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方
圖1 南越王玉衣
圖2 滇王玉衣
圖3 南越王玉衣頭罩
1983年廣州西漢南越王墓出土一套玉衣,其形制、結(jié)構(gòu)與中原漢代諸侯王玉衣基本一致,由頭套、上衣、袖筒、手套、褲筒和鞋組成,共計2291片①(圖1)。由于沒有發(fā)現(xiàn)穿綴玉衣玉片的金屬線縷,因此發(fā)掘者將這套玉衣稱為“絲縷玉衣”②。幾十年來,絲縷玉衣的使用制度一直是學術(shù)界討論的焦點,本文擬就這個問題再作深入的探討。
眾所周知,漢代玉衣是以金、銀或銅縷穿綴的,并代表不同的等級和身份。絲縷玉衣并不見于文獻記載,那么它代表什么等級和身份呢?絲縷玉衣肯定與墓主的特殊身份有關(guān)。早在南越王墓發(fā)掘之前,1956年云南晉寧石寨山古墓群六號墓(墓主為西漢中期某代滇國國王)出土了166枚小玉片,經(jīng)考證,被定為“滇王玉衣”③(圖2)。南越王墓發(fā)掘后,1985年李昆聲推測“滇王玉衣”或許為絲縷穿綴,因為玉覆面的玉片穿孔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金屬絲狀物品,故以絲線為縷,玉片仍存而縷朽無存④。有不少學者沿用這個觀點⑤。筆者也曾認可這個觀點,并結(jié)合南越王墓絲縷玉衣的情況,認為漢代可能存在著絲縷玉衣的使用制度,它是漢朝廷專賜給異姓諸侯王和歸附的少數(shù)民族國君作斂服的,估計漢朝廷采取了“內(nèi)外有別”的做法,使用的是絲縷玉衣⑥。也有學者認為絲縷玉衣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被視作金縷玉衣的替代品。⑦更有人認為絲縷玉衣是南方特有的地方風俗,與中原地區(qū)迥異⑧。以上這些觀點,似乎解決了絲縷玉衣的使用問題,但是當我們仔細檢視南越王絲縷玉衣的構(gòu)成、玉質(zhì)和工藝上存在的差不打孔,玉片間的組合,靠正面絲帶縱橫交叉地粘連及背后麻布的貼襯(圖5)??傮w來看,這件玉衣在用料上拼湊現(xiàn)象很明顯。發(fā)掘者分析其原因,認為有三種可能性:其一,全部由漢廷制作,然后賜給南越王作殮葬用。但由異,可以看到一些深層次的因素。
圖5 南越王玉衣左褲筒玉片
圖6 天齊山劉犯墓玉覆面
圖7 后樓山劉涇墓玉覆面
圖8 子房山3號墓玉覆面
我們先來看看絲縷玉衣的一些特點。它的頭套、手套和鞋玉片,與軀干部分(即袖筒、上衣和褲筒)所用玉片,在加工和組合方式上存在顯著的差異。頭、手、腳三部分玉片厚薄較均勻,加工較細。周邊大多抹棱,表面拋光,邊角部位有鉆孔(圖3、4)。玉片間通過孔眼以絲線綴合,背面以絲絹貼襯。軀干部位所用玉片,多為大小不一的矩形,厚薄不均,周邊不很齊整,多用下腳料拼湊。邊角上于玉料存在很大的差異,這種可能性最小。其二,頭手腳三部分為漢廷制作,軀干部分為南越國配制。有學者通過對玉片的檢測認為頭套、手套、腳套和肢體玉衣是不同工匠或是不同條件下制造的產(chǎn)品⑨。其三,全部在南越國加工制作,這種可能性似乎最大⑩。
筆者則傾向于第二種可能性,認為這種差異是南越王的特殊身份所導致的。實際上,漢朝廷從禮制上是把南越王和降漢的滇王劃在一個等級上,雖然封王,但在葬制上是按低一等的列侯待遇賜予葬玉。漢朝廷賜給南越王的是絲縷編綴的頭套、手套和鞋,這顯示出對南越國的重視。南越國實力較強,立國近百年,附漢的歷史也長。公元前207年,秦南海尉趙佗“絕道聚兵自守”,割據(jù)嶺南,并術(shù)制作上衣、袖筒和褲筒,形成完整的玉衣,以示天子之制。如果漢朝廷僅僅賜予南越王一副玉覆面的話,估計南越王未必有能力制作出完整的玉衣。