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健
一、從“湖人”到“胡人”:“與新的日出對話”的詩人
1998年是沈葦從江南進入新疆的第十個年頭。繼前一年參加《詩刊》“青春詩會”之后,這一年他憑借詩集《在瞬間逗留》榮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在眾聲喧嘩的當代詩壇嶄露頭角,發(fā)出了五音獨異的聲音。這是一種渾厚、俏麗、新奇而又生機勃勃的聲音,與此前昌耀、周濤、章德益、楊牧等人為代表的“新邊塞詩”,既有音域諧振的共性承接,又有肌理質(zhì)地的陡峭差異。這種差異在于,它是一種源自邊塞卻超越地域、狀如類型卻綜合多元的聲音——沈葦給我們帶來了中亞太陽下的胡旋舞,帶來了沙漠之花、天山新月、“巴旦木神秘的圖案”,帶來了“絨毛里獸性和人性合而為一的暖”,一種含蓄的遼闊,一種明晰的混沌,一種綜合的純粹:
飛鳥的正午,太陽滾進十個村莊,
黃塔碧寺,琉璃反光,感恩的頌辭
來自泥土中的嘴巴。時候到了,啟示近了,
卑微低矮的事物接納了最高景象
——《新柔巴依》第18首
這是一個能指單純的世界,更是一個所指繁復的鏡像,高懸中央的是一輪“正午的太陽”,他的“臉上晝夜交替,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中間是咬緊的牙”,一個遲到的移民,來自“混血的城”,“一個異鄉(xiāng)人,褐色瞳仁里燃著愛與憐憫”。這是一幀西域肖像,也是沈葦個人的底片。
照片是精神分析的重要索引。沈葦詩集《我的塵土我的坦途》(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6月版)插頁中有一張照片,拱門的菱形小窗透出隱約的光亮,仿佛另有一重世界支撐在后。畫面的主體,詩人雙手合十,方正之臉,天庭闊大,目光平和,只有那副書生氣的眼鏡才透露出一些漣漪細密的儒雅與秀慧。這個沈葦,與1988年離開老家前時的沈葦已經(jīng)判若兩人,那時的他風華正茂、氣潤崢嶸、傲骨嶙峋。那時的他是個“提著燈籠的少爺”,眼鏡背后精明的光散發(fā)著南方特有的“潮濕”和“寒意”,“還有菊花和桂花的余香”。那時的他,“正處于人生的一個狂熱階段,憂傷、夢想、反叛以及背井離鄉(xiāng)的沖動壓過一切”。(見《高處的深淵》后記《雪豹手記》)而現(xiàn)在,歲月與西域已蒸發(fā)掉他身上多余的水分:
荒原顯現(xiàn)他的肉身/如同顯現(xiàn)一株牧草、一只黃羊。/荒原是從他體內(nèi)鋪展開去的/無邊無際,像海。/他知道。他知道。他有一條活著的絲綢之路,/連結(jié)著湮沒的城市、死者的心跳/……雜色的羊群,嬰兒的眼睛,/瞳仁中漸漸放大一位綜合的上帝……
——《大融合》
沈葦反復提到“綜合的上帝”“上帝的觀音”,提到“大融合”,提到“子宮”“年復一年的磨礪”,提到“混血”“新生”“啜飲”……這樣一些富有肉感的詞語,將詩人的自我孵化、蘇醒、蛻變、重生的過程呈現(xiàn)為一種“異質(zhì)混成”的詩歌風格。而且,隨著遠方的地平線不斷打開,隨著詩人“掉進地域在我身上造成的巨大裂縫”的越來越深不可測,他變得越來越樸素、厚道、謙卑了:
如果我只專注于個人的痛苦/那是一件多么羞恥的事
勿忘節(jié)約悲傷,將微笑留給四季/勿忘日月星辰草木鳥獸都是私人財富/勿忘知足,身體已裝得太滿/勿忘將心長到體外——長到塵土與風暴中去
……
在這十年及以后一個時期,沈葦以奇異方式寫下的文字,是一部個人寫作不斷“以潮濕的方式進入干旱和堅硬”的成長紀錄,更是一部中亞文化與江南靈氣內(nèi)在結(jié)合的精神圖譜,是冰與火、死與生、干旱與潮濕、遼闊與狹窄、蔥郁與荒蕪、時間與空間、歷史與社會……糾集成的異常豐富、復雜和深邃的多元文明融會的個案樣本:
一切都在結(jié)合:風與塵,沙與金,
