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春天,只落下一場雨,地里的草就長瘋了,總也挖不完。
每天早晨,太陽還沒出來,父母就戴上草帽,扛起鋤頭,下地去挖草。我躺在床上,聽見院子里叮叮當當?shù)捻懧暎狡鹕?,隔著綠色的紗窗朝院子里看。姐姐正提著一桶拌好的豬食,朝豬圈走去。父親歪戴著草帽,那帽子上還掛著不知在哪兒粘上的一兩粒干枯的蒼耳,它們被清晨的露水打濕了,便不復生機勃勃的戰(zhàn)斗力,于是那些尖銳的針刺便軟了,塌了,在帽子上隨著父親的腳步,晃來晃去。
母親已經(jīng)走到門外巷子里了,忽然想起了什么,隔著墻高喊:哎,我說,背上糞箕子,拔點莧菜回來喂豬。
父親知道那一聲“哎”是指的他,也不吱聲,返身回到牛棚里,背起糞箕子就晃蕩著還在惺忪狀態(tài)的身體,出了門。
我聽著三頭豬呼嚕呼嚕擁擠著吃食的聲音,知道再睡下去,肯定會被姐姐吼罵連豬都不如,便乖乖地爬起來,走到寂靜的院子里,站在壓水機旁的石板上,用剛剛汲上來的清涼的井水刷牙洗臉。牽牛花已經(jīng)將藤蔓攀援到梧桐樹高高的枝杈上去,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照下來,那些紫色或者白色的花朵,便沿著樹干,一朵朵次第綻放。
一只已經(jīng)不再毛茸茸的小雞走過來,左一下右一下地啄食著什么。但是地上什么也沒有。我忽然想起來,應該去地里挖一些灰灰菜給它們補補營養(yǎng)了。
灰灰菜又鮮又嫩,小巧的葉子是雞的最愛,如果剁碎了拌進雞食里,它們能將小米扒拉出來,專門挑那青翠的葉子吃。喂豬我不在行,那是姐姐的專利,但是喂雞則不在話下。眼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想著很快它們就能下蛋拿去換錢,我的心里立刻升騰起父母見到玉米一車一車運回家時一般的喜悅。
于是我胡亂洗一把臉,便拿起尼龍袋子,去了自家田地。
路過燕麥家后墻的時候,我隔著灰撲撲的玻璃,看到她正在堂屋門口洗著大盆的衣服。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她的哥哥和老娘的衣服。她的后背用力地晃動著,好像她將所有的勁,都給了這一盆衣服。不,燕麥的力氣永遠也用不完,村里人都叫她“長工”,說她如果活在舊社會,一定是地主家最喜歡的仆人。燕麥當然不在地主家里,在還沒有出嫁以前,她的整顆心,都是屬于娘家的。至于出嫁之后,誰知道呢。
這個夏天,燕麥的哥哥見了誰都喜氣洋洋的。他們家窮,他快三十歲了,眼看著就要成為娶不上老婆的光棍,偏偏有這樣一個山村里,住著一戶人家,也有一兒一女,而且,跟燕麥家一樣,兒子未娶,女兒未嫁。當然,更重要的是,那家人也一樣很窮,諾大的院子里,除了落地就長的野草,看上去有生機一些,處處都是破敗的痕跡。人們都懷疑村里的媒婆跟孫悟空一樣,有一雙能飛到云端眺望的眼睛,否則怎么就從十里八鄉(xiāng)挑中了這兩戶人家聯(lián)姻?而且,還不是一對,是兩對。燕麥嫁過去做人家媳婦,燕麥哥哥則娶人家女兒做老婆。這聽起來真是一對好姻緣,我?guī)缀醵寂沃缘窖帑溂业南蔡橇?,可是,人們都紛紛說,可惜了燕麥,那家的兒子腦子有點傻。媒婆嘴里能跑馬,順口扯謊,嗐,就是有點笨,過日子嘛,要那么聰明干什么,反正公婆也還不老,能幫上忙,燕麥啊,吃不了苦。
可是連我都知道,傻和笨不是一個意思。村里的二傻子每天流著哈喇子在大街上溜達,有時候還跟我們小孩子一起追著鵝跑,或者攔住一個人嘿嘿傻笑,犯了瘋病,操起棍子連爹娘都打。而外號叫“朽木疙瘩”的長山,什么農(nóng)活都笨手笨腳,被人笑話,可是卻脾氣好,孝敬爹娘,見人就笑,就連小孩子都喜歡跟他在一起玩。婚喪嫁娶,他不會做飯,卻永遠都是蹲在灶房門口燒火的好把式。
燕麥命真苦,做姑娘時,在家里當長工,以后當了人家媳婦,卻守著個傻男人,給人家當牛做馬。村里人都這樣背著燕麥家說。說完了又嘆氣,唉,還不是為了給她哥哥換個媳婦,否則,就他們家窮得叮當響,老娘病秧子,老爹人早逝,又一分彩禮都給不了,就是個聾子啞巴瘸子傻子也不愿意嫁給她哥吧!
