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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溪南八景圖》諸問題

2018-12-03 03:39朱良志
中國書畫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八景石濤張大千

◇ 朱良志

上海博物館藏《溪南八景圖》冊(現(xiàn)存4開),是石濤傳世重要作品。圍繞它的收藏曾有很多故事,此作涉及石濤生平中一些重要事件,也有不少由此衍生的仿作和偽作。

一、《溪南八景圖》冊的由來

豐南,是江南徽州府歙縣(今屬安徽)的一個(gè)村落〔1〕,人文薈萃,民風(fēng)古淡淳厚。山村有一溪相貫,溪名豐溪,所以豐南又稱溪南。溪南因在豐溪之畔,又有“溪頭”之稱(如石濤有“我愛溪頭吳處士”詩)。溪南在歙西,故又有西溪之稱。石濤說:“我生之友交其半,溪南潛口汪吳貫。”石濤一生與這個(gè)美麗山村緣分很深,曾在此地朋友家中居住有時(shí),他的很多作品與這個(gè)桃花源般的世界有關(guān)。溪南更是藝術(shù)收藏重地,這里的大戶家家有收藏,很多膾炙人口的書畫名跡藏于這文雅之地。

“溪南八景”之名始于元吳希德。希德,字仲舉,豐南人。曾作《溪南八景記》〔2〕,他為這美麗山村中的名景命名,八景分別是祖祠喬木、梅溪草堂、南山翠屏、東疇綠繞、清溪涵月、西隴藏云、竹塢鳳鳴、山源春漲。希德號梅溪居士,他將其所居稱為梅溪草堂,《溪南八景記》中寫道:“予學(xué)文修行,隱處精舍,臨梅之旁,因予號,題曰梅溪草堂。”希德對每處景點(diǎn)的特點(diǎn)都有具體描繪,這為祝枝山作《溪南八景詩》、石濤作《溪南八景圖》冊提供了基礎(chǔ)。

祝枝山(1461—1527)與溪南有密切關(guān)系,他是溪南吳氏之外甥。明末清初吳其貞《書畫記》卷二《王叔明<幽谷古書圖>》一條云:“此圖購于歙之西山汪氏,余向聞之已久。故特去訪之。登其堂,堂曰西麓,是祝枝山題者,余詢其由,主人曰:曾祖號西山,延祝先生在此下榻二載?!弊Vι脚c吳希德后裔吳以睿有交。祝氏八景詩序言中稱:“余交歙吳君以睿久,凡其家先烈世華文獻(xiàn)之存,皆多識(shí)之,比者以睿出示所謂八景諸文……更為即題分賦歸之?!薄?〕祝枝山依希德《溪南八景記》之描繪,一一系之以詩,于是有《溪南八景詩》。

作為大書家的祝枝山,便將《溪南八景詩》書出。書法卷一出,即為人所喜愛。吳門王稚登等曾跋其上,溪南人更是視之為大寶。此卷入清后為溪南收藏家吳爾世所藏。宣城唐祖命跋此卷云:“此卷規(guī)模大令,神韻生動(dòng),故是能品。聞京兆為吳甥,又所詠八景,此吳氏之家珍也。流傳數(shù)十年。今歸爾世,其寶示之。頑鐵允甲。”〔4〕吳爾世(1623—1668)在世之時(shí),以此為家藏至寶。

石濤與吳爾世可能有交往,但沒有直接資料可以證明,但與其二子承勵(lì)(1662—1691,字懋叔,號南陔)和承勛(生卒不詳,故世早于承勵(lì),字銘卣)為至交,承勵(lì)之子與橋(字南皋,又字南高)也與石濤有很深的交誼。

祝枝山之書法墨寶為爾世一家之秘藏,爾世過世后,歸承勛、承勵(lì),承勛過世后,承勵(lì)藏之。1691年,承勵(lì)過世后,此寶物則續(xù)為其子南高所藏。南高藏此祖?zhèn)鲗毼?,不敢絲毫懈怠。《豐南志》記載一則南高談此書卷之語:

吳邑溪山之勝,得邀前賢,流連詠歌者,無如豐南為甚,祝京兆列為八景,各賦一律,辭條雅正,墨光映徹,遠(yuǎn)近傳播,人每以未得見為憾。墨跡久為先大父寶蓄。先君嘗欲勒石以公同好,而天奪之箕,其志未逮。聞暇展卷為之怵然,乃謀同心,按法上石,現(xiàn)任遺志庶幾續(xù)之,非敢博雅望也,賢者其鑒諸。吳與橋識(shí)?!?〕

南高跋語中言其父曾有勒石之愿。為了遂父之愿,于康熙庚辰(1700)年,為此做了兩件事。一是選最好的羅紋紙,請石濤依祝枝山《八景詩》作八幅圖。二是繼承父愿,將祝枝山八景詩勒石為記。其記碑刻之事云:“是刻成于康熙庚辰仲春,壬辰(1712)冬為雪凍折,復(fù)于次年仲秋月拔石重鐫,并識(shí)?!卑司霸姺謩e刻在四石上,今歙縣碑園中,僅見八景詩碑一塊,乃是1713年重刻品。石濤八景圖和八景碑都成于1700年春,石濤圖成在前,八景碑在后。

今石濤存世多件作品與吳南高有關(guān)。今藏于臺(tái)北故宮博物院的石濤《詩書畫三絕圖》,張大千《清湘老人書畫編年》錄此作,題作《冬瓜螳螂》,本是羅志希舊藏。此圖有畫與書兩段,繪畫部分款“庚辰夏日寄南高道兄清玩”。時(shí)在1700年。

《吳南高像》,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是石濤與人物畫家蔣恒之合作?!吨袊糯鷷媹D目》錄之,編號1—4767,題為《垂綸圖》。畫上題有此賦,后款云:“南高年世兄道引笑正,清湘大滌子濟(jì)?!弊髠?cè)小字款“云陽蔣恒寫”。又見汪研山《清湘老人題記》著錄。石濤以清雅小賦述之:

爽氣飄然,凝神怡悅。領(lǐng)長松之飛篁,臨秋水之清冽??祁^憶白眼之高人,懷抱具湖海之時(shí)杰。浩浩乎綸竿已拂,非樂魚而不屑;渺渺兮孰讓古人而定優(yōu)劣。噫,志意已潔,高山流水情難竭,貫古通今何分別。我知者希,豈敢決舌,行藏非可等閑說,日月易遷,正當(dāng)澄澈,人生行樂,休言虛設(shè)。

此畫此賦注滿了對老人之后人南高之憐愛之情。也是對這位后輩為人操守的勉勵(lì)。所作時(shí)間也當(dāng)在1700年前后。

石濤生平對祝枝山頗為傾情。華盛頓弗利爾藝術(shù)博物館藏石濤《祝枝山詩意》冊,12開,是其晚年杰構(gòu)。最后一開石濤題識(shí)稱:“清湘大滌子春雨中偶拈祝枝山題畫詩十二首,先書之以為畫筆引道。”此冊石濤閑來題枝山詩句為畫,表達(dá)他對藝道的體會(huì)。吳門書道圣手成了他藝道同路人。《溪南八景圖》拈枝山詩為畫,石濤將對詩人的傾慕、對這塊美麗土地的摯愛、對給他以太多關(guān)照的友人之回憶注入其中。

石濤的八景圖由于一一書京兆八景詩于其上,圖寫溪南風(fēng)物,從此與京兆書法卷一樣(此書法卷至今不知所藏),成為溪南人心目中的寶物??滴跻院?,此畫歸許華生,華生居唐模,與溪南毗鄰。今藏石濤八景圖后華生跋云:“予素愛石濤上人畫所藏卷軸頗多,出則載諸行笈,入則掛諸齋壁,未嘗一日離也。頃于吳子景怡案頭見石公所圖溪南八景頁,愛入骨髓,把玩移時(shí)。景怡曰:君其有畫癖乎?爰持以相贈(zèng)。予獲之,不啻錫我百朋。亟命工裝潢,什襲珍藏,以時(shí)省觀而自憙焉。抑因之有感矣。予先世系本唐模,與溪南接壤,村墟林壑,差堪仿佛。自高曾以下僑居維揚(yáng),家山家水,經(jīng)年罕到,回首梓桑,徒縈歸夢,安得好手如石公者一一摹寫以臥游乎?予且旦暮竢之。”

乾隆之后,此冊為一位蘇州知府、學(xué)者、大收藏家吳云所藏。吳云(1811—1883)也是歙人,字少甫,一作少青,號平齋,晚號退樓,生平好金石之學(xué),亦善畫,著有《兩罍軒彝器圖釋》《二百蘭亭齋金石三種》等。何紹基曾有《為平齋題溪南八景圖》二首詩云:“畫禪何處印高低,解道無題勝有題。指點(diǎn)東疇與西隴,是町畦處不町畦。”“歸安吳接歙西吳,世寶溪南八景圖。太息十年兵火后,幾家喬木不荒蕪。”此二詩見后之題跋頁。此畫很長時(shí)間不出吳家,至民國年間方為龐萊臣所藏。

二、《溪南八景圖》冊暨張大千之仿作

上海博物館所藏石濤等《溪南八景圖》冊,紙本設(shè)色,水墨8開,每開縱31.5厘米,橫51.8厘米。目前所裝裱的此冊,前有引首兩頁,第一頁為何紹基題“苦瓜真實(shí)妙諦”,款“平齋藏,子貞題”。第二頁為戴熙(醇士)題簽,篆“延陵世寶”四字〔6〕,款“咸豐二年正月,錢唐戴熙謹(jǐn)書”。下接八景圖,依次為山源春漲、東疇綠繞、西隴藏云、清溪涵月、祖祠喬木、梅溪草堂、南山翠屏和竹塢鳳鳴。其中在“西隴藏云”下石濤有題識(shí)云:

祝枝山先生賦歙西溪南吳氏八景詩,今南高以宋羅紋紙出案,索清湘大滌子寫其詩中之意云。庚辰上元前二日,青蓮閣。

分別鈐有“膏肓子濟(jì)”“瞎尊者”“清湘石濤”“老濤”“清湘老人”“癡絕”“前有龍眠濟(jì)”“搜盡奇峰打草稿”等?。▓D1)。

八景圖冊后接7頁題跋。首為孫枝蔚所書“溪南八景詩”兩頁,題:“《溪南八景詩》,次祝京兆韻,為爾世道兄作并正?!笨睢拔急钡軐O枝蔚具草”。孫枝蔚(1620一1687),字豹人,號溉堂,陜西三原人,清初著名詩人,工書法。溉堂書法不多見,此作書法勁挺有力,風(fēng)姿不凡,詩更清雅可玩〔7〕。石濤與孫枝蔚為詩友,但石濤作《溪南八景圖》時(shí),孫已過世。孫之《溪南八景詩》收于《溉堂前集》卷七,自注作于辛丑年(1661)。八景詩之書法當(dāng)是吳南高囑人與石濤此圖冊裝裱在一起的。石濤在《溪南八景圖》上以多種書體恭錄祝枝山《八景詩》于其上,使這件作品成為祝枝山、孫枝蔚、石濤三位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合現(xiàn)。

圖1-1 [清]石濤 溪南八景圖冊 31.5cm×51.8cm×4 紙本設(shè)色 1700年 上海博物館藏

圖1-2 張大千 仿石濤溪南八景圖冊 31.5cm×51.8cm×4 紙本設(shè)色 1700年 上海博物館藏

孫跋后依次有許華山、劉鼎臣、嚴(yán)源燾、許天球、曾熙、戴熙、湯雨生、何紹基、吳大澂、龐萊臣、張大千等11人跋文,時(shí)間順序上有錯(cuò)植,當(dāng)是后之裝裱者未省察所為。