草與木,山與壑,光與影,夢與真
高歌與低吟,飛翔與沉淪,傷痛與撫慰……
天賜的婚姻鋪天蓋地,籠罩萬事萬物。
——《新柔巴依》第29首
在這個“雜色”樣本中,沈葦所寫的主題可以開列如下:死亡、虛無、愛、人道、正義……這是波德萊爾以來的詩人們的共性追求,并無什么獨異,但沈葦?shù)牟豢商娲栽谟谒娭械亩嘀芈曇舻牟粩酄幊撑c和解,不斷分裂與擁抱,不斷背叛與涅槃。這些爭吵的聲音來自詩人的兩個故鄉(xiāng)、兩種文化背景、兩個自我的驅(qū)動和此后多元文化背景的介入,就像沃爾科特文本中的英語世界與加勒比海文化、葉芝個人面具背后的多重自我、爭吵的結(jié)果就是和解:一種自我培養(yǎng)的詩,“一種可怕的美已經(jīng)誕生”(葉芝詩句)。
那么,如此忠誠地分裂著沈葦肉體與靈魂的多重聲音是什么呢?沈葦在答《新京報》記者問時說:“在我的心目中,浙江和新疆都是我的故鄉(xiāng)。再縮小一下范圍,兩個故鄉(xiāng)指的是我出生地的水鄉(xiāng)村莊和目前生活居住的邊城烏魯木齊?!鼻罢呤堑湫偷慕蠝厝岣毁F之鄉(xiāng),盛產(chǎn)才子佳人、琴棋書畫、風花雪月。在機智、巧慧、細膩的底色上,最具沖擊力的姿態(tài)也無非只是張揚、狂放、悖常,如八大山人之流。后者則是百感交集的中亞文明的博覽中心,是東方和西方對話的前沿與窗口,多民族的共居,多宗教的交錯,多文化的雜糅,構(gòu)成了一種活著的傳統(tǒng)、醒著的歷史。沐浴其中,沈葦長出了與這片土地血肉相連的“臍”——中亞文明的乳汁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nèi),艱難的精神“換血”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確立了一種“正午的哀傷”的抒情基調(diào),開始了混凝、雜色、綜合的詩歌之旅。
于是,沈葦?shù)娜怏w與靈魂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清楚地記得,大約是1995年以后,沈葦每回一次南方,他的外貌、體型、狀態(tài)、精神都向江南傳播出一些新的信息,比如,眉清目秀的英氣日漸少了,銅鐘渾厚的大器日漸多了,胸膛的厚度也日漸增加,天庭的光芒也不斷飽滿、寬闊。大致說來,這是一個由“湖人”向“胡人”的漸變歷程?,F(xiàn)在,沈葦?shù)捏w內(nèi)居住著兩個分裂又統(tǒng)一的家鄉(xiāng):一個是湖水溫婉、蒹葭蒼蒼的太湖之濱的湖州,一個是漠風凌厲、胡楊倔強的天山腳下的烏魯木齊,一個清正、克制、隱忍的胡人,隱身在敏感、機巧、溫柔的湖人軀體之中。
大玫瑰和向日葵下,亞洲的心臟
跳動如親生的處子,如不倦的羯鼓。
絲綢之路,一條穿越時空的長線,
連接著死去的心和活著的心
——《新柔巴依》第2首
“胡人”與“湖人”,其實擁有一顆共同的心臟:“終有一天,我將集水鬼與木乃伊為一身!”(《新疆詞典·沙?!罚┻@是以幽默的方式表達的詩人之夢、融合之夢。
由此,沈葦?shù)脑姼杈哂薪县S富、滋潤、細膩的血肉,西域開闊、正朗、包容的骨架。通讀沈葦,我認為他帶給我們最精彩的禮物就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正氣、理想主義的浩氣、道德主義的陽剛清氣和俗世主義的達觀慧氣。用新疆歌舞來比喻的話,我曾看到的十二木卡姆是一種燦爛的藝術(shù),人們以天空為屋頂,以大地為舞臺,以日月為手鼓,讓人與人的交融唱出內(nèi)心的贊美,讓欲望與暴戾趨于和解,讓理性的艱澀放逐于感性的遼遠,讓猛烈的美誕生于無邊的安寧、沉雄……在語言炫技和經(jīng)驗的轉(zhuǎn)述如日中天的1990年代,沈葦?shù)脑姡且赃@樣一種清正大道的氣魄,構(gòu)筑了一個夢想的家園,一個精神的中亞,一個沙漠中的寶窟——一部讓我們在詞語中取暖的書中之書!
