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濤
(復(fù)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盵1]338-339千百年來,孟子的這句名言作為一代代志士仁人在危機關(guān)頭、大難當前的航向標,譜寫了一曲曲慷慨激揚、震撼人心的壯麗詩篇。中華民族之所以延綿數(shù)千年而不絕,自然與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分不開,而志士仁人代代相承的崇高氣節(jié)更是其間不可或缺的活力劑和營養(yǎng)劑,可以這么說,這些志士仁人是中華民族所以屹立不倒的頂梁柱,是中華民族得以昂首挺胸的脊梁骨,沒有他們,就沒有中華民族的今天,也不會有中華民族的未來。緬懷先烈,紀念志士,傳播發(fā)揚他們的節(jié)氣和操守,是中華民族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然而,不同時期,志士仁人們的氣節(jié)精神或許會稍有不同;另一方面,隨著時代發(fā)展和社會進步,志士仁人們的精神遺產(chǎn)若想得到更好地傳承與發(fā)揚,其間或許需要經(jīng)過一個話語轉(zhuǎn)換和重新闡釋的過程。
文天祥與譚嗣同是中華民族不同時期具有崇高氣節(jié)且影響深遠的兩個代表人物。他們各自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觀念、各自的家國認同和民族認同、各自的學識眼界和擔當操守等等,都有一定的時代代表性。筆者即通過上述內(nèi)容對二位志士進行比較研究,考察士人氣節(jié)精神在中華民族數(shù)百年間的一種轉(zhuǎn)變,以期為士人精神遺產(chǎn)在當代的話語轉(zhuǎn)換和重新闡釋提供一些視角及線索,也希望能對學界的相關(guān)研究有所補益。
南宋理宗瑞平三年五月初二(1236年6月6日),文天祥出生于吉州廬陵縣(今吉安市青原區(qū))一個地主家庭,父親文儀(1215—1256)謙卑有德且喜好讀書,母親曾德慈(1214—1278)勤儉持家且教子有方,文天祥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幼蒙家庭之訓……長讀圣賢之書”[2]164。《宋史·文天祥傳》記載,文天祥兒童之時,“見學宮所祠鄉(xiāng)先生歐陽修、楊邦乂、胡銓像,皆謚忠節(jié),欣然慕之。曰:‘沒不俎豆其間,非夫也。’”[2]483可見,文天祥自幼在父師長輩的熏陶下,已隱然樹立期圣成賢之志。這里要特別提一下楊邦乂。楊邦乂(1085—1129),字晞稷,吉州吉水人,與文天祥同籍。建炎三年(1129年),建康城破,李木兌、陳邦光皆降金。面對勸降,楊邦乂于衣上血書“寧做趙氏鬼,不為他邦臣”,說“世豈有不畏死而可以利動者?速殺我”,并斥責李木兌、陳邦光“天子以若捍城,敵至不能抗,更與共宴樂,尚有面目見我乎?”[3]13195-13196終不屈被殺。楊邦乂的凜然大義對少年文天祥影響頗深,而文天祥被俘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氣節(jié),也與楊邦乂如出一轍。
寶祐四年(1256年),文天祥狀元及第,可謂少年得志,在《集英殿賜進士及第恭謝詩》一詩中,文天祥表達了“清忠”報國的雄心壯志,詩云:“于皇天子自乘龍,三十三年此道中。悠遠直參天地化,升平奚羨帝王功。但堅圣志持常久,須使生民見泰通。第一臚傳新渥重,報恩惟有厲清忠。”[2]1理宗皇帝也對這個年少才高的讀書人寄以厚望,并以《賜狀元文祥巳下詩》贈文天祥:“道久于心化未成,樂聞爾士對延英。誠惟不息斯文著,治豈多端在力行。華國以文由造理,事君務(wù)實勿沽名。得賢功用真無敵,能為皇家立太平?!盵4]414以此看來,似乎君明臣賢同心同德,天下大治指日可待,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接下來的數(shù)十年中,奸佞當?shù)?,皇帝也并未如理想中的清明,文天祥在政治上屢屢受挫,一腔熱血幾度寒涼,滿腹豪情數(shù)次憤懣,“近來又報秋風緊,頗覺憂時鬢欲斑”[2]14,傷時憂國竟導(dǎo)致他發(fā)鬢欲霜了。
