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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回響在神奇的國度

2018-12-27 11:47楊沁
西部 2018年6期
關鍵詞:印度詩人詩歌

楊沁

印度自古就是詩歌的王國。

成文于公元前十六世紀到前十一世紀、吠陀經(jīng)中影響最大的《梨俱吠陀》,是印度最早的詩歌總集。這是雅利安人進入印度次大陸后獻給宇宙的神曲。在雅利安人眼中,自然現(xiàn)象無不蘊含雄渾壯美的偉力和激情,他們借助神靈頌詩吟唱生命的贊歌,表達澎湃的詩情。印度文化傳統(tǒng)中兩部最重要的神話典籍《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亦是以詩體寫就,這算得上是印度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其中蘊含的經(jīng)典故事,如俱盧之野之戰(zhàn)、羅摩戰(zhàn)勝魔王營救妻子悉多等成為后世詩人不斷吟詠的母題。印度人沒有留下完整的史書,卻以漫卷詩歌,記錄下千姿百態(tài)的社會生活和他們深邃繁復的哲學觀。可以說,詩歌歷來是印度古典文學中最重要的文學形式。

然而,當我們談論起印度現(xiàn)當代詩歌,除了泰戈爾,似乎再沒有第二個耳熟能詳?shù)拿?。政治?jīng)濟的不平等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文學的現(xiàn)狀——盡管文學本身應該是最具民主精神和理想氣質(zhì)的——南亞、非洲等全球最不發(fā)達地區(qū)長期以來未能進入國內(nèi)主流文學界的視域,加之國內(nèi)普遍對印度文化的基本知識、印度社會的當前狀況了解不多,中印文化交流整體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在詩歌領域就更加隔膜。

2015至2017年,我在印度工作了兩年,其間接觸到一些印度現(xiàn)當代詩歌,非常驚喜,順藤摸瓜,愈見大觀,其內(nèi)容之豐富、思想之深邃、風格之多變、筆力之飽滿,常令我激動不已,真有漁人誤入桃花源、豁然開朗見乾坤之感,遂萌生了譯介的想法。這樣一塊寶地,理應值得更多人來一窺風景。

強烈的現(xiàn)實精神

印度現(xiàn)當代詩歌最動人心魄之處,在于它與現(xiàn)實的頑強搏斗。任何社會都會有社會矛盾,但印度社會矛盾如此錯綜復雜、強烈對比、光怪陸離,如此震撼人心,常會使人瞠目結舌。宗教、族群、貧富、性別、種姓、語言、地域……這些矛盾層層疊加,使得現(xiàn)實本身就成為立體的、可觸摸的詩歌。

納姆奧·達索爾就是一位具有現(xiàn)實激情的詩人。達索爾屬于“達利特”(賤民)種姓。盡管印度憲法早已宣布“任何人不得因種姓、宗教、出生地而受歧視”,并廢除不可接觸制度,但作為文化傳統(tǒng)的種姓制仍然深深影響著當代印度社會。

從身份上來說,達索爾既是政治家,又是詩人,為達利特人爭取政治權利與詩歌是他的手心手背。達索爾使用達利特人獨有的詞匯和表達方式,展現(xiàn)達利特人獨有的生活?!妒?、父親和我》描寫種姓的悲?。何颐髦粦撝貜透赣H的人生,卻依然別無選擇地成為一名石匠。目睹父親在勞動中受傷、死亡,我的命運也是繼續(xù)挑起石頭、并被石頭砸得頭破血流。詩人克制、凝固的語言中蘊藏著石頭般沉重的悲痛和憤怒,生動再現(xiàn)了印度憲法起草者、被譽為“賤民之父”的安貝德卡那個驚心動魄的比喻:印度社會是一座多層高塔,沒有樓梯,沒有入口,人人都必須在他的樓層里出生,在那里死去。

