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 蘭
今天是一個盛行曬圖的年代。雖然這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帶拍照功能特別是前置攝像頭的手機,但如果只有手機,而沒有美圖軟件,曬圖恐怕也不會像今天這樣流行。
美圖軟件的出現(xiàn),讓個體(特別是普通個體)在社交空間找到了更多存在感,也使得作為自我表演手段的影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應用。盡管美圖制造的似乎更多是“幻像”,但為什么人們仍然沉迷其中?幻像的背后,是否隱含著現(xiàn)實的“自我”?美圖中看似自由的自我表達,是否真的那么自由?這些都是需要我們深入探究的問題。
對普通人來說,美圖是專門為社交平臺準備的。最常見的美圖,是對自我形象的“美顏”,與之相呼應的,是“顏值即正義”這一新的“時代口號”。
顏值在今天之所以被放到格外重要的位置,除了審美上的需求外,另外一個原因是,人們認為它是衡量一個人的自我管理能力與自我控制能力的一個標準。英國學者吉登斯在《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一書中,特別分析了“身體”與“自我”之間的關系。他指出,身體并非一個簡單的“實體”,而是被體驗為一種應對外部情景和事件的實踐模式……對身體保持規(guī)訓,是優(yōu)秀的社會能動者固有的一種能力……對身體的慣常性控制,既是能動的一種內在本質,也被他人接受(信任)為個體的一種能力。①他還認為,常規(guī)性的身體控制對于個體在日常互動情境中維持自己的保護殼十分重要。要想成為一個有能力的能動者,不僅意味著要保持這樣一種持續(xù)不斷的控制,而且還意味著要讓他人見證自己的狀態(tài)。②
通過化妝、美容、健身等來獲得更高的顏值,在今天已成為可能,顏值不再只是爹媽給的,而更多的是自己后天努力獲得的。公眾人物、中產階層等,更是希望在對身體的控制方面,體現(xiàn)出他們的意志力與行動力,這也可以彰顯出個人或群體的某種優(yōu)越感與成就感。
但這樣的身體控制畢竟成本比較高,而美圖軟件為顏值提升提供了“投機取巧”的可能,也使得更多的人有可能參與到顏值與身體控制的競賽中,特別是在虛擬的社交平臺上。
法國學者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深刻地分析了當今這個消費時代身體與社會地位的關聯(lián),他指出,身體的地位是一種文化事實,無論在何種文化模式中,身體關系的組織模式都反映了事物關系的組織模式及社會關系模式。……人們管理自己的身體,把它當做一種遺產來照料、當做社會地位能指之一來操縱。③他還認為,當前生產/消費結構促成了一種雙重實踐:作為資本的身體的實踐,作為偶像(或消費物品)的身體的實踐。④當身體與社會地位、資本相關聯(lián)時,身體狀態(tài)就不再只代表了個人的自制能力,更與社會資源的分配相關。
容貌不僅是身體的一部分,更是最具代表性的身體符號之一,自然,“高顏值”通常更有利于社會資源的獲取。今天,人們的社會互動越來越多地是在虛擬空間而非實體空間中進行,對于人們社會資本和資源的獲得來說,“數(shù)字化顏值”占有了更大的權重,對數(shù)字化顏值的美化,也就變得格外重要。