德祐元年(1275年),文天祥于家鄉(xiāng)接到謝太后的“哀痛詔”和一道圣旨:“文天祥江西提邢,照已降旨揮,疾速起發(fā)勤王義士,前赴行在?!盵2]449國家風雨飄搖之際,文天祥被國家記起,他的內(nèi)心是極其沉重且悲痛的。隨后,他將家產(chǎn)盡數(shù)充公,聯(lián)絡(luò)各路兵將義士,勤王救國。然而由于朝中主和派、投降派等奸臣賊子的諸般不合作,加上皇帝對文天祥似乎也并沒有那么信任及重視,文天祥的勤王之舉很快就失敗了。其后,文天祥出使元營談和被扣押,又九死一生逃離元營,重又南下護主,其間所受的折磨和痛楚非常人所能想象,這在《指南錄》中有較為詳細的記載。直至景炎三年(1278年)十二月二十,文天祥在五嶺坡被元軍所俘,期間他從未停止過抗元活動。祥興二年(1279年)正月十二,張弘范(1238—1280)押解文天祥經(jīng)過零丁洋,文天祥寫下千古名詩《過零丁洋》。是年二月初六,元軍與南宋殘存部落大戰(zhàn)于厓山,是役南宋將士幾乎全軍覆沒,危難之際,陸秀夫(1236—1279)背負帝昺(1272—1279)跳海自盡,五月,張世杰(?—1279)墜海溺死。至此,南宋覆亡。是年十月初一,文天祥被押解至大都。被囚近四年,元朝君臣對文天祥實施了諸般利誘威逼,包括許以榮華富貴與高官厚祿、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以親情感召等措施,文天祥始終堅貞不屈,恪守大義。至元十八年(1281年),文天祥于囚室中寫出千古不朽的《正氣歌》,凜然正氣,可昭日月。終至元朝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1283年1月9日)英勇就義。
在可以選擇保存生命且立獲寶貴榮華之間,文天祥為何偏偏堅定必死之心?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和精神在背后支撐著他?又是一種怎樣的情懷令他心明神朗、始終如一?于其所效忠的宋王室,文天祥可謂仁至義盡,他心里非常清楚,憑他一己之力,不論如何,再不能使宋王室起死回生。況且,宋王室之所以會覆亡,熟讀儒家經(jīng)典的文天祥心中多少是有一些答案的,那絕不僅僅是因為歷史的“偶然”、時代的“巧合”抑或敵方的“強大”。但恰恰又是儒家經(jīng)典教義,使得文天祥正義充盈,無所畏懼,在面臨強權(quán)及誘惑時忠心不二、矢志不渝。結(jié)合時代背景,縱觀文天祥生平及《文天祥全集》,大致可以看出以下幾點:
首先,是圣賢自期的個人志向。如上所述,受過良好教育的文天祥自幼即有圣賢之志。彼時,程朱理學已成為官方哲學,是世人科舉出仕的必修內(nèi)容,文天祥耳濡目染,對理學的圣賢觀多有會心與企羨。程朱理學雖然起源較早,但很長時間以來都并未為官方所認可,直至南宋中后期,方始為統(tǒng)治者所重視。嘉定二年(1209年),寧宗皇帝賜朱熹謚號為“文”。嘉定四年(1211年),李道傳等上書,建議將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頒發(fā)太學。嘉定十三年(1220年),朝廷追謚周敦頤為“元”、程顥為“純”、程頤為“正”。淳祐元年(1241年),理宗皇帝頒詔書說:“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軻后不得其傳,至我朝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真見實踐,深探圣域,千載絕學,始有指歸。中興以來,又得朱熹精思明辨,表里渾融,使《大學》、《論》、《孟》、《中庸》之書,本末洞徹,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朕每觀五臣論著,啟沃良多,今視學有日,其令學官列諸從祀,以示崇獎之意?!庇帧胺庵芏仡U為汝南伯,張載郿伯,程顥河南伯,程頤伊陽伯”[3]821-822,程朱理學逐漸得到統(tǒng)治者的認可及嘉獎,終于成為官方哲學及意識形態(tài)。理學家認為“人與圣人,形質(zhì)無異”[5]203,“凡學之道,正其心,養(yǎng)其性而已。中正而誠,則圣矣。君子之學,必先明諸心,知所養(yǎng),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謂自明而誠也。故學必盡其心。盡其心,則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誠之,圣人也。……誠之之道,在乎信道篤。