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
一
一九八○年。
麻柳火車站,隱身在大巴山的千山萬仞之中,如大象皺皮里夾的一粒沙子。站臺不過三十米,建在橋上,兩頭都是隧洞。一天中唯有一對慢車???。公家在這個車站養(yǎng)了二十多個工人,全是男性,要想看到女性,艱難程度不次于看美國麝香牛。唯一能看到的女人,就是慢車在這里停車三分鐘,看人家在車窗里露出的臉龐。休班的人早早就豎在站臺上,充當義務(wù)站務(wù)員,心急火燎地期待。
駐站通信工郁石根、值班員符皓志、扳道員呂尚榮早早就立在站臺上,朝著慢車開來的方向瞅視。郁石根的表情最急,脖子伸得老長,符皓志就說他:剛辦過閉塞,最少還得十多分鐘。呂尚榮朝郁石根走近兩步,說:一會兒小心看的眼里拔不出來,夜里想著人家自力更生。郁石根就笑,啥話也沒說。他知道自己嘴笨,呂尚榮用巴掌捂住半個嘴,自己都說不過人家。
距離車站十五里有個麻柳鎮(zhèn),過活著二十多戶原著民。把臨街的房屋做成商鋪,收購山貨,賣各種雜貨、煙酒吃食、煤油布匹,連祭奠亡人的火紙供香都齊全。到了逢五逢十趕場日,有山民趕到鎮(zhèn)上,賣了山貨,買了鹽巴煤油布料,再到食店要個單炒,打上二兩燒酒,吃飽喝足,方才戀戀不舍地回到山里。公家在這里設(shè)了鎮(zhèn)公所、糧站、郵政所、稅務(wù)所、衛(wèi)生所、銀行,麻雀不大,五臟俱全。
這個時候,火車尾部的隧洞口,等待著一個女娃,二十一二的樣子,是麻柳鎮(zhèn)郵電所的郵差,叫麻葉葉。她每天都要走到麻柳火車站,接郵政車甩下的郵包,背回麻柳鎮(zhèn)。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
郁石根上中專前是陜西關(guān)中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隊長。從公家只管讓交公糧的賤民,搖身變成拿工資發(fā)勞??床〔惶湾X的工人,覺得全地球的溫暖都包裹在他周圍,全中國的雨露都滋潤著他茁壯成長,天地間的幸福都向他招手。工資、勞保,公家啥都發(fā),就是不發(fā)老婆,到了二十七八,褲襠里的東西超級成熟,不安頓地憋得難受,心里燃燒的暗火,憋得臉上大疙瘩小包,夜里還從那地方溢出,糟蹋了多少子孫后代。爹媽催著傳宗接代,在老鼠都沒有母的的麻柳火車站,總不能在石崖上鉆個窟窿,讓里面蹦出個大胖小子。精力無處宣泄,就開荒種菜。自己吃不了,讓車站的人都吃。他又擴大經(jīng)營,養(yǎng)雞,十多只母雞在一只公雞的率領(lǐng)下天天下蛋,郁石根就有吃不完的雞蛋,攢上十天半個月,拿到麻柳鎮(zhèn)上賣,收入的錢就存入銀行,存折隔不了幾天就增加一組數(shù)字。
慢車開來了,光棍們跑到車窗跟前,看里面的女人,目光里蘊含著不加掩飾的欲望,心底翻騰的全是男女葷事,他們把這叫給眼睛會餐。隔著車窗看女人,上不犯國法,下不犯路規(guī),為啥不看?看了白看,不看白不看,還要挑漂亮的看。車窗里的女人也看他們,心里有了困惑,在如此偏僻的深山小站,他們是如何度過沒有女人寂寞如入墳?zāi)沟臍q月?郁石根從車頭朝車尾走,一直走到列車中間,才遇到一個漂亮女人,停下腳步,欣賞,心里憤憤不平地嘟囔,這么漂亮的女人,好過了哪個驢日的!
列車到來的時候,車站的男人也看麻葉葉。麻葉葉是那種很耐看的女娃,小小的個子,細細的身子,小鼻子小嘴,細眉細眼,完全可以用細小靈巧來形容。她背著郵包經(jīng)過站臺時,遇到鐵路員工就叫聲“師傅”。鐵路員工都想幫她背郵包,又找不到幫的理由,只能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心中同樣翻騰出茫??仗?,同樣若有所失。
這天,郵政車甩下的郵包差不多有四十來斤,麻葉葉背上郵包,身子壓成了蝦米,掙扎了三十幾步,額頭上就冒出大滴汗珠。郁石根老遠看見,心里又涌出替人家背郵包的念頭,就朝麻葉葉跑去。剛跑了兩步,又想,你替人家背郵包,想咋?又自我安慰,我沒想咋,就是看她可憐,那么細弱的女娃,咋能背動那么重的郵包?你說你不想咋,誰相信,無利不起三更夜,你不想讓人家當你的婆娘,憑啥替人家背郵包?他在一正一反的思想中,放慢了腳步,自己咋能放著安寧不安寧,惹一身腥騷氣?剛要退回去,又見麻葉葉朝這邊掙扎過來,身子擺動的幅度更大,額頭上臉頰上的汗水更洶涌,心里的同情又成倍翻騰,猛然冒出這樣的說道,我肚里沒冷病,憑啥不敢吃西瓜?
他像突然加了油門的手扶拖拉機,沖到麻葉葉跟前,愣愣地說:我替你背,這么重的郵包,你咋能背動?麻葉葉喘著粗氣說:我能背動!郁石根說:你的汗都流成啥了,還說能背動。說完,硬是從人家肩上搶下郵包,啥話沒說,朝肩上一甩,就朝麻柳鎮(zhèn)的方向走去。
麻葉葉對著他的脊背喊:郁師傅,還有個郵包在候車室放著呢!
郁石根說:要是重了都放在我肩上,我一塊兒背上!
麻葉葉說:不重,那個郵包只有幾斤重,我自己能背!
這是一條勉強可以開汽車的土路,曲曲彎彎,坎坎坷坷,一年沒有幾輛汽車經(jīng)過,偶爾有輛自行車通過,也是顛顛簸簸,歪歪趔趔。郁石根背著郵包,心里還在琢磨,我真的沒有想掛人家當媳婦的陰謀,我只想幫幫人家。咱是草窩里的癩蛤蟆,人家是空中飛的天鵝,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也是空想,何必自己給自己找不愉快!
麻葉葉跟在他后邊,一路小跑都沒辦法和他肩并上肩,就對著他的背影喊:郁師傅,走慢點,人家緊跑慢跑都跟不上!郁石根就放慢腳步,等她跟上來,和她并著肩走,還是不說話。麻葉葉看了郁石根一眼,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就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樣肩并著肩,喘著氣,流著汗,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諘绲膷{谷里,響著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輕些,一個重些;還有兩個人的喘氣聲,還是一個輕些,一個重些。路邊山崖的林樾里,傳來不知什么鳥的啼鳴,一個聲輕一個聲重,一個聲細一個聲粗。
麻葉葉覺得寂寞難受,沒話找話地說:郁師傅,你不愛說話?郁石根嗯了一聲,還是沒有說啥。麻葉葉又問:你真的不愛說話?郁石根問:說啥話?麻葉葉說:啥話都行,咱走到鎮(zhèn)上要兩個小時,都不說話,還不把人憋死了。郁石根說:我怕萬一說的不對,惹你生氣。麻葉葉說:要是天天生氣,還不把人氣死了?我聽人說,愛生氣的人容易得癌癥,癌癥是治不好的病。郁石根說:你說,你起個頭,我跟著你說。
麻葉葉思謀了半晌,也沒思謀出個該說的話題,又說:郁師傅,我在車站等郵包的時候,看到你種了好多菜,養(yǎng)了好多雞,還喂了一頭大肥豬。你種的菜長得好,養(yǎng)的雞長得好,喂的豬長得也好,你們鐵路工人也會種菜養(yǎng)雞喂豬?
郁石根說:我以前是農(nóng)民,種菜喂豬是老本行。
麻葉葉說:聽說你還把雞蛋拿到鎮(zhèn)上賣?
郁石根說:吃不完就賣,增加收入。
麻葉葉問:郁師傅一個月多少工資?
郁石根說:四十三塊五。
麻葉葉說:你們那么高的工資,還缺錢花?要是我們這點工資,咋過日子?
郁石根說:你多少工資?
麻葉葉說:我是臨時工,還沒有轉(zhuǎn)正,一個月二十一塊。
郁石根說:我家庭負擔重,父母都是農(nóng)民,有病得自己掏錢,過世還得自己買棺材。我是老大,這些事情都得管。
麻葉葉說:郁師傅是老實人,家里窮就說窮,不像有些人,家里窮得啥樣的,出來還吹噓他爸是縣委書記,他媽是婦聯(lián)主任,他爺給朱德牽過馬,他奶給八路軍納過鞋底子。
郁石根說:充大有啥用處,誰也不會給他兩毛錢。人還是實在點好,誰也不愿意跟不實在的人打交道。
麻葉葉說:我就愿意跟實在的人交往!