在這些跋文中,畫家戴熙談到石濤此作藝術(shù)價(jià)值時(shí)云:“世稱麓臺(tái)嘗云:東南有清湘在。清湘恃高秀之筆,為纖細(xì),為枯淡,為濃煤重赭。麓臺(tái)鑒賞矜嚴(yán),數(shù)者當(dāng)非所取,不知何所見而推尊?今觀溪南八境,方識(shí)清湘本領(lǐng),秀而密,實(shí)而空,幽而不怪,淡而多姿,蓋同時(shí)石谷、南田皆稱勍敵,石谷能負(fù)重,南田能輕舉。負(fù)重而輕舉者,其清湘乎!”戴熙是清代中期之后最有成就的山水家之一,不僅筆墨深受石濤影響,尤其對藝術(shù)精神的理解頗有石濤的影子。

然而,上博所藏石濤《溪南八景圖》冊并非全璧,只有四幅,而祖祠喬木、梅溪草堂、南山翠屏和竹塢鳳鳴四幅是張大千仿作。前四幅題祝枝山詩之后,石濤均鈐有印信,而張大千仿作無石濤印章。其中在《南山翠屏》上,題詩后稍下有“張爰之印”,其他三幅大千仿作中,分別在邊際之處鈐張爰、大千居士、大千等印,而石濤的四幅中卻無大千印。

此中因緣,收藏石濤此冊的民國年間收藏家龐萊臣在跋文中有清晰交代:

此冊余于三十年前得自兩罍軒吳氏,為石濤平生杰作。丙寅之冬,張君大千曾借臨一過,前歲中日之役洵鎮(zhèn)淪陷,所存宅中書畫十去七八,事后檢點(diǎn),此冊僅存其半,而題跋具在,適大千自燕返滬,即矚其于臨本中補(bǔ)寫四幀,似與原本不爽毫發(fā),則八景缺而復(fù)全……因重裝識(shí)其顛末于后,歲在庚辰(1940)七月二十二日,虛齋時(shí)年七十有八。

據(jù)此跋,龐萊臣從吳平齋家藏中得《溪南八景冊》。1926年冬,張大千曾借出臨摹,后歸還萊臣。但在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中,1938年,萊臣所在的南潯淪陷,其收藏大半星散。戰(zhàn)事稍歇,他檢點(diǎn)收藏,石濤八景冊只存四幅,后后面幾頁題跋尚在。萊臣于是請張大千為之模仿其他失落之四幅。張大千根據(jù)自己以前臨摹此冊的臨本,為萊臣補(bǔ)全。此臨摹顯示出這位年輕藝術(shù)家卓越的筆墨功夫,真稱得上“世之仿石濤第一人”之美譽(yù)。鑒賞極精的龐萊臣也將“萊臣心賞”“虛齋秘玩”“虛齋珍賞”小印同樣蓋在張大千仿作上。今石濤此冊中的其他四幅作品及張大千曾借臨的八景圖不見傳世(圖2)。

曾經(jīng)因臨摹石濤騙過黃賓虹等大家的張大千在此作題跋中倒是謙遜誠實(shí),其跋云:

秀而密,實(shí)而空,幽而不怪,澹而多姿,清湘此境,豈易企及耶?□二月朔,萊翁道丈招游吳門,日夕出所藏名畫共欣賞,嘆為平生眼福得未曾有,最后復(fù)示此冊,以予所臨裝潢于后,雖萊翁不以珷玞見斥,而珠玉在側(cè),寧不令人自慚耶?展閱一過,汗透重襦矣。后學(xué)張大千爰拜識(shí)。

大千此作的確有很高水平,龐萊臣雖說大千仿作與石濤原作“不爽毫發(fā)”,但比較二人之作,還是有明顯差別。此屬石濤晚歲之作,其晚歲筆墨老辣縱橫中有平淡。大千仿石濤在壯年,時(shí)值壯歲的大千工致輕秀中多機(jī)巧。大千書法流便而滑利,石濤書法謹(jǐn)嚴(yán)中有從容。這件珍貴的山水冊,為我們鑒別大千仿作石濤作品,提供一個(gè)絕佳的參照對象。

三、《梅溪草堂圖》卷等偽品辨析

2009年北京中貿(mào)圣佳15周年紀(jì)念拍賣會(huì)有一件石濤《梅溪草堂》手卷,設(shè)色紙本,縱19厘米,橫93厘米,引首有日本內(nèi)藤湖南所題“清湘老人梅溪草堂圖,己巳五月,虎”。題在1929年。長卷起首處為書法,首行隸書“梅溪草堂圖”五字,上鈐“前有龍眠濟(jì)”白文長方印,下鈐“法本法無法”朱文橢圓印,稍斜。回行題祝枝山《梅溪草堂詩》:“君子高居澗水潯,小齋還筑傍瓊林??椿ê鲆娗だ恚嬉渍筇斓匦?。香蠟浮浮誰共味,寒(此處落一‘流’字)汩汩自成音。試看床上書連屋,莫道前人不遺金?!笨睢扒逑胬先藵?jì)”,款下鈐“膏肓子濟(jì)”(白)和“贊之十世孫阿長”(朱)二印。此畫未系年,若是石濤所作,從“大滌子”“阿長”等使用情況看,當(dāng)在1700年前后(圖3)。

圖2 溪南八景圖冊題跋

圖上依山水節(jié)奏另有題云:“東風(fēng)鎮(zhèn)日倚欄干,淺綠深紅取次攀。麥隴浪翻色袍綠,華鈿風(fēng)卷錦紋斑。依林僧寺青山繞,倚竹人家綠水環(huán)。趁取春光未狼藉,不嫌日日到花間?!笨睢盀閱柾は壬兕},大滌子阿長”??钕骡j“原濟(jì)”“苦瓜”連珠印。長卷之末鈐“大滌子”朱文橢圓印。

此手卷書法、繪畫都酷似石濤手筆,所鈐諸印也為石濤晚年常用之印。初看似為晚年石濤一件不錯(cuò)的作品,而且筆墨精細(xì),非草草應(yīng)付之作。唯覺色彩過于鮮麗,與石濤作品微別。而題識(shí)內(nèi)容也都有案可稽。石濤在畫《溪南八景圖》之外,有可能畫有類似的作品。第一段題識(shí)所書之詩就是《溪南八景圖》中石濤所書祝枝山此詩(只是其中落有一字,這在石濤作品中并不少見)。

