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華盛頓大學,美國 華盛頓)
2014年,“IP”概念于泛娛樂文化產業(yè)領域橫空出世,此概念一出現(xiàn),便受到行業(yè)追捧。隨后的兩年間,各大影視公司紛紛擴張自己的IP資源儲備,網絡文學IP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2014年之前,包括《鬼吹燈》《全職高手》在內的各平臺頭部作品版權價格均未超過三百萬元,而至2016年,同等級頭部作品的版權價格已高達數(shù)千萬元。當時,業(yè)界對“IP經濟”的發(fā)展一致看好。然而,在經歷了2018年的行業(yè)寒冬之后,影視行業(yè)對“IP”的信心似乎已漸漸消失,唱衰“IP經濟”的聲音不絕于耳。
從熱捧到唱衰,短短五年間,“IP經濟”似乎已經經歷了一輪完整的生命周期。然而,有趣的是,時至今日,作為“IP”概念發(fā)源地的泛文化娛樂產業(yè)領域,仍未賦予“IP”概念一個穩(wěn)定、清晰且為社會各界所廣泛接受的定義。而學術界在探討“IP”有關現(xiàn)象時,也往往忽略這一問題?;蚋鶕?jù)其名稱簡單地將“IP”與英文中的“intellectual property”即“知識產權”劃上等號,或在各自的研究領域里對“IP”概念的定義做狹義化的限定。唯一涉及“IP”定義問題的是2018年中國文化IP高峰論壇上陳彥女士所做的演講報告,但其也未就此問題進行細節(jié)討論。筆者認為,“IP”概念的定義模糊問題在現(xiàn)階段的研究過程中已經對我們從宏觀角度分析“IP”現(xiàn)象并獲取深層理解造成了阻礙,致使當下有關“IP經濟衰退論”的分析都流于表層。故此,本文意在綜合各方面要素對“IP”概念的定義問題做深入分析,以期對“IP”概念做出明確的定義,并以此為基礎對“IP經濟”的發(fā)展歷程做簡單的回顧與反思,對“IP經濟消亡論”進行重新思考。
如上文所述,“IP”概念的出現(xiàn)在中國雖已經過了五年的時間,其卻一直缺乏為大眾所公認的明確定義。面對“IP”概念的定義問題,有媒體人曾引用美國聯(lián)邦大法官波特·斯圖爾特1973年討論色情與猥褻界定問題時的名言“我知若我見(I know it when I see it)”,以概括泛文化娛樂產業(yè)領域對此問題的基本態(tài)度——沒有人能說明“IP”是什么,可人們能判別某項事物是否是“IP”。
在對此類新興概念指涉對象不明的問題有極大包容度的網絡領域,這種判別方法自然是可以被廣泛接受的。然而,在對表述的準確性和嚴謹性有著較高要求的學術領域,這種闡釋方法顯然是行不通的。故此,在過往討論“IP”現(xiàn)象的學術文章中,研究者常需要根據(jù)其所關注的領域而使用特定方法策略處理“IP”的定義問題。其中,有三種處理方法最為常見:其一,將“IP”直接與其名稱由來“Intellectual property”即“知識產權”一詞劃上等號。其二,根據(jù)其研究的問題或領域對“IP”定義作出限定,如將其解釋為“文學作品的改編權”或“有改變價值的作品或形象的版權”等。其三,直接懸擱“IP”的定義問題,只對被判定為“IP”的具體事物進行分析討論。
就筆者看來,上述處理辦法實際上都只是研究者在“IP”概念尚不確定的現(xiàn)實狀況下采取的權宜之計,拋開懸擱法不談,無論是“知識產權”還是狹義化的“作品改編權”都不能準確描述和概括“IP”這一事物的特性,反而都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偏差。故此,在對“IP”概念的具體定義進行討論之前,我們需要先對這些過往認識做一些討論,以闡明為什么我們不能直接沿用上述定義,而需要對此問題進行深入地再討論的原因。
首先,中文語境下的“IP”是否能簡單地被理解為“intellectual property”的縮寫,而與知識產權等同呢?筆者認為,答案無疑是否定的。為了理解“IP”和“Intellectual property”的差異,我們首先需要闡明一點:“Intellectual property”到底是什么?
