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溫泉
一
這時候,一切都還正常。
王屋山穿著嶄新的藍(lán)西服,戴著紅領(lǐng)帶,左胸上別著一朵紅艷艷的鮮花,站在飯店門前,見了誰就沖誰點頭沖誰笑,打招呼。王屋山的老婆穿著紅旗袍,左胸上也別著一朵紅艷艷的鮮花,紅花和紅旗袍好像有點不搭配,但辦喜事只能戴紅花,戴白花呀黃花呀,都不合適。王屋山老婆雖然四十多歲了,但身段還很苗條,穿上旗袍,乳房還是明顯地高,腰還是明顯地凹,屁股撅撅的。人們都說王屋山老婆真像個新娘子,王屋山老婆就咧開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嘻嘻地迎接客人。
吃請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走進飯店,各找座位,十個人一桌十個人一桌地坐下來,開始嗑瓜子,嘮閑話。
婚禮現(xiàn)場布置得花里胡哨,有彩虹門,有彩色氣球,還有閃閃爍爍的花樹,就像外國人的圣誕樹;穿著潔白裙子的小姑娘,坐在典禮臺上不緊不慢地彈著鋼琴;整個場面一片喜慶氣氛。
王屋山和他老婆覺得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回飯店里,跟這個桌的人嘮兩句,跟那個桌的人嘮兩句,等新媳婦一來,結(jié)婚典禮正式開始。
這時候,一切也都還很正常。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就在王屋山要給兒子舉辦新婚典禮的時候,新娘子卻突然不來了,這不是要人的命么?
事情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所有的一切就不正常了。
王屋山接到娶親的人給他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說新媳婦不來了,不來參加婚禮了。王屋山的心呼隆嗵跳了一下,就覺得喘不上氣來。要說別人不來就不來吧,可新媳婦不來了,這怎能舉行新婚典禮呢?
客人和酒席都被晾在那兒,有人開始罵罵咧咧,這他媽辦的是啥喜事,都下午一點多了還不典禮不開席,想把人餓死???
現(xiàn)在人結(jié)婚講排場,哪家也得辦三四十桌,三四百人聚在一起,場面轟轟烈烈地?zé)狒[。婚禮過后呢,人們還要議論那么幾天,比如飯菜質(zhì)量啦,比如東家的為人處世啦,什么什么的,總要議論那么一段日子。王屋山給兒子娶媳婦,當(dāng)然也要講究場面熱烈,也想給人們留下好印象??涩F(xiàn)在上面不讓鋪張,規(guī)定宴席不能超過十五桌,王屋山也算官面上的人,規(guī)矩不能破,請過他的人他要請,沒請過他的人呢,想想就算了。若是論起朋友來,王屋山覺得自己怎么也沒有那么多,可到了結(jié)婚典禮這一天,十五張桌子居然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每張桌子上都已?jīng)擺上涼菜,等結(jié)婚典禮一開始,就能上熱菜了。有人笑著說,喝吧喝吧,涼一杯熱一杯,涼菜上來喝一杯,熱菜上來再喝一杯。現(xiàn)在人喝酒,已經(jīng)不像過去,不是用酒盅喝,不是慢慢地品酒?,F(xiàn)在人是怎么喝呢?是用水杯喝,兩杯下去就是一斤,喝得真夠著急的。
有人開玩笑說,這是咋回事兒啊,熱菜都放涼了,還不典禮啊?
新媳婦沒來,咋典禮,跟誰典?
咋回事兒啊,這到底是咋回事兒?
人們開始議論起來,場面呢,有點不穩(wěn)了。
王屋山顯出很內(nèi)疚很羞愧的樣子,低頭走到婚禮臺上,拿麥克風(fēng)的手哆哆嗦嗦。王屋山說,路上堵車了,新媳婦來不了了,讓大家等得不好意思,請大家開席吧。吃好喝好,就是別喝倒。王屋山還想說,就當(dāng)我請客了,但他沒那么說。
王屋山哆哆嗦嗦地講那幾句話的時候,王屋山老婆沒跟著上臺去。正常情況下,兩口子是都要登臺亮相的,但這次是不正常的情況,王屋山老婆沒有登臺亮相。人們四下打量,想看看王屋山老婆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卻不見王屋山老婆了。
王屋山給婚慶主持人付了錢,告訴婚慶主持人可以走了。
還有打水鼓,還有吹拉彈唱的那些小姑娘,也都按先前講好的價錢,一分不少地付了。那些小姑娘啥也沒干,高高興興地走了。
吃請的人們覺得很不習(xí)慣,沒有了以往那種吵吵鬧鬧的典禮氣氛。這哪像辦喜事?。靠纯创髲d里沉悶的氣氛,那種人人都在偷偷議論的樣子,說句不好聽的話,像是辦喪事呢。
跟王屋山特別好的人,已經(jīng)得到一點消息,說是新媳婦突然提出要二十萬塊錢,沒有理由,就是要二十萬塊錢,不給就不來??赏跷萆?jīng)]錢了,他給兒子買房,給媳婦媽家八萬八彩禮錢(當(dāng)?shù)亟小鞍死恕保?,已?jīng)花光所有積蓄不說還欠了十多萬饑荒,到哪兒還再能拿出二十萬呢?
新媳婦便傳過話來,沒有不是?那就不去了。
這個消息,在大廳里偷偷傳開了,有人開始憤憤地往外走,好像是被欺騙了的樣子,但更多的人還抱著一線希望,堅持在餐桌周圍,想給王屋山捧捧場。人們盼望新娘子突然改變主意,突然又說要來了,事情呢,突然又一切正常了。
沒聽說要給人們退禮錢,也沒有人要求東家退禮錢。人們也能理解,你以前請過王屋山,王屋山也給你上過禮,這回就當(dāng)是還禮了。熱菜一道一道上來,人們該吃吃,該喝喝,只是沒了以往那種婚禮的熱鬧。
人們都擔(dān)心在這種情況下王屋山能不能撐得住,會不會也像他父親一樣得腦溢血?就那么甩著半側(cè)身子,甩得跟風(fēng)吹柳枝一樣,飄一下飄一下。
二
王屋山覺得自己的日子真是過得一塌糊涂。
王屋山接完兒子的電話,感到內(nèi)心焦慮,好像要瘋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他媽的連死的心都有了?;畹酵跷萆竭@個歲數(shù)的人,壓力最大,有好多人都不能躲過壓力,郁郁寡歡,積郁成疾,早早死去。經(jīng)常有七十歲、八十歲,甚至是九十多歲的老人感嘆,怎么現(xiàn)在不死老年人,盡死年輕人啊?
王屋山正處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齡段,人們都說,五十歲左右的人,是死亡高危期。他接完兒子的電話,雖然心里亂七八糟,但還是趕緊自己給自己做思想工作,要想開點,別生氣,別鬧出病來。
王屋山的兒子在電話里就像老子訓(xùn)兒子那樣訓(xùn)他,你還管不管你兒子,管不管你孫子了?你要是不管的話,你就說出來,你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將來也不管你!
兒子的意思是,等他老了,不能動彈了,也不會管他。
王屋山說,我怎能不管呢?我還沒退休,咋去給你們看孩子?你媽呢,還得伺候你爺爺,要是沒有你爺爺躺在床上,你媽不是早就給你們看孩子去了嗎?