二、從“換血”到“混血”:個人化語言“奪眶而出”的絢爛形態(tài)
事實上,1990年代也正是當代漢詩從“換血”走向“混血”的時代。理念轉(zhuǎn)型、語言自覺、詩人分化、代際承傳,貫穿于1980年代之后世俗化、物質(zhì)化、市民化的詩學認同與文化衍演之中。詩,在回歸本體和去意識形態(tài)化波瀾中趨于泥沙俱下、異質(zhì)混凝的發(fā)展態(tài)勢。唐曉渡、張清華等關(guān)于當代詩歌“經(jīng)典化”的討論,埋下了中心與地方、口語與書面語、體制與身份沖突的種子;程光煒《歲月的遺照》一書的編輯出版,引發(fā)了詩壇美學流變與話語爭奪的激烈論戰(zhàn)。緊接著,“民間寫作”“知識分子寫作”兩大陣營公開分裂,并于1990年在“盤峰詩會”上爆發(fā)成著名的詩歌史事件……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于堅以《0檔案》等詩作解凍了拼貼式口語化混雜寫作的壺口瀑布,西川、臧棣則以《鷹的話語》《厄運》和《鍛煉》《在官廳水庫》等文本開鑿了刻意磨礪技藝的戲劇化敘述性寫作的詩學三峽。地處“地域?qū)懽鳌逼h邊疆的沈葦,以天賦靈感與后天努力寫出了《混血的城》。這是一個轉(zhuǎn)型的象征,一次“混血”的新啟程。
另一種浪濤拍打著我——
熱的血、濃的血、清潔的血、泥濘的血
在大十字和小十字相遇,融匯成
同一種赤誠的血
——《混血的城》
從1999年起,詩人花了十年時間“漫游新疆”,期間出訪羅馬尼亞、摩爾多瓦、俄羅斯、以色列,“完成對絲綢之路二十余種植物的實地考察”,“異域的教誨”不斷地朝向時間與空間伸展,“精神輻射力”不斷墊高著創(chuàng)作主體眺望世界的眼界,詩人的身份也隨之不斷地如蝶幻變,“游吟者、警覺者、存在主義者、革新者、悲觀者、俠客、英雄主義者、叛逆者、無產(chǎn)者、陌生者、圣徒……”(徐敬亞《沈葦詩歌中史詩元素的異變》),“胡人”開放性的體內(nèi)活色生香,異人如織,一種超越國界、民族的人類學視閾被內(nèi)在地建構(gòu)起來。在具體的寫作形態(tài)上,表現(xiàn)為跨文體、超文本、多視野的“混血”文體探索一發(fā)不可收地涌現(xiàn)在沈葦筆下。其標志就是以“新疆三部曲”為主體的一大批詩化散文的寫作和出版。
在我看來,《新疆詞典》《新疆盛宴》《植物傳奇》等散文集和“人文地理”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其意義就像《認識東方》之于克洛岱爾的法語創(chuàng)作——正是由于邂逅漢語東方,克洛岱爾敞開法語的五官汲納東方園林、山水、城市與日常生活,派生出一個西方人對東方的誤讀與異見,在歐洲傳播了象形文字帝國落英繽紛的詩性魅力,影響了米修、謝閣蘭、佩斯等人振空凌翼的創(chuàng)作——《新疆詞典》《新疆盛宴》《植物傳奇》也是如此,它們以“隨筆、札記、日記、書信、傳記、劇本、田野調(diào)查、微敘事文本”等混凝雜媾,將“詩歌、散文、故事、思考”等文種互文化合,派生出誤讀混雜與異見交織的沈葦式的“一個人的新疆”,形成了技巧與詩性齊飛、語言與德性一色的語言風貌(張杰《從江南到西域:“混血寫作”所抵達的詩與遠方——訪首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沈葦》)。而這種風貌回流到詩歌內(nèi)部,必然地反哺詩歌的書寫,全方位地推動詩人價值理念、審美聚焦、觀察方式,呈現(xiàn)技藝、意象擇取的蓬勃生長。這是一種“混血”寫作,一種基因雜交的實驗,其美學結(jié)果就是,一種個人化詩學技藝、詩思秘訣和語言形態(tài)漸漸形成。對此,我愿以個人化語言“奪眶而出”喻之。
數(shù)一數(shù)沙吧/就像你在恒河做過的那樣/數(shù)一數(shù)大漠的浩瀚/數(shù)一數(shù)撒哈拉的魂靈/多么純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被自己放大,又歸于細小、寂靜/數(shù)一數(shù)沙吧/如果不是檉柳的提醒/空間已是時間/時間正在顯現(xiàn)紅海的地貌/西就是東,北就是南/埃及,就是印度/撒哈拉,就是塔里木/四個方向,匯聚成/此刻的一粒沙/你逃離家鄉(xiāng)/逃離一滴水的跟隨/卻被一粒沙占有/數(shù)一數(shù)沙吧,直到/沙從你眼中奪眶而出/沙在你心里流瀉不已……