第二段題識(shí)之詩乃南宋劉過《春游》詩,原詩“麥隴浪翻袍色綠”,此作“麥隴浪翻色袍綠”。石濤引古詩常有誤植,但像此情況卻不多見,因?yàn)槊黠@不合律。如“麥隴浪翻色袍綠”中的“色袍”,顯然不能與下句的“華鈿風(fēng)卷錦紋斑”的“錦紋”對仗。而所書劉過《春游》之詩又與梅溪草堂描寫沒有關(guān)系,似有畫蛇添足之嫌。這不免讓人生疑起來。

這第二題中款“為問亭先生再題”。博爾都(1649—1707),字問亭,石濤生平摯友,晚年石濤為其畫有大量作品。此作若是石濤所作,所贈(zèng)問亭,必是博爾都。梅溪草堂是江南徽州溪南的一處村居,石濤為何畫這樣的畫贈(zèng)給問亭?這是一處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處所。

《溪南八景圖》冊中“梅溪草堂”一圖為張大千仿作,原作不見流傳。龐萊臣說張大千仿得“不爽毫發(fā)”,也就是說,至少在形式上與原作是相似的。但對照《梅溪草堂圖》卷和八景圖冊中的《梅溪草堂》一圖,竟然毫無相似之處。倒是與石濤真跡《清溪涵月》一圖相似。

問題正由此暴露出來。石濤為何題寫祝枝山“清溪涵月”詩,畫的卻是“梅溪草堂”之內(nèi)容。如果石濤沒有《溪南八景圖》冊倒也可以理解,石濤明明在1700年作有此作。如果《梅溪草堂圖》卷是石濤所作,時(shí)間當(dāng)在八景圖之后,因?yàn)榇隧暦接袇悄细哒埵瘽靼司爸??;蛟S有這樣的可能,就是石濤在受南高之請前就有依祝枝山八景詩作八景的沖動(dòng),但又怎么在今傳《溪南八景圖》冊出現(xiàn)之前,就有模仿的作品?

石濤的確有將一幀冊頁或立軸改寫為長卷的現(xiàn)象,但這件作品中所顯現(xiàn)的問題卻與之不同—這是一件徹頭徹尾的依樣畫葫蘆之作,不似上舉張大千臨摹石濤八景圖中的四幅,那是“仿”,此為偽托。

此手卷完全仿照石濤真跡《清溪涵月》:江對面的樹也是兩棵,橋邊有一抹煙景,橋頭有兩人相遇,橋之中段有二人坐下休憩,觀看兩邊山光水色,橋的這一頭,前后幾棵老樹下,房屋若隱若現(xiàn),其中有樓閣躍出,大小位置等,幾乎一模一樣。顯然,《梅溪草堂》手卷是石濤《清溪涵月》原作的復(fù)制品,只是將原來的冊頁變成了橫幅。

再看第一段題識(shí)之書法,與張大千所臨石濤《梅溪草堂》詩的書法風(fēng)格相近,起承俯仰,極力模仿其態(tài)。

《梅溪草堂圖》卷非石濤所作,石濤不可能創(chuàng)作一件新作品,還需要尺寸臨摹自己以前之作品。此手卷是對石濤《清溪涵月圖》的模仿。內(nèi)藤湖南得此畫在1928年前后,此前該畫藏龐萊臣處,張大千曾借出臨摹,他有這八開冊頁的臨摹完整本,張大千具有模仿此畫的條件。從圖中書法等因素看,模仿者當(dāng)是張大千。但這一次,張大千就沒有為龐萊臣仿《八景冊》之四幅時(shí)那樣誠實(shí)了。

與《溪南八景圖》冊相關(guān)的還有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南山翠屏圖軸》,收入鈴木敬所編《中國繪畫總合圖錄》,編號為JM1—302。喬迅(Jonathan Hay)《石濤:清初中國的繪畫與現(xiàn)代性》58頁影印此圖,以為石濤真跡。此圖為大立軸,紙本,設(shè)色,縱234厘米,橫182.5厘米(圖4)。

此圖近景處畫一小橋,一溪蜿蜒于群山之間,溪畔蒼松掩映,綿延的群山向前延伸,至遠(yuǎn)處,但見群峰在云霧中隱現(xiàn)。其中迎面蒼松給人印象極為深刻,似石濤手筆。左上隸書四字“南山翠屏”,接題以帶有隸意的楷書書云:“結(jié)廬當(dāng)面玉周遭,登眺何須著屐勞。節(jié)彼瞻如太師尹,悠然見似隱君陶。千巖雨過浮青嶂,萬木春深滾翠濤。柱頰朝來得新句,稜稜秋色與相高?!笨睿骸坝鐖@主人以內(nèi)府紙出而示索寫大幅,清湘大滌子即用文衡山先生題公西溪南八景之一南山翠屏,余口誦文公之詩,神□筆游于溪南,如登其堂,遠(yuǎn)眺天都云門諸峰。時(shí)卯冬十二月清湘陳人濟(jì)青蓮草閣?!毕骡j二印,前一印不辨,后為“大滌子濟(jì)”。

這件作品顯系偽作。一是此作題作于“卯冬”,石濤用“大滌子”款后有多件題作于“卯”年之作品,乃“己卯”之省寫,時(shí)在1699年。而《溪南八景圖》冊作于庚辰(1700年)上元前二日,石濤跋稱“枝山先生賦歙西溪南吳氏八景詩,今南高以宋羅紋紙出案,索清湘大滌子寫其詩中之意云。庚辰上元前二日”。庚辰正月十三,石濤應(yīng)吳南高之請作八景圖,指定內(nèi)容以為紀(jì)念,以完成先人事業(yè),不可能在這之前就預(yù)知此一問題,提前而作。至于說文衡山作八景詩,更是虛空之說。文徵明并無溪南八景之作,而此《南山翠屏》詩,為祝枝山所作。這是一位粗心的作偽者,他將祝枝山與文徵明兩人弄混淆了,或者是有意露出破綻。