信道篤則行之果,行之果則守之固:仁義忠信不離乎心,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出處語默必于是?!盵5]577-578這就是說,學者通過明心、正心、盡心、知性、養(yǎng)性、力行等工夫,是可以成圣成賢的。因此,“圣人為必可學而至,而己必欲學而至于圣人”[5]420就成為學者的人生目標和道德追求。文天祥在詩文中多次表達自己對圣賢的仰慕,并表示自己愿意追隨圣賢的腳步,成就理想人格,如他說“慷慨為烈士,從容為圣賢”[2]337,“圣賢豈別一等天人為之?茍有六尺之軀,皆道之體,不可以其不可能,而遂自暴自棄也。”[2]256,圣賢人格的道德完滿性與道德完善性始終是文天祥所欽慕并追求的。
其次,是忠貞義烈的臣子本分。三綱五常是理學思想中一個較為重要的部分,文天祥自幼受其侵染,其中的君臣大義對文天祥自是影響極深,于文天祥而言,對宋王室盡心盡力、死而后已,正是臣子的本分之事。在《正氣歌》中,他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盵2]375在他看來,“三綱”乃天地正氣所賦化,是萬世不變的天地至道?!吧頌榇蟪剂x當死,城下師盟愧牛耳?!盵2]349“我為宋宰相,國亡職當死;今日被擒,法當死……家國不幸喪亡,立君以存宗廟。宗廟存一日,則臣子盡一日之責?!盵4]81都表現(xiàn)出文天祥恪守臣子本分,時刻為國家盡職盡忠盡責盡力的理念。文天祥就義之后,人們在他身上搜到一封遺書,書曰:“吾位居將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軍敗國辱,為囚虜,其當死久矣。頃被執(zhí)以來,欲引決而無間,今天與之機,謹南向百拜以死。其贊曰:孔曰成仁,孟云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宋丞相文天祥絕筆。”[2]465雖然宋室覆亡責任不在他,但文天祥身為宋室宰相,臨危受命,卻未能挽傾救頹,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令他極為自責?!皣霾荒芫?,為人臣者死有余罪,況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2]486國亡臣死,君辱臣亡,被俘之后,極為重視忠貞義烈氣節(jié)的文天祥,只有選擇一死來報答宋王室及宋君主。在他看來,這是本分,更是責任。
第三,是士人高風亮節(jié)的名譽感?!端膸烊珪偰刻嵋方o予文天祥的評價是“生平大節(jié),照耀今古”[4]412,可謂的評。在文天祥看來,有比生死榮辱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生平氣節(jié)、名節(jié)以及后人的評斷,文天祥對此是極為重視的。在詩文中,他多次對歷史上那些有氣節(jié)、有操守的士人表達欽佩與欣羨之情,伯夷、叔齊、蘇武、諸葛亮、劉琨、祖逖、顏杲卿、許遠等皆在其列?!吧胶忧Ч旁?,城郭一時非。餓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2]352“初學蘇子卿,終慕魯仲連。為我王室故,持此金石堅。自古皆有死,義不污腥膻。求仁而得仁,寧怨溝壑填。”[2]337《懷孔明》中的“至今出師表,讀之淚沾胸?!盵2]369《顏杲卿》中的“人世誰不死,公死千萬年。”[2]369《劉琨》中的“公死百世名,天下分南北。”[2]369《平原》中的“平原太守顏真卿,長安天子不知名……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2]366等等,前賢的高風亮節(jié)于文天祥而言,既是楷模,也是鞭策。“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語……殺身慷慨猶易免,取義從容未輕許。仁人志士所植立,橫絕地維屹天柱。以身徇道不茍生,道在光明照千古?!盵2]350“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盵2]355“文武道不墜,我輩終堂堂?!盵2]368“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2]349死生榮辱皆如云煙,而個人在世時的氣節(jié)大義和操守品行卻千古不滅,文天祥對之是極為重視和愛惜的。