——《沙》
“沙子”是粘連著佛教經(jīng)義蕓蕓眾生的喻象,也是威廉·勃萊克以微觀透窺宏觀的著名意象,到沈葦筆下卻與“淚水”融為一體,從“眼中奪眶而出”,又返回“心里流瀉不已”。人與沙,你與我,內(nèi)心與宇宙,通過“眼眶”這一“不同時間的匯聚點,所有空間的交叉點”(帕斯《原始人與野蠻人》《孤獨的迷宮》),集納于“地球極點”。東西南北凝聚于此一極點,古今中外濃縮于此一結(jié)構(gòu)。這是一個詩化小宇宙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這一結(jié)構(gòu)的核心裝置,有時是一?!吧匙印?,一個“眼眶”,一滴“淚水”;有時是一個“穹頂”,一個“湖底”,一個“宇宙”。這種“奪眶而出”語言技藝集成術(shù)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其一,主客倒置與感官綜合。詩人是“眼眶”的締造者。在感官知覺活動中,將自我“眼眶”放大或縮小、改變位置、轉(zhuǎn)換視軸、收放焦距,或者將自我推移到他者的“眼眶”之中,可以創(chuàng)生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的陌生化效果。
峽谷中的村莊。山坡上是一片墓地/村莊一年年縮小,墓地一天天變大/村莊在低處,在濃蔭中/墓地在高處,在烈日下/村民們在葡萄園中采摘、忙碌/當他們抬頭時,就從死者那里獲得/俯視自己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
——《吐峪溝》
打通生與死、陰與陽、村莊與墓地、天空與大地,將觀察的視軸倒置、翻轉(zhuǎn)和多重轉(zhuǎn)換,或者通過主客變焦、換位與反復錯陳,從而抵達直觀新陌、洞悉存在的靈悟境界。這是現(xiàn)代詩的慣常技法,但沈葦?shù)莫毜街幵谟冢ㄟ^這一技法建構(gòu)一個思辨與反觀的坐標,讓生者檢視人間的冷暖,辨認人生的意義,反察生命的韻味。這一點《清明節(jié)》一詩最為典型:
死去的親人吃橘紅糕、糖塌餅、豬頭肉/最老的一位顫顫巍巍,拄著桑木拐杖/最小的一個全身沾滿油菜花粉/年輕人喝著醇香的米酒/……/天黑了,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返回/帶著一些貶值的紙線、幾個怯生生的新亡人。
“清明節(jié)”是“愉快的一天”,亡靈們忙忙碌碌,像活人過“古爾邦節(jié)”“元宵節(jié)”“中秋節(jié)”一樣,做客、吃飯、喝酒,濟濟一堂和諧共歡,毫無死亡的陰森與恐怖。這首詩巧妙之處就在于,通過生機盎然的日常生活場景描述,讓生命的喜感、樂趣和人倫價值,從死亡的反光鏡中“奪眶而出”,在讀者心中“流瀉不已”,激發(fā)讀者從中回望生命的意趣與價值。
綜觀三十多年來的寫作,二元交錯、視軸反轉(zhuǎn)、主客倒映、物人換位等等,沈葦正是通過這些詩化“眼眶”的喻象投射,或者感官的綜合投影,為他的詩帶來一種思辨的力量,一種頓悟的沖擊力,一種敞開存在的幽暝氣場。請看:
“我俯下身,與螞蟻交談/并且傾聽它對世界的看法”(《開都河畔與一只螞蟻共度一個下午》),這是人與螞蟻視角的對轉(zhuǎn);“蒼生啊,在我軀體的遼遠國土上/眾多嘴巴發(fā)出咆哮和呻吟/出來吧,卡在喉嚨里的雷聲/迅速滾向一個深淵……”(《眺望》),這是個人的身體與國家土地的互換;“太陽一大早就落下去了”(《一個老人的早晨》),這是落日和朝暾的倒錯;“水往高處流/這就是說,向上的路與向下的路/有時是同一條路”(《江布拉克》),這是方向的視覺倒轉(zhuǎn)?!按白尤【喠宋业哪抗?替我面向喀納斯風光/一門幾何學的教誨/讓我向外瞅/也向內(nèi)看”(《喀納斯頌》),這是身體與建筑物活化的互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種將人的感官全方位綜合、倒錯、融通、勾連,形成了一種異想混凝的思維方法與詩思技藝,幾乎成了沈葦西域書寫的特有標識。
其二,背景混雜與細節(jié)提純。沈葦詩歌觀照的對象異常復雜,題材極其豐富,背景特別繁厚,意涵格外錯綜。讀一讀《喀什噶爾》的后半闕:
書面的美是一座麻扎,/在靜靜消化“死”這個詞。/守墓人!你與文字間游蕩的亡靈對話/深知偉大的書取締作者/取締他的生平、簡歷和傳記/翻到十一世紀幽藍的一頁/突厥語,波斯語,阿拉伯語/交換內(nèi)在的信物和光芒/正如小徑交叉的喀喇汗花園/慷慨的百花交換各自的芬芳//你談到封存的智慧,書中的天窗/破曉的一千零一夜——/在喀什噶爾,我熱愛的城,/皇家經(jīng)學院的誦讀聲/使庭院里的石榴樹一夜無眠……
如何在紛繁雜陳的無序中,整理出個人化的詩性時空,這需要一種非凡的細節(jié)提純能力。在《喀什噶爾》一詩中,詩人讓多種時間、歷史、文明和宗教匯聚在“庭院里的石榴樹一夜無眠”的擬象之中,呈現(xiàn)了對話、共和、交匯、雜糅的經(jīng)驗形態(tài),一種現(xiàn)實的修辭被提純?yōu)闅v史的關(guān)懷和俗世的慰藉。
需要我們追問是的,這種提純何以可能?法國當代美學家阿蘭·巴迪歐在其《當代藝術(shù)的十五個論題》中指出:“藝術(shù)的真實就是通過提純的內(nèi)在過程所構(gòu)想出的理想化的雜多。換句話說,形式的一個偶然開端決定了藝術(shù)的原材料。藝術(shù)對于迄今為止的形態(tài)不明的一個形式的降臨進行了再度的形式化。”
面對龐大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綜合體,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難度和心理壓力是空前的,既要從“藝術(shù)的原材料”“雜多”中“提純”“形式的偶然開端”,又要在“提純”“形式”的結(jié)果中包孕“理想化的雜多”,從而創(chuàng)造性地為“迄今為止形態(tài)不明的形式”賦形,使之“再度形式化”。在歐洲資本主義文明的荒原中,艾略特以“女仆潮濕的靈魂在發(fā)芽”和“普魯弗洛克無聊地用咖啡匙子量走自己生命”等細節(jié)來概括時代,從而成為現(xiàn)代主義智性寫作的一代宗師。長期生活在加勒比海的沃爾科特,以漁民“向游人展示腳踝上生銹的傷口”等細節(jié)映射知識個體的多重創(chuàng)傷,進而成為見證“被雙方的血都毒害”的殖民地荒誕存在的一代大家;伊麗莎白·畢肖普是夢游地圖上反旅行細節(jié)的提純者;辛波斯卡是主體在場者以日常細節(jié)穿刺現(xiàn)實鐵幕的提純者……他們都在各自領(lǐng)地為創(chuàng)新詩歌形式開辟了成功的先例。沈葦在寫日常生活時,比較接近辛波斯卡;寫歷史性的現(xiàn)實時,又靠近沃爾科特;在處理復雜民俗與人性題材時,他又接近西默斯·希尼。因此,他擅長在無序、茫然之中抓取關(guān)鍵細節(jié),讓詩性的陽光“奪眶而出”,照亮一片“美的自治區(qū)”。比如死寂的沙漠,在沈葦看來生活并未終止,“在地底,枯骨與枯骨相互糾纏著/當他們需要親吻時/必須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沙漠,一個感悟》)。詩人通過“親吻須吹沙”這一細節(jié)提純,給浩大空闊的詩境灌注親切怡人的真氣。在《無名修女傳》一詩中,詩人提純了一粒“小小藥丸”:
你,上帝的新娘,龜茲的觀音/變成了一名赤腳醫(yī)生,一名衣衫襤褸的老護士/你拖著衰老的身軀奔走、忙碌/……將自己變成一粒小小的藥丸
正是這?!靶⌒∷幫琛?,催化“失敗的傳教”者與“綜合的上帝”間的情感張力,提純出一種超越文化、種族、宗教的人倫力量,擴散成承載人類慈航的浩蕩海水,讀來令人共鳴不已。
即使那些非邊疆生活題材,細節(jié)提純也依然是沈葦詩性暴發(fā)力的觸發(fā)器?!霸趮D聯(lián)大院,年長的一位/撿到一枚漂亮的發(fā)卡/將它別在/最小一個的頭上”(《三個撿垃圾女人》),柔情似水的母性光芒通過一枚小小發(fā)卡傳遞得溫暖而馨香?!耙粭l狗跳過水洼,在橋頭張望……像今世的留戀/雨滴仍在屠夫們的案板上跳躍……”(《南潯》),“狗眼張望”中透露出多少春水無盡的晦暗鄉(xiāng)愁,霍建起式的鏡頭激發(fā)的閱讀波瀾又是那么地五味雜陳。
就這樣,近三十多年來,沈葦煉就了一套集江南劍客、西域刀郎、現(xiàn)代激光手術(shù)刀于一身的刀法,下刀去屏蔽,落刃見深度,解除想象力的障礙往往舉重若輕,祛魅詩思性的遮蔽常常庖丁解牛?!耙环N語言煉金術(shù)在粗糙的事物中一點一滴加以提取與轉(zhuǎn)換”的非凡手段,給沈葦詩寫帶來了格調(diào)卓越的面目與風度(耿占春《當代詩歌中意義的邏輯:呈現(xiàn)與象征》)。
