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范松我讓人給害了,幾十年下來都轉(zhuǎn)危為安,他遇到叛徒出了事還是頭回。星期一,范松我懶洋洋地起床,戴上高度近視眼鏡,他往鋁盒里盛了十來只基圍蝦。蝦是莫小珍從菜市場剛買回來,莫小珍昨晚去看外孫女笑笑才回家。范松我把鋁盒往兜里一揣,去醫(yī)院上班,醫(yī)院打卡,早晨醫(yī)院沒人來看病,廠醫(yī)院改制,來看病的人越來越少,別說社會人員,平常,連職工夾了手指、蹭掉皮、感冒了的都沒有。范松我用鋁盒往酒精燈上一擱,開始煮水燙蝦。
鋁盒和酒精燈都是醫(yī)院的,搪瓷杯不在,他有時用鋁盒來煮蝦,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吃蝦。范松我吃蝦有絕招,挑黑線光用筷子就能一根根地挑出來,筷子像章魚腕足,綿里藏針,無形中捏住蝦尾蝦身,銀色的鋼筷像指揮棒,任憑他擺布,隨著節(jié)奏,挑線極快。從頭部切開堂口的蝦一碟子,不到三兩分鐘,黑線沒了,往鋁盒的沸水里一燙,蝦殼剝洋蔥一般褪掉,蝦身透明、松嫩,范松我思量著往小碟來上兩滴陳醋,夾起一顆美人蝦撮巴撮巴嚼起來。
你來一下。馬上。李院長打來電話。
什么事?范松我接電話。
吃蝦!來我辦公室。院長李松華訓(xùn)起來。
范松我放下電話,回味電話里凌厲而別扭的口音,眼角開始松動,大快朵頤的快感消逝全無。按理說,那種快感只有年輕時和莫小珍做那事才有。
有人向院長舉報他。范松我接完電話,到院長辦公室接受訓(xùn)話。
他媽媽的,要職稱不?躡手躡腳,幾十年的工齡廢了!
院領(lǐng)導(dǎo)李松華粗暴、憤怒,甚至邪惡地模仿起范松我吃蝦的姿態(tài),青澀的雨天,能想象到坐在酒精燈旁邊的他怎樣一番糟模樣:佝僂著身,頭發(fā)屢次下滑,雙眼緊盯蝦頭,眼鏡幾乎要掉進鋁盒里。
平常,范松我吃蝦極快,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前兩天,外孫女的病有了平息的架勢,大半年來的第一次,他自然放慢了節(jié)奏。
華院,你是知道我的。早飯。跟工齡有關(guān)系嗎?
范松我不服氣地噎了口水,揩下鼻子。
他媽媽的,都去集團舉報了!醫(yī)院和廠子集團化,有人舉報必有回復(fù)。你說的算?上下要研究!李松華沒好氣地說。
范松我回到家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吭。莫小珍知道范松我讓人給害了,范松我不清楚她怎么知道的。范松我下班前,集團行政秘書把電話打到家里,告訴莫小珍。晚飯后,莫小珍穿著橘紅的睡衣,給花卉剪枝。莫小珍退休前是護士,前兩年,莫小珍五十歲的時候,往上報告腰椎不好,向醫(yī)院請求內(nèi)退在家。莫小珍平常在家養(yǎng)養(yǎng)花喂喂畫眉,范松我說她犯的是“蝦病”,莫小珍退休后成了家里的萬事通。
這下看來他也要退休了。
你是沒事找事。莫小珍說。
吃了幾十年有問題嗎?現(xiàn)在我老了。范松我眨眨眼。
你老?你就知道,你老!莫小珍反問。
她是想起外孫女病情平息的晚上。
那天他倆回到家的晚上,他要了,而且他的器官很硬。
他不說話,像罪犯低下頭順過去。
你看你,多大了,六十六了?一輩子!別人跟你過不去?