兒子說,你別跟我說那么多客觀理由,你問問,你去問問,現(xiàn)在的爺爺奶奶,哪個不看孫子?你說你們管都不管孫子,讓我咋向娜娜交代?要是這樣的話,從此以后,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咱們誰也別打擾誰。
這話什么意思?不就是兒子不認(rèn)老子了嗎?其實王屋山知道,兒子也就是一個沒有主意的男人,也就是聽媳婦的話,媳婦說啥他聽啥,并不是那種絕情絕義的兔崽子。
王屋山看著手機發(fā)呆,腦子短路了一會兒,當(dāng)他清醒過來的時候,想他剛才是在跟誰通電話,是跟兒子嗎?兒子能跟他那樣說話嗎?他開始極力回憶電話內(nèi)容,但腦子里轟隆轟隆的響聲讓他回憶不真切。他突然覺得兒子形象模糊,變得相當(dāng)陌生了。
王屋山覺得挺委屈,他給兒子找工作,買房子,娶媳婦,可兒子說翻臉就翻臉,好像在此之前,他什么都沒管過,兒子怎能一點也不想想他的好處呢?兒子沒工作的時候,他多麻煩呀,麻煩得連覺都睡不著。他去求領(lǐng)導(dǎo)給兒子找工作的時候,就像去踩地雷一樣心情緊張。
為了給兒子找工作,他曾把他一生所接觸過的人都在腦子里濾了一遍,覺得跟這個人說不上話,跟那個人也說不上話,好像沒有能說上話的,好像他這一輩子,沒有跟任何人打過交道。人到求人的時候,真難!王屋山的這個體會,大多數(shù)人都有同感。王屋山挖空心思地想,終于想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曾經(jīng)是他的老領(lǐng)導(dǎo),也是一個斷送了他一生前程的人。這么多年,他本來在心里反復(fù)說過,他永遠(yuǎn)也不會再跟那個領(lǐng)導(dǎo)打交道了,甚至有機會的話,他要用槍打死那個人的時候,手都不會顫抖??墒?,當(dāng)他遇到要給兒子找工作的時候,他覺得他在心里發(fā)過多年的誓言,就算放屁了。
他曾經(jīng)給那個領(lǐng)導(dǎo)當(dāng)過秘書,那個領(lǐng)導(dǎo)在大會上的每次講話稿,都是他寫的,但他從來沒向任何人透露過。給領(lǐng)導(dǎo)寫講話材料簡直就不是人干的事兒,有主意的領(lǐng)導(dǎo)會告訴你“一二三”,沒主意的領(lǐng)導(dǎo)讓你寫的時候什么也不說,等你寫完了,他一邊看一邊說,這兒不行那兒不行,害得你又著急又熬夜。王屋山認(rèn)為他伺候的那個領(lǐng)導(dǎo)就是一個沒主意的領(lǐng)導(dǎo),沒主意就是沒水平,因為沒水平的領(lǐng)導(dǎo)根本說不來個“一二三”,但王屋山一直都在盡心盡力地伺候那個沒水平的領(lǐng)導(dǎo),可沒想到的是,那領(lǐng)導(dǎo)卻那么輕易地毀掉了他的前程。多年以前,辦公室主任提了副廠長,王屋山覺得輪也輪到他這個副主任當(dāng)正主任了,領(lǐng)導(dǎo)也私下承諾過,可萬萬沒想到,宣布主任的時候竟然是別人,而不是他。他就去問領(lǐng)導(dǎo),怎么說好的事情,突然變了呢?領(lǐng)導(dǎo)很為難地說,你不知道呀,我也想用你,可人家背后有人呢,是市領(lǐng)導(dǎo)給我捎了話,我惹不起人家呀!領(lǐng)導(dǎo)的嘆氣,讓他看清了官場的卑鄙齷齪。
“那你就不管好賴了嗎?”王屋山生氣地說。王屋山是很認(rèn)真地說這句話的,他有文人的自尊,也有文人的那種認(rèn)真和固執(zhí)。
“我管了你,可誰管我呢?”領(lǐng)導(dǎo)顯出要讓王屋山明白事理的樣子,說我要是在這件事情上管了好賴,以后誰管我好賴呢?言外之意,你王屋山能提拔我高升嗎?
王屋山在心里咬牙切齒地罵道,我他媽再給你寫講話稿,我就養(yǎng)個孩子沒屁眼兒!一個副科級,居然讓王屋山當(dāng)?shù)搅丝煲诵莸哪挲g。副科級其實跟工人和農(nóng)民差不多,是不能遮護自己和家人的,遇到給兒子找工作這種大事兒,副科級根本不管用,就跟沒有一樣。他對自己說,當(dāng)然是很痛苦地對自己說,為了兒子,我去找找那個領(lǐng)導(dǎo)吧,去碰碰運氣,他曾經(jīng)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這回讓他補報一下。王屋山還對自己說,要是為了我自己,我絕不去找他,可我是為了兒子。那個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高升,當(dāng)了副市長。王屋山打聽到領(lǐng)導(dǎo)的電話,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接見他。王屋山在傳達室登記了姓名,傳達室的人打電話,拿著電話等了一陣子,對他說你可以進去了。王屋山覺得就跟接見犯人一樣。他站在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門前,站了好長時間,躊躇不安,不敢敲門。他像導(dǎo)演一樣,導(dǎo)演著自己的下一步行動。他把打火機打了一下,著了,又打了一下,又著了。他害怕見了領(lǐng)導(dǎo),要給領(lǐng)導(dǎo)點煙的時候,突然打不著打火機,他得好好檢查一下打火機,別在關(guān)鍵時刻出問題。當(dāng)他確定打火機確實沒有問題的時候,才小心謹(jǐn)慎地屈起食指輕輕地敲門。
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給他兒子找工作。
他從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出來,老天下雪了,但下得不大,若有若無的。他如釋重負(fù)地對自己說,唉,過去的事情,就叫它過去吧。將來,即便是有殺他的機會,我也不殺他了……
三
王屋山回到辦公室,抖了抖身上的雪星子,抖去心里的寒意,倒了杯水,坐在辦公桌前,給對面的老陳扔過去一支煙。
老陳接過煙,沒抬頭,也沒說話,點著煙,悶悶地抽。
“你咋啦,咋不高興?”王屋山問老陳。
“唉,我真不知道這話該咋說啊?!崩详愡€是不抬頭。老陳是辦公室的老秘書了,人們都說他是個一輩子沒洋相的人。
“咋說,再咋說,也比我當(dāng)年給我兒子結(jié)婚典禮那點事兒好說吧?我不是也過來了?”王屋山一直都忘不掉那件讓他丟臉的事情。他常想,在有可能的時候,他得狠狠地跟兒媳婦算一回賬,看兒媳婦怎么說。
“唉,我老婆住院啦?!?/p>
“不是得了灰病吧?”
老陳搖了搖頭。
當(dāng)?shù)厝斯馨┌Y叫灰病。
“不是灰病怕啥?人活著,誰沒病,誰不住院?看你愁成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是得了灰病呢?!?/p>
“你不知道啊,”老陳欲言又止。
“說嘛,到底咋啦?”
“說出來丟人啊?!崩详愰L長地嘆了口氣,“前些日子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兒子要提拔的事情嗎,我兒子不是跟我要五萬塊錢嗎?”
“咋啦,錢花了,沒提成?”王屋山看著老陳。
前些日子,老陳兒子跟老陳說,單位領(lǐng)導(dǎo)要給他提個副科級,有人提醒他,得送領(lǐng)導(dǎo)五萬塊錢,老陳聽了又喜又愁,喜就不用說了,愁的是和老婆商量來商量去,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五萬塊錢來。老陳說,兒子結(jié)婚才三年多,借了二十多萬塊錢的饑荒到現(xiàn)在還沒還完,到哪再找五萬塊錢去?老陳手心朝上,張開兩只大手,在老婆面前掂來掂去。老婆說,只能再去跟別人借了??蛇@年頭兒,人們都學(xué)精了,誰也不愿意往出借錢。借錢的事情大家都清楚,你借給他的時候他高興,你要是跟他要呢,他就惱了。有的人還跟你急,振振有詞地說,咋啦,借你幾個錢咋啦?老陳跟老婆說,這會兒都讓人把行情做壞了,借錢真是不好借了。這樣吧,咱們把房子抵押出去,借五萬塊錢,給人家月息二分,若將來還不了人家,就讓人家賣房子。老陳老婆說,這也是個辦法,欠下錢能還,可要是欠下人情就不好還了。但萬萬沒想到的是,五萬塊錢借回來了,也給了兒子,可兒子提拔的事兒沒一點音信了。老陳跟老婆說,兒子不會騙咱們吧?老婆說,按說他是不會騙咱們的,兒子咋能騙爹媽呢?事實上卻是真騙了,兒子的小舅子要買房子結(jié)婚,兒媳婦跟兒子鬧著要錢,兒子就編出那個謊話來,跟他們騙了五萬塊錢。
王屋山說,就因為這,你老婆就氣得住院啦?
老陳氣急敗壞地說,還有呢,你說這話我能跟誰說?不說又憋得難受,也只能跟你說說。不過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說出去讓人笑話呢。
我不跟別人說,我又不是好說閑話的女人。
老陳說,你說我兒子到醫(yī)院去看他媽,你猜他怎么說他媽呢?人家借你五萬塊錢,又不是不還你了,你至于氣得住院嗎?再說了,你要是氣死了,到了還錢的時候,你讓人家還給誰去?
老陳嘆道,你說我兒子怎能這么說他媽?你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說他們……
四
王屋山的兒媳婦不來新婚典禮,這可真把他“抽架”灰了,抽架得他一直羞得慌,有很長一段時間,走路都貼著墻根走,不敢見人。全廠人都在傳說這件事情,傳說成了好幾個版本。王屋山總覺得有人和他擦身而過后,還要回頭偷看他幾眼,王主任啊,他辦的那個婚禮……那時候他連死的心都有了,覺得他能活過那段日子,可真是不容易。
王屋山的父親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偏癱,躺在床上不能動。父親卷著舌頭,話語不清地說,小山的媳婦哈(怎)樣啦?
王屋山說,爹呀爹,你就別跟著瞎起哄了,我快麻煩死了。
王屋山老婆正給老公公清洗大便,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工作。老公公鋪著尿不濕,讓她覺得清理起大小便來還容易一些。她總是自己跟自己說,這還真得感謝那些發(fā)明尿不濕的人呢。過去沒有尿不濕,真是太麻煩了,大小便鬧到褥子上,清理完還得拆洗褥子,有多少褥子都不夠用。老公公雖然偏癱,但肚子沒毛病,一吃吃一些,一拉拉一些,真夠人受的。王屋山老婆給老公公清理完大便,又端來一盆熱水,用熱毛巾給老公公擦屁股,擦大腿。熱氣蒸騰起的大便味兒,是那種熱騰騰的臭味兒,那種更濃烈的臭味兒,是可想而知的難聞。
王屋山幫著老婆給父親翻身,老婆說往這邊翻,他就往這邊翻,老婆說往那邊翻,他就往那邊翻,兩個人配合得很默契很熟練。
王屋山一邊干活兒,一邊對老婆說,我真咽不下這口氣去,越想越不是滋味。
王屋山的父親馬上就嗚哇嗚哇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王屋山老婆趕緊說,你別說了,你別對著他說。
王屋山對兒子王小山說,你再找個別的女孩子不行嗎,不找她行嗎?