文景時期,雙方關(guān)系再度修好,但漢廷始終對南越懷有戒心,南越國長期處于半封派兵“擊并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公元前196年,趙佗臣服于漢,高祖遣陸賈出使南越,冊立趙佗為南越王(即第一代南越王),賞賜甚豐,趙佗自己也說“(漢)賜老夫者厚甚”(《漢書·南粵傳》)。呂后時,漢與南越國關(guān)系惡化。呂后詔令“禁粵關(guān)市鐵器”,趙佗發(fā)兵攻長沙郡,并于公元前183年“自尊號為南越武帝”,與漢王朝分庭抗禮。南越王割據(jù)稱帝后,可能在漢朝廷賜予的頭罩、手套和鞋的基礎(chǔ)上,以南越當?shù)卦悸浜蟮闹朴窦奸]的狀態(tài)。因此,南越王玉衣的特殊形制是一個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與該墓的“文帝行璽”金印一樣,是南越王與漢朝廷長年紛爭、分庭抗禮、割據(jù)嶺南的寫照。
圖10 鐵剎山石槨墓玉覆面
圖9 小長山漢墓玉覆面
圖11 雙乳山西漢濟北王劉寬墓玉覆面
值得注意的是,南越王玉衣的上衣、袖筒和褲筒玉片間的組合,是靠正面絲帶縱橫交叉地粘連及背后麻布的貼襯,這種做法并不是南越國首創(chuàng)的,也是漢制樣式。比如,滿城二號墓竇綰殮用玉衣的上衣前后身玉片的處理方式,與南越王玉衣很相似。竇綰下葬年代,比南越王晚10年左右,說明這是當時中原諸侯王玉衣制作的流行方式之一。
圖12 劉疵墓出土的金縷玉套
圖13 劉疵墓的玉頭套
中原地區(qū)列侯等級的墓葬中出土不少玉覆面、玉頭罩以及嵌玉或琉璃漆面罩。玉覆面出土最多的是江蘇徐州西漢早期楚王王室成員墓葬,如天齊山劉犯墓(圖6)、后樓山劉涇墓(圖7)、子房山3號墓(圖8)、小長山漢墓(圖9)、鐵剎山石槨墓(圖10)等。由于西漢早期諸侯王普遍使用天子之制(比如金縷玉衣),這些墓主是楚王的親屬,雖未封侯,但下葬時可能享受列侯的待遇。山東濟南長清雙乳山西漢濟北王劉寬墓出土一件玉覆面,與人面五官最為相似(圖11)。劉寬雖為諸侯王可享用玉衣,但因畏罪自殺,可能下葬時降級使用玉覆面。上述這些玉覆面有兩個共同特點:一、沒有統(tǒng)一的形制,但大多有五官及面部形狀;二、都沒有發(fā)現(xiàn)金屬縷線的遺存,應該是用絲線將這些玉片按人面部五官形狀固定縫綴在織物上,再覆蓋在死者面部的。鑒于南越王玉頭套也具有上述特點,筆者認為其使用絲縷編綴是漢代列侯流行的玉覆面編綴方式,而非存在著“絲縷玉衣”的制度。南越王玉衣的絲縷僅存于組成頭罩、手套和鞋的穿孔玉片上,僅占玉衣片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其他部位的玉片則不穿孔,是直接粘貼在麻布襯里上的,因此,直呼其為“絲縷玉衣”有以偏概全之嫌,稱之為“絲縷玉套”更恰當一些。
圖14 劉疵墓的玉鞋
南越王玉衣中絲縷穿綴的部分是不是等級身份的象征呢?筆者認為這很可能是漢朝廷的一種權(quán)宜之計,是區(qū)別于劉姓諸侯的象征。南越國是異姓諸侯,南越王墓墓主趙是第二代南越王,死于漢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是當時全國僅存的異姓諸侯王,因此絲縷只是一個特例而已。如果除去自制的部分,南越王原本應該享有的玉頭罩、手套和鞋的葬玉形制,與山東臨沂西漢劉疵墓出土的所謂“金縷玉套”幾乎一模一樣(圖12~圖14)。劉疵的等級與趙應該大致相當,但因劉疵為皇室后裔,而且下葬年代為西漢早期,縷別制度不嚴格,故使用金縷,這與趙的絲縷形成鮮明的對照。需要指出的是,西漢時期一些被盜擾的列侯等級墓中,發(fā)現(xiàn)在墓主頭部和身體其他部位有散亂的帶金縷的玉片,例如河北邢臺南郊曲煬侯劉遷墓和山東五蓮張家仲崮東昌侯劉祖墓,發(fā)掘報告往往定為金縷或銅縷玉衣片,從而推斷墓主是著金縷或銅縷玉衣下葬的,這是不準確的,很有可能與劉疵墓一樣,僅有頭罩、手套和鞋而已。