莫小珍嘮叨不休,兼帶著情緒。
范松我抹了把臉,從上到下,從當(dāng)年建設(shè)三線到這里,大輩子待在醫(yī)院內(nèi)科,前些年,他返聘才能繼續(xù)呆在了醫(yī)院,可是現(xiàn)在,他老了,有很深的眼袋,從上到下,臉皮好像丘陵,起伏不平。他竭力把臉皮扯清,現(xiàn)在讓莫小珍一說,臉皮里的褶皺灰塵還是太多。他又瞥了眼自己的褲襠,莫小珍比他小十歲,他是吃了一只松嫩的蝦了。因為憤怒和不解,他的器官反倒有翹高的欲望,潛伏得像一頭翹高的鱷魚。他結(jié)婚晚,直到很晚,才碰到莫小珍這只蝦。
堅決不能退休!他想起李松華的話。
我睡覺了,笑笑又不好了點,明天還要去醫(yī)院!莫小珍盯了他下走了,惺忪的樣子。
壁鐘滴答滴答,莫小珍在臥室發(fā)出“唉”的一聲。
她的聲音何其沉重。莫小珍準(zhǔn)是在想外孫女笑笑,笑笑和女兒晚上住醫(yī)院。莫小珍的感慨像粗大的礫石砸到魔幻的墻上,午夜的謎團幽幽地升起。
范松我坐在沙發(fā)上沉思。挨院長的訓(xùn),嚴(yán)重后果襲來,他得仔仔細(xì)細(xì)回想早上的全部經(jīng)過。其實,他在醫(yī)務(wù)室里吃蝦早有防備的,醫(yī)務(wù)室裝有反光鏡,對準(zhǔn)醫(yī)務(wù)室門的孔眼,兼帶反射和衍射的雙重物理學(xué)功用,那里有誰窺視,他在醫(yī)務(wù)室看得見,不說像磁掃描,但是分析來者臉型、穿著、舉動,輕而易舉,上次消防練習(xí)還不是如此?
看來只有一種可能:有人提前裝了設(shè)針孔!
看你云霧環(huán)繞的,玩什么呢,還多次不到崗,他媽媽的!
他回味李松華的話。外孫女笑笑住院后,他經(jīng)常曠工,多次不到崗是事實,他還拿過單位的藥。李松華確實說的有理,只是,“云霧環(huán)繞”大有疑義。他想去集團花這么大動靜舉報他的人。一上午都下雨,病人是沒有的,那么只有一個可能,隔壁科的同事?化驗室的小金!
想到小金,他腦瓜被什么昆蟲的觸角挑撥了下。
范松我和小金家頗有淵源。小金大名金雅致,可以說是他的學(xué)生,小金畢業(yè)考了醫(yī)生資格證,碰上就業(yè)難,進廠醫(yī)院時又拜他做徒弟。
小金像一只跳躍的粉紅色小蝦,填充著誘惑和躁動。怎么能這樣呢,說起小時候,她的古典詩詞都是范松我教的,當(dāng)年,范松我來廠里,因為他有奇特的名字,老金認(rèn)為他大有來頭,一定是有學(xué)問的人,老金帶金雅致來過他家里,讓金雅致叩頭,拜他為師。范松我懂《水滸》,他吟:“誰無暴風(fēng)勁雨時,守得云開見月明”,教金雅致答:“花開復(fù)見卻飄零,殘憾莫使今生留?!?/p>
對,小金!
就是她。
壞女人!
院長李松華讓范松我暫停上班,現(xiàn)在,他惹出大事來了,誰也沒想到。翌日,范松我去了單位一趟,他沒有看到小金,金雅致沒有上班。她那頭金色的波浪形頭發(fā)一直在范松我腦海里打轉(zhuǎn),像海潮并沒有消退。
范松我得了憂心忡忡的疾病。其實,他應(yīng)該早就不去惹什么叛徒了,若不是為了女兒,女兒離婚,他和莫小珍的外孫女笑笑又突遭不測,得了白血病,慢性粒細(xì)胞白血病,笑笑像隨時要離開的那只小小鳥,否則,他何必呢。對于他來說,上班是類似于泛關(guān)節(jié)炎的疾病,讓他內(nèi)心和身體痛苦萬分,可是他還得上,為了笑笑,他得堅決去上!
回家時,莫小珍在喂畫眉,啾!啾!的叫聲。
讓人心煩。
他又得走了。
去哪。莫小珍問。
找老金。范松我說。
回來吃中飯!