這些話,不知道燕麥有沒有無意中聽到。又似乎,她并不怎么在意。就像田間地頭的一株野草,并不在意被人何時拔掉,離開泥土,也不在意被隨手扔到哪兒。似乎,不管扔到哪里,只要還沾著一點泥土,即便是借著清晨的一滴露水,她也能重新挺起腰桿,日復一日地活下去。
但我卻在燕麥換親的消息傳出后,就總想著去看一眼她。有時候我站在他們家門口,像個要飯的,倚在坍塌了一半的泥墻上,看她在院子里永不停歇地忙著。有時候,我在她去割草的路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也不說話,就是跟著,看著她的影子在日頭下曬著,一會變長,一會變短。她的頭發(fā)有蓬松好看的卷,好像貼畫上明星們被燙過的大波浪。燕麥其實是個漂亮的姑娘,如果沒有她的哥哥,她一定可以嫁個好人。我一邊在后面跟著,一邊這樣胡思亂想。她會忽然間回頭,看著我一臉驚愕的樣子,便笑起來。但更多的時候,我就像現(xiàn)在這樣,在去拔草的路上,站在他們家后窗下,踮起腳跟,透過玻璃,看著她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就像,我在露天電影院里,窺視著屏幕上別人的秘密。
父母在田地里,彎成了一張弓,不停地挖著草。玉米已經(jīng)沒過人的大腿,于是那把鋤頭便像是滿蓄著力量,隨時準備射向深藍色天空的利箭。我總懷疑泥土是聚寶盆,上面可以生生不息地孕育著莊稼和野草。在肥沃的土地上,野草和莊稼幾乎像是在進行一場生命的爭奪戰(zhàn),你擁我擠,瘋狂蔓延。馬蜂菜,莧菜,灰灰菜,是野草中的螞蟻,以數(shù)量龐大占據(jù)田間地頭,多少鋤頭都鋤不干凈。好在它們是牛羊豬們的最愛,就是人,也喜歡吃馬蜂菜餃子,喝莧菜糊豆粥,嚼灰灰菜窩窩頭,所以它們也還算有用,人在鋤地的時候,并不會因為它們搶占了莊稼的肥料,而心生怨恨。但是像牛筋草之類的頑固狗皮膏藥,人就會除之而后快了。牛筋草的根基極其牢固,即便在沒有營養(yǎng)的沙土路上,它們也能牢牢地將根基朝地下扎去,什么都不能阻礙它們無窮的力量。若想徹底拔掉它們,單用手需要耗費很大力氣,它們長得五短身材,怕是你拽著草莖,一屁股累倒在地上,也損傷不了它們絲毫。所以必須用鋤頭朝地下深挖狠刨,才能真正斬草除根。
但牛筋草是除不凈的,它們即便在人煙稀少的荒蕪之地,也能強勁地生長。如果無人管理,莊稼和牛筋草之間爆發(fā)大戰(zhàn),牛筋草肯定是贏定了的。不等莊稼從泥土里吸取養(yǎng)分,牛筋草就用發(fā)達的根系,搶先一步將肥料掠奪干凈。沙石路上什么肥料也沒有,人還推著板車軋來軋去,但照例不影響牛筋草在其上橫行霸道。我看到它們短而粗的莖葉,鋪展在大地上,總想起千萬個短腿的巨人。