喬迅教授在分析東京國立這件作品時(shí)說:“在《南山翠屏》這幅畫中,石濤展現(xiàn)了另一種相當(dāng)不同的野逸。作品描繪真實(shí)存在的鄉(xiāng)間產(chǎn)業(yè)。由其尺寸、比例和受損的表面看來,也許原本裝飾性的屏風(fēng),旨在表現(xiàn)徽州歙縣豐樂水南的吳實(shí)家族產(chǎn)業(yè),背景部分隱約露出黃山山脈。另外還有一個(gè)月之后完成的一套八開冊,這兩件作品都是長期與石濤友善往來的富有徽商家族的一員、二十歲的吳與橋所訂制?!薄?〕他以《南山翠屏》為石濤的作品,并將其與《溪南八景圖》冊同列為石濤贈(zèng)南高之作品,系誤判。

曾為清乾嘉時(shí)期收藏家李曉園所藏的一件石濤款《西隴藏云圖軸》,上鈐“李曉園家藏”鑒藏印。畫上部靠中鈐“顯親王寶”朱文方印,非常顯目(圖5)。

這是一幅贗作。比較此作與石濤《西隴藏云圖》(《溪南八景圖》冊之一),二者有明顯的關(guān)系。石濤此作以渴筆淡墨寫成,此圖則為設(shè)色之作,濕筆為之。也如石濤原作,溪畔坡陀間置幾椽屋宇,中段為濃密的樹林,遠(yuǎn)山若隱若現(xiàn)于云霧中,明顯有模仿石濤之痕跡。題識(shí)云:“乙卯冬月三日,寫于耕心草堂下,大滌子?!扁j“癡絕”“阿長”一朱一白印?!拔麟]藏云”四字以隸書書成,似曹全一路,無石濤渾厚奇崛之風(fēng)。乙卯或?yàn)?675年,或?yàn)?735,時(shí)間上都不合。至于筆力細(xì)弱,模仿所造成的僵硬之態(tài),更是觸目可感。

臺(tái)灣歷史博物館1978年所印《漸江石溪石濤八大山人書畫集》第56圖影印石濤《祖祠喬木》橫幅,本為張大千收藏。此畫紙本墨筆,縱30厘米,橫40厘米(圖6)。

畫右上有款:“清湘大滌子濟(jì)?!笨钕骡j“元濟(jì)”“苦瓜”一白一朱二印。無其他題識(shí)語。

此畫左下鈐有“藏之大千”“培之清賞”等收藏印。“培之清賞”為道光時(shí)著名收藏家戴植(字培之,丹徒人)收藏印,他曾收藏大量的石濤作品,包括《黃硯旅度嶺圖》。

臺(tái)灣歷史博物館展覽此圖時(shí),名《祖祠喬木》,當(dāng)為張大千所名。此圖與上海博物館所藏《溪南八景圖》中張大千仿作的《祖祠喬木》一圖相比看,畫幅略小,失落的石濤原作題有祝枝山詩,此圖無。但構(gòu)圖相似。比較二者即可看出,此圖老屋三進(jìn),幽靜的院落,院內(nèi)一棵古松,院外綠樹掩映,包括入手處院墻邊的枯木老槎,都與原圖相似。二者的差別體現(xiàn)在,張大千依原畫仿作的石濤作品原來筆法細(xì)膩,而此作較粗莽。但從整體筆墨氣氛看,有近似石濤處。

《溪南八景圖》冊是應(yīng)他的好友之請而作,乃石濤晚年的用心之作。不排除石濤在作此八景饋贈(zèng)之時(shí),并留下副本,以為自己所藏。但細(xì)審此圖,還是感到偽作的可能性較大。風(fēng)格與石濤有距離。

四、石濤贈(zèng)問亭偽品舉隅

上面談到的博問亭,號東皋漁父,又號懷玉子,封輔國將軍。博問亭為清太祖曾孫,輔國公跋布海之子。石濤在北上之前可能就與問亭相識(shí),北上之事可能與其幫助有關(guān)(前此邀請其去北京的曹賓及于1689年下世)。石濤在北京期間,與問亭相與優(yōu)游,詩歌唱和,所謂“東皋漁者詩歌多”〔9〕,不僅指問亭工詩,也包括他與石濤之間的唱和。問亭收藏宏富,并可能隨石濤學(xué)畫。石濤南還之后,他們之間還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甚至石濤到生命的最后幾年,他們南北分隔,石濤仍與之有交往。歷史上流傳石濤畫跡中有不小部分與問亭有關(guān),但問題很多,這里談歷史上曾流傳的一件著名作品《觀潮圖卷》。

《吳湖帆文稿》之《吳氏書畫記》著錄《清石濤長江一覽圖卷》〔10〕,被吳氏許為“石濤平生第一山水”,長四丈一尺二寸,高一尺六寸九分。若此為石濤所作,四丈多的長卷,確為石濤生平第一大制作〔11〕。長卷后有二跋:

是卷為石濤平生第一山水,余曾寓目,當(dāng)時(shí)交臂過去,然夢寐不能忘,今忽歸來,欣快何似?共成是舉者,至交孫邦瑞、門生趙公韨、俞子才焉……癸未七月。湖帆?!?2〕

清湘晚歲畫筆恣肆,如揚(yáng)子出峽,奔騰浩瀚,不知其紀(jì),令學(xué)者莫窺其涯涘。又往作巨幅長卷,結(jié)構(gòu)精奇,彩墨光怪。米元暉云:“壁張此畫應(yīng)驚倒,先要倩人扶著君。”吾于清湘畫竊有此感。此為博問亭寫,無論畫筆神妙,縑素長至四五丈,如此偉觀,并世無兩。非與問亭至契,何能有此,洵知之作耶。丙戌嘉平月,湖帆道長兄出觀命題,蜀郡張大千爰。