囀!囀!畫眉婉轉(zhuǎn)的叫聲附和莫小珍的回話。
呵呵,我的好學(xué)生!范松我譏諷地說,若有所思。
范松我充滿斗志,直接去老金家找金雅致,到達(dá)老金的單元房門口。敲門。老金!老金!你出來!范松我捶門,果真有人探出頭來了。那頭花白的頭發(fā),不是老金,更不是金雅致,而是老金老伴。老金老伴以一種鄙夷又陌生的眼光掃視他一番,最后落腳點在他那條沾滿不少油脂的暗藍(lán)色條紋褲上。
紋褲其實不是暗藍(lán)色,而是嶄新的軍綠色,臘月的時候,莫小珍在超市買的,外孫女住院以后,莫小珍還沒洗過。這樣顯年輕,有勁!那天晚上的莫小珍充滿暗示。莫小珍有年輕人的魅力,皮膚沒有松垮,沾有奶色的柔和的光澤,嘿嘿,像蝦。她確實更年期還沒過,這年頭頗遭不順,讓委屈的范松我開始在這事上也蹊蹺起來。
老金老伴很不情愿地讓他進屋子來了。
你家雅致呢。范松我抻著頭,往各個房間張望。
老金家和他家擺設(shè)并無二致,都是舊家具。現(xiàn)在唯獨缺少一只鳥。老金一生大部分業(yè)余時間都和范松我在玩鳥,特別是老婆并不莊嚴(yán)地對待他的早年。有段時間遛鳥的時候,老金把黃段子說得放水一樣輕松。但老金只說不做。起初,范松我以為老金會從只說不做發(fā)展到連說帶做,沒想到老金一輩子是只說不做。老金退休后,玩鳥的心頭改為玩象棋,嘿,盲棋。
看病去了。
就他一個人?范松我問。
還有雅致。
還有嗎,她旁邊。
老金老伴本來就愛理不理,到這,完全不愿意搭話了。
范松我卻是要靜坐的意思。他想等金雅致。桌上有三兩顆瓜子,范松我兀自撿拾一顆,嗑了起來。老金老伴在看電視,瞥了他一眼。
這讓范松我想起往事。老金老伴年輕時勢利眼,看不起老金,捎帶不少風(fēng)流韻事。那時,范松我剛來廠里,大家都還年輕的早年,廠里需要勞動改造,星期日,人人發(fā)配到青紗帳去干活,有次,范松我背著噴霧器,去玉米田里噴灑農(nóng)藥,青油油的田里走著,迎面撞見一個女人。嘿,老金老伴!老金老伴剛好從青紗帳里出來,迎面撞見時,還正提拉著她那條青色的褲子,碰見范松我,匆匆和他對過眼,她彎腰去從田坎里撿起一把沒有動過泥土的鋤頭,急急忙忙走掉了,走時一個趔趄,差點要摔一跤。范松我早就瞥見青紗帳里的影子,綠油油的玉米桿后面,一個穿青衫的男人影子晃動,越晃越遠(yuǎn)。
那么,事情本來挺嚴(yán)重的,范松我覺得作為老金的朋友不能不說,然而,他出奇地忍了,他怕天翻地覆,不敢告訴老金。后來,老金老婆又有新情況,都在單位傳開了,范松我想再不對老金說都不夠朋友,于是有次,他私底下找老金來喝酒,還是吃蝦。范松我給老金剝蝦,展示他的絕招,一只只剝好,兩人吃蝦喝酒,老金中途不說話,肯定是想起老婆的事情了。
那次,范松我仗義了一回。途中,他說,老金,你考慮沒考慮過單過?老金眨巴眨巴眼,你說什么。范松我說,你知道的啊。老金呵呵兩聲,離婚???范松我說,孔子曰行已有恥。老金沉默,不再跟他說這事,也不跟他計較。
老金老伴對范松我一直不冷不熱,大概對于當(dāng)年的撞見懷恨在心,今天,老金老伴又冷淡很多,她很快就做飯去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范松我沒碰到老金,倒是金雅致回來了。
金雅致朝沙發(fā)上甩包,說跟人搓麻將去了剛回來,三兩天都打,沒勁!范松我大吃一驚。見范松我低著眼不吭聲地坐在沙發(fā)上,金雅致眼睛一亮,叫了聲,范叔叔!范松我呵呵笑兩聲,皮笑肉不笑的。金雅致給范松我倒了一杯水。
金雅致中等個兒,波浪形頭發(fā),穿著酒紅色針織超短裙,長方形臀部瓷實、圓潤,打扮得就像她的名字。論年齡,金雅致也有三十了,身材越看越像她媽年輕時候。
是啊,越來越像。范松我又握住了證據(jù),勝券在握。
金雅致作為醫(yī)院的實驗員,進來五六年,和小時候的金雅致不一樣了,和集團領(lǐng)導(dǎo)、院長那個打諢插科,比起她媽來還厲害。小金走入社會,令人刮目相看啊,范松我不明白年輕人的世界。這不得不讓范松我聯(lián)想老金老婆年輕時候。對于范松我來說,如鯁在喉,這事本來去年想跟老金說說,思前想后,還是閉住了嘴,年輕人的事最好別插手,何況面臨的是金雅致!