不過牛筋草終究沒有蒼耳和蒺藜更惹人煩。它們完全無用也就罷了,還時不時給人手腳帶來傷痕。某些愛惡作劇的小男孩,最喜歡摘下一把蒼耳來,嘩一下甩到女孩子頭上去。于是,等到所有的蒼耳從頭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來,可憐的女孩也基本變成了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小瘋子。蒺藜也暗藏殺機,拔草的時候一不小心,抓了下去,手上定會傷痕累累。羊在溝里鉆來鉆去,出來的時候,滿身都是蒼耳。秋天里,蒼耳就靠著人和牲畜,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外一個地方,而后落地生根,傳宗接代。一枚蒼耳或許行過的路途,比一個村莊里老死的人都更遙遠。一株蒺藜的內(nèi)心世界,一定比人類還要脆弱,所以才需要渾身長滿了針刺,借此保護自己。
我不喜歡這些外表堅硬的野草,我在拔灰灰菜的間隙,更愿意摘下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借著風的方向,將它們吹出去。蒲公英會跟著風,飛得很遠很遠,一直到我不能想象的遠方,我想那一定是世界的盡頭。我甚至希望自己也變成一朵蒲公英,帶著小小的希望的種子,飛往理想的夢幻之地。有那樣一個瞬間,我還羨慕即將出嫁的燕麥,我想她能很快借助結(jié)婚,走出小小的村莊,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盡管,她的后半生或許永遠走不出新的村莊??墒俏?,還要一年一年地在村莊里待下去,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離開我從未愛過的村莊。我當然做不成鳥兒,那么就做一株蒲公英吧,只要有風,就能飛上天空,注視這片貧瘠的大地,一直飛,一直飛,總有那么一片沃土,花兒遍地,樹木茂密,溪水淙淙,于是我便停下腳步,落地生根。
這樣的幻想,很快會被父親的一聲大吼,給瞬間打回現(xiàn)實:就知道玩,大半天才拔這么一把草,家里雞都餓死了!我手里正握著一把野雞冠花,蹲在草叢里看兩只七星瓢蟲打架。我甚至還用草莖撥開它們,可是沒想到它們立刻又飛奔向?qū)Ψ?,拼命扭打在一起。多虧父親,不僅讓我嚇得渾身一哆嗦,將野雞冠花扔到地上去,就是兩只瓢蟲,也不再戀戰(zhàn),倉皇逃入亂草叢中。
燕麥恰好背著糞箕從我家地頭上經(jīng)過,她的身后,跟著一只土黃色的老狗,那是他們家的大黃。
見到父親,燕麥站住,微笑著夸我:你家二姑娘真勤快啊,都能打草了!
父親嘴笨,嘟囔一句:嗐,她能干啥,就出來玩罷了。
隔著老遠,母親卻直起腰來,朝燕麥喊話:她要像你這么能干就好了!我們就什么也不用愁了!哎,你這一出嫁,誰還能那么精心地照顧俺大娘。
燕麥一定沒想到母親會三言兩語就扯到她的身上。她還是個未出嫁的容易害羞臉紅的姑娘,聽到不知是夸她還是提醒她即將嫁給一個傻男人的話,她一時不知道怎么反應,竟是蹲下身去,將那一束散落在地的野雞冠花拾起來,又拔下一根狗尾草,一圈一圈地扎好,而后微笑著遞給我:知道這叫什么花嗎?
我撓撓頭,看父親已經(jīng)拐進了下一條壟溝去挖草,便小聲道:我知道,這叫野雞冠花。
她笑起來:那是它的小名,就像你的小名叫二妮子一樣。
我覺得好玩,便問她:那它的大名叫什么?