孟買,印度最知名的超級城市,在達索爾筆下卻是一個光怪陸離的罪惡之城,這個地下世界充滿毒品窩點、妓院和貧民窟,皮條客、走私販、狡猾的騙子、光鮮的政客穿行其間,危險、罪惡而又生機勃勃。《卡瑪?shù)倨绽访鑼懠t燈區(qū)華燈初上的夜晚:“當夜晚為新娘做好準備,傷口開始綻放/打開無盡的花朵的海洋/孔雀不停地跳舞和交配”。這里沒有語言存在,沒有神的救贖,只有無窮無盡、漩渦般的痛苦和欲望,人人排隊等待品嘗毒藥的滋味。另一位印度當代詩人蒂利普·契特雷(Dilip Chitre)評論認為,“達索爾的詩作在當代馬拉地語詩壇乃至印度詩壇的地位可比肩艾略特的《荒原》,并且,只有達利特人才能寫出這樣的詩”。

性別矛盾也是當代印度社會無法回避的癥候?!督?jīng)濟學人》雜志2016年數(shù)據(jù)顯示,印度婦女就業(yè)率僅為百分之二十六,超過半數(shù)婦女認為沒有家人或丈夫的允許她們不能出門購物,甚至有百分之五十二婦女認為女人私自出門遭受丈夫毆打是理所應當。出行自由尚且不能保證,精神與表達自由更無從談起。在這樣的背景下,頗具勇氣的女詩人庫蒂·雷瓦蒂則以清晰優(yōu)美的詩行、直率地發(fā)出了女性的聲音。

雷瓦蒂所屬的泰米爾納德邦位于印度東南部,人種以達羅毗荼人為主,是全印度寺廟最多的地方,宗教上較為狂熱,文化上則獨立保守。2002年,雷瓦蒂出版詩集《乳房》,書名就大膽表露其堅定的女性主義立場。石破天驚,不僅在文化界內(nèi)引發(fā)軒然大波,更成為一項社會事件,許多人向她打騷擾電話、在報紙上惡意揣測她的道德和性生活,甚至對她發(fā)出人身威脅,號召公眾燒書。

面對爭議,雷瓦蒂表現(xiàn)出女性獨有的堅韌和勇敢,她堅信感知首先源于身體,在男權中心話語遮蔽下,女性喪失了表達身體意識的權利,女性需要突破泰米爾文學的男權傳統(tǒng),為講述女性生活和身體經(jīng)驗發(fā)掘更多可能性。《乳房》以赤誠的筆觸,描寫女性通過這一獨特器官察覺自我、感知自我、體驗自我的過程,既大膽又羞怯,既豐富又細膩?!痘银B》中的身體語言更加大膽。在等待愛人的下午,寂靜和漫長的時光中蘊含著焦灼,當激動的一刻終于來臨,“負荷累累的烏云將卸下雨水”“難以承受的歡愉”“體內(nèi)爆炸”既是情緒的噴發(fā),又帶有強烈的性暗示。

“詩歌需要對自我的無盡探詢,對自我毀滅與再生的無盡循環(huán)……我使用我的語言,僅僅是為了給套在女性身體上的枷鎖松綁?!崩淄叩俚膶懽鲬B(tài)度非常堅毅,對她而言,身體既是連接自身與世界的重要通道,也是為女性找回失落的自我與尊嚴的照明燈。

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不是簡單的表現(xiàn)、揭露和控訴,而是深入攫取現(xiàn)實中經(jīng)久不衰的詩意。詩歌語言與現(xiàn)實正面相撞,在現(xiàn)實的高墻上爆發(fā)出活生生的內(nèi)在能量。正如在罪惡之城卡瑪?shù)倨绽谋M頭,詩人仍然懷著期待,等待“淤泥中蓮花綻放”。面對現(xiàn)實的苦難和無奈,詩歌可以是悲傷的、憤怒的、無奈的,但詩歌的內(nèi)在能量卻具備健康的光澤和質(zhì)感。

斑斕的地域風貌

印度幅員遼闊,歷史上,源源不斷的外部民族通過北方的開伯爾山口進入次大陸,雅利安人、波斯人、阿拉伯人、蒙古人……多民族在這片土地上共生共存,但直到英國殖民者到來之前,次大陸從未完成過真正意義上的統(tǒng)一。版圖較大的孔雀王朝、笈多王朝、莫臥兒王朝在鼎盛時期,也并未統(tǒng)一半島最南端地區(qū),更未在文化上推行“書同文、車同軌”的改制。每當強大的帝國曇花一現(xiàn),走向沒落或土崩瓦解,次大陸很快又再度形成土邦林立的局面,造就了今日各邦迥異的文化傳統(tǒng)。