現(xiàn)在呢,棘手的事都攤身上來了,范松我不得不抽出利劍,圖窮匕首見。星期一早晨的吃蝦不止關(guān)系到職位,更多的是牽扯到整個家庭,外孫女笑笑去治病,女兒的生活費還得靠他救濟呢。一想到這,范松我心里恨恨的。
好在她還懂禮貌。范松我沒有多說話,問,你爸看病的呢。金雅致看了下她媽,老金老伴干笑道,呵呵,看???范松我盯了老金老伴五秒鐘,不知如何回答,他轉(zhuǎn)而盯起金家那空了的鳥籠,說,看???看什么病。
范松我就這樣干坐了幾分鐘。女兒回來,老金老伴的底氣足了起來,她在廚房撿大蒜,惡狠狠地說,讓我趕出去了,老叫花子,吃白食,看病看?。?/p>
她簡直在怒吼,范松我腦瓜嗡嗡的震動,一度讓他誤以為自己是老金,他求救般地瞅了下金雅致。金雅致站在飲水機旁邊,她的眼睛激靈而狡猾地滾動,臉面有些尷尬,嘴半開又很快闔上。
范松我就起身從金家走開了。他感覺金家很冷。
從廠區(qū)宿舍樓走出來的路上,他還在回味老金老伴的話。天氣有點冷,有點干燥,不知該怎么想了。接下來是吃中飯的時間,可是他覺得應(yīng)該去尋找老金。關(guān)于金雅致是否告他的事再說吧。
河邊的街上,空氣里漂浮了些從鋼鐵廠過來的硫酸味,范松我經(jīng)過中央公園,看下天,又要下雨了。老金退休后,大部分時間在中央公園跟人家下象棋。今天,公園里人員稀少,只有一位像老金的老人在江邊踱步、張望,可那不是老金。范松我的心像要讓雨給融化了,外孫女笑笑印在天空里。
翌日早晨,范松我從笑笑所在的兒童醫(yī)院回家,接到集團行政秘書的電話。行政秘書用集團座機打來的。行政秘書說,集團和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就他工作時間吃蝦進行了研究,范松我多次違紀(jì),工作期間長期不到崗,現(xiàn)在時機特殊,評定聘期的關(guān)鍵時期,有群眾舉報,那么,范松我可以考慮退下去,還是接受集團懲罰帶病上崗,削減工資,二者選其一。行政秘書友情提示:范松我年齡過線,早就有人忍無可忍。她要范松我三天內(nèi)給予答復(fù)。
知道了。范松我青著臉冷冰冰地掛斷電話。
他媽媽的!他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一邊想著老金。
你說你,真的犯得著了什么,你到底得罪誰。那邊,莫小珍在一旁聽聞了情況,驚吼起來。她還加了一句,老疙瘩,三十年不消停的!
其實,莫小珍很少這樣的,范松我抬頭看她,他自己沒有流淚,可還是感覺眼淚汪汪的樣子。金雅致和老金的模樣又蹦了出來。范松我沒有辦法了,決定再去找找老金。
老金既然不在中央公園,那么還是得去他家。老金被趕出家的事情可疑。范松我怕他出事,不過,想起第一次去老金家里看到老金老伴,他實在不想去,但還是得去。
這次,范松我到老金家倒是順利。他走到樓梯口,剛敲門,門就開了,走出來一個人。金雅致。金雅致欠了下腰,說,范叔叔,你又來了。
范松我說,你爸呢。
金雅致努了下嘴說,爸。
老金坐在老式木凳上,亮出蠟黃清瘦的右腿桿子??磥硎撬ぶ耍?。老金老伴在為他涂活絡(luò)油,往上抻著花青的長衣袖子,涂抹疾速,涂抹動作夸張,和莫小珍做這些事時的半徐不急大為不同。面對老金腿桿那塊長有糙皮的青腫,老金老伴在手心里巴了小堆活絡(luò)油,啪地一聲,全涂上去,恨不得把他的腿重新揉青揉腫。可以看見老金在受虐待,眼皮上的疙瘩時而難堪,又要忿躁的樣子。
老金看起來心事重重。
老金老伴依舊忽略著范松我。
其實,她倒是看見了,她只管給老金揉藥,倒是像一直沒注意到他。
范松我先開口說,老金,你怎么了。
范松我說話的時候,老金的眉頭抬起來,看著他。
沒什么,我去我妹妹家里。從公交車下來,跌了一跤。
哦。范松我重重地舒出一口氣。
醫(yī)院里我的事你聽到了吧,他說。
知道。老金吐出兩個字。
老金好像很不好意思,躲閃的老金讓范松我疑心更重。他不知道他和老金之間到底哪里出現(xiàn)致命問題。范松我陷入沉思,倒是金雅致說話了。金雅致說,爸,摔得這么重,要不去醫(yī)院吧。
這時,老金尷尬地看了下范松我。范松我覺得痛苦的同時,不知道該如何說,他又去尋找老金家里那只空掉的鳥籠子,仍然沒有找到。
按道理,他應(yīng)該安慰和鼓勵下老金,他沒有。
就在范松我進退兩難的時候,兜里的手機鈴聲響了。莫小珍打來的電話。莫小珍說她到了醫(yī)院,和女兒在一起,外孫女笑笑剛才背過去了,套上了管子,插上了呼吸機。莫小珍責(zé)備地問,又上哪里去了?難怪上班會被人發(fā)現(xiàn),原來是這樣。
范松我說來的時候,莫小珍說,快!