“Intellectual Property”一詞最早由法國學者卡普佐夫(capzov)提出,1967年《成立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公約》于瑞典簽訂后,其便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概念為國際社會所廣泛接受。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這一概念被引介入我國,其最早被譯為“智力成果權”,1986年制定通過的《民法通則》改稱“知識產權”,此后一直沿用至今。[2]在我國法學界,“Intellectual property”,或“知識產權”這一概念,被定義為“法律賦予知識產品所有人對其智力創(chuàng)造成果所享有的某種專有權利”。[2]
綜上所述,在中國當代語境下,“Intellectual property”已被定義為一種法律所賦予的權利。而當我們真正理解這一點時,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將“IP”解釋為“知識產權”所存在的問題。作為法律賦予的一項權利的“Intellectual property”雖然可以交易轉讓,但是卻不能以“冷熱”、“大小”等指標評判,就這一點說,在中文語境下,其和“IP”已經產生了巨大的差異。
此外,“IP”一詞出現(xiàn)是在2014年之后。此前,無論是在中文語境中還是在英文語境中,“IP”一詞與“Intellectual property”都并無關系。英文語境下,“知識產權”的縮寫為“IPR”,即“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而“IP”一詞則僅僅代指互聯(lián)網領域的“Internet Protocol”。而如上文所述,“Intellectual property”自上世紀80年代就已被引入中國,如果“IP”和“Intellectual property”真的具有相同的內涵和外延,那么“IP”一詞便沒有必要在30年后的泛娛樂文化產業(yè)被人為的“制造”出來。故此,我們可以說,當今中文語境下的“IP”已經偏離了“Intellectual property”的原意,而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和外延。
那么,我們是否可以根據(jù)“IP”概念產生的背景,而將“IP”簡單的定義為某種特定類型的文學作品的版權或改編權呢?筆者認為,這同樣也是不合理。首先,就過往觀察,自2014年到2019年間,IP概念所指涉的對象除過包含各類文學作品及其版權外,也包括了部分為大眾所熟知的經典人物形象(如哪吒、孫悟空)、有辨識度的品牌(如大白兔)以及部分文博機構(如故宮)。就此來看,將“IP”定義為某種“改編權”等,無疑存在定義過窄的問題。
綜上所述,“IP”既不能與傳統(tǒng)的“Intellectual property”的概念劃上等號,同時,也不能被簡單的概括為某種特定的“改編權”等。那么,在討論“IP”有關問題時,我們是否只能采取第三種方案,對“IP”的定義問題進行懸擱呢?在筆者看來,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IP”概念自其誕生于泛娛樂文化產業(yè)領域以來,已經歷了五年的歲月。這五年間,提及“IP”一詞的各類文獻資料數(shù)不勝數(shù),盡管其中的具體單一資料都未能完成賦予“IP”清晰定義的使命,但其聯(lián)結在一起,卻可以作為我們?yōu)椤癐P”概念確立定義的資料庫。通過對這些資料的分析,我們至少可以對“IP”概念的主要共同特征作歸納總結,從而為“IP”尋找到一個相對清晰且合理的定義。
根據(jù)一般的定義方法,我們可以先嘗試根據(jù)我們已經了解的有關“IP”的資料對“IP”進行分析,以此尋找其鄰近的屬概念。當我們尋找到其鄰近的屬概念后,我們就可以進一步將“IP”與其所在屬概念下的其他種概念作比較,尋找“IP”在這一屬概念下與其他種概念的本質區(qū)別。當我們進一步明確這種本質區(qū)別及種差后,我們便可將其與其鄰近屬概念結合,從而獲得“IP”概念的定義。