從這個角度看,美圖也是一種技術賦權,它讓普通個體也擁有了讓自己的形象得到美化并以此謀求社會空間中的存在感的可能。在照相術發(fā)明之前,通常只有權貴之人,才能請人給自己畫肖像,讓自己的形象得以留存或傳播,自然,這些畫像常常會在原型基礎上加以美化。照相術發(fā)明之后,人像攝影逐漸普及,但好的人像作品往往依賴攝影師的技術,有時也需要復雜的后期處理技術,技術擁有者掌握著美化的權力,而擁有某種地位或特權者更容易享受到這種技術的服務。即使進入數(shù)字時代,在美圖類軟件出現(xiàn)之前,要美化自己的圖片,也需要借助專業(yè)度很高的修圖軟件,例如Photoshop,技術門檻較高,這也意味著,一般個體的自我美化意愿并不能隨時隨地實現(xiàn),只有技術的擁有者或雇傭他們的人(例如明星)才有美化權。但美圖類軟件將美化變成了一鍵式、傻瓜式操作,一般人都能掌握。擁有了隨時美圖的能力,也就在社交平臺上擁有了更多的表達動力與表達資本,也有可能帶來更多社會資本或話語權力。
帶有美圖功能的直播軟件的流行,也帶來了一批在直播平臺靠顏值走紅的“網紅”,雖然他們不像靠文字和思想取勝的“大V”那樣具有公共話語權與影響力,很多網紅也引發(fā)了爭議與質疑,但至少,對于草根來說,這給他們提供了另一種獲得社會關注的途徑。
以往關于新媒體技術賦權的研究,主要關注的是新媒體時代公共領域、社會參與語境下個人政治權力的提升,但技術對個體的“賦權”并不僅限于此。個體的權利與權力,不僅體現(xiàn)在公共參與方面,也表現(xiàn)在其自身的生存與發(fā)展上。個體在社會空間中存在感的提升、獲取社會資本能力的提升,也是其權力提升的一種體現(xiàn)。美圖雖然帶有修飾甚至虛假的成分,但對某些群體來說,它帶來的存在感卻是實在的,甚至可能是他們用其他方式難以獲得的。
美圖不僅可能提升人們的存在感,也在一定意義上幫助人們描繪出心中“理想自我”和“理想生活”的幻像。
今天在社交平臺上使用美圖來美化自我形象和生活場景變得如此普遍,不美圖就像女生不化妝一樣成為另類。當人們習慣美圖的幻像后,反而會對那些沒經過修飾直接呈現(xiàn)生活真相的照片大驚小怪。
2016年春節(jié)期間引爆網絡的“上海女孩因為一頓年夜飯與江西男友分手”這一事件,雖然最終被證明是假新聞,但是,伴隨假新聞發(fā)出的那張沒有經過美化、暗淡無光的照片(如圖1中左圖)引發(fā)了實在的討論。盡管被移花接木,但照片反映的卻是真實的生活場景,看上去黯淡甚至讓人沮喪,也成為一些人同情那個并不存在的“上海女孩”的理由。而圖1中的右圖,則在原始照片上做了美化,頓時呈現(xiàn)出令人羨慕的光彩,正如人們在社交平臺上曬出來的各種光鮮的生活照片。人們似乎已對后者習以為常,而忘記了前者才是生活中的常態(tài)。
圖1 假新聞“上海女孩因為一頓年夜飯與江西男友分手”中的照片(左:原圖,右:經過美化的圖片)⑤
雖然很多人生活并不如意,但他們極力在社交平臺中美化自己的生活。除了前文提到的謀求存在感外,社交表演也是一個重要動因。
美國學者戈夫曼提出的“擬劇理論”指出,在我們的日常交往和生活中,人人都是表演者,在特定的情境、不同的舞臺上認識到別人對我們行為的期待以及我們對他人思想、感情和行動的期待,不斷根據(jù)自己身處的舞臺以及交往對象調整自己的行為。人們表演的區(qū)域有前臺和后臺之分。前臺是人們正在進行表演的地方,后臺則是為前臺表演作準備的、不想讓觀眾看到的地方。人們在前臺的行為舉止與后臺是不一樣的。⑥
在社交互動中,人們更愿意展現(xiàn)出自己良好的一面,也會在“表演”中美化自己,因為這更有可能帶來積極的回饋。通過美圖軟件對生活場景進行美化,也是為了將其中那些不盡如人意或不想示人的“后臺”部分淡化,而突出那些自己更在意或者希望被別人欣賞的部分,將之展現(xiàn)在“前臺”。
除了對比度、亮度調整等常見功能外,生活場景的美化很大程度上依賴美圖軟件的濾鏡功能。濾鏡的作用是給圖片加上某些特殊效果。每一種濾鏡都可以賦予圖像不同的視覺和心理感受,它不僅可以使圖片在視覺上更符合創(chuàng)作者的需要,也可以使圖像產生創(chuàng)作者所需要的某種情調,進而呼應某種外在的文化符號標簽,而后者更有可能使人們獲得心理滿足,這同樣制造了一種幻像。