“不行,找誰也不行,我就找她。我就是看見她好,再看見誰也不好,除了她,我誰也不找?!?/p>
“你一說就是她好她好,她好了半天,咋在新婚典禮的關(guān)鍵時候抽架咱們,那不是耍笑人嗎?”
“那咋叫耍笑人呢,那不是有原因嗎?”
“有啥原因?”
“跟你要錢你不給嘛?!?/p>
“你看你,給你找工作我花了那么多,給你買房帶裝潢又花了那么多,又給了你岳母八萬八彩禮錢。你媳婦不來,那是她不來,可我不是把該花的錢,都花了嗎?我一直不停地花錢,把一輩子攢下的錢都花光了,還塌下十多萬饑荒,你讓我到哪再去找二十萬給她?”
“是你不給人家錢,又不是人家不來,你要是給了,人家能不來嗎?現(xiàn)在人結(jié)婚不都一樣嘛,又不是就我一個?!蓖跣∩接X得父親有點不講理。
王小山的爺爺吐字不清地說,給……給……給……
王屋山?jīng)_父親狠狠嚷道,給啥給,給命???
王小山爺爺抬起一只手,指著王屋山,光指不說話。手指顫顫抖抖,就像一根顫動的彈簧。
王屋山老婆趕緊扶住老公公的胳膊,爸,您別著急,您別生氣,給給給。王屋山的老婆是個孝敬公公的好媳婦,人們都說,要不是王屋山的老婆那么伺候老漢,老漢早死了。端屎倒尿,喂飯喂水,一天兩天能行,日子長了,誰行?人們都說那個年代的媳婦和這個年代的媳婦不一樣了,徹底不一樣了。
王小山就像談判一樣對他老子說,娜娜說了,給不了二十萬,給十萬也行。說完又補充道,你給她點錢,也是給她個臺階下嘛。
王屋山說,沒有,一萬也沒有!你讓我給她個臺階下,可誰給我個臺階下?請了那么多人,就要典禮呀,她說不來就不來了,你說在那么關(guān)鍵的時候,她怎能那樣抽架我?鬧得我在眾人面前下不了臺,她那會兒咋不給我個臺階下?
這可是你說的啊,到時候你別后悔!王小山顯出決絕的樣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小山爺爺又一次舉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著王屋山,瞪著眼睛,唔唔地嚷。意思是說,你要是把我孫子逼出事兒來,我跟你沒完。
王屋山氣急敗壞地說,我……我他媽誰都惹不起,你們誰都比我厲害,誰都比我有理。王屋山覺得自己心里苦死了。老父親病癱在床上,從心理上和體力上都讓他感到疲勞,可老父親卻還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袒護孫子,真讓他生氣。不管父親有理沒理,他都不敢讓父親生氣,可父親對他就是蠻不講理,他拿一老一少真是沒有一點辦法。
王屋山老婆說,你就少說兩句吧,家務(wù)事兒就不是講理的事兒,能講出個啥理來?
那就不講理了,是吧?王屋山說。
后半夜的時候,王小山的手機仍然關(guān)機。這時候,王屋山才真正感到害怕了,想兒子要是想不開自殺了咋辦?
王小山爺爺不睡覺,就那么嗚嗚地吼,吼得王屋山心亂如麻。
王屋山坐在沙發(fā)上,一陣一陣出冷汗,他感到生命力正隨著那些冷汗從全身的汗毛孔里瀉出去,漸漸消逝,讓他有一種支撐不住的感覺。他走到外面,看看月亮,月亮像冰塊兒。這個冬夜怎么這么冷?真是前所未有的冷啊,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覺得自己虛弱極了,根本就不能抵抗寒冷。他趕快返回身,回到了家里。他想躺下休息一會兒,但心里害怕,折騰得他根本躺不下來。坐都坐不住,哪還能躺下來?他坐一會兒走一會兒,又不敢走出動靜來,害怕打擾了樓下的人。他是一個生性自覺的人,這種人在今天這個不講情理的時代會活得越發(fā)艱難。王屋山在家里輕輕地走著,他發(fā)現(xiàn)輕輕地走動,原來是很費力氣的,走上不多一會兒,就兩腿發(fā)軟,兩腳抬不起來了。他強迫自己坐一會兒,就算坐不住,也得坐一會兒,可坐下了,又想往起站。什么叫坐臥不寧?這就叫坐臥不寧。
王屋山老婆不住地流淚,她心疼丈夫,當(dāng)然也害怕兒子去尋死,她想勸勸丈夫,可管用嗎?如果現(xiàn)在有人來勸她,讓她別難受,別害怕,管用嗎?她偷看一眼丈夫,丈夫在那里坐著,低頭抽煙;再偷看一眼丈夫,丈夫在那里走動,邊走邊抽煙。
那一夜,是那么漫長,好像一個世紀(jì)一樣漫長。她和丈夫都在盼天亮,盼天亮了,他們就可以出去找兒子。這呆在家里,就像困在籠子里一樣難受。
天剛亮,王屋山老婆就搖著王屋山的肩膀說,別睡了別睡了,咱們出去找找小山吧。王屋山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夜,一夜都沒睡著。
王屋山覺得頭昏昏沉沉的,沒有一點思維能力。他和老婆剛走出去,就覺得早晨清冷清冷的氣候,寒氣透骨。黑夜沒睡覺,人就更不抗寒了。
馬路邊有個暖氣蓋可能被人偷走了。進入冬天以后,人們經(jīng)常會看到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躲在暖氣溝里取暖。女人頭發(fā)蓬松,滿臉烏黑,甚至看不清她的眼睛,脖子以下的部位都隱蔽在地下,只把頭露在外邊,白騰騰的暖氣像霧一樣從暖氣溝里飄出來,女人的頭被霧氣包裹著。到了中午暖和的時候,女人才爬出來,小男孩也跟著爬出來。小男孩穿著烏黑油亮的棉襖棉褲,蹲在這兒,又蹲在那兒,抓土抓石頭玩兒。
“你看那個瘋女人,你說她都瘋了,還懂得帶孩子。”王屋山老婆看著露出地面的腦袋說。
王屋山?jīng)]吭聲,好像木頭一樣。
王屋山老婆又說,你說她咋活,靠啥活呀?她吃啥喝啥呀?她怎么會有孩子?她跟誰有的孩子?
王屋山終于開口了,你說那個孩子,小時候吃奶,是不是也像咱們小山小時候那樣吃奶?
王屋山老婆說,女人真是奇怪,她已經(jīng)瘋了,也不拋棄孩子。你看她多會帶孩子,把孩子帶得多好,多結(jié)實。女人呀,真是了不起!
王屋山說,男人也一樣,男人也了不起!
這時瘋女人沖王屋山喊道,哎,你給我十塊錢,我讓你鬧一下。瘋女人見了路過的男人總是這么喊。
王屋山和他老婆到處找兒子王小山,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凡是兒子的朋友家,或是兒子可能去的地方,他們都去找,打聽兒子熟人的電話,打電話問人家見沒見他兒子。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王小山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
王屋山給兒子單位打電話,單位說王小山?jīng)]來上班,已經(jīng)三天沒來了。王屋山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不行就報警吧?
王屋山老婆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自殺,連小孩子都自殺,這可真不是鬧著玩兒的,那樣的事說發(fā)生就發(fā)生了。你給娜娜打個電話,看她知道不知道小山的下落?王屋山顯出很為難的樣子,說你打吧,你給她打個電話,女人跟女人說話比較方便一點。王屋山的老婆打通了娜娜的電話,娜娜很冷淡地回答,不知道。王屋山老婆掂著手機對王屋山說,你看她,就說了三個字,“不知道”,就把電話掛了。你說她怎能這樣?王屋山老婆想了想又說,要不這樣吧,我跟她商量商量,就說咱們實在是沒錢,再給她五萬看行不行。
王屋山說,不行。
王屋山老婆說,老頭子啊,你就咽下這口氣吧,現(xiàn)在當(dāng)家長的,哪個能鬧過孩子?兒子再不好,你不是還有個不好的兒子嗎?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一旦做了糊涂事情,咱們不是連個賴兒子也沒有了嗎?你想想,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這樣呀?
王屋山說,我這也是為他好啊,他要是娶上那么個不講理的女人,他這輩子就完啦!
“可問題是,他不理解你,他就是要娶她。所以,不管你怎么為他好,他都認(rèn)為你是害他。你說你為他想了那么多,可他不為他自己想一點點,你說你想多少有啥用?”