喀拉拉邦位于印度西南部沿海,是印度最富裕的邦之一,四季如春,草木豐茂,綠野縱橫,河流交錯,宛若世外桃源,曾被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評為人生必去的五十個地方之一。我曾去過喀拉拉邦旅游城市科欽,租一條小船,漂流在“回水”之上,雨后波光粼粼,椰林婆娑,兩岸是古樸的當?shù)厝思?,一整天悠遠無言,安寧靜謐,這一幕是我在印度最美麗的回憶之一。

然而在寧靜祥和的風情畫卷之下,底層人民的物質(zhì)貧苦和精神無望依然是美麗大地上被壓抑的幽靈。從殖民時期起,喀拉拉邦就是西方傳教重鎮(zhèn),基督教成為印度教低種姓和“不可接觸者”的救贖之道,而今根深蒂固的種姓文化依然存在,基督教徒更是面臨宗教和種姓的雙重歧視。印度女作家阿蘭達蒂便是以喀拉拉鄉(xiāng)村為背景,創(chuàng)作出小說《微物之神》,其所言及的“微物”,正是指喀拉拉邦社會文化中更容易被欺侮和損害的那部分人群:離婚女人、兒童、不可接觸者、基督教徒……他們也反復出現(xiàn)在詩人約瑟夫筆下。

《我姐姐的圣經(jīng)》展示了底層人民的貧瘠生活: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雙重貧瘠。詩人找到一個透視鏡般的切入點,從一部《圣經(jīng)》里窺見姐姐的一生,第一段中幾乎每一句話都可以擴展成一首敘事詩,但詩人選擇了緊湊和高強度的表達方式,使全詩簡凈有力?!敖烫煤退聫R”暗示姐姐同時接受了教堂和寺廟(印度教)的食物,透露姐姐的“信仰”其實是虛無的依托,生活太沉重了,姐姐托舉不起來,需要將生活懸掛在一個宗教上,以便吃一口飯、透一口氣,但姐姐并不能真正理解舊約、新約、地圖、封皮的含義,神的光沒有照到她身上。約瑟夫的詩有一種悲傷的無言,當詩中人物的故事或情緒積攢到一定程度、讀者等待它噴薄而出時,忽然“詩里一些東西消失了”,在停止和接踵而至的空白中,獲得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如果我們放眼向東北部,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歷史上,東北部遠離次大陸古代文明中心,受印度河流域和恒河流域文化影響較小,民族構成復雜,散居著大量原始部落和少數(shù)民族。1947年印度獨立后,一些部落和民族被強行并入印度,導致這一地區(qū)分離主義傾向十分嚴重。由于安全形勢不靖,東北部也是印度最不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

對東北部阿薩姆邦詩人弗根來說,這里卻是一塊寶地。奇幻的原始神話和民謠、豐富的珍稀動物、鄉(xiāng)村生活的悠遠節(jié)奏,這些都塑造了弗根對萬物的敏銳感知,也聚合在他詩中,形成獨具特色的意象群?!段艺律健访鑼懽髡邚狞S昏時分到第二天破曉在下山路上的神秘體驗。時間濃縮為到一個夜晚中,巖石、水鴨的悲鳴、紅蓮上的微光,昭示出接近于神的真切,令“我”感知到永恒的存在,與祖先、與萬物、與神靈融為一體。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痹姼璧哪_步途經(jīng)這片斑斕的土地,生動映現(xiàn)了不同地域的情態(tài)和風貌。

親密的人神關系

印度可謂是世界上宗教生活最為復雜繁縟的國家,印度教、伊斯蘭教、耆那教、基督教、佛教、瑣羅亞斯德教、原始信仰……其中,信仰人口最多、影響最大的印度教更是建立了龐大繁復的神魔體系,據(jù)說有三億三千萬個神。可以說,對印度人而言,神魔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是相互交融的,宗教生活不是特定儀式,而是現(xiàn)實血肉相連的組成部分,各種各樣的神靈也必然成為詩人筆下的主角?!兑踩f特·拉奧》是組詩《杰久里》中的一首。