吳湖帆題跋所提三人,孫邦瑞(1903—1972),畫家,收藏家,與吳湖帆交往密切,吳氏收藏中多有其題跋。趙公韨,江蘇吳江人,善山水。俞子才(1915—1992),名紹爵,浙江湖州人,后二人均為湖帆弟子。張大千題跋作于1946年,他以“畫筆”神妙、令人絕倒評論此作,對此作的真?zhèn)尾o懷疑,稱贊其為中國山水畫史上“并世無兩”之作。

此長卷今不見,似無從判斷其真?zhèn)?。但通過吳湖帆的著錄,仍然可以找出此作真?zhèn)螤顩r的蛛絲馬跡,確定此作為偽作的性質(zhì)。

吳氏對繪畫情況并未描述,但對其上石濤的題識(shí)作了詳細(xì)記載,茲全錄如下:

將軍大開寶繪堂,紫錦薦幾幾幅張。手披牛腰之乙卷,水墨迤蒾蹤茫茫。極從魚鳧懷往反,灌口玉壘煙蒼涼。青城雪山蔽虧處,導(dǎo)江之岷不可望。三水合流錦官當(dāng)。三娥九頂遞接翠。樓觀縹緲天中央,渝涪城高宛相峙。嘉陵跳江吹枕旁,陣跡齒齒石作行。風(fēng)云慘淡開瞿唐,黃牛滟滪難舟航。青天仰漏一線光,峽窮江廣見漢陽,黃鶴赤壁相低昂。廬山五老天下觀,順流漸見迎風(fēng)檣。大姑小姑交嫵媚,何年?duì)幖夼砑依?。三山九華連建康,南都宮闕何煌煌。先人定鼎龍虎合,莫言鞏固皇圖昌,真州潤州西廂列,金焦嶪嶻當(dāng)喉吭。直吞天派納???,有若萬邦來會(huì)王。座中指點(diǎn)皆歷歷,鮫綃數(shù)丈萬里長。

極少遨游宇內(nèi),縱觀江山之麗,東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門,三峽出川。金、焦、北固、燕子磯、龍湫、金陵牛首、彩石磯、蕪關(guān)赭山、安慶之勝,望江、鄱湖、九江、蘄陽、黃州赤壁之奇,漢口、武昌、景陵、魚汎洪、岳陽樓、洞庭、荊州、夷陵、歸子國、瞿唐之遠(yuǎn),澎湃洶涌,拔樹摧檣,浪過于山,天接乎地,奔騰曲折幾萬余里,其間形勢,無不即景圖記,早作夜思,毫無遺余蘊(yùn)焉。古人云天下江山皆筆力,世中造化起筆端,其斯之謂與。問亭先生嘗曰:王事鞅掌,那能遍游名山巨川,惟圖書澄懷觀道,以作臥游而已。乙酉、丙戌,兩載始成,遲遲之罪,幸諒之。清湘遺人巖極頓首?!?3〕

攬勝慕匡廬,千里艱一刻。乘秋理征帆,輕風(fēng)送遠(yuǎn)道。江行抵馬當(dāng),山水頗奇奧。勢如群馬奔,飲流中截暴。逝彼日之東,橫空過雁叫。極目遠(yuǎn)江天, 際連峰眺。峰頭多白云,雨下英(二字)頂總冒。云影與水光,澹蕩無窮妙。幾比泰岳高,青蒼萬古照。舟子顧謂予,此乃匡廬貌?;磉_(dá)誠巨觀,入海波涌棹。

放舟入湖口,遂與匡廬觀。崇顛立五老,招攜升太清。白云飛不去,吞吐狀崚峋。巖蠻遍蒼翠,佳氣相氤氳。曠然連彭蠡,稽天稱巨浸。水寬山失高,空闊涵虛靈。旋瀑影碧巘,飛濤送白蘋。四面現(xiàn)螺髻,點(diǎn)點(diǎn)皆兒孫。輕帆方一度,一度幾回憑。相看殊不厭,身已在蓬瀛。何時(shí)訪蓮社,載我籃輿登。(《望匡廬》二首)

取道上潛山,待禮陶唐帝。路傍見松巖,森郁有幽意。命攜食攂過,回當(dāng)飲其地。返轡繞前松,壁立環(huán)堆翠。仄徑擬松顛,叩關(guān)僧已俟。出松始入扉,云堂山頭憩。屋后覆懸崖,穴窟鑿門邃。進(jìn)步仰見天,坦野堡傋上。中有十?dāng)?shù)家,若欲將避秦。雞犬寂無聲,客至尚安睡。我非武陵漁,訪得桃源異。有尋往把杯,還向松間醉。長松高結(jié)陰,生濤如鸞吹。席坐當(dāng)山腰,遠(yuǎn)眺煙嵐萃。西指一角水,練光搖左臂。雜樹盡蔥蘢,隱隱荒村蔽。深幸偶然間,得此傾尊遂。清僧此何方,述名甚嘉媚。云是鳳凰臺(tái),不知奚所謂。呼童舉酒酬,再進(jìn)一觥去。設(shè)非我來游,鳳去臺(tái)空避。(《紀(jì)游》)

此地昔從李白到,至今人向翠云行。假無流放夜郎日,何緣采石枕江聲?吁嗟賢豪遭困躓,山水翻因留勝跡。桃花潭前一汪倫,尋常情且深千尺。令人但覽敬亭山,便覺李白曾躋攀。令人但歌李白句,便覺敬亭云甚閑。不知山因人重人因山,乃爾青山狂客悠悠天地間。(《題敬亭》)

危峰尋鳥道,相引入云煙。海氣依天遠(yuǎn),江聲激石旋。風(fēng)吹三面水,浪疊十洲田。東指扶桑近,如臨日觀前。(《登圌山絕頂》)

好似湖南景,君山指洞庭。潮來天地白,峰落古今情。海與空寥廓,帆檣逼杳冥。何人吹笛去,風(fēng)急客愁聽。(《君山晚眺》)