中午已經(jīng)過去了,兩口子都沒吃午飯。王屋山和老婆專門回家做了中午飯,給老爺子吃罷,他倆卻誰也沒吃,不想吃,一口也不想吃。要不是為了老爺子,王屋山老婆就不做飯了。
王屋山老婆突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線索,好像馬上就能找到兒子了,她說走走走,咱們到亨得利啤酒屋去看看,咱們這兒的年輕人都愛去那個地方。
王屋山老婆給出租車司機大老李的兒子二老李打了個電話,說也湊巧,二老李正好在亨得利啤酒屋請朋友們消費呢。二老李跟王小山非常好,王小山說二老李是個大尾巴狼,成天裝出一副有錢的樣子,動不動就請人喝酒。也許王小山會在那兒,即使不在那兒,也能跟那些小哥們打聽打聽他的下落。
亨得利啤酒屋是什么樣子?就是那種說不來的樣子。從外面看,好像是森林小屋,但那樣的屋子又是很大的樣子,是人字形房頂,灰瓦,墻壁也是灰不溜秋的。里面很寬大,但好像很低矮,讓人感覺昏暗,但又不覺得昏暗,因為頂棚上到處吊著過去的那種燈泡。燈口上邊都有很長的一段電線。進了里面,就好像進了美國西部電影里的感覺。
王屋山說,這鬼地方,你說大白天的,故意堵住窗戶用電燈,這叫啥東西?王屋山老婆說,這叫情調(diào),我常聽小山和二老李他們說起這種情調(diào)。他們常說,經(jīng)常說。
二老李牛高馬大,這會兒已經(jīng)喝高了,大大咧咧地說,大媽大叔,你們來得正好,跟我們一塊兒喝兩杯,嘗嘗外國啤酒是啥滋味兒。這啤酒可是從外國空運過來的,好喝得厲害。
王屋山說,這啤酒肯定挺貴吧?
挺貴?挺貴才好喝嘛,不貴誰來喝它?
年輕人們哈哈地笑。
王屋山說,他沒心思喝挺貴的啤酒,想的是找到王小山。
其中一個小子說,噢,王小山?jīng)]事兒,王小山啥事兒沒有。小伙子舌頭僵硬,話說得嘀哩咕嚕的。
王屋山心想,你瞧你那個德行,嘴里像含了蛋似的,就拿著你爹媽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出來裝大爺吧。他和老婆跟年輕人們問了一通兒子王小山,也沒問出個結(jié)果來。一個一個都臉紅脖子粗的,喝得像一只一只大閘蟹,能問出個啥來?
年輕人們好像都知道王小山的下落,但又好像都隱瞞著,都很輕松地說,大媽大叔你們別害怕,王小山不會死的,他要是真死的話,就不跟你們要錢了。
他們都開始笑。
他們還笑?虧他們還能笑得出來!
七八個小子,酒足飯飽地走出外面,二老李咋咋呼呼地嚷道,出租車出租車,我付錢我付錢,我今天一條龍服務(wù)了。
小子們都上了出租車。
王屋山看著開走的出租車,想那個出租車司機或許就是大老李,大老李拉著闊少爺二老李。
王屋山生氣地說,回家吧,不找了。死他就死,活他就活,我他媽的豁出去了!
王屋山老婆,覺得心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總覺得突然會有誰進來,對她說你兒子自殺了。她覺得她該把這感覺說出來,她已經(jīng)承受不住那種恐懼感了,似乎精神就要崩潰了。她對丈夫說,你想想,假使突然有人進來告訴我們一個壞消息,到時候,你就是出多少錢又有啥用呢?兒子真要是那樣了,咱們還咋活,還活啥?
王屋山說,我怕就怕出那種事兒呢,你以為我怕啥?
王屋山老婆看著丈夫點頭了,就給娜娜打電話,說先給你五萬,慢慢攢夠了,再給你五萬,一共十萬,你看行不行?其實,王屋山老婆也不愿意給兒子娶娜娜,可兒子非她不娶,甚至擺出一副絕命的樣子,讓她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娜娜就好像打了勝仗一樣,跟王小山說,你媽電話里說了,先給我五萬,以后再給五萬。其實王小山一直和娜娜在一起,他父母卻以為他尋死去了,嚇得簡直活不成了。娜娜跟王小山說,結(jié)婚前咱們不跟他們多要點,結(jié)了婚,想要也要不上了,能多要一個算一個,不要白不要。
五
王屋山躺在被窩里,對老婆悄悄說,你看看,剛說了給錢,小山就回來了,你以為賀喜那天媳婦不來,是媳婦一個人跟咱們鬧???依我看,是咱們兒子跟媳婦合起伙來鬧咱們呢。養(yǎng)了這樣的兔崽子,也只能這樣了。
“對了,這你就想對了?!蓖跷萆嚼掀艊@道,其實吧,也不能說娜娜有多壞,現(xiàn)在就這風(fēng)氣,女孩子結(jié)婚前,都想跟公公婆婆多要點。要多了,自己的小日子就過得輕松,也就是想坐享其成唄。你以為現(xiàn)在的女孩子還是過去的女孩子?過去她們要跟誰走想的不是錢,想的是跟男人一起去奮斗,靠自己去創(chuàng)建幸福的家庭,她們只要覺得男人好,再苦再累也高興。可是現(xiàn)在,女孩子還那么想嗎?她們根本不那么想了,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王屋山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是啥樣的人,其實我也清楚,且不說女孩子,就是男孩子,也沒有擔(dān)當(dāng)意識了,他們內(nèi)心軟弱,總是想讓別人擔(dān)當(dāng)艱難困苦,自己活得輕松愉快。王屋山停頓一下,嘆口氣又說,可眼下這事兒,真是不好辦啊。你說咱們要是再給孩子辦一回喜事,還辦不辦酒席,還請不請人,還結(jié)婚典禮不了?要是啥都不鬧,鴉雀無聲的,你說孩子一輩子才結(jié)一回婚,這不是讓孩子憋屈一輩子嗎?可要是再請客,再結(jié)婚典禮,你說能讓那些親朋好友再出一次禮錢嗎?再說了,還是咱們兒子,還是那個女子,兩個孩子都沒變,啥都沒變的兩個孩子,怎能辦兩次結(jié)婚典禮呢?
王屋山老婆說,細(xì)想想,還真是挺難辦的。你說咱們要是再辦再請人,請的還不是那些人嗎?唉,真是給咱們出難題了。
王屋山老婆想緩解一下氣氛,把手伸進王屋山的被窩,撫摸王屋山的胸脯,想摸走王屋山的壞心情。過去,他們大約一個禮拜過一回性生活,很規(guī)律的樣子。有時候,王屋山老婆高興得厲害了,就會戲謔地說,咱們這也是“每周一歌”。王屋山也開玩笑說,是“每周一歌,還是每周一擱?”王屋山老婆就掐一下王屋山的胸脯。盡管歲數(shù)大了,不能像年輕時那么兇,但一個禮拜一回,老兩口也覺得挺好的。可是,自從兒子結(jié)婚典禮出了問題,老兩口就一直沒過過性生活。王屋山一直情緒低落,王屋山老婆有時候想過一下,但一見他情緒低落,就嚇得不敢了,就忍了。上了歲數(shù)的人過性生活,好像已經(jīng)不完全是性行為了,是什么?是相互體貼,是相依為命的一種方式。
王屋山生硬地把老婆的手扔出被窩。他心煩得厲害,根本沒心思過性生活,沒心思體貼老婆。他哭腔哭調(diào)地說,你看著吧,沒完呢,咱們就是給兒子娶了媳婦,也沒完呢。這事兒這樣開了頭兒,將來說不定還要出啥事兒呢。你信不信?
王屋山老婆不敢再撫摸王屋山了,她知道,這會兒不是干那事兒的時候。她在黑暗中想象著王屋山的樣子,看見他的臉扭曲得像猴屁股,哭了。一個經(jīng)歷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男人,按說應(yīng)該很堅強,他卻哭了。人啊,受什么樣的搓磨都能放得開,唯獨受兒女搓磨放不開,那可真是放不開??!王屋山老婆說,我看咱們別硬管了,他要娶娜娜,就給他娶吧。就算是,咱們養(yǎng)了個王八蛋……
王屋山說,可誰甘心養(yǎng)了個王八蛋,你甘心?
王屋山老婆說,那怎能甘心?你說人活得這么麻煩,還有意思嗎?還不如狠狠心死了呢。
你也想死?