昆侖草,好聽嗎?她歪著腦袋笑問我。
我沒有回她,我被她馬尾上的幾朵玻璃海棠吸引了去。她看出來,便抬手摘下其中的一朵,插在我的耳畔。我害羞起來,低下頭去。她則溫柔地摸摸我的腦袋,而后起身,背起糞箕,遠遠地跟母親打一聲招呼,又扭頭喚一聲“大黃”,便沿著田間小路,去往自家的田地。
我很想追上燕麥,讓她帶著我,去采摘和昆侖草一樣有著好聽名字的野花。我還想跟她去果園里挖草,在大樹下乘涼,到河邊去捉魚。如果她不喜歡我跟著,那我就變成他們家的那條大黃狗,癟著肚子,拖拉著腿,小心翼翼地跟著她的身后。我什么也不說,就只跟著她,穿過樹林,經(jīng)過瓜田,趟過河水,最后走到南坡的高地上去,站在那里,深情地俯視整個的村莊。
我不止一次地注意過,燕麥在高高的坡上,像一株柔弱的樹苗,站在風里,注視著我們的村莊。有時,她也會背轉(zhuǎn)過身去,朝著遠方眺望。我猜那里是她即將前往的地方。遠方有什么呢,除了大片大片的田地,或者蜿蜒曲折的河流,我完全想象不出。而想到燕麥通過嫁人,就能夠抵達神秘遼闊的遠方,我就恨自己長得太慢。我真希望一夜睡醒,就跟燕麥一樣,有著秀美的身材,明亮的額頭,閃爍的雙眸。我要跟著她去遠方看一看,就像一枚蒼耳,在秋天落到人的身上,并跟著他走遍蒼茫的田野。
可是,這所有的想象,都被眼前的事情打斷。母親將地里挖出的馬蜂菜、莧菜和灰灰菜,一股腦全抱出來,裝入尼龍袋子里,而后朝我一丟,不耐煩地訓道:你這一上午,到底干了點啥?就在這里采花看螞蟻了,還不趕緊背上回家喂雞去!
我瞥一眼已經(jīng)快要看不見身影的燕麥,背起袋子就溜。走了幾步,又返回身,趁母親不注意,縮身撿起地上的那一束野雞冠花,就飛快地跑回家去。
我牢牢地記下了那束花的名字,它叫昆侖草,是一種會開花的野草,或許,是順著風,從一個叫昆侖的地方,吹來的草籽,來到我們的村莊,就落地生根,并有了新的名字。就像,即將遠嫁的燕麥,抵達另外一個遙遠又陌生的村莊,也會被人忘記了名字,改叫其他的稱呼。
天氣慢慢熱了起來,人們便只在早晨和傍晚下田挖草。玉米開始吐出紅白色的須,人扛著鋤頭走進去,便消失不見。我在田間玩耍,偶爾看見玉米地里,忽然鉆出一個人來,會嚇上一跳。風吹著大片的玉米地,嘩啦嘩啦地響著。整個世界在蟬鳴聲中安安靜靜的。被玉米遮掩住的野草,見不到陽光,卻照例瘋狂地生長。有時田旋花的藤蔓,還會高高地纏繞到玉米上去。我很長時間看不到父母,就趴在地上,順著空隙一壟一壟地看過去。等看到父母穿梭走動的雙腳,才會放下心來,知道他們沒有被想象中的妖怪擄走。
有時候,打南邊的高粱地里,會走出一胖一瘦兩個女人,她們說著閑言碎語,嘻嘻哈哈地從我身邊經(jīng)過。
胖女人說,聽說燕麥的哥哥去山地里送彩禮了。
燕麥家窮得叮當響,要不是用燕麥換過去,燕麥哥哥這光棍是打定了。瘦女人接過去說。
可不,電視機、縫紉機、洋車、手表,四大件他們家哪個也拿不起。如果不是把燕麥天天挖草養(yǎng)大的兩頭大肥豬給賣了,燕麥家的臉面,丟大發(fā)了!