清同治四年二月十三(1865年3月10日),譚嗣同出生于北京宣武城的一個官宦家庭,父親譚繼洵(1823—1901)其時任職吏部,母親徐五緣(?—1876)“性惠而肅”[6]54,勤儉持家。譚嗣同五歲即拜師讀書,天資聰穎,進步很快。光緒二年(1876年),譚嗣同的二姐譚嗣淑因病回京就診,譚嗣同與大哥譚嗣貽和母親徐五緣皆被傳染,短短幾天內(nèi),徐五緣、譚嗣淑和譚嗣貽相繼去世,譚嗣同“短死三日,仍更蘇”,譚繼洵即因此給譚嗣同取字叫“復(fù)生”[6]53。譚嗣同雖然生在官宦家庭,但其并未過上快樂無憂的生活,“自少至壯,遍遭綱倫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瀕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輕其生命,以為塊然軀殼,除利人之外,復(fù)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懷墨子摩頂放踵之志矣?!盵6]289-290是對他少年至壯年時期生活和精神的真實寫照。譚嗣同雖曾跟隨歐陽中鵠(1849—1911)等名師學習,但卻無緣科舉,數(shù)次落第令他逐漸對科舉制度產(chǎn)生懷疑,之后便不再應(yīng)試。光緒二十年(1894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次年4月,李鴻章(1823—1901)代表清政府與日本代表伊藤博文(1841—1909)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譚嗣同受到極大震撼,開始思索救亡圖存之道,其后他結(jié)識了康有為(1858—1927)、梁啟超(1873—1929)等維新人士,參與維新運動。維新運動得到光緒帝的大力支持,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光緒帝頒布《明定國是詔》,勵志變法圖強。是年七月二十(9月5日),光緒帝授予譚嗣同等人四品卿銜,令他們參與新政變法。八月初六(9月21日),慈禧太后(1835—1908)發(fā)動政變,囚禁光緒帝于中南海瀛臺,下令逮捕維新人士,戊戌變法至此失?、?。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十(1898年9月25日),譚嗣同在寓所被捕。在獄中,他給梁啟超寫了一封絕筆信:“八月六日之禍,天地反覆,嗚呼痛哉!我圣上之命,懸于太后、賊臣之手,嗣同死矣!嗣同之死畢矣!天下之大,臣民之眾,寧無一二忠臣義士,傷心君父,痛念神州,出為平、勃、敬業(yè)之義舉乎?果爾,則中國人心真已死盡,強鄰分割即在目前,嗣同不恨先眾人而死,而恨后嗣同而死者之虛生也。嚙血書此,告我中國臣民,同興義憤,翦除國賊,保全我圣上。嗣同生不能報國,死亦為厲鬼,為海內(nèi)義師之助。卓如未死,以此書付之,卓如其必不負嗣同、皇上也?!盵6]519三天后,譚嗣同與劉光第(1859—1898)、楊銳(1857—1898)、林旭(1875—1898)、楊深秀(1849—1898)、康廣仁(1867—1898)等六人就義于北京西城菜市口,史稱“戊戌六君子”。臨刑前,譚嗣同高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6]287一縷英魂,就此天地長存。
仔細看上面那封絕筆信和他臨刑前的話,會發(fā)現(xiàn)譚嗣同內(nèi)心深處對大清及光緒帝還是存有相當程度的感情。短短一段話,兩稱“我圣上”,流露出他對光緒帝的拳拳忠誠;“天下之大,臣民之眾,寧無一二忠臣義士,傷心君父,痛念神州,出為平、勃、敬業(yè)之義舉乎?”他渴望能有忠臣義士站出來,挽救大清數(shù)百年的基業(yè)。對皇帝赤誠和不希望大清覆亡,并不代表譚嗣同認可專制,相反,“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xiāng)愿也。惟大盜利用鄉(xiāng)愿;惟鄉(xiāng)愿工媚大盜?!盵6]337譚嗣同對歷代中國專制制度和家天下的弊害認識的非常清楚,他反對專制和壓迫,他渴望平等和自由,但他只是一個“改良者”,他沒有想推翻清王朝,他只是想通過改良令這個國家變得更好,他只是希望當權(quán)者可以通過“變法”進而達到國泰民安、國富民強,他希望他的國家可以像西方那些國家一樣,發(fā)達、先進、文明、平等、民主、自由,他的最終理想和目標乃是“世界大同”,各個國家無差別地和平共處。然而,由于歷史及個人視野的局限,他終究還是沒有看到中國的真正出路到底在哪,什么樣的政治制度才真正適合這個國家以及這個國家的人民真正期待什么樣的政治制度。
