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暉
《新疆詞典》(增訂版)是詩人沈葦?shù)囊徊靠缥捏w力作,歷時十載而成。這本書豐富奇特的混成,對新疆不朽的記憶,不斷發(fā)現(xiàn)和再發(fā)現(xiàn)過程中對地域的深度解讀,均達到了無可比擬的精神高度,也因此《新疆詞典》英文節(jié)譯獲得美國《Ninth letter》雜志2013年度文學(xué)翻譯獎(顧愛玲譯)。《新疆詞典》讓我們看到了一片莊重的疆土,語言鍛造的功夫,遣詞造句的天賦,深厚的學(xué)養(yǎng)造就的出色表達,以及對世間萬物美的洞察。
《新疆詞典》中無論是幾百字的美文,還是上萬言的書寫,均自然靈活,此起彼伏地延伸到新疆的四面八方、千山萬壑。閱讀每走一步都有一種扎實獨立的堅固性。111個篇章又是有機的,它們是一個個抒情的整體,醇厚的味道在闊大的時空里相互浸染,有內(nèi)在的呼應(yīng)和精神氣質(zhì)。一朵小花里也有一個天堂,一個詞匯里坐落著一輪明月下的村莊,語言在這里演變?yōu)橛兄渑⑻弁吹纳鼘嶓w,它們是一粒粒種子,促使它們發(fā)芽的是寫作的信仰和美德。
對于《新疆詞典》,按照常規(guī)的歸納和語言分析,都是我力不從心的事情。語言的細膩和傳神,典雅的古詞、去掉修飾的民間口語,詩行中神性的光,在此舉例和轉(zhuǎn)述,都是一種勉強和破壞。因為我時而看到表達的老練凝重,時而看到一種諧趣,有時讀到的是他對細節(jié)驚人準確的描寫,有時感到他的語言那么淘氣,一派爛漫。
詩人有著闊大溫情的目光。他對于南北疆的百姓,有廣泛、深入的認識。他帶著對生活的理解與尊重默默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僻遠的村落,他的心里存儲了多民族的兄弟姐妹,而他們就像他遠方的親人。他沒有成為狹隘的民族主義詩人。在阿曼尼莎的故鄉(xiāng),艾則木家害羞的姑娘寫的歌詞“鳥兒飛走了,花還在花里開花”被詩人驚喜地收藏了。艾則木的漢語水平只勉強譯得這一句,但沈葦說“雖然只有這一句,就足夠了”“它更像阿曼尼莎的所聞所見、所思所想,在今天通過家鄉(xiāng)的一位少女得到了遲到的表達”。
沈葦記錄了鄉(xiāng)下淳樸的農(nóng)民,會讓木頭唱歌的民間藝人,四處流浪的阿希克、酒鬼等等眾生相,獲悉的是他們的內(nèi)在之光和良心的純凈。他對于生活的看法格外新穎,樸素真誠。面對貧薄的土地,不是居高臨下感傷憐憫。他不想讓這些成為廉價的文學(xué)裝飾,他只想表達作為一個人,一個與他一樣的人,在最荒涼的地方,有悲傷痛苦,也有天賜的浪漫與快樂。
莫扎特的爺爺做果醬賠了個血本無歸,只好把大缸大缸的無花果醬埋到了戈壁灘上,文中寫道:“饑餓的戈壁灘,至今沒有消化掉莫扎特爺爺?shù)亩邍崯o花果醬?!蹦貭敔?shù)耐?,痛到了每個人心里。當遇到在牙通古斯打工的買買提遜,詩人這樣描述:“我看著這位六十歲的老美男子,想象著他耕耘過的一塊塊土地,想象著一個個愛過他的女人。他應(yīng)該是一位懂得生活并以自己的方式享受過生活的人?!边@樣的表達多么默契,多么有塵世感。
《新疆詞典》這部被譽為寫出了亞洲腹地“精神地理”的著作,廣泛涉獵了地理、歷史、文學(xué)、哲學(xué)、宗教多個領(lǐng)域,從書齋到曠野,從日常經(jīng)驗到宗教般的情懷,從生到死這一類永恒問題的思索,都使這部作品熠熠生輝。誠如散文家蔣藍所說:“《新疆詞典》不但是一部詩性人文之書,也是關(guān)于新疆后現(xiàn)代敘事的山海經(jīng),更是一部凸顯新疆的精神史。”
多種民族、多種信仰一同落在新疆這片土地上,沈葦以巨大的情感包容和淵博的見識,繪出一幅樸素而意味深長的圖景?!稇腋〗烫谩防?,結(jié)尾是這樣的:“在西域大地,在中亞天空,有太多的懸浮教堂,太多懸浮的傳教士。他們沒有自己的基石,在這塊土地上逗留過、努力過,但扎不下根,然后像砂礫和云煙,隨風無影無蹤地消散了?!?/p>
然而,不消散的是那個顯靈的、傳奇的懸浮教堂的故事,那個治病救人的瑞典女傳教士洛維薩·恩娃爾,在生命最后的二十二年,在庫車河畔充滿心酸的腳印,在白紙黑字間是那么醒目。