他們這樣說著走著,郁石根背著四十斤的郵包,遠路沒輕重,郵包逐漸增加重量,越來越重,壓得肩膀越來越痛。郁石根想換個肩,又不想讓麻葉葉知道自己背不動了,就堅持不換。但額頭上臉頰上的汗珠充當了叛徒的角色,出賣了他的意志,越來越?jīng)坝康亓髁顺鰜怼?/p>
麻葉葉感覺郁石根累了,拼著意志在堅持,就走到他后邊,把郵包朝上抬,試圖減輕他肩上的重量。郁石根肩上的重量減輕了,腳步卻不穩(wěn)了,踉蹌了幾下,說:你一使勁我就走不穩(wěn),差點把我推倒。麻葉葉趕忙放下手,憂憂地說:那咋辦呢?這么重的郵包,還有那么遠的路,我又不能幫你。郁石根把郵包在肩上顛了一下,豪氣萬丈地說:這點郵包算個屁,我在農(nóng)村的時候,兩百斤的麥包,一扛就是一整天。再說,你也背著郵包,想幫也幫不上我。麻葉葉說:我這個郵包才幾斤重,你不能老在一個肩上背,換個肩,讓這個肩歇歇。
郁石根把郵包從右肩換到左肩,麻葉葉就從郁石根的左邊跑到右邊,還和郁石根肩并肩走著。郁石根看了她肩上的郵包,又看她臉色通紅,額頭上有細汗流出,心里又有了不忍,又有了對郵電局的不滿,說:你們單位也真是的,讓一個女娃天天背這么重的東西。
麻葉葉說:俺這個郵政所就兩個人,所長都快五十了,總不能讓人家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出來背郵包,我坐在所里悠閑。
郁石根說:你說的對著哩,咱年輕,就該多干點。說完,又說:你們上級也操蛋,咋不給你們郵政所派個男的,兩個女的咋干工作?老人都說,母馬不上陣,女人不打仗。
麻葉葉說:郁師傅罵俺們是母馬,你才是馬,是公馬,是騷公馬。她說到這里,突然靈醒過來,郁石根說自己是母馬,自己說郁石根是公馬,母馬公馬剛好配成一對,想到這里,臉上一陣潮熱,大紅,郁石根看著路面,沒有注意到她臉色的變化。
路的前邊現(xiàn)出一股山泉,麻葉葉說:郁師傅,前邊有眼泉水,咱們過去洗把臉,歇口氣再走吧。
一股泉水從山崖的石縫里流出,直直地墜下,在石崖下砸出一池清冽,一米多深。他們走到泉水跟前,放下郵包,郁石根頓時覺得卸下了千斤重擔,精神和身體都無比輕松,不由得伸展雙臂,長吁口氣,蹲在泉水旁邊,感覺清涼從泉水里蕩出,滌蕩了身上的溽熱,周身上下都有了清爽。
麻葉葉蹲在郁石根旁邊,捧起一掬泉水,側(cè)著臉給郁石根說:你看這水多清亮,除了咱山里有這么好的水,大地方哪有這么清凈的水。
郁石根也捧起一掬水:大地方就是有泉,也叫人給弄臟了,隨地吐痰、丟垃圾、扔煙屁股,再好的泉水也招不住他們折騰。
麻葉葉說:郁師傅的哲學學得好,看問題深到骨頭里了。
郁石根笑:哲學個屁,我都不知道哲學的門朝哪邊開。你咋知道哲學這么高深的名詞,你一說差點把我嚇個跟頭!
麻葉葉說:你甭看俺這個郵政所只有兩個人,每周都要學習政治,上頭還要來檢查。
郁石根說:你們的哲學都學的啥?
麻葉葉說:人的正確思想從哪里來。
郁石根說:你說人的正確思想從哪里來?
麻葉葉說:我咋知道從哪里來,我連啥是正確思想都不知道,就知道啥是好人,啥是壞人,多跟好人交往,少跟壞人打交道!
郁石根說:你學了半天哲學,連哲學是干啥的都不知道?你剛才說的那些,我十歲就知道了,俺爺天天給我說這些道理。俺爺斗大的字不識一個,難道俺爺還給我教哲學?
麻葉葉又問郁石根:你們鐵路上不學哲學?
郁石根說:學他娘的腳后跟,山上的線路短路了,靠哲學有屁用,還得爬到山上,出力流汗地把混線排除了,保證通信暢通,這才是硬道理,靠耍嘴皮子啥事都干不成。
麻葉葉說:郁師傅是實在人,這話跟我說,啥事情都沒有,千萬不要跟別人說,人家會把你打成反革命!
郁石根說:我又不傻,咋能在外人跟前說這些話,這些話只能跟自己人說。
郁石根捧起一掬水,捂到臉上,哇——,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間,一種涼冽、清爽、愜意無比的快感在臉上蔓延,順著臉部神經(jīng),滲入全身細胞,又沖進大腦,從大腦散布到全身,給五臟六腑全身的細胞帶來舒坦。麻葉葉也捧了一掬水,也捂在臉上,同樣享受到清爽涼冽,她問郁石根:郁師傅,舒服不?郁石根說:舒服。麻葉葉說:舒服了就多洗一會兒。
他們連著捧了幾掬水,洗了幾道臉。麻葉葉說:郁師傅,這么好的水,你也擦擦身子,等身上徹底涼透了,再趕路。
郁石根說:沒有毛巾,洗了拿啥擦?
麻葉葉說:我有手絹,拿我的手絹擦!
郁石根就脫去上衣,他個子不高,但從小就干農(nóng)活,練出渾身的疙瘩肉,一塊一塊,像生鐵錠子,煥發(fā)著油亮的明光。麻葉葉從來沒有見過男人這么健壯的身體,雄氣逼人,心里就麻亂了,慌慌地跳起來,臉也紅了。
郁石根捧起泉水,一下一下朝身上撩,冰冰涼涼的泉水撩在身上,刺激得連著打了幾個哆嗦。麻葉葉問:郁師傅,冷?郁石根說:不冷,涼水猛地一激,身上就打哆嗦。郁石根一捧一捧地朝身上撩,撩了一陣,就搓,搓下一條一條的黑泥。
麻葉葉問:郁師傅多日子沒洗澡了?
郁石根說:男人都是這樣,身上的臟東西多,再洗都洗不干凈!
郁石根把胸前洗干凈了,背后卻沒辦法洗。麻葉葉想給他搓,又覺得自己一個大姑娘,咋能給一個不熟悉的男人搓背,就是熟悉的男人,也不能隨便給人家搓??晒栈仡^一想,又覺得人家替自己背這么重的東西,走這么遠的山路,不替人家搓下背,也說不過去,良心總不能讓狗吃了。
她思來想去的功夫,郁石根已經(jīng)穿上襯衣,站起身子:人是越歇越想歇,咱們還是緊著趕路,這么遠的路,少走一步都不行!
麻葉葉猛然靈醒過來,掏出手絹:你還沒把身子擦干,就把衣裳穿上了。
郁石根說:這么大的太陽,用不了多大功夫就曬干了。
他們又把郵包背在肩上,一步一步朝麻柳鎮(zhèn)走去。麻葉葉琢磨了一會兒,問:郁師傅,你媳婦也在鐵路上工作?
郁石根苦笑:媳婦還在丈母娘家寄養(yǎng)著哩。
麻葉葉不解其意:是不是已經(jīng)訂婚了,就等著辦事情?
郁石根說:訂狗屁上的婚,俺車站全是男的,沒有女的,跟誰訂婚?
麻葉葉就笑,笑得咯咯的,很輕松。
二
麻葉葉接的第一趟車是十一點半,第二趟車是下午三點多。她吃過早飯就得朝火車站趕,中午沒地方吃飯,下午把郵包背回鎮(zhèn)上再吃飯。
郁石根替她背了一次郵包,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四五次以后,兩人就不再生疏。郁石根覺得自己天經(jīng)地義該替麻葉葉背郵包,麻葉葉也覺得郁石根天經(jīng)地義該替自己背郵包。再到后來,車站上的人都覺得郁石根該替麻葉葉背郵包,他不替人家背郵包,誰替人家背郵包?郁石根第六次替麻葉葉背郵包的時候,突然想起麻葉葉中午飯沒有著落,要餓一天肚子。要是讓麻葉葉在自己這里吃飯多好,便有了給麻葉葉做飯的念頭,可又不知道麻葉葉喜歡吃啥?琢磨了一天,終于琢磨出名堂,麻葉葉是四川人,常年吃米飯,沒吃過陜西人做的面食,就給她做麻食子。麻食子要好吃,關(guān)鍵是臊子,要五花肉做的肉丁,再有紅蘿卜、白蘿卜、土豆做的丁丁,加上腐竹、木耳、黃花,要多好吃有多好吃。這些東西只有麻柳鎮(zhèn)上有,郁石根是急性人,想到了就要做到。
第二天才五點鐘,他養(yǎng)的公雞還沒有叫鳴,車站上空還一派夜色,他聽見馬蹄表的響鈴,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洗臉,刷牙,和面。麻食子還有個講究,就是要提前把面和上,餳的時間越長,面越筋道,吃起來就越有嚼頭。他把面和好,用濕毛巾蓋了,又看了馬蹄表,五點四十。從這里到鎮(zhèn)上,差不多需要兩個小時,再把豬肉、腐竹、木耳、黃花這些菜料買好,也過了八點多鐘,剛好和麻葉葉一塊兒到車站來。
他走出房門,對著剛剛出現(xiàn)朝暾的夜空,展展地伸長胳膊,長長吸了口氣,覺得身上窩了一夜的腐氣全部排了出來,身里身外滋生出無限活力。自從替麻葉葉背了郵包,他就覺得生活充滿陽光,胸膛里盛的全是歡愉,不由得唱起“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剛好符皓志從值班室出來尿尿,聲音老大地叫:郁師傅——郁石根答應(yīng):哎——,你睡醒啦?符皓志就罵:你驢日的就不會說句好話,干俺這一行,誰敢上班睡覺,火車碰頭了算誰的?呸呸,一大早就說不吉利的話!
郁石根趕忙說:我知道值班員上班不能睡覺,就是一大早見面,總該問個啥。
符皓志說:啥不能問,偏偏問睡覺?幸虧領(lǐng)導(dǎo)不在跟前,要是領(lǐng)導(dǎo)聽見了,以為俺天天上班睡覺,獎金丟了都不知道咋丟的!
郁石根說:我以后絕對不問你們睡覺沒,就問吃了沒,喝了沒?
符皓志說:你腦子被門縫夾了,天還沒亮,問吃問喝。
郁石根說:值班時間不能問睡覺,這個道理我明白,咋還不能問吃問喝,要是連這都不能問,問啥?