科拉特卡爾在詩中諷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和供奉他的人們實質(zhì)上是卑劣的利益交換關系,人通過賄賂神獲得名利財富、甚至飛往天堂的火箭的救贖之票,而倒霉的二等神耶什萬特·拉奧卻只能當個骨科醫(yī)生,連外貌也只是像一塊“特大尺寸的熔巖蛋糕”。人世間分三六九等的種姓,流浪的小狗大概也屬于賤民階層。科拉特卡爾獨具匠心,將現(xiàn)實的種種荒謬推及神靈和動物,令人在莞爾之中產(chǎn)生深深的思索。諷刺背后,不難看出詩人懷著真切的同情,與“小商販和麻風病人”站在一起。這種反對等級的態(tài)度同樣體現(xiàn)在《廢墟中心》里,昔日神殿已成一片殘垣斷壁,成為流浪狗和甲殼蟲的居所,但也許神“更喜歡這樣的神廟”。蘇布拉馬尼亞姆則在《當神是一名旅行者》中,以神靈的故事表達她對現(xiàn)實和世界的思考。

宗教歷來是印度詩歌最重要主題。如果說,古代詩歌重在講述神話故事,贊頌神靈偉力。那么,現(xiàn)當代詩人更關心宗教和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既然宗教和政治、和現(xiàn)實、和朝夕相處的生活無法割裂,那么如何通過宗教更好地探究世界的本質(zhì)?因此,作為信仰源頭的濕婆可以成為詩人思考世界的最終抵達,宗教圣地也可以成為反觀現(xiàn)實問題和荒謬的所在,宗教既是哲學路徑,也是詩人體驗世界的方式。古代的宗教詩歌指向的是神,而現(xiàn)當代關于宗教的詩歌卻指向了神背后的人。

深邃的哲學思考

追求宗教超越把印度文化傳統(tǒng)引向?qū)φ軐W的不懈追求,賦予印度文化重視玄理的特點。對超越物質(zhì)表象本源的探究、對人類存在終極意義的叩問也不斷回響在現(xiàn)當代詩歌中。

有“圣哲”之稱的奧羅賓多認為,宇宙萬物的演化就是以“梵”為本體的“精神”從低層次向高層次進化的過程,人必須要通過整體瑜伽修煉,“打破個人心智、生命及肉體的限制,消融小我,進入宇宙意識”。他的詩歌也與哲學觀念一脈相承?!痘⑴c鹿》以準確、精湛的語言,描寫森林中一只老虎捕食鹿的過程。奧羅賓多筆下的老虎包含了宇宙的壯美和恐怖,而鹿則是純?nèi)坏娜崛趿忌?,在現(xiàn)世,強力殘酷之美摧毀了柔弱無辜之美,但作者相信,世界必將進入和諧美好的理想境界,曾遭到摧毀的美麗之物將比強力者活得更加長久。如果說威廉·布萊克的《老虎》是對生命力的高聲贊美,奧羅賓多則是借助《虎與鹿》表達對宇宙進化與終極狀態(tài)的深邃思考?!队钪嬉庾R》描寫修煉瑜伽過程中的心靈體驗,小我如何與宇宙意識融為一體。

《變臉》以精巧的構思,揭示真實自我與理想自我之間的張力。人是否可能逃脫現(xiàn)實的面具?與自身欲望的關系是什么?真實與偽裝的界限在那里?小詩猶如一顆石子,激起一圈圈涉及人存在意義的終極問題,它看上去簡單,細究起來又像風鈴般豐富新奇,令人解頤,帶有中產(chǎn)階級的審美趣味。