其三,多重回音穹頂結(jié)構(gòu)與西域文化修辭藻飾。結(jié)構(gòu)意識的自覺是一個詩人成熟的重要標志。沈葦?shù)脑娊Y(jié)構(gòu)自成一格,無論單個地看,還是按組詩或詩集考察,抑或與其他詩性文本集成地分析,都有一種西域建筑的結(jié)構(gòu)特征。外部形態(tài)個體獨立,內(nèi)在構(gòu)造圓融渾穆,整體構(gòu)建氣勢恢宏,細微藻飾呼應(yīng)精細,單體細部匠心獨運,群體風貌錯落有序。最為獨到之處是,他的每一首詩都內(nèi)在地布局著一種穹頂結(jié)構(gòu),充滿了詩意的復合性與生成性。這既是他早期詩歌內(nèi)部多重自我爭吵的深化,也是近年來心靈開放性與世界的復雜性在他者反觀中多重沖突,并最終趨于詩性和解的結(jié)果。
中亞的太陽。玫瑰?;?/p>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藍
那人傍依著夢:一個深不可測的地區(qū)
鳥,一只,兩只,三只,飛過午后的睡眠
——《一個地區(qū)》
從發(fā)生學上看,這首詩也許可溯及昌耀的《斯人》,“靜極——誰的嘆噓?/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一派浩大澄明的寂靜之中,呈現(xiàn)眼前的是這首詩的天穹結(jié)構(gòu),仿佛宇宙星空的微觀濃縮,或者說圓頂寺院的穹頂放大,空闊而純正,滋潤而鮮活,充滿了上蒼至高的肅穆與親和,既深不可測如夢如幻,又生機勃勃親切溫暖。詩中的“太陽、玫瑰、火、鳥、那人”等物象,就像寺院內(nèi)部的變形藻飾,以靈動的線條、色彩、符號填敷了四壁與天井,給人以深遠的時間回聲與人性的幽幻啟悟。
《一個地區(qū)》短小精致,意蘊豐盈,得到了謝冕等前輩的激賞,贏得了酷似漢語絕句和柔巴依的贊譽。在我看來,它有如一個上天神啟,引發(fā)了沈葦將“深不可測的地區(qū)”收編為文本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詩學沖動,催發(fā)了詩人特有的“穹頂結(jié)構(gòu)”探索之旅。
在《向西》一詩中,通過“向西!”這一動作性鏡像詞語,詩人以太陽公轉(zhuǎn)為時間單位,串起植物與動物、地理與空間、生命與虛無等意象,在詩歌內(nèi)部建構(gòu)了一個四季嬗遞星斗移換的詩性小天穹,從而實現(xiàn)地理結(jié)構(gòu)向詩性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轉(zhuǎn)換:
向西!一塊紅布、兩盞燈籠帶路/大玫瑰和向日葵起立迎接//向西!一群白羊從山頂滾落/如奢侈的祭品撤離桌臺//……向西!寒風吹向無助的靈魂/那姍姍來遲的援軍名叫虛空//向西!孤身上路,日月從口袋掏出/像兩只最亮的眼睛高高掛起
在一路“向西”的寺院穹頂之下,“墳塋”與“乳房”互反,“冰”與“火”肉搏,“姑娘”與“尸骨”糾纏,空間意義“向西”與死亡意涵“向西”交媾,像建筑內(nèi)部的圖像鑲嵌或幾何刻繪,內(nèi)生出多向交互激蕩的復調(diào)形態(tài)。應(yīng)該說,這種以小博大,以一滴水拆分宇宙,或者納四海于一沙、撫古今于一瞬的結(jié)構(gòu)技術(shù),并非沈葦獨創(chuàng)。沈葦?shù)莫毺匦栽谟谝攵嘀劂U撜Z象,使之在文本內(nèi)部反復碰撞,生發(fā)聲韻鼓蕩,從而給詩帶來多元節(jié)點鏈接世界的豐富性與復雜性,讓人反觀存在的意義與情趣。
《喀納斯頌》一詩是《向西》的乘法擴容,十二節(jié)小章節(jié),像十二個梁柱,組成以湖泊為星空的詩化小穹頂,在天地倒置的語序中,莊嚴地演繹了一場自然、風景與人的宗教洗禮。
落葉鋪了一地/幾聲鳥鳴掛在樹梢//一匹馬站在陰影里,四蹄深陷寂靜/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風的斧子變得鋒利,猛地砍了過來/一棵樹的顫栗迅速傳遍整座林子//光線悄悄移走,熄滅一地金黃/緊接著,關(guān)閉天空的藍//大地無言,雪就要落下來。此時此刻/沒有一種憂傷比得上萬物的克制和忍耐