符皓志說:我說你腦子被門縫夾了,你還說你從小到大,門縫都沒夾過你的腦袋。不問這就沒啥問的了?你看人家外國人,早上見面問早安,晚上見面問晚安,多文明,多文化,多有教養(yǎng)。就咱中國人,見面問的都是吃了沒喝了沒,好像祖祖輩輩都餓著肚子,餓死鬼托生似的。
郁石根如醍醐灌頂,大徹大悟:早上見面問早安,晚上見面問晚安,中午見面問啥,問中午安?
符皓志就笑:你這不是給我打蹩嘛,哪有你這種問候?人都說你腦子笨,沒想到你還會聯(lián)想。說完,又問:天還沒亮,你起來干啥?
郁石根說:我要趕到鎮(zhèn)上,買肉買腐竹木耳。
符皓志說:買這些東西干啥,是不是領(lǐng)導(dǎo)下來了?
郁石根說:我想給麻葉葉做飯,她中午沒地方吃飯。
符皓志說:你跟人家的事情進展到啥程度了?
郁石根說:啥事情進展到啥程度?
符皓志說:你驢日的到了關(guān)鍵時候就裝糊涂,談對象的事情呀,你跟女娃能有啥事情?
郁石根說:你咋胡說哩,我啥時候跟人家談對象了?人家是啥人,咱是啥人,咱配得上跟人家談對象?
符皓志說:你真沒跟人家談對象?
郁石根說:真沒談對象,我連人家的手都沒拉過!
符皓志迷惑了:你不想跟人家談對象,那你圖啥呢?
郁石根說:我啥也不圖,就是覺得人家一個女娃娃,背那么重的東西,走那么遠的路,可憐兮兮的,咱能幫人家憑啥不幫!
符皓志滿肚子狐疑地嘟囔:雷鋒要是托生,恐怕和你的歲數(shù)相當,難道你真是雷鋒轉(zhuǎn)世了?
郁石根買齊菜料,剛剛八點十分,估計麻葉葉該動身到車站了,就跑到鎮(zhèn)子外邊,坐在石頭上等。這個時候,鎮(zhèn)子里開始做早飯,家家房屋上飄逸出淡白色的炊煙。鎮(zhèn)子的石板街道上,稀疏著的人影,繁忙著狗的行蹤。鎮(zhèn)民們養(yǎng)的雞也下架了,滑翔機似的從房檐下的木棍上飛下來,咯咯嗒嗒地叫,為自己成功降落高傲。立即,有婦人端著瓷碗,“咕咕”地叫著,走到雞跟前,把瓷碗里的苞谷撒完,又縮回木板房里。郁石根看著這豬這狗這雞這人,突然有了感悟:有一間屋,不漏雨不透風就行,再有個知熱知冷會做飯能生娃娃的婆娘,養(yǎng)上一只黃狗,一頭肥豬,十多只母雞,再生上幾個娃娃,多滋潤的日子。人活一輩子圖啥呢,不就是圖這些東西?
他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從鎮(zhèn)子的石板街道上走過來一個人影,瘦瘦的,小小的,肩上還背著郵包。他急忙迎上去,老遠就叫:葉葉!麻葉葉抬頭一看,大驚,跑到他跟前:你怎么到鎮(zhèn)上來了?
郁石根看見麻葉葉朝他跑來,覺得那是親情、溫馨、希望,朝他的懷抱里撲來,一種劇烈的幸福感從心池滋生,蔓延全身,靈肉都覺得安逸。他說:我咋不能到鎮(zhèn)上來?
麻葉葉說:我不是說你不能到鎮(zhèn)上來,我問你怎么在這個時候到鎮(zhèn)上來?現(xiàn)在才八點多點兒,從車站到鎮(zhèn)上要走兩個小時,你那么早就起床,有啥急事?
郁石根說:你每天到車站接郵包,中午吃不上飯,長期這樣身體受不了。我昨晚琢磨了,以后你就在我那里吃午飯,又不知道你喜歡吃啥,就想給你做俺陜西的麻食子。麻食子要好吃,就得好臊子,我早早跑來把這些東西買齊,中午做給你吃。
麻葉葉這才注意到郁石根手里提了一吊豬肉、一包木耳、一包腐竹、一包黃花、一把粉絲。眼前這個男人為了自己,起那么早的床,跑那么遠的路,花那么多的錢,受那么多的累,世上真有這么好的男人,還真叫自己給遇上了,一陣沖動激涌上來,就顫著聲音叫:石根哥!
郁石根猛然聽到麻葉葉叫自己石根哥,真親近,真暖心,聽起來真舒服,像麻葉葉的手在自己心窩窩里撫摸,他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就問:葉葉,你剛才叫我啥?
麻葉葉猛地覺得自己叫錯嘴了,又覺得自己沒有叫錯嘴,說:剛才叫過了,你沒聽清就算了。
郁石根接過麻葉葉肩上的郵包:把郵包給我。
麻葉葉說:你拿著那么多東西,手都占著,咋能再拿郵包。
郁石根說:把東西放到郵包里,手就騰出來了!
郁石根幫著麻葉葉接過第一趟車甩下的郵包,就把郵包背到自己房間,等三個半小時后再接第二趟車的郵包。這個時候,郁石根已經(jīng)把腐竹、木耳、黃花、粉絲都泡上了,把肉也切成丁丁了,還把白籮卜、紅籮卜、土豆也切好了,幾個小時前和好的面也餳到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麻葉葉看著那么多的菜料,說:做麻食子要這么多東西?
郁石根說:俺平常做麻食子,也沒有這么多東西。今天我第一次給你做飯,要是做的不好,哪行。說著,把面從盆里挖出來,放在案板上,揉,邊揉邊說:面一定要揉到,面揉的時間越長,吃起來越筋,麻食子就講究吃個筋道。他把面揉到了,就用搟面杖搟成薄餅,又切成條條,再把條條切成丁丁,撒上干面布,取來早就洗干凈的草帽,放在案板上,捏起一個面丁丁,在草帽上一搓,一個麻食子就搓好了。他一邊搓一邊給麻葉葉說:你知道俺陜西人為啥把麻食子叫麻食子?就是這面疙瘩在草帽上一搓,上邊滿是窩窩,像麻子的臉。
麻葉葉也捏起一個面疙瘩,搓,開始的幾個,力道掌握得不好,不是搓扁了,就是沒搓成圓桶狀。郁石根拿起一個面丁丁,給她做示范:搓麻食子不能用力,用拇指的側(cè)面,輕輕一推就可以了。麻葉葉就照著他的樣子搓,又搓了四五個,就和郁石根搓的一樣了:我會搓了,搓的跟你的一樣!
郁石根說:你那么聰明,這東西又不復(fù)雜,還能學不會?
麻葉葉說:我才不聰明哩,人家考高中,一次都考上了,還有的考上重點中學,我考了兩次都沒有考上。郵電局這次招工,要是有高中畢業(yè)證書,就可以分到大地方,還是正式工。我沒有高中畢業(yè)證書,只能分到山溝溝里,還是合同工。待遇也不一樣,人家有獎金,我們沒獎金,人家工資高,我們工資低,人家有勞保,我們沒勞保。這也不能怪人家,誰讓咱沒考上高中。
郁石根接著說:俺鐵路上也一樣,人家大學畢業(yè)生,一出校門就是干部。俺這些中專生,鐵道部規(guī)定按工人對待。俺要是大學生,這陣也在機關(guān),隨便都是個技術(shù)員,混上幾年就是工程師,說不定還能當上段長書記啥官職。
麻葉葉說:你是黨員?
郁石根說:不是。
麻葉葉說:不是黨員就不能當書記,連干部都當不上。
郁石根說:我現(xiàn)在不行,不等于以后也不行。我一個人住在麻柳車站,二十四小時都百倍警惕,不管啥時候出了故障,就得立即排除。深更半夜打著手電上山排混線,稍不小心就會掉到溝里,咱拿著性命干工作,誰能說個啥?還有咱過得啥日子,三百六十五天都得囚在車站,跟坐監(jiān)獄有啥兩樣,吃糧吃鹽都得到鎮(zhèn)上買,幾年看不上一場電影。
麻葉葉說:咱拿人家的工資就得給人家好好干活。話說過來,我要是考上了高中,招工就分到大地方,咋能認識你,咱們就不能在一塊搓麻食子吃了。
郁石根說:你說的對著哩,我要是不分到人家都不愿來的麻柳站,也不可能認識你。你要是高中畢業(yè)生,分到大地方上班,就是到麻柳車站,也是到這里旅游,見了俺們這些臭工人,鼻窟窿都會對著天。
麻葉葉說:才不會哩,誰都愿意跟好人交往。
他們就這樣說著做著,一個多小時后,麻食子煮好了,臊子熬好了,郁石根又把臊子和麻食子混在一塊兒煮,跟麻葉葉說:把臊子和麻食子混在一塊兒煮,臊子的味道就入到麻食子里了,吃起來更香。
麻葉葉說:石根哥做啥飯我都喜歡吃。
郁石根說:你以后天天都在我這吃午飯,我還會做扯面、拉面、手搟面,涼皮、油餅、鍋盔、蒸饃、油楦子。
麻食子煮好了,郁石根拿碗盛得滿滿的,端到麻葉葉跟前。麻葉葉叫:你要撐死我呀,我連這碗的一半都吃不了。你吃這碗,我用小碗盛。
郁石根就兩個碗,都是大的,他說:過去就我一個人吃飯,買小碗沒用處。你過來吃飯了,就得買個小碗。
郁石根又用另一個大碗盛了一半,端到麻葉葉跟前:這碗盛的少,你能端動,吃完了再給你盛。
麻葉葉說:這一碗絕對夠吃了,我又不是豬,哪能吃那么多。
郁石根看麻葉葉吃了一口,問:怎樣?
麻葉葉說:香!