他低著頭撐著腰站起身,又看了看老金的一家,原來他們都在聽著。
我外孫女,范松我說。
金家在沉默,只有金雅致回了聲,哦。
范松我走在門口前,朝老金看了下說,還是去趟醫(yī)院吧,傷的并不輕!
金雅致送他出門,她又欠著笑說,要去的,范叔叔,你先忙啊。
金雅致叫范叔叔的時候,范松我愣了下,他幾乎能確定誰人在害他了。叛徒出在金家。至于誰,他漸漸懷疑不是金雅致。他的聚焦點在老金那里。他腦子里反復(fù)回放剛才焦躁中看到的老金表情,老金離家出走興許是躲避幾天呢。范松我越發(fā)堅定和老金差不離,他認(rèn)為也不應(yīng)該是老金老伴,金雅致的母親一貫是自視清高的女人。
范松我心情沉重地回醫(yī)院。路上,他一度認(rèn)為投降算了,既然醫(yī)院人事紛繁讓人盯著,還是從醫(yī)院退掉吧,把職位讓給人家。他不想堅定一心在這事情上追查到底了,那么,還是騎驢下坡,辦退休手術(shù)吧,按行政秘書說的辦。
在公交車站臺上等不到公交車,范松我忍著痛改坐出租車,一口氣就到醫(yī)院到達(dá)外孫女笑笑的搶救室外。
女兒在門外掩著鼻子哭泣,倒在莫小珍的懷里。在女兒看來,本來以為笑笑快要好了的,沒想到突然冒出這么一樁險情來??匆娕畠嚎奁臉幼?,有一陣,范松我?guī)缀蹼y以忍受下去。
一家三口在搶救室外等搶救室內(nèi)的信息。范松我欲哭無淚,這段不久的時間內(nèi),他心中原有的夢一再塌陷,他和莫小珍的夢徹底被血染紅,讓血無可救藥的包圍,他們遲早要溺死在疾病的深淵。這一天遲早要來,雖然,笑笑的病是白血病里稍微輕緩的一種,笑笑還是要走的,但依范松我看來,他還是抱著最大的希望,這正是他在醫(yī)院不愿退崗的原因。
下午,外孫女緩過氣來了。等外孫女從急救室推出來,范松我和女兒奔了過去,旁邊的莫小珍也是喜從悲來。
外孫女重新回到原來的病房。那時,范松我本來打算回自己上班的醫(yī)院,他覺得笑笑住院的醫(yī)院藥物太貴,他拿些藥好報銷點,另外,他還藏了點尼羅替尼的,這藥一時半會還用得著。但是一想到自己剛發(fā)生的事,范松我叫苦不迭。
范松我在走廊上想辦法,門里傳來莫小珍的呼喊:
老范。老范。
范松我從走廊上奔了進去。
笑笑叫你。她說。
來了。范松我應(yīng)聲道。
他到病床的時候,外孫女笑笑仍然戴著呼吸機,睜開眼瞇了瞇,叫了聲,姥爺。范松我熱熱地答,噯。他去撫摸笑笑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小手正在吊水,他去中央公園散步多次牽著它,比起莫小珍的次數(shù)還多。笑笑又叫了聲,姥爺。笑笑叫這聲的時候,范松我眼淚啪地掉了下來。笑笑太懂事令人憐愛了,以至于讓他又想起老金一家。
姥爺,我餓。外孫女笑笑低語。
好,餓,姥爺給你去做,笑笑會好起來的。范松我假裝笑了起來,來安慰七歲的外孫女。
姥爺。我要蝦。要鳥。笑笑又說。
好好,笑笑最喜歡姥爺?shù)奈r和鳥了。等笑笑好點,姥爺把鳥也帶來。
范松我說的時候,心底也在說。外孫女把他的心都要化掉,完全化了,他回頭看著莫小珍和女兒,他似乎還在想如果再年輕十歲,或許他和莫小珍還能。因為他知道莫小珍,他害怕失去,她也一樣。
姥爺。外孫女一直呢喃地呼喚。
這像雛鳥呼喚,讓范松我受不了,他一再想到底該怎么辦。
眼底下家里只剩下女兒一個勞動力,女兒當(dāng)初離婚,外孫女是她拼死拼命爭取過來的,笑笑的父親平常只送撫養(yǎng)費來,現(xiàn)在,笑笑的父親出國去,就像宇宙的加速回縮,自從笑笑鬧出這病,這龜孫子仿佛和地球都失去了聯(lián)系。
范松我打算去給莫小珍和女兒回家做點吃的,離開前,他把女兒叫到走廊上,把身上的工資卡交給女兒,同時對女兒說,我的事不要和你媽說了,我知道是誰。這錢我們先用著,不夠我再想辦法。眼下只能這樣。
女兒問,爸,那你以后怎么辦。那人怎么這么缺,關(guān)鍵時候使陰腳!