脈脈流泉聲,迂回枕上聞。如何連夜雨,散作四天云。四天瞻龍象,長林過鹿□?!?4〕齋鐘聲漸急,檐翠落紛紛。

蘿蔓緣高閣,疏鐘報(bào)下方。青猿登凈域,白發(fā)禮空王。刈草開荒徑,挑燈話故鄉(xiāng)。云門風(fēng)雨夜,身境總相忘。(《黃山》之二)

路轉(zhuǎn)寒溪泛野航,北窗啟處午風(fēng)涼。江山不惜青樽盡,歲月能容白首狂。千古樓臺(tái)歸劫火,百年身世赴滄桑。憑欄莫問興亡事,沙鳥無機(jī)下夕陽。(《赤壁懷古》之一)

扶桑之東杳何極,萬里浮空天一色。浩浩乾坤歸混茫,風(fēng)聲云氣相消息?;砣荒勘M窮滄洲,汪洋涌現(xiàn)鼉龍游。沙邊春泛常依候,奔騰白馬涌潮頭。潮頭勢卷皆人立。猛擊沖凌如大敵。震鼓轟寰動(dòng)地來,長趨頃刻錢唐襲。赭龕束水牛,回濤噴雪花。崩激鹽宮岸,陡坼殊嵯岈。桑田看又變,滄海誰其家。潮來潮去不知盡,波翻波覆尚容槎。憶昔人功能捍海,筑塘信國今無在。鯨鯢逆浪任驕雄,貽民磐石唯嚴(yán)壘。君不見,東越錢鏐霸業(yè)開,尚然奮弩射潮回。

《觀潮》卷成,復(fù)書奮作于后,清湘遺人大滌子極。

其中第一段錄長詩,并說明此畫所作之原由:“問亭先生嘗曰:‘王事鞅掌,那能遍游名山巨川,惟圖書澄懷觀道,以作臥游而已?!矣?、丙戌,兩載始成,遲遲之罪,幸諒之。清湘遺人若極頓首?!币来税希司拗票緸閱柾に蠖?,自1705年到1706年,兩載畫成。后列《望匡廬》詩二首、《紀(jì)游》長詩、《題敬亭》《登圌山絕頂》《君山晚眺》各一首、《黃山》二首、《赤壁懷古》一首,前后共八題十首。最后一段跋云“《觀潮》卷成,復(fù)書奮作于后,清湘遺人大滌子極”,可知,此作之名為《觀潮》,吳湖帆以之為“長江一覽圖”,其實(shí)并不恰當(dāng)。題識(shí)可分三段,第一段一詩一文,寫泛觀長江之感。第二段寫游歷所見,其中涉及黃山、廬山、君山、敬亭等地,是生平事跡之展開。第三段獨(dú)寫錢塘江觀潮。題識(shí)文字約1350字,如此長題,在石濤作品中也不多見。

石濤生平曾作過《觀海圖》《觀潮圖》等,多不存。朱觀,字古愚,有《詩正》傳世,他曾說:“大滌子曾為予繪《著書處》及《東海觀潮圖》?!薄?5〕石濤為朱觀所作此圖,又簡稱為《觀潮圖》。客居南昌的詩人葉丹(字秋林,歙縣人)有《題朱古愚先生<觀潮圖>》〔16〕。冒辟疆公子冒丹書(字青若)有《題朱古愚<東海觀潮圖>》〔17〕。石濤之友費(fèi)錫璜也有《朱自觀<觀潮圖>》詩,詩云:“紅綃幕海海燈紫,天妃醉跨蒼龍子。忽然倒出云山來,噴作真珠幾千里。黃山老儒詩腸瘦,兩眸的的奇光透,神魚撇浪余青光,安得偕汝乘古查。”〔18〕由此詩可測度畫的大致內(nèi)容。其中三家所題之《觀潮圖》即為石濤所作。

圖4 [清]石濤(款) 南山翠屏圖軸 234cm×182.5cm 紙本設(shè)色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5 [清]石濤(款) 西隴藏云圖軸 62cm×42cm 紙本設(shè)色 保利2011年第16期拍品

而吳湖帆所藏此卷為博問亭所作,顯然與石濤為朱觀所作《觀潮圖》非為同圖,贈(zèng)朱觀《觀潮圖》今不見。同時(shí),此《觀潮》詩也非由揚(yáng)州往東至海邊的“東海觀潮”,而是錢塘江觀潮。石濤存世文獻(xiàn)中至今未見有關(guān)于去杭州正遇觀潮季節(jié)之描寫。

長卷中出現(xiàn)的十首詩,現(xiàn)存的石濤作品(包括不能肯定為石濤所作的石濤款作品)中,無一首得見。此卷若是石濤真跡,將對石濤詩文內(nèi)容有很大豐富,將會(huì)改寫石濤生平事跡中不少內(nèi)容。

然而,僅從此中所錄文字,即可判定,此作非石濤所作。此可以稱為石濤贗作中的第一巨制,一件騙過20世紀(jì)最負(fù)盛名的石濤收藏鑒定大師張大千、吳湖帆的作品,一件石濤贗作中偽作者付出最多心力(如此長卷、如此長題)的作品。

畫卷中第一段詩文,便清晰地露出作偽的痕跡。

沈周《為郭總兵題<長江萬里圖>》詩云:“元戎大開寶繪堂,紫錦薦幾霞幅張。手披牛腰之甲卷,水墨迤邐蹤微茫。我從魚鳧吊往古,灌口玉壘煙蒼涼。青城雪山蔽虧處,導(dǎo)江之岷不可望。三水合流錦官當(dāng),三峨九頂遞接翠。樓觀縹緲天中央,渝涪城高宛相峙。嘉陵跳江吹枕旁,陣跡齒齒石作行。風(fēng)云慘淡開瞿唐,黃牛滟滪難舟航。青天仰漏一線光,峽窮江廣見漢陽,黃鶴赤壁相低昂。廬山五老天下觀,順流漸見迎風(fēng)檣。大姑小姑交嫵媚,何年?duì)幖夼砑依?。三山九華連建康,南都宮闕何煌煌。大明定鼎龍虎合,萬古鞏固皇圖昌。真州潤州列兩廂,金焦嶪□當(dāng)喉吭。直吞天派納???,有若萬邦來會(huì)王。座中指點(diǎn)皆歷歷,鮫綃數(shù)丈萬里長。老夫困頓今白首,欲往游之無裹糧。徒然感慨在牖下,捕影捉風(fēng)消熱腸。心搖搖兮悵彷徨,佩有蘭兮襲瑤芳。江兮漢兮不可度,望美人兮天一方。少陵東坡二豪者,風(fēng)流在在留文章。英雄割據(jù)未暇論,臥龍獨(dú)數(shù)人中強(qiáng)。元戎元戎將之良,此卷兼與韜鈐藏。南征西伐或有事,按圖索程猶取囊。非惟供玩托深旨,居安慮危心不忘。嗚呼!居安慮危心不忘?!薄?9〕