郁石根說:你覺得好吃,我以后經(jīng)常做。只要山上不混線,我有的是閑功夫做飯。
吃過飯,麻葉葉把飯碗筷子放到鍋里,端起就朝門外走去,二三十步遠的地方有個山泉。郁石根追過去:咋能讓你洗碗!
麻葉葉說:咋不能讓我洗碗,你做飯費了力氣,我就得洗碗。
麻葉葉端著飯鍋走到山泉跟前,蹲下身子,洗。郁石根站在她身后,看她俯下的上身,撅起的屁股,細細的腰肢,俏俏的肩膀。麻葉葉看起來瘦,身上的肉一點都不少,尤其屁股,渾圓,飽滿,像熟透的蘋果,充滿誘惑,他想在上邊撫摸,想把這個肩膀、腰肢、屁股組成的美人,擁抱在懷里,箍,親……
但他沒有這個膽量,心里還有些自責,人家是啥人,自己是啥人?人家能這樣跟自己交往,讓自己替她背郵包,給她做飯,叫自己石根哥,自己也該知足了,要是再不知足,惹人家生氣了,自己連這些都享受不上了,還得回到過去的日子。
三
轉(zhuǎn)眼到了冬里,麻葉葉吃過午飯,看了馬蹄表,說:才十二點四十,離下趟車來還早。你的被子床單都臟成啥了,進門都能聞到一股酸臭味,趁這個功夫把它拆洗了。
郁石根嘿嘿地干笑:我這被子都蓋了兩年,沒洗,臟得啥樣,咋能讓你洗!
麻葉葉說:咋不能讓我洗,你都給我做飯吃,我就不能給你洗被子?說著就揭開被子,拆被子上的縫線。
郁石根說:你把被子拆洗了,我夜里蓋啥?
麻葉葉說:我有兩床被子,下午把郵包送到鎮(zhèn)上,你回來的時候把被子帶上。
麻葉葉把被面子被里子窩在盆子里,倒了洗衣粉,又拿了一條肥皂,端著朝山泉走去。
正是三九季節(jié),北風一陣一陣地刮,還帶著嘯音,掃蕩著車站的紙屑,山坡上的枯葉。充當站臺的水泥橋下邊的小河,岸邊都凍了冰棱,只剩下中間窄窄的一溜流水。麻葉葉蹲在山泉旁,手一伸進水盆,就打開哆嗦,冰冷從手上延伸到全身,脊梁桿子上都有了冰冽,臉都變了顏色。
郁石根急忙問:冷不?
麻葉葉說:不冷。
郁石根說:我看你臉都變了顏色,河里都結(jié)了冰,怎能不冷?
麻葉葉說:俺從小就這樣,慣了。
郁石根心里又生出同情,女娃們就是可憐,一輩子都在受罪,這么冷的天洗東西,誰能受了,就說:女娃娃一輩子不容易,做飯洗衣帶孩子,還要上班做家務(wù)。
麻葉葉說:石根哥心腸好,哪個女娃要是嫁給石根哥,就享了天大的福分。又問:石根哥,再過一個多月就過年了,你過年回老家不?
郁石根說:鐵路上越是過年越忙,到了過年時間,車上人摞人,增加多少趟客車都不管用。
麻葉葉說:你們干鐵路的也可憐,獨自一個離開老家,跑到深山野林里,要啥沒啥,過的啥日子!
郁石根說:山溝里再苦,也比當農(nóng)民強。就拿我說吧,一個月四十三塊五,比農(nóng)民一年都掙得多。每個月四十五斤口糧,敞開肚子都吃不完。天天過年,月月分錢,農(nóng)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又開了這么多荒地,種了這么多的菜,養(yǎng)了這么多的雞,還養(yǎng)了一只大肥豬,賣的雞蛋豬肉又頂大半個人的工資。咱這些農(nóng)民出身的人,還想圖啥?
麻葉葉看了他一眼,問:這就滿足了?
郁石根說:一輩子能吃飽肚子,有零花錢,還有啥不滿足的?
麻葉葉嘆了口氣,再沒說啥。
郁石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啥話,急忙問:咋啦,我說的不對?
麻葉葉說:我沒說你不對,石根哥是實在人,說的都是實在話!說完,再不說啥了,低著頭使勁在被里子上用力氣。
麻葉葉看到被里子上邊一坨一坨的臟東西,硬硬的,像古時候兵士穿的鎧甲,打一遍肥皂,再打一遍肥皂,洗上一遍,再洗上一遍,就是洗不干凈,就問:這上邊是啥東西,打了這么多道肥皂,洗了那么多遍,就是洗不掉?
郁石根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結(jié)巴了半晌,不知道說什么好。人家還是沒談過戀愛的小姑娘,怎能把那么惡心的東西說給人家?
麻葉葉見他不吭聲,以為他沒聽見,又問:被子上到底是啥東西,咋洗都洗不干凈?
郁石根腦子一靈醒,說:機械油。
麻葉葉說:機械油是啥東西?
郁石根說:電話機里有齒輪,為了防止齒輪磨壞,就要給上邊擦油,就像當兵的步槍,擦槍要用槍油。
麻葉葉又問:齒輪油怎能擦到被子上?
郁石根說:上頭組織技術(shù)練兵,規(guī)定要蒙著眼睛拆裝電話機,我練習的時候把電話機放在被子里,就把齒輪油弄到上面了。
麻葉葉說:你以后再練兵,不要把電話機放在被子里了,把眼睛閉上就行了,把齒輪油弄到這上頭,多難洗!
郁石根說:我以后再不在被窩里練兵了!
第二天,麻葉葉比往常早來了一個小時,帶來了縫被子的針線,把曬干的被面子被里子在床上鋪好,一針一針縫起來。郁石根幫不上忙,站在旁邊看。麻葉葉一邊縫一邊說:你聞聞,被子上全是太陽味,多好聞。
郁石根走到床跟前,俯下身子聞,被子上那種酸臭的氣味沒有了,全是暖暖的太陽氣息,就說:真好聞,還真是太陽的味道。你要不說,我真不知道太陽還有味道。
麻葉葉說:世上啥東西都有味道,關(guān)鍵是你認真聞沒有,石頭有石頭的味道,水有水的味道,草有草的味道,花有花的味道。
麻葉葉縫著被子,郁石根看著麻葉葉縫被子,說著閑話,感覺跟小兩口差不多。被子快縫完的時候,郁石根問:葉葉,我中午給咱做扯面,我現(xiàn)在就把面和上,先餳上兩個小時,扯的時候面就很筋了。再炒幾個雞蛋,到菜地拔幾棵菠菜,辣子用油潑上,絕對好吃。
麻葉葉說:我就喜歡吃你做的飯。
郁石根說:只要你喜歡,我天天給你做,做一輩子!說完,猛地感覺自己說過火了,能給人家做一輩子飯,不是兩口子是什么?急忙剎住話題,心里有了畏怯。麻葉葉怎么能不明白話里的意思,也覺得郁石根說得過頭了,但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心里反而暖滋滋的,像雞毛在里面撲索,就看郁石根,剛好和郁石根的目光對到一塊兒,兩個人都急忙閃開,兩顆心都猛跳了一陣。
兩個人把飯吃了,把鍋碗洗了,離第二趟車來還有兩個半小時。這么長時間干啥,麻葉葉給郁石根說:離第二趟車來還早,咱們總得做點啥事情。
郁石根說:一會兒接了郵包,還要背到鎮(zhèn)上,這陣把體力養(yǎng)好,趕路就不累了。
麻葉葉說:每次都是你背,我空著手跟著你走,咋能累?說完,問:你們車站全是男的?
郁石根說:連對象都沒有,絕對純凈的光棍,他們成天喊叫要成立光棍委員會。
麻葉葉說:他們的被子跟你的被子差不多一樣臟?
郁石根說:我在他們里面還算干凈人,他們的被子從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都沒有洗過,白被頭都成了黑顏色。
麻葉葉說:你給他們說一下,我趁這個功夫把他們的被子拆洗了,第二天再給他們縫好??爝^年了,總不能過年還蓋臟被子。
郁石根說:麻柳車站差不多有二十個人,都給他們拆洗被子,累死你了。天又這么冷,你在冰水里洗被子,用不了兩天就會把手凍爛。
麻葉葉說:洗床被子就能把人累死,我又不是玻璃吹的。你到麻柳鎮(zhèn)看看,哪個女人冬天不洗被子?你這就去找他們,過年都能蓋上干凈被子。
郁石根還在猶豫,麻葉葉又催:快點呀,再磨蹭,郵包來了就拆洗不完了。
郁石根說:我是心疼你太勞累,還怕你受冷。你實在要洗,我就去給他們說。
郁石根跑到值班室,正好是符皓志值班,就說:符師傅,麻葉葉要給你們拆洗被子。
符皓志一愣,沒搞明白郁石根說的什么意思,追問:你說啥?
郁石根說:麻葉葉要給咱們車站的人把被子拆洗一遍,你今天值班,晚上不用蓋被子,正好讓她給你拆洗了。
符皓志還是不相信地問:人家憑啥要給我們洗被子?
郁石根說:人家看咱們可憐,被子臟成那樣了,還沒人拆洗。
符皓志說:我的被子臟得連我自己都覺得惡心,咋能讓人家洗。再說,你看天冷成啥了,在冰水里洗被子,誰能受了?你給她說說,她的好心咱領(lǐng)了,哪天山上的婦女到車站了,掏點錢讓人家拆洗。
郁石根說:麻葉葉都說了,一定要幫咱們洗被子。你要是不讓她洗,她會不高興的。
郁石根好說歹說,總算把符皓志的被子抱出來了。
車站上的人聽說麻葉葉要給他們洗被子,這陣正在給符皓志拆洗被子,休班的都從房里跑出來,鉆進值班室問符皓志,得到證實后,又跑到山泉跟前,果然看到麻葉葉俯著身子洗得正歡,兩手凍得通紅,感覺還腫了,心里就有了同情,人家嫩得跟蔥樣的女娃,凍成這個樣子,咱的良心叫狗吃了。
扳道員呂尚榮沖到郁石根跟前吼:郁石根,你驢日的腦子叫驢踢了?
