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wèi)

福建詩人湯養(yǎng)宗憑詩集《去人間》榮獲今年魯迅文學獎中的詩歌獎，在關(guān)注當代詩歌的讀者心中，應(yīng)屬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若按地域論當下詩壇，福建是一個不可忽略的詩歌創(chuàng)作省份，這些行走于群山和大海之間的詩人，雖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一邊忙于養(yǎng)家糊口，一邊在工作之余，將熱情付與文字。工作和生活在閩東霞浦的湯養(yǎng)宗更是這樣一位，他從未懈怠，幾乎可以無任何異議地被稱為福建詩歌寫作勞模。他不僅年年寫，月月寫，對每一首詩要求日日新，較著西西弗斯那種勁兒，要抵達自己不能重復，他人無法模仿的之境，多不容易。

他所向往的詩境，具體說來，有著大海般磅礴的氣勢，充滿戲劇性的緊張張力以及金石般擲地有聲的詞匯與語調(diào)，不僅寫景、寫人、也寫氣、寫神。這是否與他常年生活在海邊有關(guān)，還是他曾當過兵營漢子，繼而任戲曲編劇？福建詩人中，有獨衷生存哲學的，有對大海念念不忘的，也有貌似貪玩幽人一默，卻在觀察人世情態(tài)的。湯養(yǎng)宗的詩，現(xiàn)代意識強烈，寫作個性明顯而堪稱獨步。

湯養(yǎng)宗最初的詩歌，從描寫故鄉(xiāng)的大海落筆。1993年，他被詩人蔡其矯命名為“海洋詩人”，“以一幅幅素描般的畫面，一個紛紜繁復的意象和色彩繚亂的幻視、幻聽、幻覺，展開成一部漁人大觀和漁村大全的書”，令蔡其矯稱贊的作品有《船艙洞房》，描寫了“漁家原始古老樸實的性愛”，在一個相對保守封閉的時期，他以獨特的視角揭示原始的生命力，有著打破陳舊觀念的一種勇氣。

自第一部詩集《水上吉普賽》出版后，湯養(yǎng)宗先后出版了《尤物》《黑得無比白》《寄往天堂的11封家書》《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等詩集，也意味著他的詩歌，從描寫有地理所指的故鄉(xiāng)及人情人性，往社會生活廣闊處和人的思想深處走得更深更遠。他一方面關(guān)注身體本身和潛藏欲望，另一方面，他又突破身體而走向茫茫的思想領(lǐng)域。或者說，他的詩歌溢出了為人們普遍認定的普世人生哲學和常規(guī)詩歌美學。他不是不寫情，也不是不寫事，不是不思考。他的詩歌中仿佛擺動著一個秋千，由地面開始，然后不斷用力往高處搖蕩。在搖蕩過程中，會伴有奇思妙想。讀著讀著，可能會讓你忘記一地雞毛而望見空中的云，被變幻多端的景象吸引至意外之境。

如湯養(yǎng)宗近年被朗誦最多的一首詩《光陰謠》。詩中所描寫的生存狀態(tài)，一定有人會表示不能茍同，“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籃打水”，湯養(yǎng)宗的詩貼著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來寫，但他要表達獨立自由的個性，“我對人說，看，這就是我在人間最隱忍的工作”。獲取功名利祿，尊嚴尊重，這是多數(shù)人的愿望，他的詩中卻表達了另一種獲得，獲取“空”。到底哪一種才是真實可靠的獲得呢？“活著就是漏洞百出。”從竹籃打水得到驚心動魄的感悟，難道不是嗎？詩人為此而繼續(xù)表達“在世上，我已順從于越來越空的手感/還擁有著百折不饒的平衡術(shù)：從打水/到欣然領(lǐng)命地打上空氣。/從無中生有的有/到裝得滿滿的無”。這些文字，是秋千式的搖擺和提高。詩歌的重心是“空”，關(guān)于空的描述，從空手，打水到打空氣，從無中生有的有到滿滿的無，詩歌文字簡練，揭示人生本質(zhì)為空而大空，悟以大悟。既然悟到生存的本質(zhì)為空，寫詩，不管它是大事還是小事，對湯養(yǎng)宗來說，就成了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

不少人對詩人們迷戀無用之詩的的態(tài)度無從理解，湯養(yǎng)宗曾解釋過自己與詩歌的關(guān)系，“它給了我認識事物的手段，給了我呈現(xiàn)與世界關(guān)系的方式，讓我成了一個與個人心靈有了更深關(guān)系的人及為穩(wěn)固自己的心靈比鄙人多出一門手藝的人，同時，它還見證并緩和了我這個人活在世界上所有過的靈與肉的沖突經(jīng)歷，也維護了我留在人世上種種的精神擔當”（《詩歌寫字條13》）。這段文字，詩人向我們表達了將詩歌等同個體生命的超功利態(tài)度。

因為視詩歌即生命，在湯養(yǎng)宗近來的詩歌中，還容易看到另一種現(xiàn)象：詩人與另一個靈魂的感知、對話。我以為，不一定存在真實的鬼魂，一個存在心底的虛像，極有可能是詩人孤獨到極致出現(xiàn)的幻覺。另外，也意味著，他對于世界的追問越來越深刻，越來越緊迫，以致產(chǎn)生奇妙的分裂感和渾融感?！兑粋€人大擺宴席》：“我無群無黨，長有第十一只指頭/能隨手從身體中摸出一個王，要他在對面空椅上坐下/要他喝下我讓出的這一杯”；《去人間》中有“莫名的手/拉我到一旁”；《一個挑魚苗的人也挑著一擔幽靈》“這些/有尾巴有鰭刺的小家伙，都來自我的老家/它們有名字，有部分屬于祖上的先人”；《身上有一些地名又在走動》“又有一些地名在身上走動。把這個村莊/叫作另一個居所”。這些詩歌，是對個體存在的精神觀照，又是“物我不分”的寫作境地，標示著詩人寫作進入天地合一、渾然兩忘的狀態(tài)。新近的詩歌《不識字的春風送來了萬卷家書》《大水謠》《低眉處》等，撤去自然與人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俗世與宗教、善與惡等之間的藩籬和差異，以洪水般的氣勢，對現(xiàn)實問題進行暗諷，把詩緒從低處蕩向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