也難怪譚嗣同對大清和光緒帝心存感念。譚嗣同雖天資聰穎,滿腹經(jīng)綸,但時運不濟,終究沒能通過科舉考試取得“正常渠道”的仕途。1898年9月5日,他與楊銳、林旭、劉光弟等四人卻被光緒帝授予四品卿銜,這對譚嗣同來說,絕對是很高的榮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的個人才能與政治人格開始被當時的統(tǒng)治者所關(guān)注、認可與重視,雖然沒有通過科舉正途入仕,但他卻得到皇帝的直接提拔和重用,在傳統(tǒng)士人眼中,還有什么比這更高的殊榮和激勵呢?其后,光緒帝又說“我為二十三年罪人,徒苦我民耳。我何嘗不想百姓富強,難道必要寫我為昏君耶?特無如太后不要變政,又滿洲諸大臣總說要守祖宗之成法,我實無如之何耳!又,汝等所欲變者,俱可隨意奏來,我必依從,即我有過失,汝等當面責我,我亦速改也。”[7]1208傳統(tǒng)中國,一個皇帝,竟然誠心(從光緒帝當時的作為中確實能令人感到他的這一“誠心”,而不僅僅是一種馭人之術(shù))對臣子說這樣的話,如何能不令臣子感激涕零、鞠躬盡瘁?對譚嗣同來講,這個國家,尤其是光緒帝,對他有莫大的知遇之恩,足以令他銘感五內(nèi)。“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8]2522,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這個“知遇之恩”,促成及堅定了譚嗣同在變法失敗之后的報恩之心、必死之心。
對譚嗣同來講,光緒帝對他有知遇之恩,雖然他反對專制,但他并非是要取消“帝制”,他只是希望改良“帝制”,使之更適合社會發(fā)展、民生需求。然而,就在他被光緒帝授予四品卿銜之后的第16天,慈禧太后發(fā)動政變,囚禁光緒帝于中南海瀛臺,這就是譚嗣同絕筆信中所說的“八月六日之禍,天地反覆”。慈禧太后之所以這么快就發(fā)動政變,當然與袁世凱(1859—1916)和榮祿(1836—1903)的告密揭發(fā)有關(guān),而此前譚嗣同恰恰曾與袁世凱暗中會面,并將袁世凱當作可以信賴的人而告訴他某些不利于慈禧太后的預(yù)想和計劃。大事未成而中途流產(chǎn),出師未捷而皇帝被囚,譚嗣同是極度自責且悲憤的,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局,他一定自感難辭其咎,在內(nèi)心深處,他定會認為自己辜負了“我圣上”的青睞與重任。當此之際,“士為知己者死”,譚嗣同自然會選擇以一死來報答光緒帝的知遇之恩。譚嗣同雖然在絕筆信中,表達了對光緒帝的拳拳赤誠,但從他的整體思想來看,他并非死于“忠”,而是死于“義”、死于“誠”、死于“報”。
譚嗣同之所以這么坦然赴死,當然也與他對生命價值的獨特理解分不開。
首先,他有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認為自己應(yīng)該為這個國家做出應(yīng)有的貢獻?!案鲊兎ǎ瑹o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盵6]556譚嗣同愿意用自己的熱血為“變法”啟幕,愿意用自己的犧牲“基奠”國之昌盛,可以說,他的擔當意識是非常強烈且濃厚的。
其次,因受佛教、基督教等宗教學說的影響,他認為“人是永不死之物。所謂死者,軀殼變化耳;性靈無可死也。且軀殼之質(zhì)料,亦分毫不失。西人以蠟燭譬之,既焚完后,若以化學法收其被焚之炭氣、養(yǎng)氣與蠟淚、蠟煤等,仍與原蠟燭等重,毫無損失,何況人為至靈乎?此理不深,愚夫婦亦能解。愚夫婦能常念此,則知生前之聲色、貨利諸適意事,一無可戀,而轉(zhuǎn)思得死后之永樂,尤畏死后之永苦,于是皆易相勉于善?!盵6]462譚嗣同受凈土宗的影響尤深,在《戊戌北上留別內(nèi)子》這封信中,他寫道:“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裝將出游,憶與內(nèi)子李君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頌述嘉德,亦復(fù)歡然,不逮已生西方極樂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此迦陵毗迦同命鳥,可以互賀矣。但愿更求精進,自度度人,雙修?;?。詩云:婆娑世界善賢劫,凈土生生此締緣。十五年來同學道,養(yǎng)親撫侄賴君賢?!盵6]285在譚嗣同看來,道業(yè)精進,則蓮臺可期,世間生死皆是無關(guān)緊要的,死后的凈土世界才是真正的、可靠的且最好的歸宿。