郁石根不知道呂尚榮為啥罵他,問:我咋把你惹下了?
呂尚榮說:你睜開狗眼看看這是啥天氣,水滴到地上就成了冰珠子,誰的手能伸進水里頭,讓人家給咱洗被子。
麻葉葉撩了一下額上的頭發(fā),看著呂尚榮說:這跟郁師傅沒關(guān)系,我逼著他把符師傅的被子要過來的。我趕年前把大家的被子全拆洗了,過年都能蓋上干凈被子。
呂尚榮再沒說啥,又跑到值班室,指著符皓志數(shù)落:符師傅,就是舊社會的地主剝削貧下中農(nóng),也達不到你這個程度。這么冷的天,讓人家給你洗被子?
符皓志說:我也覺得不能讓人家給咱洗被子,人家非要洗,郁石根逼著我把被子抱給人家的。
呂尚榮說:咱伙食團有口大鍋,咱把水燒上,讓人家用熱水洗。再在候車室點上木炭火,讓人家暖和起來。
呂尚榮把盛著被里子的盆子端到候車室,又搬來小板凳,放在盆子跟前。麻葉葉在小板凳上坐下,手又伸進盆子里,撈起被里子洗。呂尚榮走過來說:麻師傅,先別洗,水太冰了,俺把伙食團的大鍋都燒上水了,再過二十分鐘,水都燒熱了,用熱水洗就不受冷了。
麻葉葉沒有停止動作:呂師傅,你可不敢把我叫師傅,我比你們小好多歲哩,參加工作也晚。說完,又說:俺習慣了,哪一年冬天不洗衣服,要是都用熱水洗,得多少燒火柴,浪費。
木炭火堆很大,麻葉葉占不了多大地方,幾個候車的山民看著火堆,臉上有了想烤火的神情,呂尚榮對他們吼:還癡在那干啥?烤火呀!剛才還喊叫一張火車票要你們?nèi)龎K多錢,這么冷的天不給你們烤火,鐵路就占了你們的便宜。我馬上就給鐵道部長打電話,鐵道部長說,人民沒有火烤是在受苦受難,我們必須解決。要不是鐵道部長下指示,你們到雞巴上烤火吧。
山民呼地圍上來,把胳膊伸得老長烤火,也跟呂尚榮開玩笑:你再給鐵道部長打個電話,說俺這些山里人感謝他老人家,以后娶個媳婦一胎生三個娃娃,腿旮旯里全長著把把。
呂尚榮說:鐵道部長六十多了還娶媳婦,要是真娶個十八九的新媳婦,恐怕一胎生不出三個娃娃,就累死到新媳婦的肚子上了。
有個年齡大點的山民說:小伙子,你知道人家部長吃的啥喝的啥?人家吃人參喝鹿茸,吃靈芝喝蜂王漿,隔三岔五吃條驢鞭,一年還能吃上幾根鹿鞭,那上頭的力氣比小伙子都厲害,別說娶一個新媳婦,十個八個都不在話下。
呂尚榮見這個山民說話幽默,長年囚在這個巴掌大的車站,一天說不了三句話,想聽句幽默話,比聽列寧的演講都艱難,就繼續(xù)逗他說話:俺是小工人一個,荒山上的一棵草,鐵道部長的事情聽都沒聽說過。你也是普通百姓,也是荒山上的一棵草,不一定比我這棵草長得壯實,你咋知道人家鐵道部長吃人參喝鹿茸,吃靈芝喝蜂王漿,隔三岔五吃條驢鞭,那上頭的力氣比小伙子都厲害?
山民說:老人家都說了,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說這話都是有事實根據(jù)的。我大兒子是西安一家飯店的總領(lǐng)導(dǎo),飯店為了巴結(jié)更大的領(lǐng)導(dǎo),專門派采購員到全國各地采購驢鞭,弄到后在冰柜里凍起來。去年我去西安看大兒子,大兒子把我領(lǐng)到冰柜跟前,驢鞭上還掛著牌牌,上邊寫著:曹書記的,劉局長的、王主任的,辛委員長(女)男人的,級別夠不上的領(lǐng)導(dǎo),休想在上邊掛牌子。
候車的山民都圍過來,休班的員工也跑來,聽他們胡吹亂諞,熱鬧非凡。又過了十多分鐘,郁石根提著一大桶熱水走過來,老遠就喊:開水來啦,把路趔開,燙傷了白燙,鐵路不管!他把熱水桶放到麻葉葉跟前,抓起水面上的木瓢,把熱水朝盆子里摻。麻葉葉說:摻一瓢就行了,不要浪費,多少柴才能燒這些水。
符皓志跑過來,說:你放心用,不要考慮燒火柴的問題。俺們休班的時候,跑到山上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抱回很多柴火。
麻柳火車站開通以來,車站上還沒有這么熱鬧過,二十幾個人圍著一堆木炭火,說著,笑著。呂尚榮給郁石根說:郁師傅,你給咱吼一陣秦腔。郁石根也來了精神,想唱,又擔心麻葉葉不讓唱,就看麻葉葉。麻葉葉說:呂師傅讓你唱,你就唱。郁石根把褲帶勒了一下,干咳了幾聲,把嗓子清理了,問呂尚榮想聽啥?
呂尚榮說:我們也不知道你會唱啥。
郁石根說:只要是秦腔,我都會唱。俺當生產(chǎn)隊長的時候,村里死了人,孝子們夜里守靈,就請我去唱秦腔,點啥我唱啥,沒有不會唱的!
呂尚榮又開玩笑:郁師傅是娃娃的雞雞,越逗越硬。你給咱唱《北海牧羊》里漢蘇武那一段。
郁石根說:行,就唱《北海牧羊》。說完,放聲唱開:
為國家來講和免受災(zāi)害,誰料想北番主巧計安排。
他命那賣國賊把我款待,他要我投降北國與他當奴才。
我豈肯背叛祖國貪圖榮華自安泰,罵的那賣國賊子一個一個頭難抬。
不投降他將我囚至北海,強逼我牧羊郊外來。
……
畢竟年輕,底氣十足,音量恢宏,粗糲,在候車室里喧起,飄逸在大巴山的山巔萬仞、千壑萬谷之間,震撼了天地六合,一曲吼完,余音還在雄莽的山地回蕩。麻葉葉聽得癡迷,忘記了手里正洗的被里子,看著郁石根,目光都癡了。
四
郁石根買了輛自行車,運到麻柳火車站的時候,麻葉葉才知道,問:石根哥,你買自行車干啥?
郁石根說:我早就思謀了,從火車站到麻柳鎮(zhèn),十五里路,走路得兩小時,要是騎自行車,最多四十分鐘就能到,咱能節(jié)省力氣為啥不節(jié)???
麻葉葉看著郁石根,心里又涌出一股熱浪:買一輛自行車得好多錢呢?
郁石根說:也就一百八十多塊錢,我托人買的時候,特別給他們交代,要買加重的,咱這是山路,還要馱郵包,輕便的招不住。
麻葉葉說:我還不會騎自行車。
郁石根說:我把車座降低了,你現(xiàn)在就學。當下就拿來扳手、改刀,把車座調(diào)整低了,把自行車推到站臺上,讓麻葉葉騎。
麻葉葉心里緊張,全身發(fā)抖,兩手死死地抓著車把,身子梆硬地豎在車上,車子朝東邊倒,她也朝東邊倒,車子朝西邊倒,她也朝西邊倒,車子不能正常行進,不到五分鐘,就累得滿頭大汗,說:石根哥,算了吧,我就不是騎自行車的材料。
郁石根雙手抓著車后架,車朝左邊倒,他朝右邊拉,車朝右邊倒,他朝左邊扶,心里極度緊張,怕摔了麻葉葉,也累得滿頭大汗,說:不學一輩子都不會,騎自行車沒有啥訣竅,就是多騎,騎的回數(shù)多了,就掌握平衡了,車子就不會倒了。
站臺就三十多公尺,不到一分鐘就騎到頭了,麻葉葉就從自行車上下來,把車子調(diào)個頭,再上去騎。半個小時后,竟能不用郁石根扶自行車,歪歪扭扭地從這頭騎到那頭。麻葉葉很高興,說:我到底學會騎自行車了!
郁石根說:現(xiàn)在還不能說你會騎自行車了,真正會騎自行車,就得上路,啥時候騎得像走路一樣平穩(wěn)了,才能說會騎自行車了。
麻葉葉歇氣的時候,郁石根就騎上去,直行、轉(zhuǎn)彎、掉頭,還能把車子定在原地不動。車站上的人都跑到站臺上,看郁石根教麻葉葉騎自行車,看得興起,也接過車把即興表演。他們都是大地方來的,有的技術(shù)比郁石根還老練。這個騎過,那個騎,車站二十多個人都騎,就耽誤了麻葉葉學車的時間。郁石根搶過車把,說你們都會騎車了,再騎有啥意思,人家葉葉還不會騎,學會了要馱郵包,這是工作,不是玩耍!