我也想死。
六
當(dāng)?shù)赜袀€生孩子的行情,誰家媳婦若是生了兒子,公公就獎勵兒媳婦一萬塊錢,生了女兒獎勵五千。王屋山覺得,自己就是再窮再沒錢,兒媳婦給生了個帶把兒的,按例也得獎勵一萬塊錢。他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是生了孫子給一萬,生了孫女給五千,當(dāng)然有錢的人家給多少,就是另一回事兒了。既然已經(jīng)形成行情,他想自己也不能輸在這個理上,不能給兒媳婦留下話把子。
王小山和娜娜住在花家鎮(zhèn),離父母居住的城市一百多里地,小兩口都在那邊工作。結(jié)婚賀喜時,他們不是在自己住的地方辦喜事,是在父母這邊辦喜事,辦完喜事才回到自己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才開始過自己的小日子。你別看那些遠(yuǎn)在天涯海角,甚至遠(yuǎn)在國外的年輕人,他們辦喜事的時候,也同樣要回到父母身邊,由父母操辦,辦完了再走。媳婦生孩子的時候呢,大部分也要回到父母身邊,除非父母是農(nóng)村人,媳婦當(dāng)然就不去農(nóng)村生孩子了,如果父母住在城市里,媳婦生孩子的時候,肯定要殺個回馬槍。
王屋山的兒媳婦生孩子前,王小山就跟父親訂好口頭協(xié)議,孩子要回來生,市里自然比鎮(zhèn)子上的條件好。王屋山?jīng)]有反對,心想這事兒還用商量嗎?王屋山對兒子說,這不用說,這我早就想好了,到時候你們回來就行了。
娜娜和公婆因為結(jié)婚典禮那場事沒鬧好,后來王屋山也沒給兩人再舉辦第二次婚禮,只是一家人象征性地吃了頓飯,娜娜對此耿耿于懷,婚后就不到公婆家里來,不跟公婆走動。王屋山認(rèn)為,走動不走動是一回事,生孩子是另一回事。王屋山托人在市婦幼醫(yī)院聯(lián)系了一個產(chǎn)科大夫,悄悄給了大夫兩千塊錢好處費,大夫把預(yù)產(chǎn)婦收入自己管的病房里,準(zhǔn)備做剖腹產(chǎn)手術(shù)?,F(xiàn)在做剖腹產(chǎn)手術(shù)的產(chǎn)婦很多,女孩子都說害怕,都不想肚子疼,不想受生孩子那份罪,都要剖腹產(chǎn)。剖腹產(chǎn)的時候,麻醉師也要給錢,手術(shù)大夫和專管護士同樣要給錢,加上醫(yī)院方面的錢,前前后后折騰下來,又折騰掉王屋山一萬多塊錢??瑟剟顑合眿D的一萬塊錢,他還是覺得一分也不能少。
娜娜分娩出院后,不是要坐月子嗎?娜娜說,她母親要來伺候月子,大家攪在一個家里,怕雙方老人合不來,一旦發(fā)生不愉快,把她的奶氣回去咋辦?
言外之意是,她坐月子既不回娘家,也不到婆婆家。那咋辦?不就是還得有套房子嗎?
王屋山便跟老婆商量,只能租套房子,給兒媳婦坐月子了。但給月婆租房子并不好租,當(dāng)?shù)厝思芍M月婆子,認(rèn)為把房子租給月婆子是不吉利的事情。王屋山兩口子到處打聽房子,可房主一聽說是租一個月,不是嫌時間短,就是懷疑有問題,哪有租房子只租一個月的?幸虧王屋山的鄰居吳秀梅還算大度,吳秀梅的父親一直在她家住著,父親那間平房已經(jīng)閑好幾年了。吳秀梅說,人都有個難處呢,別人怕月婆妨著,我不怕,我就不相信人做好事兒反會遭到壞報應(yīng)。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們要是實在找不下房子,就到我爸那間平房湊乎一個月吧。不就一個月嘛,湊乎湊乎就過去了。
王屋山兩口子,怕媳婦有意見,把那間房子好好打掃了打掃,又雇刷房的人,把房子粉刷了一遍。老兩口覺得仁至義盡,可萬萬沒想到,這事兒正好把娜娜給惹惱了。娜娜擺著手說,不行不行,現(xiàn)在誰還住平房?像狗窩一樣,誰還???有那么多樓房,你們不去租,卻要租一間爛平房,你們是不是拿我們娘倆不當(dāng)人看?我們是不是母狗和小狗,是不是?
王小山說,老婆你別生氣,你一生氣,會把奶氣回去的。氣回奶去那可是大事兒,是了不得的大事兒啊,咱們現(xiàn)在不是還在醫(yī)院里住著嘛,讓我媽我爸再找找,看能不能找著樓房。王小山又去找主管醫(yī)生,跟主管醫(yī)生說了眼下還沒找到房子的事情,能不能再多住幾天?照顧照顧,也就三天五日的。主管醫(yī)生收過王小山的紅包,說是盡量照顧吧,但也不能住得時間太長了,醫(yī)院的床位很緊張,要求周轉(zhuǎn)率呢。主管醫(yī)生還想說,病房周轉(zhuǎn)率跟醫(yī)生的獎金掛鉤呢,周轉(zhuǎn)率低了獎金就低,但是沒有那么說。
王屋山跟老婆說,你說這可咋辦,租不上樓房咋辦?說得快哭了。
王屋山老婆,也是快哭的樣子。愁著愁著,忽然笑了,你看咱倆傻的,放著現(xiàn)成的房子,還愁啥?
王屋山說,哪有現(xiàn)成的房子,哪有?
王屋山老婆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咱倆不會到秀梅她爸那間房子去住上一個月,讓娜娜在咱們家住上一個月?不就一個月嘛,還能有啥,還能住死?
王屋山說,對呀,你說得對呀,這就叫急中生智,我以后可不能再小瞧你了。
王屋山老婆顯出得意的樣子,沖王屋山偏著腦袋,撒嬌一樣晃一下,晃一下,晃得就像個小孩子。
王屋山背著父親出門的那一天,心里很沉重,好像是這一去啊,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娜娜滿月以后,回了花家鎮(zhèn)。
王屋山上班,王屋山的老婆要伺候癱瘓的公公,兩口子給娜娜說好話,說是將來一定把這點虧欠補回來。娜娜母親倒是挺通情達理的,說沒事兒,有我呢,我先給伺候著,能伺候幾天就伺候幾天,以后看情況再說吧。娜娜母親是個大集體工,大集體工比國營工人退休退得早,不到五十歲就退休了。她覺得眼下還能幫親家這個忙。
王屋山兩口子想孫子了,就跟兒子王小山商量,能不能去,啥時候能去?王小山每個月都要來父母家取奶粉和尿不濕,奶粉是進口奶粉,挺貴的,好幾百塊錢一桶。娜娜的奶水不太好,有一滴沒一滴的,王屋山每個月都要給孫子買奶粉,買尿不濕。王小山聽說父母要去看孫子,就鄭重其事地說,你們?nèi)タ纯梢裕銈內(nèi)チ艘院?,說話要注意,別說不妥當(dāng)?shù)脑?,別惹我丈母娘不高興。丈母娘不高興倒也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娜娜一旦生氣,就會把奶水氣回去,就徹底沒奶了,就更沒指望了。
王屋山說,我們不說,我們啥也不說,嘴讓膠布粘住了,行不?
王小山說,爸,你看你,我又不是跟你抬杠,你這說的是啥話嘛。
我也沒跟你抬杠,我跟你抬杠了嗎?你說不說,我們就不說,怎么就是抬杠啦?
王小山說,代溝,我們有代溝,誰跟誰都說不清楚,誰跟誰都溝通不了,反正到時候你們少說話,她媽咋伺候就咋伺候,你們別說你們的想法,別管人家咋伺候。
當(dāng)公公的不能直接到奶孩子的兒媳婦跟前去看孫子,王屋山就坐在客廳里等著,王屋山老婆把孫子抱出來讓王屋山看,王屋山高興得不得了。人說隔代親最親,王屋山覺得還真是這么回事兒。王屋山仔細(xì)瞧著孫子,耳朵長什么樣,鼻子長什么樣,眼睛和嘴又長什么樣,都很仔細(xì)很仔細(xì)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還專門看了孫子的小雞雞,嘴嘖嘖的撥拉了兩下。撥拉著孫子的小雞雞,他想回憶一下兒子出生時的情景,但回憶不起來,好像兒子出生就出生了。他沒有回憶出一點當(dāng)時的情景來,大概那時候他太年輕了吧。
王屋山老婆把孫子抱走了,王屋山的眼睛就一直追著老婆的后背影。他想,是誰給定下這么個破規(guī)矩,不讓公公到兒媳婦跟前去看孫子?其實兒媳婦不也應(yīng)該是自己的女兒么?可怎么就不能到跟前去呢?王屋山認(rèn)為,傳統(tǒng)的東西里有很多并不是什么好東西。
王屋山這次來,除了想看看孫子,還有一件重要事情,就是獎勵兒媳婦一萬塊錢。他本來想親手交給兒媳婦一萬塊錢,可公公怎么能親手把錢交給兒媳婦呢?這讓他感到有點遺憾。王屋山對老婆說,你跟她說吧,就說錢給得晚了點,本來應(yīng)該早給的,可當(dāng)時咱們手頭上的錢都給醫(yī)院了,現(xiàn)在才湊齊。王屋山老婆笑著點點頭,意思是她會說的。她拿著錢給娜娜,娜娜沒用手接,意思是說,你放那兒吧,就放床上吧。
王屋山和老婆看罷孫子出來,他一邊往長途汽車站走,一邊問老婆,你給娜娜錢時,娜娜說啥啦?