再次,因受宗教“大愛”的熏染,他有一種“世界大同主義”及“拯救眾生”的理念和信念。他說“救人之外無事功,即度眾生之外無佛法?!盵6]371又說“嗣同既悟心源,便欲以心度一切苦惱眾生,以心挽劫者,不惟發(fā)愿救本國,并彼極強盛之西國與夫含生之類,一切皆度之?!盵6]460天下眾生都是他所應(yīng)救助的對象,因為“蓋天下人之腦氣筋皆相連者也。此發(fā)一善念,彼必有應(yīng)之者,如寄電信然,萬里無阻也。即先圣先賢,死而不亡。生人之善氣,尤易感動,則冥冥中亦能挽回氣數(shù),此斷斷無可疑者,特患人不專精耳。”[6]462到達這樣一種思想境界之后,生死便是等閑事了。梁啟超在《仁學·序》中對譚嗣同的這種思想就有所揭橥,他說“烈士發(fā)為眾生流血之大愿也久矣。雖然,或為救全世界之人而流血焉;或為救一種之人而流血焉;或為救一國之人而流血焉;乃至或為救一人而流血焉。其大小之界,至不同也。然自仁者視之,無不同也。何也?仁者平等也,無差別相也,無揀擇法也,故無大小之可言也,此烈士所以先眾人而流血也?!盵6]374梁啟超可謂譚嗣同的知己。譚嗣同在《上歐陽中鵠書·十》中也提到他為念眾生平安所做的日常功課:“在京晤諸講佛學者,如吳雁舟、如夏穗卿、如吳小村父子,與語輒有微契。又晤耶穌教中人,宗旨亦甚相合。五大洲人,其心皆如一轍,此亦一奇也。于是重發(fā)大愿,晝夜精持佛咒,不少間斷:一愿老親康健,家人平安;二愿師友平安;三知大劫將臨,愿眾生咸免殺戮死亡。漸漸自能入定。能歷一二點鐘久始出定,目中亦漸漸如有所見?!盵6]461精持佛咒,是佛教中一種可消罪業(yè)且增福德的修行方式,譚嗣同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對眾生的憐憫和慈悲,不得不說,他是博愛仁厚的。
“世間只有心生滅,賺得悲歡傀儡忙?!盵6]286譚嗣同視軀殼為機械麻木的傀儡,“心”與“性靈”才是主宰,而生命則是輪回不休、從無靜止的,所以他會如此的淡然生死、無意去留。譚嗣同的死,絕不是“臨危一死報君王”的膚淺,他有主見、有骨氣、有節(jié)氣、有操守、有大義、有大愛,他的死是歷史、時代、環(huán)境、個人氣質(zhì)等綜合因素造成的。“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盵6]542面對國是日非、疆土淪喪的境況,譚嗣同是極其痛苦且無奈的?!耙d以一匹夫而攖當世之文網(wǎng),其弟子十二人皆橫被誅戮,至今傳教者猶以遭殺為榮,此其魄力所以橫絕于五大洲,而其學且歷二千年而彌盛也。嗚呼!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今日中國能鬧到新舊兩黨流血遍地,方有復(fù)興之望。不然,則真亡種矣!”[6]474既然只手不能廓清宇內(nèi),雙劍不能盡斬奸佞③,與其睜眼寶刀空老,何如熱血薦獻軒轅?譚嗣同期冀用他的鮮血刷新這傳統(tǒng)保守的古國,渴望用他的骨氣喚醒那沉睡無覺的國人,更希圖用他的節(jié)操和堅守為后來者做楷模和榜樣。
文天祥與譚嗣同身處不同時代,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也大為不同,但二人在可以自由面對生死時,卻做出了同樣的選擇,這不能不令人驚訝。驚訝之余,仔細對比其中的某些事項,可以發(fā)現(xiàn),二人仍有一些值得思考的不同之處。