詩人威洛德在詩中呈現(xiàn)的哲學觀則更加質(zhì)樸渾厚。威洛德遠離塵囂,一生居住在遠離政治文化權力中心的城市。這不由得讓我們想起葡萄牙詩人佩索阿或德國哲學家康德,不同的是,威洛德所面對的是一個更加苦難和沉重的現(xiàn)實。恰蒂斯加爾邦是印度經(jīng)濟最不發(fā)達、人均收入最低的邦區(qū)之一,邦內(nèi)山區(qū)叢林地帶更成為“納薩爾”武裝分子的盤亙區(qū)。在橫貫印度東北-西南向的“紅色走廊”中,恰邦一直是走廊上的活躍一環(huán)??梢韵胍?,在詩人寫作的時代,詩人的故鄉(xiāng)承受著印度底層最沉重的悲哀,貧困時刻威脅人們的基本生存權,族群沖突根深蒂固,安全得不到基本保障……這就是為何有評論家指出,威洛德寫作的大背景是“尼赫魯之夢的幻滅”,亦即大量人口被排斥在現(xiàn)代化發(fā)展圖景之外,國家依然深陷苦難的深淵。

面對苦難的詩人并未沉陷于苦難。事實上,描繪苦難、展現(xiàn)不幸、發(fā)出悲鳴、抑或深思背后的成因進行譴責,可能是常人最普遍的反應,在詩歌的歷史上,我們見過太多以筆觸乃至肉身與現(xiàn)實纏斗的詩人。威洛德的特殊在于,他超越了具象的糾纏,而以一種優(yōu)美的超脫和清晰,試圖呈現(xiàn)人類面臨普遍性問題:不公、和平、痛苦、死亡,這些問題是永恒的、古老的,而威洛德的答案是堅定的、樂觀的:那就是努力走向更寬廣的人們,努力與他們接觸,努力施與同情,努力建立自我與世界的深刻聯(lián)系。

人如何回應世界?在《那些永不會走入我家中的》中,詩人選擇了相遇、跋涉與敞開,走出去與最底層的人民交談,四方求索,甚至他已經(jīng)預感到自己的命運將是在河流中“沉沒”。他傳達出真正的樂觀,并且使這種樂觀超越個人利益,進入更加寬闊的人類視角。詩人的樂觀還在于,始終相信世界上必然將存在優(yōu)美的事物,如《必然會有一個孩子》寫道:“并且壺中之水是可飲用的”,即使爆發(fā)戰(zhàn)爭,“我”也必然幸存。這個我不是小我,而是“梵我合一”,能與“梵”對話的、永恒的自由之我。在沉重的現(xiàn)實面前,詩人流露出對現(xiàn)實的深切關照,小我渴望肉體死亡、精神如故,而大我仍然在無上的存在的河流中歌唱,因為世界上必然存在優(yōu)美的事物?!兑粋€男人坐在絕望中》不僅包含對弱者的同情,更重要的是,“施援者”與“受援者”并非居高臨下而是相互攙扶的關系,施援者也認識絕望,意味著在某種境遇下,施援者有一天也會陷入受援者所處的境地,因此,施以援手、并肩向前不僅是救助他人,也是救助自我,寥寥數(shù)語,充分展現(xiàn)了詩人對社會關系的深刻思索。這種博愛之心更體現(xiàn)在《人應當在遠方眺望故土》,家中的孩子就是地球上所有的孩子,個人的家就等同于地球。家如此混亂,地球也如此混亂,詩人承擔起了家的重任,也就自覺承擔起了地球上一切重擔,從而呈現(xiàn)出個人與人類的普遍相通。

詩人與語言的深刻聯(lián)結

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對詩人有關乎命脈的重要意義。語言和詩人的關系在印度詩人身上又尤為復雜、深刻、有趣。

在《致馬拉雅拉姆語詩歌的信》中,詩人約瑟夫珍愛的母語猶如被豢養(yǎng)的少女,囚禁在高樓大廈、絲綢、汽車所代表的富足生活中,囚禁在詩行和韻律的形式中,囚禁在通向廟宇的精神枷鎖中。出身貧寒、經(jīng)過底層磨礪的詩人自信,“如果試圖打破現(xiàn)狀,那么現(xiàn)狀必然是一座監(jiān)獄”,詩歌真正想要的是“在太陽里燃燒/在暴雨中發(fā)燒”的自由。詩人獻給語言的情書,就是獻給自由生活的宣言。