美化過的圖片,與位置設置的結合,能制造更大的幻像。今天的社交平臺,基本都有地理位置設置功能,人們可以將自己真實的位置分享出來,也可以根據(jù)需要偽造位置。位置對于社交平臺的自我表演具有特別的意義,能到達某個特定的空間位置,可能意味著地位、特權、財富、生活品質等。到達不了卻又心向往之,則可以偽造位置。地理位置的“美化”與圖片的美化,兩者結合,使“理想中的生活”有了更實在的依托。
戈夫曼指出:“在我們英美文化中,似乎存在著兩種判斷模式構成了我們的行為概念:真實、真誠或誠實的表演和虛假的表演。虛假的表演也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不希望別人將其認真對待的,就像舞臺演員所做的那樣;另一種是想要別人當真對待的,就像騙子所做的那樣。”⑦使用美圖來修飾自己生活的人,也同樣有這兩種心態(tài),美圖有時是為了讓別人信以為真,有時或許只是為了讓自己得到心理滿足。
基于圖片的表演,也更容易帶來社交平臺的互動。曬圖的人試圖通過美化的圖片來吸引更多他人的關注,同時也暗含著對他人贊美的期待。他人往往會對這種暗示心領神會。不管美圖后的照片離真實有多遠的距離,總可能有人對這樣的照片點贊。當然,他人是否點贊,往往取決于他們對照片主人的關系的需求,而并非一定是對圖片真實性或質量的判斷。如果這樣的點贊數(shù)量多了,曬出照片的當事者也可能會產生錯覺,將美化過的自己與真實的自己混淆起來。
曬照片的人收獲了自我的美好幻像,點贊的人在為獲得未來的社會資本回報進行投資。盡管不一定每個社交好友都會為美化后的圖片點贊,但這也為成為關系識別的一種方式。
事實上,社交語境下,對他人容貌的贊美,很多時候與容貌本身無關,而只是一種社交套路,某些時候也是一種“語言賄賂”,甚至可能折射出現(xiàn)實的權力關系。比起物質賄賂,贊美容貌這種語言賄賂更安全,常常也容易快速起效。而美圖為語言賄賂提供了更多的由頭與潤滑劑。與美圖相伴的,是美女、帥哥、女神、男神等稱呼的泛濫,它們共同推動著審美與社交場上的“虛假繁榮”與“通貨膨脹”。但“朋友圈”里一片和諧現(xiàn)實里卻一團狗血,這種反差并不少見。
經過美化的自我形象或生活,終歸是一種幻像。為什么人們明明知道這是幻像,仍然沉迷其中?
從心理角度看,一方面,美圖的目的是在試圖給自己更積極的暗示,甚至表達的是期待能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心理學的“自我效能”理論也指出,對自己能力與效率的樂觀信念可以獲得很大的回報。⑧美圖作為一種自我激勵方式,簡單、直接,有時還的確有效。
另一方面,美圖也在試圖影響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希望別人給予自己更積極反饋。以往的心理學研究,無論是庫利的“鏡中我”,還是米德的符號互動論,都強調了人對自我的認識與評價是來自他人的看法。⑨通過美化后的圖片來獲得來自他人的肯定(無論這其中有多少出自真心),都有可能帶來更積極的心態(tài)。
人們拼命以美圖的方式來制造幻像,另一個原因,是社會比較的驅動。
心理學研究指出,個體對自我的知覺和評價是通過與周圍參照框架(如他人)相比較而獲得的。依據(jù)比較的方向,社會比較可以分為三類:如果個體以提升自我為基本動機,選擇與比自己表現(xiàn)稍好的人進行比較,這種比較就被稱為上行比較(upward social comparison);相反,如果比較對象是比自己境遇更糟、或表現(xiàn)更差的人,個體進行的就是下行比較(downward social comparison),其基本動機是增強自我、維護自尊并改善情緒。平行比較是個體為準確了解自我的情況(self-view),將自己和相似他人進行的比較。⑩社會比較對個體的自我評價主要會產生兩種相反的效應,即對比效應(contrast effect)和同化效應(assimilation effect)。對比效應是指個體面對社會比較信息時,其自我評價水平背離(displace away)比較目標的現(xiàn)象,即個體面對上行比較信息時會降低其自我評價水平,或面對下行比較信息時會提升其自我評價。同化效應則指當個體面對社會比較信息時,其自我評價水平朝向(displace toward)比較目標的現(xiàn)象,即個體面對上行比較信息時會提升其自我評價水平,或面對下行比較信息時會降低其自我評價水平。