首先,雖然都生活在專制及家天下的政治體制之下,但二人對此政體的認識和理解并不一樣。這主要是由于隨著時代發(fā)展及西學東漸,士人對國家政治體制及世界政治形勢有了更為宏觀及清楚的認識。文天祥生活的時代,自然還沒有“西學”,也談不上對其他國家政治體制有什么認識,專制政體及家天下制度,在文天祥看來是理所應(yīng)當甚至是“自古如此”的,他不可能去挑戰(zhàn)或反對這種政體或制度。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137是傳統(tǒng)中國所信奉的道德要求和義務(wù)規(guī)范,輔助王室治國平天下更是傳統(tǒng)士人普遍的道德理想和人生追求。在文天祥看來,宋室覆亡,其責不在這種家天下的政治體制,更不在皇帝,而在奸佞當?shù)?、小人誤國,至于文明禮儀的大宋王朝為何被其他民族所滅,他是無法從政體、治道、文化等角度進行思考和理解的。而在譚嗣同生活的時代,西學東漸早就如火如荼,尤其是清王朝的國門被西方列強以利炮堅船強迫打開,簽訂了一系列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有識之士早就開始“開眼看世界”,重新認識這個古老的國家,并積極尋求富國強兵之道。不論是改良派,還是革命派,都是建立在對專制政體及家天下制度的反思基礎(chǔ)上,可以說,專制政體及家天下制度已逐漸失去人心?!岸陙碇卣?,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xiāng)愿也?!闭f明人們已經(jīng)開始從政體及治道上來思考國家問題,也說明生活在專制政體下數(shù)千年的中華士人開始逐漸清醒覺悟了。
其次,二人的家國認同與民族認同存在較大差異。在傳統(tǒng)中國的版圖意識中,“中國”即是天下的中心及世界的中心,是最文明、最先進的地方,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皆為此中心之外的野蠻、荒蕪、未開化之地。在文天祥眼中,元人不過是一些野蠻無知之徒,在內(nèi)心深處,他是絕不認同這類民族的,所以他說“自古皆有死,義不污腥膻”。于文天祥而言,他只認同且效忠于生他養(yǎng)他的那個“國家”,一旦這個國家覆亡,“忠臣不事二主”,他就只有一條就義的路可以選擇,其他民族或“國家”是他所不愿也不能容身的。而譚嗣同受過西學教育,對世界的認識比較開明,沒有狹隘的民族主義觀念,上文已述,他可以算得上是一個“世界大同主義者”,在他眼中,各民族是無差別的,各民族人民都是平等的,他對之一視同仁。雖然文天祥、譚嗣同的家國認同與民族認同存在如此大的差異,但他們的愛國之心是無別的,他們高尚的氣節(jié)精神是無別的,這是今天我們應(yīng)該發(fā)揚的重要精神。
再次,在家國危難之際,雖然二人皆選擇以死明志,但二人所死的“志”并不相同。如上所述,文天祥自幼受到儒家思想尤其是理學思想的熏陶,“三綱五常”于他而言,乃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他不能也不愿違背“三綱五?!?。儒家圣賢觀、忠貞義烈的臣子本分及士人高風亮節(jié)的榮譽感,不僅是他所死之“因”,也是他所死之“志”??梢哉f,文天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宋王室之“忠節(jié)”才主動選擇死亡,彼時他完全也可以如留夢炎(1219—1295)輩,這個與他身份官職一般的狀元宰相,降元自保,但他終究并未選擇這條路。而后者降元后,官至丞相,這恰恰也是元室對文天祥愿降之后的承諾。而譚嗣同,如上所述,卻并非死于“忠”,而更多的是死于“義”、死于“誠”、死于“報”。
第四,二人的生死觀也有諸多不同之處。在文天祥看來,生死不過一氣耳,“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這顯然是受到北宋思想家張載“氣本體論”的影響。張載認為:“太虛者,氣之體。氣有陰陽,屈伸相感之無窮,故神之應(yīng)也無窮;其散無數(shù),故神之應(yīng)也無數(shù)。雖無窮,其實湛然;雖無數(shù),其實一而已。陰陽之氣,散則萬殊,人莫知其一也;合則混然,人不見其殊也。形聚為物,形潰反原,反原者,其游魂為變與!”[9]382在文天祥眼中,“浮世百年夢”[2]374,“人命草頭露,榮華風過爾。唯有烈士心,不隨水俱逝……不知生者榮,但知死者貴。勿謂死可憎,勿謂生可喜。萬物皆有盡,不滅唯天理。百年如一日,一日或千歲?!盵2]382生死不過如夢,但“天理”卻是永恒不滅的,個人的骨氣節(jié)操也是千古不磨的,這是文天祥之所以可以坦然面對死亡的思想根據(jù)?,F(xiàn)在還沒有太多資料可以證明文天祥認同佛道生死觀④,但譚嗣同卻受到佛教、基督教等宗教生死觀的極大影響,上文已論,此不贅述。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斯人已去,馨香永芳,他們留下的精神遺產(chǎn)是極其豐富的?!爸臼咳嗜?,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盵1]164一個人的節(jié)氣操守,在生死之時最能顯現(xiàn),文天祥和譚嗣同的歷史時空相差數(shù)百年,但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卻都愿“殺身成仁”,以仁成道,這種氣節(jié)是悲壯英烈的,這種精神是無愧于天地的,更是值得我們今天傳承與發(fā)揚的偉大民族精神。