車站員工才明白過來,人家麻葉葉是為了工作學騎車,正在表演的呂尚榮把車把交給郁石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郁師傅,你驢日的用心把車扶好,小心摔了人家。
符皓志也開玩笑說:小呂你操哪門子心,人家的人,人家能不心疼,輪得上你心疼。
麻葉葉再騎車的時候,二十幾個鐵路員工都豎在站臺的邊沿,防止自行車掉下去,站臺離鋼軌一米多高,下邊是石子、水泥道枕、鋼軌,摔到哪一樣上都不得了。
車站離土路有一百多公尺,要翻過幾股鐵路。郁石根、麻葉葉接過最后一趟車的郵包,郁石根給麻葉葉說:你先在站臺上等著,我把自行車扛過鐵路,再拐回來背郵包。
麻葉葉說:郵包也不重,我能背動,省得你再來回跑。
立即,符皓志和幾個鐵路員工跑過來,搶過郵包,說葉葉你不用背,以后接了郵包,俺們把郵包背過鐵路。于是,郁石根扛著自行車,符皓志背著郵包,剩下的幾個沒東西可背,就空著手朝鐵路對面走,也算表示了對麻葉葉的報答。到了土路上,符皓志和鐵路員工把郵包放在自行車后架上,用繩子綁好,對麻葉葉說,我們就送到這了,你們慢慢騎,一定注意安全。
麻葉葉覺得心里的感動,像泉水樣咕嚕咕嚕朝出冒,一個勁地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符皓志說:應(yīng)該是我們謝謝你,那么冷的天,替我們洗被子,把手都凍得腫那么高。你以后有啥難處,就給俺們說,俺麻柳車站除了郁師傅,還有二十幾個伙計,不論哪一個都會給你幫忙。
他們看著郁石根把麻葉葉扶到車子上,麻葉葉蹬開了自行車,自行車還是東倒一下西歪一下。土路不寬,一邊靠崖,一邊靠溝,深處幾十米,溝下水霧迷蕩,深不見底,飄逸著死亡的氣息,摔下去絕對粉身碎骨。麻葉葉望一眼溝底,心底騰出劇烈的恐懼,車把就亂晃,車子歪趔得更厲害。郁石根望了一下溝底,心底也騰升出恐懼,還有責任,關(guān)系著兩個人的生命,要是麻葉葉出了三長兩短,自己絕對會跟著墜下溝底,扶車子的胳膊特別用上力氣,比平時背郵包消耗的力氣都多。
麻葉葉累得大口喘氣,感覺骨頭都被恐懼抽去了,身子軟成一灘:石根哥,咱們歇一會兒吧!
郁石根說:你說歇一會兒就歇一會兒。說著就扶住自行車,讓麻葉葉下了車子,把自行車支好,身子挨著身子坐在路邊的石頭上。
郁石根感覺麻葉葉的肩膀挨著自己的肩膀,誘惑著一種欲望,想把她抱在懷里,讓她和自己融合在一起。麻葉葉也感覺郁石根的肩膀挨著自己的肩膀,也誘惑著一種欲望,想讓石根哥把自己抱在懷里。但是,他們誰都沒有動作,誰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歇息身子。
麻葉葉問:石根哥,你哪有那么多錢買自行車?
郁石根說:我一個月有四十三塊五的工資,自己種的菜,養(yǎng)的雞下的蛋,還能拿到鎮(zhèn)上賣,洗衣粉肥皂都是公家發(fā),除了牙膏、鹽巴,基本上不花錢。
麻葉葉說:你也不能太節(jié)省了,人活一輩子,總得享受一些福分。
郁石根說:成年囚在這巴掌大的車站上,就是想花也沒地方花,還不如把錢存起來。
麻葉葉說:我看你連一套好衣裳都沒有,鎮(zhèn)上有家服裝店,我給他們說說,再進衣服的時候,給你進套高檔西服,穿上好衣服人也顯得精神。
郁石根說:在這山溝溝里,穿那么好給誰看,還浪費錢。
麻葉葉說:照你這么說,要是在這里干一輩子,就一輩子不穿好衣裳了?我不管你咋說,非給你買套好西服不可,非讓人看看,石根哥也是一表人才!
郁石根心里又騰起一股感激,感激里還蘊含著濃濃的親情。
快到鎮(zhèn)子的時候,麻葉葉基本會騎了,郁石根故意丟開抓自行車后架的手,車輪照樣朝前滾動。他只敢丟開半分鐘,又抓住車的后架,生怕麻葉葉摔倒。到了鎮(zhèn)子的街道,就騎不成了,街道是石板砌的,石板和石板之間有縫隙。麻葉葉就推著自行車走,這是麻柳鎮(zhèn)上出現(xiàn)的第一輛自行車,鎮(zhèn)街兩邊的人們都在看。
麻葉葉是鎮(zhèn)上最漂亮的女娃,還是郵政所的職工,月月有工資,自帶糧票,多少小伙子打著她的主意。她在前邊走,小伙子的目光追著屁股射,射出的全是烈火,比噴火槍都猛烈。最讓他們氣憤的是麻柳鎮(zhèn)的人尖子,竟跟鐵路上的郁石根談上了戀愛。那是個啥雞巴人物,麻柳鎮(zhèn)最不行的小伙子都比他強十萬八千倍。于是他們就說,好白菜叫豬啃了。還有的嘟囔,不就是看上人家那份工資了,這女娃眼皮淺,四十三塊五就把她的眼睛晃花了。
這些風言風語傳到麻葉葉耳朵里,她也不在乎,我掙的錢不多,也夠我花了,才不是圖人家的工資多。你們不知道人家對我有多好,走路怕我崴了腳,晴天怕我曬太陽,冬天怕我凍手腳,吃飯怕我燙了嘴,喝水怕我嗆了嗓,恨不得把我捧在心窩里暖著,寵著,放著這樣的男人不嫁,找你們那些花花腸子,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他們把郵包送到郵政所,郵政所的所長秦大姐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秦大姐的男人和孩子都在大地方,她一個人在這里工作,和麻葉葉搭伙。秦大姐看到麻葉葉推著自行車進來,后架上馱著郵包,驚得急忙迎過來,問葉葉哪來的自行車?
麻葉葉說:郁師傅買的,今天才托運過來。
秦大姐又問郁石根:你在車站上班,用不上自行車,花那么多錢買自行車,多浪費。
郁石根把車后架上的郵包取下,掂到柜臺里面:葉葉每天都要到車站取郵包,來回三十多里路。有了自行車,就節(jié)省很多時間和力氣。
秦大姐看郁石根,目光里全是贊賞:按理說,為了取郵包買自行車,屬于工作,應(yīng)該由公家掏錢買。郁師傅為了俺們的工作,花那么多錢買自行車,真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郁石根說:大姐千萬不要這么說,我是不忍心葉葉天天走那么遠的路,有時候一個郵包幾十斤重,她一個弱女娃,咋能背動?誰看了都心疼,有了自行車,葉葉不再受苦受累,多好!
郁石根和麻葉葉洗過手,和秦大姐一塊兒圍著飯桌吃飯,郁石根說:以后我在你們這吃飯,伙食費也算我一份,大姐就那點工資,還要養(yǎng)家糊口。
秦大姐說:你幫我們干了那么多活,那么重的郵包,那么遠的路,我跟葉葉兩個女流,咋著都干不了。
麻葉葉說:秦大姐,你說的是另一碼,哪一碼的賬哪一碼算。取郵包是我的工作,郁師傅給我?guī)兔?,他的伙食費就該算在我頭上,說啥也不能讓你多掏。我中午不在所里吃飯,晚上郁師傅在所里吃,剛好補了我中午那一餐,咱們還是按過去的辦法算,伙食費均攤。
秦大姐說:葉葉是實在人,我過去一直操心葉葉太實在,怕被哪個王八蛋騙了。郁師傅在這兒,我就放心了。
郁石根再傻也能聽出話里的意思,臉上一紅,裝著沒聽明白,啥話都沒說。
麻葉葉就不能裝傻,說:秦大姐又胡說哩,八字還沒一撇,跟那事沾不上邊哩。
五
立夏了,到了這個節(jié)氣,天就熱了起來。麻柳車站的人吃過晚飯,就端著大茶缸,泡上一缸子釅茶,再拿塊塑料布,朝站臺上一鋪,一屁股礅到地上,喝著釅茶,諞著閑話,歇息身子。每人身邊還放著一根壘球棒,去年曾發(fā)生野豬沖到另外一個車站,咬傷值班員一條腿的事故,上頭就給每人配發(fā)一根壘球棒防身。
天氣不熱不冷,山風不大不小,在他們身上拂過,工作一天的疲憊在山風吹拂下消匿了,生機在釅茶的滋養(yǎng)下,茂盛起來。生機的茂盛必然在褲襠里反映出來,那根終年難見天日的圓柱體虎賁膨脹,像橋下的水泥墩子,硬硬地頂起短褲,褲襠成了雨傘。這個時候,郁石根也從麻柳鎮(zhèn)回來了,把雞和豬檢查過了,又把菜地看了,也給大茶缸里捂了一把綠茶,倒了開水,把塑料布朝地上一鋪,坐在上邊歇息。端起大茶缸,喝了幾口釅茶,覺得茶水在三丈六尺長的腸腸肚肚里游蕩,身上又有了氣力。把身子一倒,躺在塑料布上,琢磨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越琢磨越覺得葉葉跟自己有那意思,兩個人中間就隔了一層窗戶紙,輕輕一捅就破。
月亮還沒有出來,月光從山的空隙里溢漫過來,山地就如白晝。山林、峽谷、河道、山巔、橋梁、隧洞、站臺,在月光里顯得朦朧,神秘,似乎能看清晰,又似乎看不清晰。月亮出來了,剛才還朦朧的山地增加了許多亮色,人的視線清晰了。月光覆蓋的山地里,彌漫著似霧似氣似紗似水的東西,視線如白天,比白天更溫柔。突然,墨色的山坡上傳來男人的歌唱,時斷時續(xù),能聞其聲,不辨其意。人們的目光一齊投向歌起的地方,看見有個皂色的身影行走在山路上。立即,山坡上又傳來女人的歌唱,也是只聞其聲,不辨其意,站臺上的人們立即來了精神,朝女子歌唱的地方眺望,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面對皂色,越來越近。一皂一白、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近了,挨到一塊的時候,歌聲停了,黑白相擁,合二為一,一半是皂,一半是白,久久不動。
有點文學細胞的符皓志,朗誦似的說:在月光明媚的初夜,行走在萬籟無聲的山地,吟唱著愛情的歌曲,朝心愛的人走去,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宣泄著青春的激情!