首先,我們對“IP”的鄰近的屬概念作一些探究。
筆者認為,若要尋找“IP”這一新興概念的鄰近屬概念,最簡單的方法是將其置于其產生的環(huán)境中觀察?!癐P”概念最初興起是在2014年到2015年間,這一階段,“IP熱”顯現(xiàn)成為了許多媒體人與相關領域研究者關注的熱點。據(jù)觀察,“IP熱”最直接的表現(xiàn)便是各大影視公司對“大IP”的搶占與這些所謂的“IP”的價值飛漲??梢哉f,業(yè)內人士開始使用“IP”這一概念,就是要用其指涉某種特定的商品。故此,我們可以暫且將“商品”當做“IP”的上位屬概念。當然,若是將“商品”當做“IP”的鄰近屬概念,其外延無疑過寬。要想找到“IP”的鄰近屬,我們還需要對“商品”進行再分類。
根據(jù)2014年清華大學出版的《文化經濟學》,在文化經濟學視域下,商品可被分為兩類,一類是滿足人類物質需求的商品,被稱為物質商品,另一類是滿足人精神需要的商品,即文化商品。[3]依照這一分類,“IP”應當是一種文化商品。
然而,有趣的是,當我們將“IP”定義為文化商品時,我們又會面臨一個新的問題。文化商品本身又可被細分為兩類,即文化勞動產品或文化勞動服務。那么,“IP”究竟是文化勞動產品,還是文化勞動服務呢?答案似乎是兩者皆非。首先,“IP”并不是文化勞動產品。根據(jù)定義,文化勞動產品是以物質為載體的文化商品,但“IP”本身顯然不是實在的事物,也不存在特定的物質載體。此外,“IP”也并不能算是文化勞動服務。文化勞動服務一般表現(xiàn)為非物態(tài)的活動形式,而“IP”本身并不是某種能被消費者直接體驗的“活動”。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答案十分簡單。這是因為“IP”并不是一種能夠直接被消費者購買并體驗的東西??v觀其發(fā)展歷程,真正購買或擁有特定“IP”的只有各大公司與機構。這些公司與機構對自己所擁有的“IP”進行全產業(yè)鏈開發(fā),即創(chuàng)造出了以人的活動作為載體非物質形態(tài)的商品,即文化勞動服務,也創(chuàng)造出了如玩具周邊等物質形態(tài)的商品,即文化勞動產品。消費者們實際購買體驗的,其實是這些公司與機構利用其手中“IP”所開發(fā)出的產品和服務。據(jù)此,我們可以對“IP“做進一步的思考,并概括出如下特征:“IP”本身無法直接被消費,其必須經過二度加工以獲得物質或非物質的載體,才能被消費者購買或體驗。換而言之,“IP”是一種可以用以創(chuàng)造文化商品的待加工原材料。對于此類待加工原材料,我們已有了一個固定的詞匯稱呼,《辭?!分?,這種“生產資料的來源”被稱為“資源”。[4]而由于“IP”這種資源是專用來生產文化商品的,因此我們可以說其是一種“文化資源”。綜上所述,我們目前可以將“IP”的鄰近屬概念確定為“文化資源”。
當我們將“IP”理解為一種文化資源時,我們還需解決最后一個問題,我們之前已經是說過,“IP”可以是一種商品,而現(xiàn)在,我們又將其認定為一種“文化資源”,這是否存在矛盾呢?答案依然是否定的?!癐P”作為一種“文化資源”不是天然生成的,其同樣也是由人創(chuàng)造的,即一種勞動產品,同時,這種資源也可以在市場上交換,故此,“IP”作為文化資源的同時也是一種商品,這兩種屬性并不矛盾。
現(xiàn)在,我們已經明確了“IP”是一種“文化資源”。下一步,我們可以探究“IP”這種特殊文化資源與其他文化資源的區(qū)別,即其種差。究竟什么樣的文化資源才能被稱作IP呢?筆者認為,我們可以通過“IP”的評價估值方法來探尋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上文所述,“IP”是一個由泛娛樂產業(yè)的從業(yè)者們所創(chuàng)造出的商業(yè)概念。我們不難理解,比起賦予這一概念明確的定義,其創(chuàng)造者更關注的是其所指涉的事物所能帶來的收益。因此,盡管圍繞“IP”的定義展開的討論寥寥無幾,關于“IP”的優(yōu)劣的評判標準卻已發(fā)展得比較成熟。根據(jù)2014年至2019年間各種有關“IP”的商業(yè)訪談,有關行業(yè)者在談論某一“IP”優(yōu)劣時,最關注的有如下幾個方面:1)該IP的粉絲群是否足夠龐大,2)該IP的粉絲黏著度高低與否,3)該IP是否適合跨業(yè)態(tài)發(fā)展,4)其是否具有長期生命力。簡而言之,有關行業(yè)的從業(yè)者談論“IP”時最為關心的是其所自帶的流量的體量大小與這種流量是否方便變現(xiàn),以及其能持續(xù)帶來效益的時長。