歷史會毫不留情地湮滅無數(shù)的生命個體,尊重生命的詩人不會忽略和遺忘掉那些草芥般微小的命運。一個異族婦女的低泣、土地爺?shù)母F親戚——土豆、失去孩子的絕望母驢、被三十只草蜱子咬死的野兔,誰說不能與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者阿曼尼莎、散發(fā)沙棗花香的香妃、散發(fā)著恒久光芒的《突厥語大詞典》《福樂智慧》、散佚在曠野的石頭經(jīng)書放在同一個天平?世間的萬物都是唯一的、無可復(fù)制的奇跡,它們常常低微得沒有名字,沒有性別,沒有顏色,沒有立錐之地。但在詩人沈葦?shù)男哪恐校鼈儏s是至純至善、不可褻瀆的。他珍視著萬丈紅塵中被世俗蔑視的東西,像看護眼珠子一樣守護著它們。
評論家陳曉明在《“鑿空”西部的神秘》中說得好:“沈葦作品中有一種平等的思想,人與自然,人與動物,人與人之間,主人與奴隸,皇帝與平民……他是一個絕對平等主義者。生活在西北,面對蒼茫的大地,面對時常發(fā)生的生生死死,在自然的、大地的生存空間,反倒容易滋生平等主義思想。他的‘鑿空生活并不引向虛空和虛無,而是走向平等,平等的肯定性,使得沈葦抹平生活的差異具有自我面向他者的肯定性,而且還有他者向自我生成的肯定性?!薄缎陆~典》正體現(xiàn)了這種絕對的“平等主義思想”。
《新疆詞典》是一部跨文體作品集,分行的詩歌只占零星的篇幅,但是詩歌的氣息卻遍布全書五百個頁碼。
閱讀一下“葡萄”詞條中《吐峪溝》這首詩吧:
峽谷中的村莊。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莊一年年縮小,墓地一天天變大
村莊在低處,在濃蔭中
墓地在高處,在烈日下
村民們在葡萄園中采摘、忙碌
當他們抬頭時,就從死者那里獲得
俯視自己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
這個被詩人稱為“兩個圣地的圣地”的吐峪溝,包含了多么微妙的生命體驗,詩句何其本色,與大地同質(zhì),就像你親眼看著它從塵土里生長出來一樣。可是它又那么幽遠,寧靜之中有著澄明的徹悟。這種帶有哲學(xué)意味的的思索,超越了一般意義上對死亡的悲劇性描述。他看到了其他人無法看到或無力記錄的東西。繞過了傷感的陷阱,節(jié)制了抒情,讓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黑暗部分,在烈日下、在村民千百年不變的勞作中悄然彌合了。這首詩產(chǎn)生了奇特的語境,氣息神秘高貴。
新疆,是詩人沈葦?shù)牡诙枢l(xiāng),他愛上了這片永恒的疆域。這片遠離故鄉(xiāng)令人糾結(jié)的土地,卻呼應(yīng)了他生命最深沉最復(fù)雜的情感。他熱愛多維度的新疆。在新疆,作為一個漢族作家,沈葦選擇了偏僻的行走路徑,卻獲得了這個世界回贈給他的意外的相逢,他們邂逅于:新疆多元文化的光芒里,古代圣賢的箴言和詩行里,給他喂過奶的西域的月光里,和田地乳的感應(yīng)中,喀什民居“上蒼的屋頂”上,恍如隔世的浩嘆里多么情意深長。二道橋令人微醺的混血的人潮中,讓沈葦感到人的體溫和血液也在相互交融,感到無名而莊重的力量,那就是:人,生命,禮贊!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振奮、更能激起一個人對世界的眷戀?這就是新疆,兩千多萬人在這里繁衍生息,生產(chǎn)生活、勞動戀愛,這片土地背負了太多的滄桑,在荒野中依然保持著繽紛的色彩?!栋氯R斯綢》結(jié)尾有一段話:“一種荒涼中的絢爛。世界總是這樣,最強勁的想象、最熾熱的情感、最艷麗的色彩,往往藏在世上最荒涼的地方?!笔前?,這個世界沒有絕對荒蕪的地方,只有荒蕪的人生。
沈葦曾說,寫作是愛的無限,萬般辛苦卻兩手空空也值得。他將自己稱為沙漠里“一滴水的西西弗斯”。倘若把《新疆詞典》里他二十年多的行蹤記錄下來,在一百六十多萬平方公里的漫游中,已織就了多么繁密而感人的行蹤圖。他像一個穿越了幾個世紀的考古工作者,更像一個舉著蠟燭的司事,跟隨他的引領(lǐng),就看到了荒涼之中生長著令人傾心的無限圖案。他用寫作照亮了新疆大地前世、今生許多寶貴的存在。這片土地——它的圣賢、它的傳說,它的民俗,它的景致,發(fā)出吶喊的小土豆、一小片古代的裂帛……都在尋找一位好的詩人。它們遇見了他,就義無反顧地投身于《新疆詞典》父親般闊大而仁慈的懷抱里,再也不肯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