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明春
湯養(yǎng)宗是繼蔡其矯、舒婷和呂德安之后具有全國性影響的福建當代詩人。他在長達40多年的詩歌寫作歷程中,罕見地葆有一種持久而強健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不斷地尋求詩藝的自我挑戰(zhàn)和自我超越。湯養(yǎng)宗的詩歌作品從數量看并不算多,但在質量上潛心打磨、精益求精,為當代漢語詩歌寫作實踐提供了不少凸顯鮮明藝術個性的優(yōu)秀文本。在其詩學隨筆《“門”里頭的福建詩歌》一文中,湯養(yǎng)宗曾別具匠心地借用拆字法,對閩地詩人的精神特質做了一個十分精當的概括:“福建詩人似乎有一個不成約定的心理定勢,那便是更相信用自己的聲音說話,更相信作品的硬件,不相信名聲的軟件;更用力于對自己詩歌肌理的深入打造,用厚重結實的詩歌文本,來取得外界詩歌同行們的信任感?!T內之‘蟲吧,悶在里面心頭熱是自己的事,但聲音還是可以傳到外面的?!边@段話不僅是對福建當下詩歌發(fā)展整體狀況的精準描述,其實也完全可以看做是湯養(yǎng)宗詩歌寫作的一種自況。
作為一位生長在閩東沿海地區(qū)的詩人,湯養(yǎng)宗始終把海洋想象當做他詩歌抒寫的重要主題。在其早期作品中,海洋想象往往呈現為詩人對某個具象化的生活場景或情感事件的觀照。譬如,《船眼睛》一詩對年輕漁婦綿密情思的細致刻畫:“說有眼睛的船應該比小貓小狗更有靈性/說它過去不聽話那現在起就該聽話/說以后不要老是遲遲忘返/說也不要三天兩頭在夢里翻船/說從今起風暴會在他船頭讓路/說有這雙眼美人魚不敢來迷惑他/說她不再怕騙 她一切都會看見/說這是船的眼睛也是她的眼睛”,透過碩大的船眼睛,我們看到了年輕漁婦深邃而憂傷的守望目光,以及她對于愛情大膽而獨特的表達方式;《船舶洞房》一詩寫雖處于逼仄生存空間卻仍艱難伸展的蓬勃生命:“露出你礁盤般的男性來/露出你波浪般的女性來/帶著海給你的粗獷野性/無拘地發(fā)出你對生命渴念的呼吸/所有正常的顧忌在這里都拉斷了纜繩”,作者把海洋意象和性別意象巧妙地合二為一,對于野性生命的贊美躍然紙上。
如果說湯養(yǎng)宗早期詩歌中海洋想象的底色仍然是浪漫主義抒情話語,往往指向某個具體的現實情境,流露出某種悲憫情懷,那么,他近年詩歌中的海洋想象則帶有鮮明的形而上色彩,滲透了作者關于世界、生命的沉思。在這些詩中,湯養(yǎng)宗很少抒寫具體的海洋意象,而是常常直接使用“大海”一詞,使之成為一個與自我鏡像相互呼應的巨大能指符號:“只有大海沒有倒影,不要倒影,不要/用倒影看一看,自己的身體正朝東或者朝西/大山,城市,人群,獅子,甚至螞蟻/紛紛花開見佛,對著自己的影子/疑神疑鬼,心事里還有心事,并被問/這又是誰的身體,既要見如來,又想見所愛/只有大海走走停停,從不看自己的身影/也因為沒有,大聲說話,自己就是盡頭”(《只有大海沒有倒影》),在這里,大海已然超越于現實物質世界之上,成為理想的自我形象的最高象征。而在另一首短詩《三人頌》中,大海作為一個能指符號得到更為突兀的呈現:“那日真好,只有三人/大海,明月,湯養(yǎng)宗”,第二行中三個名詞的并置,一方面微妙地勾連起李白經典詩篇中的孤獨主題,另一方面又突出了抒情主體作為一個現代人所面對的存在與虛無的悖論。
湯養(yǎng)宗近年來的詩歌寫作值得注意的另一個特點,是他對口語寫作的有力實踐和深入思考??谡Z寫作是當下漢語詩歌寫作現場的一個聚訟紛紜的話題,相關的討論往往陷于兩個極端:要么過分夸大口語寫作的能量,甚至把它當作當前詩歌寫作的唯一出路;要么全盤否定口語寫作的存在價值,避之唯恐不及。湯養(yǎng)宗則從一個寫作者的切身經驗出發(fā),論述了口語寫作對于當代漢語詩歌寫作的多種藝術可能性:“要真正意識到口語的好,是我們必須具有夠得著的使用好口語的能力。應該說,口語擁有更多隨意性的小腳,在書寫的看住與放縱間,它極容易造成語義表層的平庸化與散文化。如果我們不能認識并應用好它的鮮活、多變、自我生長的特點,給予相應的敘述策略,鋪開口語開闊、多維、復雜、鮮活的多向性,我們就無法還原它作為人類最廣泛使用的內在豐富性,建立起與之相互對接的意識關聯域,展現它詩性的遼闊的自由度,使口語寫作真正進入書寫的自由狀態(tài)?!保ā段覀兿嘁罏槊目谡Z與讓我們重新說話的口語》)顯然,湯養(yǎng)宗的這個觀點不僅具有濃厚的思辨色彩,也具有很強的實踐性。事實上,他的詩歌寫作實踐也呼應了他的觀點。我們在《一個人大擺宴席》一詩里不難找到這種呼應關系:“一個人無事,就一個人大擺宴席,一個人舉杯/對著門前上上下下的電梯,對著圣明的誰與倨傲的誰/向四面空氣,自言,自語/不讓明月,也決不讓東風/頭頂星光燦爛,那是多么遙遠的一地雞毛/我無群無黨,長有第十一只指頭/能隨手從身體中摸出一個王,要他在對面空椅上坐下/要他喝下我讓出的這一杯”,這首詩的抒寫無疑充分地體現了口語的自由和鮮活,但作者并沒有完全放任這種自由和鮮活,而是通過書面語詞的嵌入、詩歌情境的區(qū)隔和抒情節(jié)奏的把控,使這首詩關于自我主題的表現顯得豐富而充滿張力。
總之,湯養(yǎng)宗近年的詩歌寫作顯示了一條詩藝探索的上升路徑。當然,這種上升是曲折而艱難的,但我們相信湯養(yǎng)宗的詩歌寫作在未來仍能保持上升的態(tài)勢,為讀者帶來更令人驚艷的語言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