這是《喀納斯頌》第七節(jié),曾經(jīng)題為《林中》單獨發(fā)表。獨立地看,這里的“整座林子”,像一間小修行室,在“雪就要落下來”的時刻,大地無言萬物隱忍,生命必須以“克制和忍耐”的修行來抵抗冬天,一種救贖的福音引導孤寂的人徐徐上升。全詩圍繞著“喀納斯不是景色的大地/而是景色的星空:一個風景的宇宙”這一主題,以第七節(jié)為穹頂圓心,以生命必經(jīng)“斧砍顫栗”為高潮,將受孕、誕生、成長、歷史溯源、祖根追尋、受難、愛和拯救、春天的輪回等詩性象征敘述,如眾星拱月般榫合構(gòu)造為一個整體,使詩呈現(xiàn)為一曲自然儀式與宗教奧義的合奏與交響。每一節(jié)的描述與詠嘆,都涂刷了大量矛盾而多元的細小意象,像建筑內(nèi)部的中亞藻飾交疊糾集,回環(huán)雜錯,形成四季搏擊萬物輪回的假借與轉(zhuǎn)注。這是一曲自然療傷之歌,一首神性母愛之曲,一部生命救贖之書,而這一宏大莊嚴又情趣盎然的主題,則通過輻輳聚集式的穹頂結(jié)構(gòu)和修辭激蕩傳遞出來。詩,因為詩意與形式的巧妙榫合,顯得神韻悠長,空谷傳響。
到了《沙》《對話》《哀哉》等詩中,詩人對這一技藝已駕輕就熟、得心應(yīng)手??贾谏蛉敶罅砍晒χ?,在意義與趣味疊合、風景與抒情統(tǒng)一、思辨與境界渾融、雜多與純一相擁、奇峭與雅正嵌套、晦暗與坦蕩錯雜等方面,無不呈現(xiàn)出華麗宏闊而又幽峭細密、質(zhì)實堅韌并且氣韻生動的面相;樸素如沙漠,卻不乏文明的華瞻;簡約若幾何,又暗藏星象的繁復。
從總體創(chuàng)作和和文本形態(tài)上看,在結(jié)構(gòu)自覺理念驅(qū)動下,沈葦還探索了組詩、小長詩、一句詩、柔巴依、格則勒、詩化散文、隨筆、詩劇等寫作,嘗試了歌謠、卜辭、經(jīng)文等寫法,同時摸索了引文入詩、加注腳、一詩多寫、詩文跨界、詩畫合璧等技藝,這一切極大地豐富了沈葦詩歌文體的表現(xiàn)力。他三十多年來的寫作,就像一個清正陽剛、伏彩潛發(fā)的建筑群,在當代漢語詩壇的國土之上,展現(xiàn)了中西合璧、亞歐嵌鑲、多元交融的風貌。而這一獨特的結(jié)構(gòu)能力,實質(zhì)上是一種超文本、跨文體“混血”交融的邏輯結(jié)果,也是跨民族、跨文化綜合雜糅的必然結(jié)晶。
三、“對話”與“語言共和”建設(shè):綜合性史詩寫作何以可能
深刻的自我質(zhì)疑,凜冽的人性反思,復雜的身心分裂,詩人沈葦展開了一片現(xiàn)實主義的豐沃土壤。面對“自我”與“現(xiàn)實”、“存在”與“他者”、“生命”與“死亡”等無法回避的詰問,詩人以“繼續(xù)贊美家鄉(xiāng)就是一個罪人”的決絕,從“地域二道販子”的“邊緣”與“偏僻”中超越出來,調(diào)整人類學視野下的個人詩學羅盤。以“荒涼的證人”身份勇毅地走向現(xiàn)實承擔的前臺,直面此在的人,直面此刻的人生,直面人性的復雜性與多元性,直面人類共生共榮的哲學困境,詩人寫道:
當我從“他們”當中/起飛,短暫地/降臨于另一叢“他們”/當手勢學會啞語/啞語穿越了邊界/則意味著/乞討的吉普賽人/黑衣的猶太原教旨主義者/或者賣完首飾就痛飲的印第安人/都是我前世走散的兄弟/我追隨他們,就像/雨追隨雨,風追隨風/啞巴追隨啞巴,瞎子追隨瞎子……
這是《加拉斯加之晨,或祖國之夜》中的一節(jié)。對生命的絕對尊重,對人權(quán)的無條件認同,對愛的超宗教、超文化、超種族的布施與傳播,如同一汪月牙泉涌現(xiàn)在現(xiàn)代漢語詩性正義的沙漠之中。
1990年代以降,詩壇充斥著平庸瑣屑的小情緒、小情調(diào)、小傷感、小感觸的詩化書寫,歷史化的現(xiàn)實主義不是在詩學本體建設(shè)進程中被日漸邊緣化而偃旗息鼓,就是被冠之以意識形態(tài)寫作之名而打入冷宮自生自滅。即使偶爾出現(xiàn)對重大現(xiàn)實題材的觀照,如對四川地震或天津大爆炸事件的詩寫,要么只是體制內(nèi)詩壇新聞速寫式的分行記錄,要么成為體制外憤青式的標語口號而徒具詩形。沈葦通過這一系列文本,以一種罕見的普世良知重啟現(xiàn)實主義的詩學閘門,上承艾青、北島一代現(xiàn)代主義的語言擔當,近追1990年代以來被消費主義日漸稀釋了的詩歌的道德尊嚴,開拓了一種“第四人稱”人道現(xiàn)實主義的新海域。這是現(xiàn)代漢詩不斷成熟的修為,也是國人對當代詩歌主體承擔的強烈祈盼。在表明寫作態(tài)度時,沈葦曾多次強調(diào):當然,通過詩歌要記取的不是仇恨、屠戮和血腥,而是傾吐內(nèi)心的情感、思考與訴求,進而呼喚愛、仁慈和友善,呼喚民族和解,彼此尊重和寬容……”