唉,可憐的燕麥,給哥哥換回個老婆,自己一分錢嫁妝也沒有,她還不如她養(yǎng)的肥豬值錢哩,就這么著把自己的一輩子給賤賣到山里去了。
賤賣也沒什么,關鍵是山地里那男人,聽說啊,腦子一犯病,能把他娘都往死里打……
兩個女人說著燕麥家的閑話,慢慢經(jīng)過我的身邊。兩只蟋蟀不知何時蹦到我的面前,又不知為了什么,一個跳上另外一個的脊背,拼命廝打起來。它們打得快要暈眩過去了,其中一個拽掉了另外一個的觸須,另外一個則將對方的大腿死死咬住不啃松口。我忽然間生了氣,忿忿拔起一根馬唐草的莖,將它們挑撥開來。兩只負了傷的蟋蟀,很不情愿地停止了戰(zhàn)斗,一東一西地消失在茂密的玉米田里。
我看著地上殘留的蟋蟀細長的觸須,一時間有些茫然。我的雙腿也麻木起來,想要起身,最后卻一屁股蹲坐在一叢貓眼草上。
回來的時候經(jīng)過燕麥家,見她和村里的大勝正在用石灰泥墻??煲哪鄩Γ阋话胧谴匦碌陌?,一半是黯淡的黃。天熱,大勝起初還穿著白色的背心,并時不時地撩起背心擦額頭滴滴答答的汗水。后來,他嫌棄麻煩,干脆脫了背心,隨手丟到墻頭上去。知了在樹上低一聲高一聲地叫著,有時候那叫聲稀稀拉拉的,不成調(diào)子;有時它們又像約好了似的,忽然間集體鳴叫,密集得猶如夏天里一陣疾風驟雨。大勝不管這些,蟬鳴聲即便塞滿了他的耳朵,他也能猶入無人之境,專心致志地抹著墻灰。燕麥的哥哥去了山地,一走要幾天,可是墻灰卻是不能不抹,否則過不多久,媳婦娶進門來,娘家人來了,看著像個笑話。
燕麥也跟在大勝后面一聲不吭地干活。大勝比燕麥大不了幾歲,于是經(jīng)過的人看見了,站在當街,瞧著矮矮的墻頭上,露出來的兩個人頭,便笑。卻也不說笑什么,有一兩只狗撕咬著叫囂而過,人便瞅著那狗,笑得更厲害起來。老娘們不管這些,她們從來不知道含蓄是什么,于是便沖著墻頭調(diào)笑:大勝,好好干,干好了燕麥哥哥也給你從山地里領個水靈靈的媳婦來,那樣啊,你會比現(xiàn)在干得還他媽帶勁!
大勝不吭聲,卻是接過身后燕麥遞過來的一杯涼了的釅茶,一飲而盡。燕麥也不可吭聲,好像繡花似的,學著大勝的樣子,上下左右地細心抹著。調(diào)笑的老娘們覺得無趣,嘀咕一聲:我看兩個人都在想著美事呢,可惜啊,過不了多久,怕是這輩子連面也見不上嘍!