在一定意義上,社交平臺上人們分享的美化過的圖片,是一種暗藏的社會比較競賽。
相比文字表達,圖片的視覺沖擊力,更容易對人們產生心理沖擊,帶來社會比較,社交圈中基于圖片的社會比較,主要有外貌的比較、生活方式與幸福度的比較、社會地位與成就的比較等。它可能包含上行、下行、平行等各種方向的社會比較。
美圖可以幫助人們降低比較成本。傳統(tǒng)時代的社會比較,可能會導致人們行為的改變,例如上行比較后人們努力追趕他人。而借助美圖,在外貌或生活方式方面,有時人們不需要有其他行動,就可以簡單地提升自己的形象或自認為的生活品質,因此,美圖可能成為社會比較帶來的心理失衡的一種簡單的糾正手段,哪怕這只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
但另一方面,看到別人經過美化的圖片時,人的比較心理也容易被激發(fā),也可能更容易帶來心理失衡。當然,這時人們也可能會通過分享其他方面的圖片,來顯示自己在別的方面的優(yōu)勢以調整自我心理狀態(tài)。
自然,過分的美圖與自我修飾,也可能走向期待效果的反面。沉浸于自己制造的幻像中甚至漸漸混淆現(xiàn)實與幻像,不僅會使個體的自我認知和環(huán)境認知產生偏差,還可能削弱其現(xiàn)實的行動能力。過分的自我修飾,也可能會影響他人對自己的信任度。美圖與真實個人形象的反差,也可能引起他人反感。
戈夫曼認為,個人的前臺是由各種刺激構成的,有時我們可以把這種刺激分為外表(appearance)與舉止(manner)兩類。外表所指的那一類刺激功能,隨時會告訴我們表演者的社會身份。舉止的那一類刺激功能,可以隨時讓我們預知,表演者希望在即將到來的表演中扮演什么樣的互動角色。我們往往希望在表演者的外表與舉止之間有一種確定的一致性。美圖軟件在修飾人們的外表方面,具有顯著的效果,但它并不能修飾人們的舉止,因而美圖反而可能帶來外表與舉止的更大的沖突。
另一方面,美圖所帶來的社會比較的刺激,也可能讓他人產生“羨慕嫉妒恨”,這同樣會使“我心目中理想的我”在他人那帶來反面的效果。
美圖等制造的不僅是個人化的幻像,也可能會彌散為一種社會化的幻景。從媒介的角度看,社交平臺人們分享的內容,正在建構一種新的“擬態(tài)環(huán)境”。相比過去媒體所生產的“擬態(tài)環(huán)境”,每個人都可能參與社交平臺的擬態(tài)環(huán)境建構,他們提供的多樣視角下多元的內容,可以覆蓋更廣泛的社會層面,這樣的擬態(tài)環(huán)境似乎應該離現(xiàn)實更近。但事實上,多數(shù)個體的社交賬號,所呈現(xiàn)的是經過挑選、修飾與編排的信息,它們仍然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再構成”,而美圖的運用,更使得社交平臺彌漫著真假難辨的圖景,有時人們甚至會“入戲太深”,分不清現(xiàn)實與“戲”之間的差異。在現(xiàn)實與幻像之間搖擺的個體圖景匯聚于社交平臺,最終所呈現(xiàn)的社會景觀,自然也難免虛虛實實,很難完整還原社會的真實面貌。
盡管很多時候美圖是一種經過修飾的幻像,但它依然有著現(xiàn)實的基礎,折射著人們對理想的自我形象的認知。
從人們的心理需求角度看,對個人形象或個人生活照片的美圖,是自我期待的外化,也是一個自我建構的過程。