呂尚榮看著山徑上擁抱的男女,咽了口吐沫,沖著符皓志說:人家在享受,你給唱贊歌,人家給你多少勞務(wù)費?
符皓志說:愛情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純潔、最幸福、最值得歌頌的東西,誰不向往,誰不渴望?要是把愛情和金錢聯(lián)系在一起,就是對愛情的褻瀆和侮辱!
呂尚榮說:我才不相信什么狗屁愛情,要是沒有錢,再差的女子都不會跟你。人家跟你圖啥,不就是圖個能掙錢的男人?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沒有錢給人家買衣,沒有錢給人家買米,人家憑啥嫁你?你說的愛情,全是書本上寫的東西,現(xiàn)實中根本不是那回事。你以為讀了幾本普希金的詩,跑到一個女娃跟前,給人家念上幾遍,人家就會成為你的婆娘。
符皓志不說話了,自古以來的婚姻,誰不講究門當戶對?詩里的愛情,只是理想。真正的愛情還是建立在物質(zhì)基礎(chǔ)上,兩個人有了愛情,就要結(jié)婚過日子,生娃奶孩子,糧食要掏錢,衣服要掏錢,奶粉要掏錢,沒有錢日子就要過爛包,還談狗屁愛情。就像眼前這對男女,吃過夜飯,想浪漫了,跑到山坡上,你唱一句,我唱一句,你抱我,我抱你,享受愛情。要是結(jié)婚了,哪有功夫跑到半山浪漫,要做飯,要縫衣,要孝敬老人,要給孩子喂奶,洗尿布,忙活第二天的莊稼活路,思謀收成,盤算日子,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少一樣都不行。
突然,他們看到豎著的身影倒下了,皂的身影壓在白的身影上邊,不用推測就知道他們在干啥事情。呂尚榮滿是嫉妒地嘟囔:驢日的搞上了!
符皓志也嘟囔,山里的愛情純潔,兩個人唱上一陣山歌,對上了心思,女的就讓男的搞了。不像咱鐵路上的女子,談了一年兩年,電影票錢花了一河灘,手都不讓摸一下。
呂尚榮說:人家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你把東西沒買齊全,禮錢沒送夠,毛都不讓你挨一根。女娃就這個時候值錢,要是讓你把手摸了,再讓你搞上了,屁錢都不值了!
符皓志嘆了口氣,再沒說話。沒過半分鐘,呂尚榮又說:我喊一二三,咱們一起吼,沖呀,把狗日的趕跑,他們享受了,把難受全給了咱們。
呂尚榮的提議立即得到響應(yīng),只有郁石根嘟囔:呂師傅,你這是弄啥哩,人家談戀愛,礙你的啥事了?騎驢又沒壓你的腰桿疼,你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
呂尚榮說:不是我發(fā)神經(jīng),是我不舒服。你驢日的有了麻葉葉,飽漢不知道饑漢的可憐。你不喊我們喊,等人家弄完了再喊,屁用處都沒有了!說完,站起身子,對著山坡上的男女,鼓足力氣喊:一、二、三——
隨著他的口令,站臺上的人都站起身子,拼盡全力吼喊:沖呀——,殺呀——,抓破鞋呀——!
伏在地上的男女猛地聽見站臺上的喊殺聲,急忙騰起,狼狽逃竄,一個向山上,一個朝山下,很快就消失在山路拐彎的地方。
站臺上又歸于平靜,呂尚榮走到郁石根跟前,端起郁石根的大茶缸喝了幾口,說:郁師傅,從哪弄來這么好的茶葉?
郁石根說:葉葉給的,那天葉葉看到一個山里人賣茶葉,她還沒有見過這么好的茶葉,就買下了,昨天才拿過來。你驢日的是狗鼻子,我剛揭開茶缸蓋子,你就跑過來了。
呂尚榮又喝了幾口,說:難怪這么好喝,原來是姑娘送的。郁師傅好福分,喝上了這么好的茶!
郁石根說:葉葉買了一斤,你要是覺得好喝,就拿去二兩,我一個人也喝不了那么多。
呂尚榮說:你天天夜里把茶泡好,我喝就行了。
郁石根說:我們天天黑了在這里閑諞,我端來的茶你隨便喝。
呂尚榮又喝,郁石根接過茶缸,見里面的水快沒了,就端著茶缸朝值班室走去。那里有電爐,燒著開水。呂尚榮喝了郁石根的茶,又聽郁石根說要送給自己茶葉,就有了感動。郁石根打水回來,他湊到郁石根跟前問:郁師傅,你跟那個小郵政員認識多長時間了?
郁石根說:一年多了。
呂尚榮說:進展到啥程度了?
郁石根說:啥進展都沒有。
呂尚榮說:不可能吧?孤男寡女,干柴烈火,陰陽相碰,難道碰不出一點火花?
郁石根說:真的沒有啥進展。
呂尚榮對愛情的認知跟符皓志一樣,愛情就是你想抱人家,人家也想讓你抱,不抱不親算狗屁愛情,就問:沒抱過人家?
郁石根說:沒有。
呂尚榮說:沒親過人家?
郁石根說:沒有。
呂尚榮說:你不想?
郁石根覺得呂尚榮不像捉弄自己,才說:咋不想,是不敢,咱不知道人家心里咋想的。
呂尚榮很夸大地長嘆口氣:我說你笨,你非說你比狐貍都精。我估計你上學考試,除了勞動課,別的課從來沒有超過六十分。人家一個黃花大姑娘,天天跟你在一塊,中午和你一塊吃飯,晚上和你一塊溜達,圖啥哩?就圖你摸人家,抱人家,親人家,結(jié)婚了再睡人家。你跟個石頭一樣,那么不懂風情。人家總不能先去摸你,抱你,親你吧?你呀,跟咱符師傅一樣,走向另個極端。符師傅光會精神上的,成天念那些狗屁詩,找不來實施對象,凈搞空對空導(dǎo)彈。你呀,有了實踐機會,卻不知道咋著實踐。你要和符師傅多交流,把符師傅的《歐洲愛情詩選》《普希金愛情詩選》,抄到筆記本上,房子里只有你和麻葉葉的時候,或者你把麻葉葉哄到山上的樹林里,給她尻子下邊鋪個手帕,你挨著她坐下,給她念普希金的愛情詩,念歐洲的愛情詩,把她的大腦念迷糊了,骨頭念軟了,血漿念沸騰了,軟軟地朝你身上靠了,你就趁機摸她的手,摸到她胸部的時候,你就把事情辦成了。
符皓志說:你好像談了幾十個戀愛,有這么豐富的經(jīng)驗,咋到這時候還是光棍一條?
呂尚榮說:你不要以成敗論英雄!我當年下鄉(xiāng)的時候,挎包里裝的愛情詩比你的多得多,你不就那兩本,再翻也翻不出新意。我那時候有十多本,吃過晚飯,我約上看中的女知青,兩個人坐在麥垛上,夜風微微地吹著我們,月亮看著我們,星星看著我們,云彩祝福我們。我們呼吸著剛剛收獲的麥香,沐浴在皎潔的月光里,享受著清新的空氣,我坐在心上人旁邊,給她朗誦莎士比亞的《在我身上你或許看見秋天》,給她歌唱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念著唱著,她就倒在我的懷里。下鄉(xiāng)的日子,多么艱苦,多么貧窮!白天,我們干著牛馬干的活,吃的不饑不飽的飯食,只有到了夜晚,有了愛情的滋養(yǎng),饑餓、勞累、前途通通都消失了,心中只有相愛的人,只有彌蕩著愛情氣息的夜晚。
再沒人說話了,誰沒有下過鄉(xiāng),誰沒有經(jīng)歷過知青歲月,誰沒有經(jīng)歷過苦難歲月的愛情?呂尚榮的話點燃了他們對愛情的思念,站臺上陷入沒有一絲聲音的空寂。過了很大功夫,符皓志才問呂尚榮:你談的那個對象呢?
呂尚榮說:分手了,人家分到了大城市,我分到了這里,差距太大了,咋過日子?分手那天,她抱著我哭了一夜,說她實在不想和我分手。咱分到這雞巴小站上,是咱的命不好,要是咱娶了人家,人家就要跟著咱到這里,以后有了孩子,到哪里上幼兒園,到哪里上學?咱不能為了自己快活,害了人家!
符皓志端起大茶缸,走到呂尚榮跟前說:喝茶,我這茶沒有郁師傅的茶好,也是清明前采的,市面上也不多。
呂尚榮喝茶的時候,符皓志又說:尚榮,你是個男人!
呂尚榮喝過茶,過了很久,猛地唱起來:
……
曾記的我們一起鋤苞谷,
麥垛上面我擁抱過你;
咱們倆坐過的石頭換了旁人,親愛的小妹你在哪里?
到如今我一人囚在山里,
腦海里浮現(xiàn)著你的倩影。
親愛的小妹你還好嗎?
蒼涼、痛苦、無奈的歌聲,從一個大齡光棍的胸腔里迸出,回蕩在大巴山的崇山峻嶺之間,擊打著有同樣經(jīng)歷人的情感。他們在歌聲的感召下,回憶著逝去的青春,回憶著逝去的愛情,回憶著那些幸福又痛苦的過去,心里涌出凄涼悲傷的情感,這些情感刺激得他們想哭,想?yún)群埃敕纯?。他們什么動作都沒有,默默地擦去眼淚,看著月亮一寸一寸地偏移,看著星星一下一下地閃爍,看著浮云不動聲色地移動。過了很大功夫,符皓志跟郁石根說:郁師傅,葉葉是個好女子,咱要好好給人家談,不要辜負了人家。你把葉葉娶下了,也給咱車站的人爭光了,咱不能都打光棍呀!
呂尚榮接著說:郁師傅,你必須把麻葉葉拿下來,這么好的女子千萬不能讓別人娶走!