“娜娜說,謝謝你?!蓖跷萆嚼掀啪幜藗€瞎話。
“她也再沒說別的?沒說咱們這幾年花了那么多錢,挺不容易的?”
王屋山老婆一時編不出瞎話來,默默地?fù)u了搖頭。
“那她就是對咱們還有意見,特別是對我有意見,不想原諒我?!蓖跷萆秸f。
娜娜確實對王屋山有意見,好像是,老天爺一直不給他們一個和解的機會。本來,王屋山覺得這次兒媳婦生孩子,他把產(chǎn)前產(chǎn)后的錢都包了,兒媳婦應(yīng)該滿意了,應(yīng)該原諒他了,可沒想到,兒媳婦生完孩子以后,好像對他更有意見了,更不能原諒他了。有一次他去看孫子,兒媳婦竟然很不客氣地對他發(fā)脾氣。
兒媳婦說,我做剖腹產(chǎn)手術(shù),你為啥沒找科主任給我做,只找了一個普通大夫給我做?說到底,你就是不想多花錢。你說,是人值錢還是錢值錢?是人重要還是錢重要?
王屋山一下愣住了。
兒媳婦繼續(xù)說,你當(dāng)時要是多出點錢,主任能不給我做手術(shù)嗎?你那樣做,就是不重視我。
“可大夫也沒給你做壞嘛。再說了,就是花錢,找主任也不是說找就能找上的,找主任的人太多了?!蓖跷萆奖灸艿鼗卮?。
“可是,你考慮沒考慮過我當(dāng)時的感受?是主任還是大夫要給我做手術(shù),我心里能一樣嗎?你讓我在心理上產(chǎn)生了恐懼感,給我留下了陰影,你幾乎讓我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
兒媳婦真不愧是當(dāng)老師的,說什么都一套一套。
王屋山聽著兒媳憤怒的指責(zé),覺得真是一個蠻橫不講理的邏輯,但他不敢說,害怕進一步激化矛盾。再說了,現(xiàn)在的老年人,有誰能跟晚輩講清道理?王屋山只好表現(xiàn)出懦弱的樣子,那、那誰做手術(shù),怎么也不能變成我的罪過吧?
兒媳婦聽后仰起臉,聲音越來越大,就是你的罪過,你幾乎讓我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幸虧我還堅強,還有知識,還能自己給自己做思想工作。要不然,我當(dāng)時就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恐怕早就自殺了!你知道不知道,得了抑郁癥的人都容易自殺?你知道不知道,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是件多么危險的事情?
兒媳婦見王屋山不吱聲了,就嚷得更兇了。
王屋山只覺得耳朵里沖進滾滾雷聲,震得他左右搖擺,驚慌失措,無處躲藏。
王屋山懵了,好像腦殼里灌了一罐子糨糊,他看著兒媳婦就那么沖著他吵。他一直沒說話,大概是因為他太長時間不說話不吱聲的緣故,最后兒媳婦也覺得吵得沒意思了,才逐漸安靜下來。兒媳婦抱著孩子到另一間屋子去了,走的時候還剜了他一眼,意思是說,我半句話也不想再跟你說了,我看見你就生氣,看也不想看你!
七
王屋山老婆看見王屋山從兒子家回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就心疼地說,老頭子呀,你別跟他們生氣了,你就是把心扒出來給他們吃,也不會說你好。你氣出病來,還不是自己倒霉嗎?
可是,我不是犯賤嘛,我不是想孫子嗎?我老想孫子。王屋山說。
王屋山老婆氣哼哼地道,眼珠子還指望不上呢,能指望上眼眶骨?現(xiàn)在是養(yǎng)兒不如養(yǎng)女,養(yǎng)了女兒還多少能管管她爹媽,養(yǎng)了兒子卻是給媳婦養(yǎng)了。你比如咱們鄰居家那個吳秀梅吧,她這些年不是一直養(yǎng)著她爹嗎?可她哥哥呢,來也不來,管也不管,你說養(yǎng)兒子有啥用?
我看是那個女婿好,要不是女婿好,秀梅她爹能在她家呆這么多年嗎?王屋山看著老婆說,好像秀梅她爹在她家呆了足有五六年吧?
足有足有,王屋山老婆開玩笑說,要是我爹現(xiàn)在沒人管了,你能讓我接他來嗎?
你爹不是跟你媽都好好的嘛,你咋想起說這話了?
“我是說,”王屋山老婆怪怪地笑著,“我是說他們要是一旦不能動了,一旦動不了呢?”
“那就只能是咱們管唄,咱們不管還能讓誰管?”
“那你也是個好女婿?!?/p>
“我可比不上秀梅她男人那么有耐心?!蓖跷萆秸f,“到時候,我不反對你把你爹接來就行了。這屋住我爹,那屋住你爹,咱倆住客廳?!?/p>
吳秀梅男人就是那種好像是從來都沒有脾氣的人,遇到多大的事兒都不瞪眼睛,見了誰都是一面笑。鄰居們都說,像秀梅男人,他怎么能當(dāng)了警察?莫非碰著犯人,他也是那么沒脾氣,也是那么蔫蔫地笑?秀梅男人每個禮拜天都要攙著老岳父去洗澡,人們就感慨地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那個女婿,哪點不比兒子強?隨即憤憤不平地說,兒子?他岳父的那個兒子還叫兒子?這么多年了,根本不見他來看他爹一眼,純粹是個牲口。
秀梅爸已經(jīng)在她家住五六年了。有時候,王屋山老婆到秀梅家去串門子,兩個女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秀梅爸的事情。王屋山老婆說,你養(yǎng)著你爸沒錯,可要是你爸有天死了咋辦?死了你也埋?莫非你爸走了,你哥也不管?照理說,打發(fā)老人可是兒子的事情,不是閨女的事情。
秀梅說,我也想過這事兒。我已經(jīng)想好了,到時候我哥他管他就管,他不管呢我就埋,碰到我這樣的哥哥,我只能自認(rèn)倒霉了。
秀梅爸摔了一跤,過了一段時間死了。人們都說,老年人最怕摔跤,一旦摔了跤,活過來的少。
秀梅哥來了。
秀梅哥要搬走尸體,逼著她把父親的房證交出來。老人那間平房,賣錢也就賣個兩三萬,但聽說那地方明年要拆遷,那間房子至少能換一套樓房,到時候就不是兩三萬的事情了。拆遷的事兒,秀梅也聽說了。秀梅說,沒有你們這么不講理的,爸爸活著的時候,你們一點兒也不管,現(xiàn)在埋一下就完事兒了,你們卻要管了,還不是為了拆遷的事兒嗎?誰也別哄誰,心里都明白,你想要爸的尸體,我給你;想要房證,沒門兒。
尸體和房證,我都要!秀梅哥說。
我還是那句話,尸體你要你就拿走,你要是想拿走房證,沒門兒。秀梅堅決地回答。
你給不給?你說,你到底給不給?
不給,就不給!
那好,我自己找!秀梅哥開始亂開抽屜,亂翻箱子。
秀梅哥要把父親的尸體拉回去埋葬,是準(zhǔn)備將來一旦跟妹妹打起官司來能有主動權(quán),來之前他就想好了。
秀梅哥像抄家一樣,把家里翻騰得亂七八糟,秀梅就去拽哥哥的胳膊,不讓哥哥亂翻騰。
秀梅哥猛一轉(zhuǎn)身,啪一個耳刮子打在她臉上,接著一個又一個,然后揪住她的頭發(fā),把她甩來甩去,像甩墩布一樣。
秀梅鼻口流血,胸脯上到處是血。
秀梅丈夫老實,不敢打架,跟著大兄哥甩得老婆的頭晃來晃去,邊晃邊說,哥,你別打她!哥,你別打她!
秀梅的兒子和秀梅哥的兒子,都是十八九歲的后生,也打起來了。一會兒他打倒他,一會兒他又打倒他,兩個人打得不分勝負(fù),難解難分。
人們說看看,你們看看,尸體放那兒沒人管,架倒是打得挺熱鬧,爭財產(chǎn)呀。
看熱鬧的人們看見兩家人揮刀舞棍,誰也不敢上前拉架。再說了,現(xiàn)在的人啊,有幾個愿意多管閑事?即使腦袋打出豆?jié){來也沒人管。
王屋山老婆給110打了電話,打完電話就扯開嗓子哇哇叫。
來了三個警察,打架才停下來。
人們傷心地說,你們看看、看看,為了一間房子,親哥熱妹的,竟打成這樣,往死里打呢。
王屋山跟老婆說,現(xiàn)在的人,都他媽瘋了。
王屋山老婆說,因為點錢,親親的親人,打得比敵人還敵人,操他媽的,這是啥年代???
王屋山瞪了老婆一眼,這跟你有啥關(guān)系?盡說寡話,走走走,回家回家。
王屋山把老婆拽走了。
王屋山老婆卻昏了頭腦,一回家就沖王屋山吼叫,你以為我啥不知道???就因為你最近沒去看孫子,你兒子才天天挨他老婆的罵,我看不見也知道,知道你心里不好過。
王屋山說,你咋啦,是不是瘋了?咋嚷開自家的事兒了,這跟吳秀梅家打架有啥關(guān)系?