自我建構的概念最早由黑澤爾·羅斯·馬庫斯(Hazel Rose Markus)和北山忍(Shinobu Kitayama)于1991年提出,指的是個體在認識自我時,會將自我放在何種參照體系中進行認知的一種傾向?,斃蛄铡げ剪敔?Marilynn Brewer)等認為,每個個體的自我建構都包含三個組成部分:從自身獨特性定義自我、從自己與親密他人的關系中定義自我、從自己和所從屬團體的關系中定義自我。他們將這三種建構傾向分別命名為個體自我(individual self)、關系自我(relational self)和集體自我(collective self),也稱為自我的三重建構。對每個個體來說,這三重自我建構都存在,只是對于不同個體而言,三種建構傾向的相對強度存在差異。后來的研究者也多在類似的傾向下進行自我建構的研究。個體的自我建構是“個體自我”“關系自我”與“集體自我”三者相互博弈的過程,美圖也是如此。
自拍和美圖常常與“自戀”聯(lián)系在一起,這意味著它們首先被當作“個體自我”建構的重要手段,它們讓人們的自我認知外化為自我展現(xiàn)和自我欣賞。美圖更是可以讓人們隨時按心目中理想的“個體自我”來潤色自己的形象與生活,沉迷于對“個體自我”的反復雕飾中;另一方面,通過美圖來美化自己的目的,也是在試圖引導“他人眼中的我”向更好的方向發(fā)展,盡管有時可能效果適得其反。
但“美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關系自我”和“集體自我”的建構過程。這個過程可以用拉康的凝視理論來進一步解釋。從凝視理論角度來看,自我的完形是通過觀看、通過對鏡像的凝視完成的。在主體對鏡像的觀看中,不僅有屬于想象界的自戀性認同,還有屬于象征界的他者認同。前者形成的是理想自我,后者形成的是自我理想;前者是對自己或與自己相似的他人形象的看,后者則是以他者的目光來看自己,按照他人指給自己的理想形象來看自己,以使自己成為令人滿意的、值得愛的對象。拉康還認為,如果我們像瓦萊里筆下的帕爾克那樣,當面對一面鏡子時,以為是我看見自己在看著自己,那么這只是一種幻覺。真相是:我總是根據(jù)他者的凝視來觀看自己;當我以為是我看見自己在看著自己時,其實是他者在看著我。也可以說,自我的凝視,或多或少折射著他者的凝視。
美圖的照片,在一定意義上承擔起了鏡像認同中的鏡像裝置的角色。個體對圖片的美化方向,一方面是表達了理想自我的設計,另一方面,假想的“他者”(無論他們真實的想法與評判怎樣)的眼光時時會干擾著個體,他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在美圖中設想如何去迎合他人的評判。與鏡子不同的是,美圖可以輕易地做出修改,這樣可以把理想自我與自我理想更精確地表達出來,也可以不斷做出調整。美圖雖是以“個體自我”為出發(fā)點,但總是或多或少調和進了“關系自我”與“集體自我”的色彩。
美圖也是今天一種典型的文化消費方式。使用美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參與一種大眾文化消費競賽。但這種競賽的結果,未必是個性的“銳化”,反而可能是個性被磨蝕。
從藝術創(chuàng)作角度看,美圖提供了一種圖片創(chuàng)作的新方式,不少人也試圖通過美化后的照片,來展現(xiàn)自己的審美情趣,表達個性與創(chuàng)造力。但美圖軟件本身的功能設定,又會將美化效果圈定在某幾類,所謂的個性,也囿于有限的幾道選擇題。雖然美圖降低了創(chuàng)作門檻,但是這是以壓縮創(chuàng)作空間為代價的。一般的使用者,并沒有獲得真正的創(chuàng)作能力,而只是得到了一種自娛自樂的新“玩具”。社交平臺傳播中的大眾選擇機制,也同樣可能將一些個性化創(chuàng)作淘汰。
日常的美圖與曬圖的過程中,個體也會或多或少遭遇來自消費文化的馴化力量。
美圖看似是為了自我取悅和自我滿足,但正如鮑德里亞所說,消費社會里,無論在何處,個體首先被邀請進行自我取悅、討好自己,很自然,人們正是在討好自己的同時才獲得了討好別人的機會。在此基礎上,也許自我滿足和自我誘惑本身就能完全取代客觀誘惑的合目的性。誘惑的事業(yè)在某種完美的“消費”中轉向了自身,但是它指向的仍然是對他人的懇請。美圖用一種低成本的方式滿足了自我取悅的目的,又同時指向對他人的懇請。相比男性,女性顯然會在美圖上花更多的時間。因為“自我滿足的邀請尤其是針對女人的”。