他媽媽的,叛徒!范松我心里罵道,腦子里開始徘徊外孫女的呼喚,他又要動情掉淚了。范松我拍拍女兒肩膀地說,不說也罷。我會要回來的,眼底下熬一天算一天,這是持久戰(zhàn),拉鋸戰(zhàn),笑笑只能這樣了,你還是得去上班,反正我不上班了,就由我來值班,事情總會好起來的。
就在范松我焦頭爛額的時候,他聽說老金因為腿傷住進醫(yī)院。老金這次沒有給他打電話,是莫小珍告訴的消息。要是以前,老金可是隔三差五一個電話給他打過來,說讓他去中央公園,順便聊聊天下下象棋,老金退休的那陣,老金才不養(yǎng)鳥的,養(yǎng)鳥臟,他兩有過約定:范松我退休后一定要陪他下盲棋。
范松我越發(fā)蹊蹺與堅定。呵呵,他媽媽的,叛徒到底是住進醫(yī)院來了。出巧的是,老金和外孫女同一個醫(yī)院。外孫女是九樓,老金是三樓。每天走出走進的,范松我認(rèn)為作為大半輩子的老朋友,決定順便還是去看他。
他陷入困惑后的目的變得非常明顯。
范松我給老金買了些梨子和蘋果,還有火龍果。火龍果是老金最愛的水果。老金在骨科病室,范松我到的時候,整個病室只有老金一個人,床邊也沒有他老婆和金雅致。老金兩眼茫然地盯著墻壁上的電視機,直到看到提著水果的范松我,他才把頭扭了過來,臉色有點錯愕。
范松我笑了笑說,我外孫女得了病,你不知道吧?她在樓上。
老金有點慌張地讓位給他坐,范松我直接坐鄰床上。
兩人很久沒有說話。
還是范松我打破寂靜,他嘮叨地說:他媽媽的,吃個蝦讓我受處分,不上班了,哪個龜孫子。嘿,龜孫子,操!抓住了我一定要讓他天天曬太陽。說到這,范松我的眼光利劍一般刺來,他問老金:
老金,我?guī)状握夷?,你去哪里了?/p>
老金沒有說話。老金的眼光像翻弄的湖水,一陣攪拌后回歸羞赧和平靜。這樣的老金確實生分了,像塊朽木的老金讓范松我很生氣。待老金翻身往垃圾簍吐痰,范松我一改往日的范兒,按耐不住情緒,翻山倒海:
我知道就是你,老金,操。
范松我兇的時候,老金只是看著他,沒有回話。他默認(rèn)了。
范松我想起外孫女在急救室可憐的樣子,他情緒激動,焦急起來。
你他媽媽的老金,恩將仇報,忘恩負(fù)義,你真不是東西!
老金一怔,臉色發(fā)紅。
你裝設(shè)針孔,我要殺了你!
范松我果斷地雙手過來擒住老金,他單腿跪到床上,將老金雙手翻弄,像軍事演習(xí)的套路,從后背死死掐住老金脖子。老金像要嘔吐的從嗓子里退出來呼吸,掙扎。范松我卻不一樣了,他這一路就像挑蝦,好不容易才把這根黑線挑出來,花費九牛二虎之力,他要掐死老金。
老金劇烈嘔吐。
你是……知識分子。
老金沒喊救命,無力的退出一聲。他雙眼圓圓地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球彌漫著恐怖、寒冷和慌張。老金沒有反抗。他本來可以反抗,用放任的方式提供范松我發(fā)泄的機會。
他媽媽的知識分子!你說你去哪了?
你是……老師。
我是醫(yī)生!
你是,小致的老師!