王屋山?jīng)]去看孫子,還真是給兒子惹下禍了。
娜娜動不動就沖王小山發(fā)脾氣,你看看你那爹,他還是人嗎?別人家的爺爺天天圍著孫子轉(zhuǎn),可你爸呢,來都不來。要說你媽不能來,她伺候著你爺爺,可你爸為啥也不來?他莫非不是爺爺?你給他打電話,叫他來看孫子,我要上班去!
我爸不是還上班嘛,不是還沒退休呢嘛,你讓他怎么來看孩子?王小山無奈地說。
說實在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有難處,他們找到一份工作不容易,兩口子一人一個月才掙兩三千塊錢,哪有余錢雇保姆。雇一個便宜點的保姆,一個月至少也得兩三千,他們哪有錢雇保姆?所以呢,只能把眼睛盯住父母,若是盯別人的話,別人教他們盯嗎?
娜娜是花家鎮(zhèn)小學(xué)校的老師,休完產(chǎn)假一直沒上班,校長把她的工資卡要走了,學(xué)校里不上班的人都得遵守這個規(guī)則。
娜娜說,要么他們就出力,要么他們就出錢,既不出力又不出錢,像話嗎?你說句公道話,這像話嗎?他們可以不看孩子,可他們不給出看孩子的錢可以嗎?他們不出,想讓誰出?給他打電話,叫他來!
王小山覺得老婆娜娜的話在理,怎么別人的父母都能看孫子,自己的父母就不管孫子呢?一股怒火呼地一下燒昏了頭,拿起手機就給父親打電話,劈頭蓋臉地把父親罵了一頓。罵得沒有道理,也沒有邏輯,就是兒子賴?yán)献?,瞎罵一通。
王屋山接完電話,覺得問題嚴(yán)重了,如果兒子真不認(rèn)他這個老子,這一輩子的辛苦不就白費了?他想,等他老了,動彈不了時,兒子不管他,他可以自殺,可以喝點安眠藥安樂死,決不能像自己的父親給他帶來那么重的負(fù)擔(dān)。死可以,可拉扯兒子的辛苦,這一輩子的辛苦和希望,怎能就此化為灰燼?這是他最不愿意放棄的一個情結(jié)。兒子劈頭蓋臉地罵了他,他心里很生氣,對自己說,不認(rèn)就不認(rèn)吧,老子伺候不了你,老子還不伺候你呢!可是,拉扯兒子的那種情結(jié),讓他又不能放棄,也不愿放棄,急急忙忙買了長途汽車票,跑到兒子家去了。電話里他沒聽清兒子到底要說什么,而且也很難聽清兒子到底要說什么,他想趕快見到兒子,面對面,看兒子到底想說什么。
兒子和兒媳見了王屋山,都爭先恐后地沖他嚷,大聲地嚷,好像對他有深仇大恨,像斗地主一樣狠狠斗他。
王屋山能怎么樣?作為一個父親一個長輩,他不能跟晚輩爭理,即使想爭也爭不出來。他能怎么樣?只能靜靜地聽,聽兩個孩子訴說苦大仇深的經(jīng)歷。特別是,公公在兒媳婦面前,有些話真是不好說。他本來想推誠置腹地說說兒子,你是個男人,應(yīng)該有點男人的樣子,怎么就婆婆媽媽的?怎么就像一個家庭婦女,那么沉迷于家務(wù)事兒呢?男人不能小肚雞腸啊,是要有擔(dān)當(dāng)意識的。但他知道,不管他現(xiàn)在說什么,兒子都不會理解他,這種父子間難以消除的隔閡,讓他深深感到,人與人之間真是難以溝通。
王屋山不說話,看著窗臺上的一盆吊蘭,他發(fā)現(xiàn)花盆里的土已干裂,龜背一樣。他突然感到心里很難受,孩子們是不是忙得連花都顧不上澆了?他往花盆里澆了三杯水,盆里裂開的土慢慢合住,就像一道道傷口愈合了。
王屋山挨了兩個孩子的罵,回到家也不敢跟老婆說,一句話也不說,像用膠布把嘴粘住了。他感到很累,精疲力竭,垂頭喪氣。老婆觀察著他的動靜,不敢說話,就那么偷著看一眼,偷著看一眼。這回是,他老婆的嘴好像也用膠布給粘住了。
老父親也知道王屋山去看孫子來。老人雖然說不出話來,但心里似乎啥都明白,就那么沖王屋山嗚嗚地嚷。老父親心里想啥呢,誰也不知道,就那么嗚嗚地嚷,不放過王屋山,嚷得王屋山心里發(fā)毛,不知道該怎么辦。老父親的嚷嚷聲里,好像有痰滾來滾去,那一團痰如果突然不滾了,人也就憋死了,讓王屋山感到很危險。
王屋山老婆說,反正是,老的有理,小的也有理,就咱倆沒理,真是煩死人了,真是活得煩死了。不行就給他們錢,讓他們雇人看孩子,就當(dāng)你不掙工資,我這點退休金,咱們省著花,要不咋辦呢?
王屋山說,把錢都給了他們,塌下的饑荒咋辦?借了別人的錢,總不能拖著不還吧?
王屋山老婆知道王屋山的性格,欠了別人的錢心里著急,就勸道,過哪山走哪路,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你說你一個男人家,怎能看了孩子?再說了,你還沒退休,雖然說你上班是自由一點,可你也不能長期不上班呀?而且看孩子,那本來就不是男人干的事情。你連你兒子都沒看過,沒有一點帶孩子的經(jīng)驗,你怎能看了孫子?
王屋山說,現(xiàn)在這社會,沒看過兒子沒啥,可不看孫子不行。
王屋山老婆說,不行咋呀?不行,他們還能把你的蛋打了喝湯?
王屋山煩躁地擺著手,去去去,盡說抬杠的話,沒用的話,啥蛋呀湯呀的,去去去。
王屋山老婆突然笑了,又突然不笑了。你光看見那些老漢們看孫子呢,可他們也就是個陪伴兒,人家那些老婆子不是都跟著嗎?可我能扔下老爺子跟你去嗎?要是我去了那邊,把你一個人扔在這邊,你又要上班,又要給老爺子伺候吃喝,又要給老爺子端屎倒尿,你能行嗎?
老爺子已經(jīng)活得白天黑夜顛倒了,白天睡黑夜不睡,每天黑夜不是一會兒拉,就是一會兒尿,折騰得王屋山老婆根本睡不成覺。王屋山知道,老婆雖然退休了,但比上班還要累。王屋山有時候?qū)掀耪f,等我退休了,我多替替你,讓你也歇緩歇緩。王屋山老婆就感動地說,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王屋山卻顯出很苦惱的樣子,唉,我要是已經(jīng)退休了,就是吃多少苦,我也去給他們看孩子,可我不是還沒退休嘛,你說我能咋辦?他覺得自己真是無計可施了。
王屋山老婆堅定地說,就按我說的辦,給他們錢,讓他們雇人看孩子?,F(xiàn)在就這風(fēng)氣,咱們也別說咱們的孩子不好,現(xiàn)在誰家不是這樣,誰家不是當(dāng)爺爺?shù)牟蝗绠?dāng)孫子的?人們都說養(yǎng)兒能防老,你看看現(xiàn)在的孩子,能嗎?王屋山老婆要去找鄰居鄧秀英,鄧秀英的老家是花家鎮(zhèn)的,她想問問鄧秀英能不能給找個可靠的人看孩子?,F(xiàn)在社會亂糟糟的,如果雇不上個好人,把孫子偷走了,一家人就甭想活了。
唉,孩子們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也有難處啊。王屋山嘆道。
王屋山老婆憤憤不平地說,過去的人,養(yǎng)那么多孩子也沒像現(xiàn)在的人養(yǎng)一個孩子這么難,這究竟是咋回事兒呀?
你一說就是過去過去,過去能跟現(xiàn)在一樣嗎?王屋山煩躁起來,聲音變得老大,像在跟人吵架。過去咱們?nèi)ド习?,帶著孩子走到廠門前的托兒所,把孩子送進托兒所里,等下了班再把孩子接出來,多省事兒呀。過去廠里給工人蓋房子,工人不愁住處,離單位近離家近,生活工作都方便,現(xiàn)在能有過去那么方便嗎?現(xiàn)在哪個單位還管工人的事情?再說了,過去大人要出去上班,把家門一鎖,孩子們都在外面玩,現(xiàn)在能嗎?現(xiàn)在手拉手看著孩子,一不小心還讓人販子偷走了,現(xiàn)在能跟過去一樣嗎?能跟過去比嗎?過去過去,你就知道過去,麻煩不麻煩你?
