 2012:92),《到燈塔去》中的詹姆斯把拉姆齊先生看成了一頭“展開黑色的翅膀突然猛撲過來的猙獰的怪鷹”(伍爾夫 著,瞿世鏡 譯, 2009:226)。這些無不體現(xiàn)了伍爾夫認(rèn)為人與動物生來平等的生物共同體思想。
國內(nèi)學(xué)者高奮曾經(jīng)指出,伍爾夫小說理論的精髓在于強調(diào)“小說是記錄人的生命的藝術(shù)形式”(高奮, 2016:363)。確實,伍爾夫小說藝術(shù)洋溢著一種大生命觀,而“愛”則是這種大生命觀的支撐點。《海浪》中的奈維爾就曾這樣說道:“我們這不堪入目的平庸生活,只有在愛的目光下,才會變得有光彩,有意義”(伍爾夫, 2012:159)。這代表了伍爾夫作品中一以貫之的思想,即每種生物(包括人類)都免不了要走向死亡,但是愛能賦予生命以意義。在《阿弗小傳》中,引導(dǎo)巴雷特小姐走向愛之巔峰的正是弗勒希,他讓巴雷特小姐發(fā)現(xiàn)了 “純粹的愛,簡單的愛,徹底的愛,毫無負(fù)擔(dān)的愛,不知羞慚、悔恨為何物的愛,如同采花的蜜蜂才懂得的、當(dāng)下此刻的愛……”(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89)弗勒希的愛不計對象,不計得失,分明是一種博愛,一種大愛。書中還有詩為證(弗勒希被比作了古希臘神話中的潘神):
起先我驚訝,仿佛阿卡迪亞人,
乍見朦朧樹叢間半人半羊的神仙
然而,當(dāng)虬髯的臉龐更貼近
我的淚已干,我知道那是弗勒希。
超越驚訝與哀傷,我感謝真正的潘
透過低等動物,帶我登上愛的巔峰。
(伍爾夫 著,唐嘉慧 譯,2009:119-120)
伍爾夫讓弗勒希帶領(lǐng)巴雷特小姐走向了“愛的巔峰”,也就是讓低等動物幫助人類找到了真正的愛。換言之,動物不僅與人類情感相似,還可以看作人類的情感導(dǎo)師。這難道僅僅是一般的生態(tài)意識?分明是一種獨特的生物共同體想象!可以說,伍爾夫用一本動物傳記更生動地表達了后來德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想要表達的思想,打破了他所批判的“大寫人類(Man)和大寫動物(Animal)之間的界限”(Derrida, 2002:397)。
綜上所述,《阿弗小傳》所體現(xiàn)的生物共同體思想具有強烈的前瞻意識,可謂與阿爾貝特·施韋澤(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的生命倫理觀不謀而合:“絕不允許個人放棄對世界的關(guān)懷。敬畏生命始終促使個人同其周圍的所有生命交往,并感受到對他們負(fù)有責(zé)任?!?施韋澤, 2003:32) 21世紀(jì)的人類依然面臨著生態(tài)危機(包括自然、社會、人際、精神等方面),因此有必要重溫伍爾夫,繼續(xù)構(gòu)建生物共同體。
注釋
① 該作品的引文均參考唐嘉慧的譯文,其原標(biāo)題為《弗勒?!粭l狗的傳記》(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但是本文選擇借用鄭佰青和張中載所譯的標(biāo)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