天響晴響晴的,狗囂叫一陣,嗓子里冒火,也就停了。路過的人,站著看一會大勝抹墻的手藝,和小媳婦似的跟大勝并肩干活的燕麥,覺得太陽有些毒辣,也背著手,低頭瞅著自己的影子,一顛一顛地走開了。
于是大太陽下,好像整個村莊里就剩了大勝和燕麥。當然,還有站在門口裝作看螞蟻的我。偶爾,有一絲風吹過,燕麥家的房頂上,長年累月生長著的狗尾草,便會搖來晃去,好像在跟風說著誰家的閑話。燕麥和大勝臉上的汗水,正以同樣的步調(diào),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房間里傳出燕麥長久臥床的母親,有氣無力的一兩聲咳嗽。此外,便什么聲息都不再有。
如果燕麥能夠嫁給大勝的話,那該多好。我看著兩只奮力搬著一塊麥粒的螞蟻,忽然間這樣想。想到這些,我抬起頭,偷偷去看抹墻的兩個人,我發(fā)現(xiàn),燕麥的臉,竟像新娘一樣紅紅的,好像,她窺見了我心底的秘密。
燕麥家的三面圍墻,全部抹完之后,院子便像樣起來。燕麥又很認真地將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她還用磚頭砌了一個花池,里面移植了幾株月季,于是這紅的黃的白的粉的花朵,一下子讓庭院有了生機。燕麥愛美,有時會摘下一朵,夾在馬尾辮上,出門的時候,她忘了取,就有小孩子在后面跳著喊:新娘子來嘍!路邊的大人們聽了便笑,燕麥于是害羞起來,匆匆走幾步,拐過一個墻角,便將花取下來,放進了兜里。
我知道燕麥要去割草喂牛,于是便磨磨蹭蹭地跟在她的后面,一起朝南坡走。大勝家在村子的南頭,大勝娘生大勝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于是大勝便和爹相依為命。但凡路過大勝家,只需隔著低矮的墻頭朝垃圾場似的院子里看一眼,就能看出這一家沒有女人。沒有女人的家,媳婦不好找,村里媒婆都不愿意替大勝操心。盡管大勝有的是力氣,能吃苦,能干活,可還是沒有人家愿意讓自己閨女嫁過去,伺候兩個邋里邋遢的男人。大勝話不多,沒人介紹,便野草似的悶頭活著,在大太陽底下趕著牛車,一天天沉悶地穿過村子。
我和燕麥經(jīng)過大勝家門口的時候,大勝正蹲在門口抽煙。大勝抽煙的姿勢很像個男人,他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在煙霧中籠著,于是整個人都虛幻起來。起初,大勝的視線,是看向遠方的。等到燕麥經(jīng)過,他忽然間肩膀抖了一下,倏地起身,將煙扔到地上,低頭用力地捻著,好像要將那截煙頭捻進大地的深處去。他始終沒有抬頭再看我們一眼。而燕麥,卻跟我一樣,扭頭看了大勝一眼,而后又快步地向前走去。一直到最后,燕麥終于甩掉了我。我回頭,看到大勝家的門口,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好像,大勝從來就沒有在那里出現(xiàn)過。
燕麥家的院子修整完后,村子里再也沒有人去開燕麥和大勝的玩笑。燕麥即將嫁人,而大勝窮光蛋一個,看樣子將跟他爹一樣,朝光棍的路上狂奔。在熱鬧的婚禮尚未到來之前,燕麥開始跟村里同齡的姑娘們拉開距離,每天一個人去地里挖草。而且專門撿人少的時候出門,好像這個生養(yǎng)她的村莊,成了她即將前往的埋葬下半生的地方。我?guī)状慰匆娧帑湵持S箕,沿著墻根低頭快步地走,走到田間小路上的時候,她才會放松下來,取下鐮刀,搭起手背,看一眼熱氣騰騰的遠處的田地和果園。
燕麥在地里彎腰割草的時候,有時候會唱歌,我許多次聽見她的歌聲從蘋果園里輕煙一樣徐徐地飄出。那時,人們都沉睡在濕熱的夢中。我不喜歡午休,就去樹林里捕捉知了。歌聲傳來的時候,知了似乎羞愧了一樣,會忽然間弱下去,好像琴弦有那么一刻,斷掉了。于是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只聽得見我的雙腳踩踏在陳年落葉上的窸窣聲,或者毛毛蟲自闊大的梧桐樹葉間,將黑色的糞便啪嗒一聲甩落下來的輕微聲響。燕麥的歌聲也就在這樣無邊的寂靜中,溪水一樣在空中流淌,穿過棉花,撫過高粱,越過野蒿,飛過果園,飄過屋檐,抵達空空蕩蕩的大道。村莊里什么人也沒有,連狗都在熱浪中蹲下身,瞇眼睡過去了。我側(cè)耳聽著那歌聲飄來蕩去,好像幽靈。我很想隨便找一片草地躺下來,在燕麥歌聲的撫慰中睡去。