老金是竭盡全力說出來的。
這倒是讓范松我遲疑。早年的時候,他確實是老師,二十五歲的時候,他決定改行了,他遠(yuǎn)走高飛,重新啟程,考上醫(yī)學(xué)校,拿了醫(yī)生資格證。他來醫(yī)院前當(dāng)老師的經(jīng)歷,范松我對老金大略說過,也對金雅致提起過,老金才讓他當(dāng)金雅致的老師。
范松我開始喘息,青筋暴出。
老師就不能……殺人?
呃。
老金像塊磚頭,退出沒有反駁的回音。
這讓范松我回憶起老金原有的嗓音,讓他雙手開始有了松動。
你說……你到底說了什么。
老金終于反身,他面部潮赤,又“呃”地退出更大的一聲。好像被粗痰給卡住了。他身軀顫抖起來。就像一輛紅色的老式機器,因為身軀的龐大和氣管的憋屈,臉部更紅,氣管更加纏繞和堵塞。
你說,你到底說什么了。
我沒……說什么。
說說,快說,幾十年白認(rèn)識你!白眼狼!
……
叛徒!
你就沒當(dāng)過?在學(xué)校你就沒告過?
老金反擊,狠狠地詰問他。
空氣終于冷了淡了,學(xué)校?事實就在這,他遠(yuǎn)走高飛的原因在這。他也是叛徒,他來到這里,來到他們醫(yī)院,他有過背叛史的,他分配到那所技校第二年的時候,與一位剛結(jié)婚的女老師眉來眼去的,當(dāng)女老師的丈夫找上門來的時候,他背叛她了。總之二十五歲之前,他做出過出格的事情,與老金老伴一樣的,也許因為他們都還年輕。這點來說,他就像老金老伴,他和老金老伴是一樣的人,他們都犯過不可饒恕的錯誤。這些壓抑的憤怒的字眼,一起朝范松我低空掃射而來,范松我鎮(zhèn)住了,他的手松開了。
老金的質(zhì)問讓范松我啞然,他心虛,他慌了,那心虛像一瓶花,漂浮著,像散漫的光點,平鋪著,他確實當(dāng)過白眼狼的,現(xiàn)在,他的所有都讓鐵水融化了。他知道他的暴力使勁地砸下去,再用力點,放肆點,會要了自己的理智,要了老金的命,他感覺天花板開始墜落,殺了自己……他不想深究了,往臉上摸了把似淚又似汗的水。它模糊他的視線,他看見老金吊水的藥水袋快沒了,本能地想要拔掉藥袋,伸手過去,卻摁了門鈴。隨即,護士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邅頁Q藥,而他走到狹小的衛(wèi)生間,捂著皸裂的嘴,哭起來。
老金用床單掩著半邊臉,護士沒有注意到老金的變化,換完藥就走了。范松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眼淚很快就干了,老金圓鼓鼓的注目禮下,范松我用小青年才有的蔑視瞪著他,走向門去,砰的一聲,他粗魯?shù)仃P(guān)掉大門,去三樓外孫女所在的病房。
叛徒老金中風(fēng)了!范松我不知道是不是跟他有關(guān)。其實就是那天的晚上,范松我睡在醫(yī)院里,睡在外孫女笑笑的旁邊,暈乎乎的,只聽見醫(yī)院的上空先是有氤氳波動了下,亂糟糟的,像蝦跳,沉重的墨塊云集碾壓而來化入云煙,墨塊凝結(jié)。做夢的范松我還在想每一塊墨都要碾壓到老金身上才好。他心里,叛徒與老金劃了等號,他已經(jīng)黑了,跟他做朋友,不再屑于了,哪怕他是一只鳥,也黑得像烏鴉,范松我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直到差不多第三天,他才從莫小珍那得知老金病情陡變的消息。那幾天,范松我每天忙醫(yī)院看外孫女忙辦退休手術(shù),外孫女笑笑搶救過來后,病情平穩(wěn)了點,他才重新去想老金的事情。
那天在老金病房里和老金的對質(zhì),范松我自然想到對老金的虧欠。現(xiàn)在,追查變得絲毫不重要,范松我也沒了心情。對于他來說,這叫剝洋蔥,剝洋蔥拌蝦的功夫只能到這。范松我對金雅致順便也有了點理解,雖然他知道老金是為了金雅致,他和金雅致不再是師生,看來她還是沒有辜負(fù)他當(dāng)年教她詩詞。
那天,莫小珍來醫(yī)院,突然對他大呼小叫,說,老范老范,告訴你一件稀罕事!范松我狐疑地看她,莫小珍脫口而出,中風(fēng)的老金起草協(xié)議,要離婚!