語言與苦難的關系是詩人弗根偏愛的主題。在《我們剛剛在談論什么》開篇,萬事萬物都處在不變的行進之中,石頭的僵硬和水的冰冷也成為一種動態(tài),所有的變動都指向人與萬物共享的悲劇命運,指向死者、被屠殺的小牛,也指向個體被剝奪、被咬嚙的時間。貧窮的兒童和緩緩變成砂礫的陸地具有內(nèi)在相似,人與萬物在變動中形成了深邃的聯(lián)結,而這種聯(lián)結無法以語言來形容或指認。故詩人認為“詩歌里空無一物/沒什么比蟋蟀的唧唧聲/更加深刻”,詩人的憐憫、同情和思考超越了語言的弧度,語言能夠觸及的深度遠遠比不上心靈間的相互依偎,從而將解構指向了詩歌和語言,但這恰恰反映了弗根強烈的現(xiàn)實感。這種思想在《詩歌是為那些不會讀詩之人》中更明確地表達了出來。弗根將人類世界所有的苦難和變遷都濃縮在詩行里,表明詩歌不應該停留在詩人的孤芳自賞之中,而應該撞擊人間的哀慟和歡欣。令人感動的是,在書寫沉重事物的同時,弗根同樣書寫了少女美好的雙唇、黃蝴蝶的翅膀,傳遞出生存的希望與輕盈。

多民族、多種群、多文化的歷史使當今印度社會如同在巴別塔被打亂了語言。目前,印度政府認可的邦級官方語言就有二十二種,根據(jù)2001年印度政府普查,一百萬以上人口使用的語言有三十種,一萬以上人口使用的語言則有一百二十二種。語言蘊含的沖突和張力在每一位印度詩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他們以自身所在地域的語言創(chuàng)作,使用這種語言便意味著延續(xù)其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又通過英語譯文為外界所知。一首詩中往往有多種文化碰撞,進而產(chǎn)生豐富的回聲。

《牛津十二位印度當代詩人選集》編者阿爾文德(Arvind Krishna Mehrotra)曾以阿朗·科拉特卡爾為例展現(xiàn)印度詩歌語言的復雜性。阿爾文德則認為科拉特卡爾“用兩種語言[ 譯注:即馬拉地語和英語。]創(chuàng)造了兩套作品體系,二者同樣地獨特和重要……他援引了馬拉地語文學傳統(tǒng),以及他所知的梵語文學傳統(tǒng);他還援引了英美的傳統(tǒng),特別是美國黑人音樂和言語傳統(tǒng)”。

此次所選的八位詩人中,僅有三位直接使用英語創(chuàng)作,其余皆是從英語轉譯。在翻譯過程中,我一度感到內(nèi)疚、惶惑甚至沮喪,創(chuàng)作語言—英語—漢語的轉換過程中,勢必會折耗一部分意義和情感,我如何能保證翻譯的準確性呢?

翻譯威洛德的詩帶給我很大寬慰。威洛德的詩用詞簡單,也很好懂,即使經(jīng)過印地語譯為英語,再轉譯為漢語,每一個詞依然堅固而飽滿,像石頭的內(nèi)里,集聚了沉甸甸的能量,散發(fā)著強壯清晰的詩意。威洛德本人對語言的克制與張力有很強的意識,他曾在接受媒體專訪時說:“我們應該如何使用語言?一個人如何證明自己完成了他得到的語言?我一直努力小心謹慎地使用語言,最大程度地釋放它們包含的所有情緒。”他是如此珍重每一個詞的意義,必須將每個詞荷槍實彈,使每個詞都與它代表的世界相連。也讓我更加確信,詩歌是可譯的,沉潛在字句內(nèi)核里的詩性不會散失。

印度現(xiàn)當代詩歌如一份聚集了各式香料的咖喱,具有濃郁的印度風味。人、植物、動物、神靈在此匯合交織,親密無間,散發(fā)出印度特有的熱帶馥郁氣息。愿讀者能透過這一小束詩的棱鏡,感受印度現(xiàn)當代社會的瑰麗多彩和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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