因此,我要再次重復一下我在一次演講中的判斷,沈葦2009年以來的詩歌,已經(jīng)呈現(xiàn)“走向語言共和”的集成式寫作態(tài)勢,一個綜合型詩人正在漸漸成型。以《安魂曲》為中心,包括《郊外的煙囪》《荒涼的證人》《異鄉(xiāng)人》《遺忘之冬》,以及近年的《退藏到荒涼中去》《向日葵》《敬老院》等系列詩歌,組成了一個譜系,代表了沈葦迄今為止抵達的最新高度。
從阿勒泰到布爾津,牧草已枯,秋色漸濃曠野,一張展開的巨幅草圖,隨地勢起伏沙棗,白楊,蘆葦,向日葵,戈壁胡麻還有遠處閃光的鹽湖,多像心愛的文字你的異鄉(xiāng)母語?!坝跁炯橙〉牧α孔兊没逎ù笞匀槐3殖梁蜌庀蟆惫窞榻?,一邊是哈薩克微型城市般的精致墓地,一邊是漢人遺棄的亂墳崗“死者的考究或潦草,是否代表生的態(tài)度?”從隕石堆那邊,走來一隊轉(zhuǎn)場的奶牛緩慢,平靜,從容,仿佛已穿越生死不為腳下踩踏滾滾而起的塵土所動天空低垂,遠方似在眼前,車過切木切克無需開足馬力,目光打開的空曠、蒼茫迎面而來,將內(nèi)心的沉悶和愁緒驅(qū)散……
——《秋日·旅途》
這是一種集成式的寫作樣態(tài)。一方面,它以深刻的現(xiàn)實感受力和非凡的歷史化想象力,呼應(yīng)了近年來風行全球的非虛構(gòu)小說思潮,領(lǐng)航著當代詩歌重返現(xiàn)實主義高地;另一方面,它以精確的在場敘事,共生的客觀抒情和“百科全書的鏡像”修辭形態(tài)(徐敬亞《沈葦詩歌中史詩元素的異變》,豐繁著漢詩氣象萬千而又精微幽冥的語言地貌。這是一種大詩的發(fā)展趨勢,徐敬亞稱之為“史詩”,周濤、臧棣稱之為“混血的詩”,而第19屆柔剛詩歌獎授獎詞則稱之為“絕望中的希望”之詩。
是的,此后,沈葦?shù)拿恳淮螌懽鞫际前不曛?。無論家長里短的現(xiàn)實書寫,還是游走天下的人文勘察,抑或一以貫之的閱讀和思考,詩人無不“站在人性一邊”,以人性、自然性、神性和詩性為美學天憲,讓“言辭”貼近“低處的心”,為具體的人提供心靈的慰藉和生命的安撫。甚至,像中國古代儒士那樣,他愿為之質(zhì)押生命、榮譽和自我,以求成全人類共和的詩學至境。對此,詩人、評論家徐敬亞指出:“在一般人看來,史詩是古老而了不得的東西。其實,未來的史詩可能就在我們身邊。沈葦?shù)摹栋不昵芬呀?jīng)是一部優(yōu)秀的史詩。《喀納斯頌》也是?!保ㄐ炀磥啞渡蛉斣姼柚惺吩娫氐漠愖儭罚?/p>
如果說,徐敬亞的判斷基本成立的話,那么,這種以“語言共和”為旗幟的“史詩”共和國與當下的詩歌寫作有著怎樣的區(qū)分度?初步望去,我以為以下質(zhì)地與肌理值得關(guān)注:
一是多種語體間的對話共和。在沈葦筆下,漢語、古漢語、方言恣意雜交,哈薩克民歌、突厥占卜書、柔巴依、漢語絕句等交互嫁接,散文隨筆與詩歌文本有機跨界,為綜合型新詩“史詩”的降生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了生成性的美學“子宮”。二是自然、人性、歷史、想象力和自我間的對話共和。在“第四人稱”發(fā)明之后,“站在弱者一邊”,萬物平等,眾生齊一,已經(jīng)成為詩人的一種寫作自覺,內(nèi)在推動著詩人方法論的更新與詩藝的精進。當然,加強思辨錘煉和想象力對話,“通過修正自身使之適應(yīng)中年并從中找到一種完全不同的寫作方法”(艾略特),對沈葦來說還有待九死未悔的上下求索。三是地域性與全球文化間的對話共和?!澳闵碓谀睦?,哪里就是世界中心。”(阿摩司·奧茲)現(xiàn)在,詩人時刻以更為自覺的姿態(tài),像沃爾科特和希尼那樣,既寄生地域,熱愛偏僻,又共和他者,博愛人類;既直面現(xiàn)實,不避困境,又心游萬仞,穿越古今;既在分裂自身中彌合人類,又從和解敵意中完善自我,從而深入到極端個人化語言創(chuàng)造的深井中,開創(chuàng)一片人性的大海和語言的宇宙,漸漸逼近詩歌普渡眾生的化境。對此,我們應(yīng)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