既然“IP”優(yōu)劣已有了這樣一套約定俗成的評價體系,那么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做這樣的理解——每一個“IP”都能夠被放在這套體系中評價。既然所有“IP”都可以被這樣評價,那么其共同特征必然也已經反映在這套評價系統(tǒng)之中了。因此,我們可以根據(jù)這套市場自發(fā)形成的約定俗成的評價系統(tǒng)來抽取“IP”的主要共同特征。據(jù)上文中所提到的四項核心評價標準,筆者認為,我們可以提取出如下四個“IP”的主要特性:首先,其已經具備了粉絲群;第二,其粉絲有一定的黏著度;第三,其可以發(fā)展出跨業(yè)態(tài)的衍生產業(yè)鏈;第四,其具有相對較長的生命周期。
根據(jù)上述材料,我們現(xiàn)在已經得到一個基本可靠的“IP”概念的定義:“IP”是一種具備有黏著度的粉絲群體,可以發(fā)展出具有長期生命力的衍生產業(yè)鏈條的文化資源。這種文化資源具有特定主題,本身無法被直接消費,但其一旦通過二次加工獲得了物質或非物質的載體,轉變?yōu)榭梢员粋€體消費者直接購買或體驗的文化產品,其就能為其所有者帶來巨大的受益。
基于此,我們可以對2014年至2019年間IP的發(fā)展歷程再作回顧,從而獲得有關其發(fā)展狀況的更深刻的認識。許多觀察者與研究者認為,2015年是中國的“IP元年”,中國的“IP經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飛速發(fā)展。然而,當我們再次回顧當時的“IP熱”時,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當時所謂的“IP熱”只是“IP”這種文化資源的開采熱,而所謂的“IP”經濟的成功,實際上也只是基于“IP”開發(fā)出的特定的文化產品的成功。真正開發(fā)出有高黏著度粉絲群體,且生命周期較長的產業(yè)鏈條的“IP”其實寥寥無幾。而既然“IP熱”只是“開采熱”,“IP經濟”也并未真正繁榮,2018年影視寒冬到來后部分業(yè)內人士所提出的“IP經濟消亡論”也無從談起。
依筆者之見,2018年影視行業(yè)的寒冬并不是“IP”經濟的寒冬,而“IP經濟”真正開始成熟,恰恰是在2018年后。在這一時期,除過影視行業(yè)外的其他領域里,真正有影響力、粉絲黏著度高且發(fā)展出了衍生產業(yè)鏈條的優(yōu)質“IP”的數(shù)量比之所謂的黃金期大幅上升。這也反映出了“IP經濟”在影視行業(yè)的所謂“失敗”與“衰退”實際上并非是“IP”之過,而是影視公司以“IP”為原材料所開發(fā)出的文化商品質量低劣,無法再吸引消費者為之買單。
正如企鵝影視高級副總裁韓志杰在第三屆中國“新文娛·新消費”年度峰會上所說:“IP本身也沒有錯,而是市場對IP的認知出了錯”。[5]正確認識“IP”,對“IP經濟”的發(fā)展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作為一個新興概念,“IP”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可能仍處于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中,再加之筆者的知識有限,故此,本文對“IP”所下的定義可能仍存在一定偏差。筆者也希望未來有更多研究者對此問題做更深入的討論,就“IP”本身及其有關現(xiàn)象做出更深入的研究,以獲得更有價值的研究成果,為“IP經濟”在中國的發(fā)展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