[注釋]
① 本文所引《文天祥全集》中的詩文,標點皆為筆者根據(jù)文義所加,下同,不再一一注明。
② 蕭功秦先生在《危機中的變革:清末政治中的激進與保守》一書中對戊戌變法之所以失敗論之甚詳且見解獨到,他首先分析戊戌變法人士激進心態(tài)的五個基本特點:第一是“‘舉世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憤世情結(jié)’。這是一種孤芳自賞地與整體相對抗的、充滿悲憤之情的心態(tài)。多數(shù)戊戌變法志士都有精英主義者的孤獨感與憤世感,而在康有為與譚嗣同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第二是認為“改革必須是急劇而迅速的,快刀斬亂麻的”,第三是“它與傳統(tǒng)的‘斷裂性’”,第四是認為“變革與保守勢力是‘新舊水火不容’的,兩者之間不存在妥協(xié)的可能”,第五是“對激進變法的簡單化的樂觀預(yù)期”??梢哉f,維新人士的這種激進心態(tài)是導(dǎo)致維新運動破產(chǎn)的一個重要內(nèi)因,譚嗣同坦然赴死,也有想通過自己的鮮血以更快喚醒國人、促進變法的原因在內(nèi)。蕭先生認為,建立在這種激進心態(tài)和時代危機感基礎(chǔ)之上的變革,“固然是一種可以促進變革的重要因素。但是,由于危機感是一種主觀的心理因素,很容易使變革者脫離現(xiàn)實的允許條件來確定變革的幅度、速度與范圍。危機感比較容易使人們確認變革的‘必要性’,而變革的約束條件則較少地為人們所重視。正因為如此,受危機感支配的人們,由于在怎么樣變,變什么,變多少這樣一些問題上不把現(xiàn)實條件作為基本的制約因素來加以考慮,這樣,改革的分寸感與火候的把握就失去了依據(jù)?!痹斠娫摃?4-52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
③ 譚嗣同有雙劍,一名“麟角”,一名“鳳距”。《單刀銘并敘》:“余有雙劍,一日麟角,一日鳳距,取抱樸子之論刀盾戟杖日:‘知之譬如麟角鳳距,何必用之也。’”又有《雙劍銘》“橫絕太空,高使天穹,矧伊崆峒。蕤賓之鐵,蟻鼻有烈,服之有截?!痹斠姟蹲T嗣同全集》第98頁。
④ 修曉波在《文天祥評傳》中對此有過論述。至元十六年(1279),文天祥在獄中與一個名叫靈陽子的道士相見后,寫下《遇靈陽子談道贈以詩》,詩云:“昔我愛泉石,長揖離公卿。結(jié)屋青山下,咫尺蓬與瀛。至人不可見,世塵忽相纓。業(yè)風吹浩劫,蝸角爭浮名。偶逢大呂翁,如有宿世盟。相從語寥廓,俯仰萬念輕。天地不知老,日月交其精。人一陰陽性,本來自長生。指點虛無間,引我歸員明。一針透頂門,道骨由天成。我如一逆旅,久欲躡屩行。聞師此妙訣,蘧廬復(fù)何情?!?見《文天祥全集》第398頁)另有一首《歲祝犁單閼,月赤奮若,日焉逢涒灘,遇異人指示以大光明正法,于是死生脫然若遺矣。作五言八句》,詩曰:“誰知真患難,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靜,風消水自平。功名幾滅性,忠孝大勞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見《文天祥全集》第399頁)修曉波依據(jù)這兩首詩及文天祥的生平思想,并結(jié)合《宋史·文天祥傳》《續(xù)資治通鑒》《廬陵縣志》等相關(guān)資料,認為文天祥這些“超灑忘世”的思想“恰是他理學思想在特定背景下的一種真實流露”,但由于資料不足,最后也沒有對此問題作出最終結(jié)論。詳見修曉波《文天祥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68-2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