我果真睡過去了。夢里我跟著燕麥一直走,一直走,向著無盡的遠方。我們穿過無數(shù)的村莊,可是燕麥從來不在任何一個村莊里停留。似乎她是大地上一株流浪的野草,只想生長在空曠的山野。于是我們便沿著河流向前。后來,我們便飛了起來。燕麥牽著我的手,越飛越高,直到村莊和山野都成了一片空茫。我們的身邊,簇擁著大片大片的云朵,它們那么柔軟,輕盈。忽然之間,風停止下來,我和燕麥迅速地下墜。只是,燕麥向北,我向南,我大叫著,呼喊著燕麥??墒?,她卻什么也沒有聽見似的,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云霧之中。而我,則朝著村莊一頭栽了下去。
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從倚靠的麥秸垛上側(cè)身滑倒在地上。我的唇邊滿是泥土和沙子。我用袖子擦擦嘴,看到罐頭瓶子不知何時被我踢倒,而那幾只知了,也撲棱著翅膀飛到不知哪里去了。
燕麥出嫁的日子終于來了。那晚,人們熱鬧得好像過年。村子里很少同時辦兩件喜事,于是男女老少都涌到燕麥家?guī)兔?。男人們幫著給娶老婆的燕麥哥哥支宴席,桌子椅子擺滿了庭院,瓦斯燈都掛到了樹上去。女人們則喜氣洋洋地進進出出,幫著燕麥整理出嫁前的行李。除了兩床棉被,燕麥幾乎沒有嫁妝。就那兩床有鴛鴦戲水的大紅色棉被,還是燕麥自己一針一線做下的。于是燕麥就像被這個家潑出去的水,收拾了舊衣衫,卷了鋪蓋卷,被女人們胡亂打扮一下,便扶上了借來的拖拉機,擠在后車廂的小馬扎上,突突突地離開了家。
我和幾個小孩子追著拖拉機跑,誰也沒有我跑得快,好像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了翼翅。我嗅到了燕麥身上好聞的雪花膏味,那香味在暗夜里飄出了很遠,就像燕麥的歌聲。我飛快地跑啊跑,我覺得我很快就要抓住燕麥火紅色的新衣了,那是燕麥穿過的最漂亮的衣服。夜晚的風有些涼,燕麥在那團火紅里緊縮著身體。我多么想像夢里一樣,牽著她的手,將掌心里的溫度,傳遞給她。我想我一定要抓住燕麥,阻擋她前往那個遙遠陌生、即將老死在那里的村莊。我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重,風呼呼地在耳邊響著,好像我已飛離了地面。我將所有的孩子,都遠遠地落在了后面。除了夜晚的風,我什么都聽不到了;包括啞掉的蟬鳴,斷續(xù)的蛐蛐的叫聲,草叢里蟲豸蠕動的聲音。我看見拖拉機上的女人們,都在指著我大笑,燕麥也在沖著我大喊??墒俏沂裁匆猜牪坏健N抑幌肱埽瑠^力地跑,一直跑到可以抓住燕麥的手,帶她飛上漆黑的夜空。
可是,最終,我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而拖拉機,也飛快地拐過大道,消失不見,只留下突突突的響聲,隔著已經(jīng)成熟的靜默的高粱,在夜晚的村莊里久久地回蕩。
而那束我在日間采摘下的蒲公英,等不及我追趕上遠嫁他鄉(xiāng)的燕麥,就已經(jīng)枯萎掉了。
我像一株根莖發(fā)達的野草,匍匐在大地上。我閉上眼睛,聽見大地的深處,正有千萬株蒲公英,在瘋狂地向上生長,怒放,成熟,而后匯聚成一朵巨大的降落傘,帶著我,飛上夜空。
我在浩淼的夜空中,又聽見空靈的歌聲,流淌過整個的大地。
那是燕麥的歌聲。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