最后,我們再看看所謂的“滇王玉衣”。組成“滇王玉衣”的166枚玉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由69枚玉片組成的玉覆面,與中原式樣相同。玉片形狀分正方形、矩形、梯形,以及與人眼、鼻外形吻合的覆瓦形、弧邊長條形、三角形等異形片,均正面拋光,背面及側(cè)面磨平。每片近角處均有穿孔。筆者推測這件玉覆面不是在云南本地制作的,而是漢朝廷賜予的,屬于與滇王身份相符的禮儀用玉。另一部分是由97枚玉片組成的玉衣“上衣上半部”,玉片是以青色和墨綠色玉璧殘片用鑿、打和掰折等方法改制成矩形、三角形玉片,斷口粗糙,體現(xiàn)出工藝原始的一面,均無鉆孔。這與組成南越王玉衣的上衣、袖筒和褲筒玉片特征相同。但是滇王“上衣上半部”的玉片上并未發(fā)現(xiàn)織物條帶粘連的痕跡,其玉片面積總和僅為690.92平方厘米,也就是胸口面積大小,加上玉覆面,恐怕連玉衣“半成品”都算不上。筆者認為,應當將玉覆面與所謂“上衣上半部”的那些玉片分開看待,玉覆面是完整的、沒有異議的,而其他玉片的用途有待于進一步研究,“滇王玉衣”應改稱為“滇王玉覆面”更為貼切。
注釋:
①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廣東省博物館《西漢南越王墓》(上),文物出版社,1991年。364頁,圖二一五。
③a.云南省博物館《云南晉寧石寨山古墓群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59年。
b.古方主編《中國出土玉器全集》(云南、貴州、西藏卷),科學出版社,2005年。圖版77。
c.易學鐘《關(guān)于石寨山文物中滇王玉衣半成品及其有關(guān)問題的探討》,《云南文物》第18期(1985年);《滇王玉衣有關(guān)問題初探》,《云南青銅文化論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
d. 趙美、張楊、王麗明《滇國玉器》,科學出版社,2003年。
④李昆聲《“滇王之印”與“漢委奴國王”印之比較研究》,《云南文物》第18期(1985年)。
⑤蔡葵《論云南晉寧石寨山第6號墓的史料價值》,《云南民族考古》1987年第一輯。
王文建《西漢南越王的絲縷玉衣再研究》,《西漢南越國考古與漢文化》(白云翔編著),科學出版社,2010年。96—104頁。
⑥古方《關(guān)于南越王墓玉器的幾個問題》,《漢唐與邊疆考古研究》第一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唐與邊疆考古》編委會編輯,科學出版社,1994年。
⑦劉尊志《西漢諸侯王墓斂葬玉衣及相關(guān)問題》,《中原文物》,2011年第4期。
⑧楊曉靜《略論漢代時期玉衣與喪葬習俗的演變》,《大眾文藝》,2014年第22期。
⑨羅涵《西漢早期出土金縷和絲縷玉衣部分玉料材質(zhì)及其加工工藝特征管窺》,《文物保護與考古科學》第24卷第2期,2012年5月。
任相宏《雙乳山一號漢墓墓主考略》,《考古》,1997年3期。
古方主編《中國出土玉器全集》(山東卷),科學出版社,2005年,圖版230。
濰坊市博物館、五蓮縣圖書館《山東五蓮張家仲崮漢墓》,《文物》198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