王屋山老婆說,你看你,跟我瞪啥眼睛呢,又不是我不讓哪個單位不管工人?,F(xiàn)在這社會,我看是人們的生活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問題了,而不是哪一家出現(xiàn)問題了。我看現(xiàn)在人是只能自己管自己,別想有其他的指望。孫子的事情你就別瞎操心了,我去問問鄧秀英,看她能不能幫咱們找個看孩子的老人,只要合適,多出點錢也行。
王屋山老婆喜歡到鄧秀英家串門子,兩個女人能拉呱到一起。他們兩家的兒媳婦跟婆婆處得關(guān)系都一樣,都是兒媳婦不登公公婆婆的家門,不跟公公婆婆來往。她倆說話能說到一塊兒去,只要聚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像姐妹倆守寡,誰苦誰知道的那種關(guān)系。前些時,鄧秀英跟王屋山老婆說,有一天她在街上碰見了孫子,孫子跟她說,奶奶,我媽說了,從現(xiàn)在起,五年不讓你見我了,等我十二歲的時候才讓你見我。為什么兒媳婦要等到孩子十二歲才讓孩子見奶奶呢?因為按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孩子十二歲要圓鎖,圓鎖是要大辦的,奶奶爺爺?shù)媒o孫子一筆錢,還要給孫子買金鎖。所以兒媳婦要等到五年以后,才讓奶奶見孫子。鄧秀英說,你說我們這個兒媳婦多狠多可惡?
王屋山老婆敲開鄧秀英家的門時,看見鄧秀英滿臉淚水,正哭著呢。鄧秀英見了王屋山老婆,就覺得找到了發(fā)泄苦情的缺口,就嘩嘩嘩地說開了。說她燉了點肉,給兒子打電話,讓兒子回來吃燉肉。兒子最喜歡吃她做的燉肉。王屋山老婆也知道鄧秀英燉肉燉得好,只要鄧秀英一燉肉,滿樓道都是特別香的燉肉味兒,人們都夸鄧秀英燉肉燉得好。鄧秀英說,你看看氣人不氣人,我叫兒子來吃肉,兒子帶來一個飯盒,把肉全搲走了。她問兒子這是干啥,兒子說他媳婦最愛吃我燉的肉,他要給他媳婦把肉搲回去。
鄧秀英一邊哭一邊指著空鍋說,這不,全搲走了。你看看,全搲走了,就剩點兒湯了。你說這叫啥兒子?我又不是不讓兒媳婦來,這你也知道,我給他們說了多少好話,可兒媳婦就是不來,就是不登我的門。你說現(xiàn)在這孩子們,他們咋就這么不懂好賴,咋就刀槍不入呢?
王屋山老婆看見鄧秀英坐在沙發(fā)上嗚嗚地哭,就感嘆,唉,這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
鄧秀英又哭又說,情緒非常不好,就像要決絕人世了。你說說,這人活著有啥意思?為孩子受苦受罪大半輩子,卻換來個這下場,真不如趕快死了好呢。
王屋山老婆說,要我說呢,孩子們不懂好賴,也不能全怪孩子們,要怪也得怪我們這些當(dāng)媽的。我們太嬌慣孩子了,從小就把他們慣壞了,慣得他們不懂人情事理,我們才遭這樣的報應(yīng)。更可怕的是,我們的孩子們,比我們更嬌慣孩子,他們將來的結(jié)果,可能比我們還要壞。
一代不如一代!鄧秀英嚷了一句。
王屋山老婆見鄧秀英快痛苦死了,便不好意思再提讓人家?guī)兔φ覀€看孩子老人的事了,等有機會再說吧。
八
王屋山的心情一直不好,他試圖把自己的心態(tài)調(diào)整得好一點,但一直調(diào)整不過來,他不說話,整天悶悶不樂的樣子。王屋山老婆擔(dān)心這樣下去,老頭子會憋出病來,有時就大著膽子,沒話找話地跟王屋山說話??赏跷萆绞鞘裁捶磻?yīng)呢?就是那種“我煩著呢,你別理我”的討厭人的樣子,讓她既害怕又擔(dān)心。
王屋山老婆讓王屋山到外面去走走,別老是悶在家里,搞不好會悶出病來。
王屋山說,我啊,好像真的是有病了。
你有啥???王屋山老婆盯著王屋山說。
精神病。我好像得了精神病。有時候吧,我好想仔細(xì)地想想,都想不出咱們兒子長的什么樣子,只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一點也想不出來。我對兒子越來越陌生,有時候甚至覺得,一旦見了面,我是不是還能認(rèn)出他來?
王屋山老婆翻著白眼兒,想了想說,嗯,還真是像你說的,真有點陌生了。
我真是不想承認(rèn)他現(xiàn)在的樣子啊。王屋山深深地嘆口氣,很無奈地仰著頭。
王屋山家的東邊有個植物園,和農(nóng)村接壤,是城市最東邊的邊緣地帶,好像是一個遠(yuǎn)離城市的地方。王屋山在這里買房子,也是圖房價便宜,因為這里偏僻,房價低一點。王屋山憋悶的時候,就會默默地走向那個植物園,在植物園里散步時,他總會想起同一個問題,怎么別人都往熱鬧的地方去,自己卻總要選擇寂寞的地方來呢?自己啊,真是跟不上時代了。當(dāng)他這樣感嘆人生的時候,就覺得秋天冷颼颼地快要過去了。
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癥,是不是?王屋山反復(fù)問自己。
突然刮過一陣風(fēng),根本沒有任何征兆,呼地一下刮過來,刮得樹葉紛紛落下,就像一群被驚嚇的鳥,嘩一下從樹上飛到了地上。
王屋山坐在路邊一條長椅上,他經(jīng)常坐在這條長椅上發(fā)呆。
植物園里的人大多是來鍛煉身體的,走得很快,揚起手臂,很夸張的樣子。沿著柏油路一圈一圈地走,其中有好多人是倒著走,王屋山便想,現(xiàn)在的人怎么那么喜歡倒著走呢?
紛紛落下的樹葉,有的落在王屋山頭上和身上,好像葉片很重,能聽到落下的響聲,加重了王屋山心里的凄涼感。這個地方咋讓我感到這么傷感呢?他想,他是不是應(yīng)該另選一個溫暖的去處呢?對了,到沃爾瑪超市去,那是全市最大的自選商場,他決定到商場去買點小孩衣裳。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小路,小路上鋪滿黃黃的樹葉,樹葉已經(jīng)消失了他的足跡。
柏油路上那些鍛煉身體的人還在倒著走。
王屋山想,也許倒著走對人真有好處,自己是不是也應(yīng)該嘗試一下倒著走的感覺呢?他想他下次再來這里的時候,一定要倒著走走,體會一下另一種走法。
王屋山在沃爾瑪超市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得兩腿酸困,兩個腳后跟都有點疼。他這大半輩子,實際上很少進商場,他老婆不太滿意他這一點,可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老婆的感受,總是冷冷地說,我不喜歡逛商店,你想逛你去逛吧,我在外面等著。
商場里人來人往,亂哄哄的樣子像落葉一樣紛飛。他對小孩衣裳肯定是不懂行的,在他挑選小孩衣裳之前,他首先挑選的不是衣裳,而是售貨員的年齡。他總是選擇那些賣貨的中年婦女走上前去,認(rèn)為她們帶過孩子對多大的孩子穿多大的衣裳,一定是很有經(jīng)驗的,會幫他選擇合適的小孩衣裳。他說他要買兩歲半的小男孩衣裳,那些女人就很在行地給他介紹這介紹那,在和女人們討論小孩衣裳的時候,他心里充滿了快樂。他給孫子買了一件羽絨衣,一條棉褲,還買了一雙棉鞋和一個線紡帽子。帽子上有個黃黃的老虎頭,看上去活潑可愛。
秋天即將過去,冬天就要來臨,他得趕快把買下的小衣裳給孫子送去,他覺得小孩衣裳挺貴的。
王屋山笑了,一想起孫子他就開心地笑了,一點也不麻煩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有精神了,走路也有勁了,這讓他感到很奇怪,怎么自己一下像變了個人似的?他邊走邊笑,突然聽到有人喊他,跟他大聲說話。他順著聲音看過去,是那個住在暖氣溝里的瘋女人。瘋女人滿臉烏黑,看不清鼻子眼睛,頭發(fā)像氈片一樣,一片一片扒在頭上,要多骯臟有多骯臟。王屋山想跟那個女人開個玩笑,想開開心,就笑著說,你是在跟我說話,在喊我嗎?他用手指指自己。瘋女人便說,你給我十塊錢,我讓你鬧一下。
王屋山突然尷尬了。
瘋女人住在暖氣溝里,還帶著個三歲大小的小男孩。暖氣溝的井蓋被人偷走了,瘋女人常常把黑乎乎的頭露在井口外面,白騰騰的熱氣蒸騰著她的臉。現(xiàn)在是秋天,那個瘋女人還用不著藏在暖氣溝里,暖氣溝旁邊堆著一堆衣裳,都是很黑很臟的衣裳,不知道是她撿回來的,還是有人給她送的,堆在那兒晾曬著。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黑乎乎的樣子,蹲在地上玩土玩石頭。瘋女人過一會兒就瞅一眼孩子,過一會兒就瞅一眼孩子。
王屋山看著黑不溜秋的小男孩,一個很健康的小男孩,再看著瘋女人,心里充滿感動充滿熱情。他返回身去,再次走向沃爾瑪超市,決定去買一套三歲男孩過冬穿的棉襖棉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