盡管人們總認為自拍與美圖將新媒體時代的“自戀”推向極致,但正如鮑德里亞所說,消費社會中個體的自戀,并不是對獨特性的享受,而是集體特征的折射。當代社會系統(tǒng)更有效地依靠的,是一種無意識的一體化調節(jié)機制……消費是用某種編碼及與此編碼相適應的競爭性合作的無意識紀律來馴化人們。鮑德里亞還以廣告為例說明了消費編碼是如何來完成這種馴化的。他指出,廣告?zhèn)卧炝艘环N消費總體性……它透過每一個消費者瞄準了所有其他消費者,又透過所有其他消費者而瞄準了每一個消費者。每一幅畫面、每一則廣告都強加給人一種一致性,即所有人都可能被要求對它進行解碼,通過對信息的解碼而自動依附于它在其中被編碼的編碼規(guī)則……它讓一個符號參照另一個符號,一件物品參照另一件物品,一個消費者參照另一個消費者。
在某個角度看,今天的社交平臺,很像廣告這樣的媒介,只不過在其中提供內容的是每一消費者個體,編碼者這一角色也轉移到了消費者身上。但其實,消費者的編碼過程或多或少都在套用他們在大眾文化的浸淫下無形中習得的或被灌輸?shù)木幋a規(guī)則。通過美圖,人們更是直接地將他們對流行的價值觀與審美趣味的理解,編織在個人的圖景中,展示在他人面前。美圖的比拼,在一定程度上是人們對大眾文化及其編碼規(guī)則的理解與展現(xiàn)能力的比拼。在整個社交平臺上,在人際的相互傳染、群體的審視以及馬太效應作用下,一些編碼規(guī)則和文化趣味被放大、彌漫,變得更為流行,成為更多的人以后的參照,而一些小眾的或真正個性化的趣味逐漸被吞噬。
相比文字的表達,以個人生活為主的美圖更為直截了當,誘惑力更大,因而更容易如廣告那樣制造“消費的總體性”。最典型的現(xiàn)象是,基于美圖軟件的美顏,最終展現(xiàn)的只是一些趨同的“面具”,而非真實的個性面容,這也使得很多個體對外貌的審美追求越來越趨向一致。
美圖與曬圖,變成了個體的文化趣味接受大眾文化洗禮的過程,在這種洗禮中,越來越多的個體在不斷向集體的趣味與取向妥協(xié),被之馴化。
作為具有一定賦權能力的技術,美圖是讓人們更自由地表達了自我,還是反之?從使用的原動力來看,美圖更多地代表了人們的自我意識,它使人們以展示自我形象與自我生活的方式進入到公共空間,獲得更多存在感與表達權,提升自我建構中的“個體自我”的分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人或許會在與他人的美圖交換、美圖競賽中,越來越受到他人的眼光、群體的壓力以及消費文化的影響,美圖會成為不斷的自我審查、自我修飾以迎合他人與社會環(huán)境的過程。美圖既傳達了個體的現(xiàn)實自我及其理想自我幻像,又深深地隱含著個體被環(huán)境馴化甚至將其內化為自我馴化的無奈。
注釋:
①② [英]安東尼·吉登斯著:《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xiàn)代中的自我與社會》,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2-53頁。
⑤ 圖片來源:http://www.sohu.com/a/59136267_352361
⑧⑨ [美] 戴維·麥爾斯著:《社會心理學》,侯玉波等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06年版,第41、32頁。
⑩ 韓曉燕、遲毓凱:《自發(fā)社會比較中的威脅效應及自我平衡策略》,《心理學報》,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