老金起草協(xié)議要和老婆簽訂離婚?這倒是匪夷所思,中風(fēng)后的老金采取的措施讓范松我沒有料到。范松我只能想,他吃蝦的事情是老金老伴唆使老金舉報的。至于老金中風(fēng)的原因,范松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也許受他老婆的刺激,也許還有金雅致的緣故。
那時,范松我本來想去外孫女笑笑住的醫(yī)院樓下看望老金,可是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們不再是朋友,老金中風(fēng)后不認(rèn)識人了。
后來,莫小珍又跟他說起一回老金的事,說中風(fēng)后的老金好像放棄了醫(yī)治的努力。老金在醫(yī)院的傳聞很大,在護士指導(dǎo)下進行康復(fù)訓(xùn)練,金雅致教他鍛煉,他是鍛煉了,但是摸不準(zhǔn)東南西北,神情是渙散的,好像提前死掉的樣子。
倒是三個月后的有天中午,范松我去醫(yī)院給女兒和外孫女送飯,走到三樓,他瞥眼過去看見了老金。準(zhǔn)確的說看見老金的背景。那已經(jīng)不像老金。老金在拐杖下,由金雅致攙扶,穿著那套條紋白色病服。當(dāng)感覺背后好像有什么東西望著他的時候,他是回過頭來了,可是眼睛像是空的,因為那渙散的渾濁變得不像有了眼睛。
范松我后來唯一一次見到老金,那天過后差不多一個星期的禮拜日,老金死了。老金的葬禮,范松我沒有參加。
范松我被人害的事情一波三折。一個下午,范松我拿起以前的鋁盒,他走到櫥窗前,又開始往盒里裝蝦。
你又要干什么!
莫小珍本來在發(fā)呆,回頭看見陽光里的他往飯盒里裝蝦,緊張起來。
范松我沒有說話。
惹得事還不多嗎?莫小珍問。
莫小珍的意思是要他別吃蝦了,生怕他又惹出什么禍來。范松我沒有理睬,裝了差不多有中盒那么多。莫小珍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開,沒來搶他的飯盒。范松我已經(jīng)被單位干掉,再也鬧不出事來,莫小珍還想到一種情況:現(xiàn)在到了外孫女情況越來越不好的期間,外孫女笑笑要吃蝦,他應(yīng)該是給笑笑送蝦去吧。
范松我吃蝦,結(jié)果吃掉了工作,這一年多來,女兒一有上班,服侍工作便交給了他這個身體看起來還算硬朗的外公。
范松我用飯盒裝蝦,是要去看外孫女笑笑了。只是,笑笑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吃蝦,外孫女的病惡化得前所未有,范松我感覺外孫女要像一只將要凍僵的蝦,快要結(jié)蛹的蠶,快要把自己躲藏起來,不止這樣,她要化為游走的蝦,化蝶的蝦,而他心中的那只鳥早已振翅不見。他佝僂著,內(nèi)心絕望,痛心疾首,鋁盒裝的蝦原封不動,只能在病室擺擺樣子。
范松我在病室里掙扎地思考著外孫女,順帶思考著自己,現(xiàn)在遠(yuǎn)不止吃蝦那么簡單的事了。女兒叫了一聲爸,來頂替他值班了,女兒終于解救了他。
范松我就回家去了?;丶衣飞?,他又想起老金,老金葬在本市叫南山公墓的平民公墓,他出奇地想去看看,他繞道到了公墓公交站點,他下車去,步履蹣跚地走向公墓。
公墓區(qū),范松我找了半天,總算找到老金。
老金葬在不起眼的坡上,青色墓碑,墓碑上有照片,范松我撥開墓碑前的草,盤腿坐起來,將袋子里的塑料飯盒打開。他拎起煮好的蝦,一只只地展示,金燦燦的,黃嫩嫩的,蝦在陽光底下,像要把天空染成溫暖的橙色。空氣中有野山楂的氣味,他把一只蝦舉在老金墓碑前。老金的遺像看著他。
當(dāng)范松我把蝦倒在青草叢里的祭臺上,他吟了一句連他自己都聽不見的古詩,佝僂著撲過去,懷抱墓碑,沉重地哭起來??蘼暠l(fā)的時候,他呃地一聲,頓了下,因為聽到啾啾的聲音。他回頭,青青的叢林里有像畫眉的鳥跳上跳下,鳥像一支畫筆,在夢幻中畫著他們曾經(jīng)五彩繽紛的笑容。
范松我大叫了一聲,老金!
鳥兒不打招呼地飛走了。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