《觀潮》卷第一段題詩就來自沈周這首《為郭總兵題<長江萬里圖>》,所錄為“老夫困頓今白首”前之詩句。在石濤存世作品題識(shí)中,選錄前人之詩也常見。對于較長之詩,一般會(huì)作說明,指出來源。《觀潮》卷所題當(dāng)然不止此問題,它對原詩進(jìn)行了篡改,這一篡改,露出了馬腳。

第一句“元戎大開寶繪堂”,改為“將軍大開寶繪堂”,因博爾都有輔國將軍之稱(時(shí)人稱之“博將軍”),故有此改?!笆峙Q拙怼保烁臑椤笆峙Q揖怼?。此一篡改,等同游戲。其后沈周“我從魚鳧吊往古”句,此改為“極從魚鳧吊往古”。極者,若極也,石濤自謂。其后“大明定鼎龍虎合,萬古鞏固皇圖昌”兩句,此改為“先人定鼎龍虎合,莫言萬鞏固皇圖昌”。這里是口氣的更改,明朝已經(jīng)滅亡了,不能再照錄,此中將“大明”易為“先人”,將“萬古”易為“莫言”。

圖6 [清]石濤(款) 祖祠喬木圖頁 30cm×40cm 紙本墨筆 臺(tái)灣歷史博物館藏

以下有關(guān)放游長江之跋語,更是假語村言?!皹O少遨游宇內(nèi)”—石濤自稱不用“極”,“極”“若極”“大滌子極”是其落款時(shí)所稱,石濤晚年文章中若有自謂,一般稱“大滌子”“清湘老人”“苦瓜子”等。此不合石濤稱謂之例。而其“遨游宇內(nèi),縱觀江山之麗,東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門,三峽出川。金、焦、北固、燕子磯,龍湫、金陵牛首、彩石磯,蕪關(guān)赭山安慶之勝,望江、鄱湖、九江、蘄陽、黃州赤壁之奇,漢口、武昌、景陵、魚汎洪、岳陽樓、洞庭、荊州、夷陵、歸子國、瞿唐之遠(yuǎn)”云云,更與史實(shí)有較大沖突。石濤自孩童之時(shí)遭遇國變,李虬峰《大滌子傳》云:其父兵敗,被“執(zhí)至閩,廢為庶人,幽死。是時(shí)大滌子生始二歲,為宮中仆臣負(fù)岀,逃至武昌,薙髪為僧。年十歲卽好聚古書……既而從武昌道荊門,過洞庭,徑長沙至衡陽而反,懷奇負(fù)氣,遇不平事輙為排解,得錢即散去,無所蓄居久之又從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一個(gè)悲慘的童年,這里變成了“少遨游宇內(nèi)”,作偽之人并不熟悉石濤生平所致也。

至于所言“東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門,三峽出川”云云,雖然石濤有從長江經(jīng)過之經(jīng)歷,但絕無自南通至夔門之游。所謂“奔騰曲折幾萬余里,其間形勢,無不即景圖記,早作夜思,毫無遺余蘊(yùn)焉”,更是大謬不然。

作偽者對石濤生平不甚了了,隨意篡改沈周之詩,以削足適履,編造出壯游長江之經(jīng)歷,多與石濤生平不合。

題識(shí)中所錄另外九首詩,也非石濤之作。如《望匡廬》二首,開章即云:“攬勝慕匡廬,千里艱一刻。乘秋理征帆,輕風(fēng)送遠(yuǎn)道?!笔瘽趤睃S山之前,大約在20歲之前,是廬山開先寺的僧人。天津詩人張霔詩云:“苦瓜上人本奇士,身在廬山住已久。”〔20〕他哪里是一位遠(yuǎn)方來此的壯游者,而是居此數(shù)年之出家人。詩中說:“云影與水光,澹蕩無窮妙。幾比泰岳高,青蒼萬古照。舟子顧謂予,此乃匡廬貌。”詩中所寫的是一位不了解廬山的游歷者,因?yàn)橹圩拥慕榻B,才知這是傳說中的廬山。這樣的詩人與石濤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而《題敬亭》一詩更奇特,詩人是一位不了解敬亭的人,就寫李白曾經(jīng)來過,寫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而石濤“居敬亭上下十余年”,他有關(guān)宣城、敬亭的詠嘆,成為他一生藝術(shù)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哪里會(huì)這樣無關(guān)痛癢的吟哦:“桃花潭前一汪倫,尋常情且深千尺。令人但覽敬亭山,便覺李白曾躋攀。令人但歌李白句,便覺敬亭云甚閑?!比绻@樣的句子也成為石濤一首詩的主體,那石濤真成了太庸俗的藝術(shù)家了。

由此長卷真?zhèn)蔚谋嫖隹梢钥闯?,面對石濤這樣一位有深厚學(xué)養(yǎng)的藝術(shù)家,僅注意畫跡,不注意文獻(xiàn)內(nèi)涵,輕下結(jié)論,往往會(huì)帶來嚴(yán)重誤判。

方士庶《天慵庵隨筆》曾談到他見過石濤《長江萬里圖》,但此圖是否就是這里討論的《觀潮圖》卷,還很難說。如果是,作為大畫家的方士庶,也被這件偽作欺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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