六
郁石根幫著麻葉葉接過第一趟車的郵包,天就陰下來,陰得很重,像是把大巴山的山巔、石崖、陡壁、樹林都變成了陰霾,堆積到天上。這些東西太重,天幕上掛不住,隨時都要掉下來。郁石根給走在身邊的麻葉葉說:看樣子要下暴雨了。
麻葉葉看了下天,說:是要下暴雨了。
郁石根說:要是雨太大,就沒辦法把郵包送到鎮(zhèn)上了。
麻葉葉說:就是下刀子也得把郵包送回去,這是規(guī)定,違反了就是事故。
他們剛走進房子,雨就下起來了,一開始就很猛很烈,還刮起狂風,狂風裹挾著暴雨,狠狠地朝山地上摔。不到半小時,站臺下邊的小河就暴漲起來,涓涓溪流變成滿河道的黃驃馬,擁擠著朝下游奔去。洪水催動著石頭在河道里滾動,發(fā)出巨大的轟隆聲。附近的山上,飛濺出很多瀑布,懸掛著雪色,墜到河里,河水更有氣勢了。
郁石根和麻葉葉站在房檐下,望著眼前的暴風雨,感覺天在塌,地在搖,橋梁在晃動,世界在瘋狂。郁石根給麻葉葉說,我到這里三四年了,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雨,像要把天下塌。
麻葉葉說:要是一直下,郵包咋送回去?
郁石根說:這么大的雨,說不定路上都有塌方了。
麻葉葉說:制度規(guī)定郵包必須當天送到。
電話響鈴,郁石根跑過去接聽,是電務(wù)段調(diào)度室打來的,調(diào)度員問:你現(xiàn)在在什么位置?郁石根覺得對方問的是廢話,我都接了電話還問我在什么地方,就說:我在電話機跟前。調(diào)度員說:段長指示,從現(xiàn)在起,全段所有人員立即到值班室待命,距離電話機不能超過十公尺,隨時準備抗洪搶險。
郁石根放下電話,又有了焦急,自己不能離開值班室,郵包咋辦?但愿下趟車來的時候,雨停了,風息了,段長的命令解除了,自己就能幫葉葉把郵包送到鎮(zhèn)上。
他們像往常一樣,兩個人把飯做好吃了,郁石根又跑到房檐下邊,把雞看了,把豬看了,把菜地看了。雞都安寧,豬都安全,菜地沒有被淹,郁石根就放下心了,對麻葉葉說:咱回房子,房檐潲雨。
第二趟車快來了,雨還是那么大,風還是那么大,山地還是那么瘋狂,郁石根對麻葉葉說:這么大的雨,你就不要去了,我把郵包接下來就行了。
麻葉葉說:你不是郵政所的人,人家不會給你,這是規(guī)定,誰都不敢違反。
他拿起雨衣,要給麻葉葉穿,麻葉葉說:我穿了雨衣,你穿啥?
郁石根說:我是男人,男人不怕雨淋。女人是豆腐做的,淋雨了就生病。他逼著麻葉葉把雨衣穿上。麻葉葉穿上他的雨衣,上衣到了膝蓋跟前,褲腿蓋過腳面,就笑:太大了,一條褲腿都能把我裝進去。
郁石根替她把上衣拉展,說:這樣才好,包得嚴嚴的,淋不上一滴雨。
慢車來了,郁石根攙著麻葉葉,朝郵政車跑去。麻葉葉穿的雨衣太大,跑得踉蹌。郁石根的胳膊就用上力氣,說:慢點,不要摔倒,咱沒接下郵包,值班員就不搖綠旗,火車就不能開。
郁石根背著郵包扶著麻葉葉,跑到值班室的時候,郁石根衣服都濕透了,腳下的流水濕了一大片屋地。值班室里除了值班員,還有充當義務(wù)站務(wù)員的車站員工,雨太大了,車窗都關(guān)著,風雨遮蔽了玻璃,看不清楚里面的女人,盼望了二十四小時,盼來了難得的三分鐘,還被風雨搗亂了,心里堵得難受,看見郁石根背著郵包,攙著麻葉葉跑進來,急忙讓開地方:雨這么大還去接郵包?
符皓志拿來一條干毛巾,遞給郁石根:快擦擦,身上都濕透了,小心感冒。郁石根接過毛巾,在頭上擦。剛提拔成助理值班員的呂尚榮急忙站起,把椅子搬到麻葉葉跟前:葉葉坐,站著怪累的!
麻葉葉又把椅子搬過去:呂師傅坐,你們上那么長時間的班,站著咋受得了。又說:上次洗過被子,差不多有半年了,又該拆洗了。雨停了后,我挨個給大家拆洗。
符皓志說:再不能勞累你了,俺車站二十多個人,你洗一遍就是二十多床,誰都受不了。
麻葉葉說:二十多床又不是一天洗完,一天洗兩床,不覺得累。現(xiàn)在是夏天,水又不冰,洗起來容易。
呂尚榮問:這么大的雨,你跟郁師傅還要送郵包?
麻葉葉說:要送,當天的郵包必須當天送到,這是規(guī)定。
符皓志問郁石根:你們電務(wù)段沒有通知暴雨天氣不能離開車站?
郁石根說:通知了,還說不能離開電話機十米遠。
呂尚榮說:這么大的雨,還真不能離開,萬一塌方了,電線桿刮倒了,通信中斷了,要是不在崗,就是大事情。
符皓志問:郁師傅,你不能離開崗位,郵包咋辦?
麻葉葉說:我一個人也能送回去,過去還不都是我一個人送?
符皓志:過去我們不認識,現(xiàn)在我們認識了,你還給我們洗過被子,我們不能看著你有難處不管!說完,對呂尚榮說,咱倆一會兒下班了,幫著葉葉把郵包送回去。呂尚榮說沒問題,下班就出發(fā)。
郁石根見他們要幫麻葉葉送郵包,心里就有了坦然:謝謝符師傅,謝謝呂師傅,明天我請你們吃扯面,炒上十個雞蛋,美美地吃一頓。
呂尚榮說:人家給我們洗過被子,這陣遇到難處了,我們不幫,還是人不是?要是為這吃你的炒雞蛋,就太不仗義了!
下班了,郁石根跑回房子,推出自行車,把郵包放在自行車后架上,又把他們送到鐵路跟前,看著符皓志扛起自行車,上了土路。麻葉葉對他說,你趕快回去吧,把濕衣服換了,小心感冒。
郁石根回到房子,換了身干凈衣服,坐在電話機旁值班,卻操心著麻葉葉,要是塌方了,水漫上路面了,他們怎么辦?他在火燒火燎的焦慮中,苦熬苦受地過了兩個小時,突然聽見外邊有人的腳步聲,急忙朝門口走去,看見符皓志、呂尚榮、麻葉葉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后架上還放著郵包,急忙問咋沒送去?
符皓志說:我們走出去不到三四里路,就遇到塌方了。呂師傅還爬到塌方上頭看了,足足有兩百多公尺,石頭泥漿還有大樹,根本蹚不過去。
郁石根說:先進屋,把身上的水擦了。我現(xiàn)在就燒水,泡上茶,把身上的寒氣去了。
他們走進房子,郁石根把郵包拿進房間,就張羅著燒水泡茶。麻葉葉脫去雨衣,以主人的身份拿來毛巾,遞給他們,又拿來大茶缸,把茶葉捂進去,說我多放些茶葉,茶去寒氣。不大功夫,鍋里的水就燒開了,麻葉葉拿起木瓢,給茶缸里加水。郁石根就一個大茶缸,沒有杯子,麻葉葉就把茶缸里的茶水倒到碗里,端到符皓志跟前,說符師傅喝茶。又給另一個碗里倒了,端到呂尚榮跟前,說呂師傅喝茶。倒了兩碗茶水,大缸子就空了,她又給茶缸里加水,又給一個碗里倒了,端給郁石根說,你也喝點。
符皓志喝了幾口,放下茶碗,麻葉葉說:符師傅多喝些,一般人喝不上這么好的茶。
符皓志說:茶是好茶,就是不能多喝,不喝茶都睡不著覺,喝了茶更睡不著覺了。
麻葉葉說:我晚上喝再多的茶,倒下就睡著。我跟秦大姐住一間房子,她還沒脫衣裳,我就睡著了,第二天不叫就醒不過來。秦大姐說我是豬托生的,就知道睡覺。俺媽說過,睡不著是心事太多,想的事情多了,就睡不著。
呂尚榮說:這個車站上的人差不多都睡不著。
麻葉葉問:有啥心事鬧得睡不著?
符皓志說:我說了葉葉也甭笑話我們,這個車站的人,大的都過了三十,小的也二十七八了,都沒有老婆,想談對象找不到下家,夜里咋能睡著覺?
麻葉葉突然明白過來,說:我有好多姐妹,都到了找對象的年齡。符師傅呂師傅的條件這么好,鐵路工人,高工資,品行好,長得又帥氣。俺那些姐妹要是嫁給你們,享了天大的福分。我明天就給她們寫信,她們要是愿意,就帶她們過來相親。
呂尚榮趕忙說:我代表俺麻柳火車站光棍委員會向你表示最高的敬意,你以后的郵包,除了郁師傅,我們也幫著送!
麻葉葉又看了一眼窗外,風還是那么大,雨還是那么大,山地還在瘋狂,憂憂地說:我們今天不把郵包送到鎮(zhèn)上,就違反了規(guī)定。
符皓志說:這咋辦呢?那么大的塌方過不去,又不是我們偷懶。
麻葉葉說:上頭才不管這些,人家只拿制度說話,違反了就處罰。
郁石根沒有說話,琢磨對付制度的辦法,思維像棍子樣在腦子里攪,攪著攪著就攪出一絲亮光,他問麻葉葉:你們這個郵電所歸哪個郵電局管?
麻葉葉說:歸萬源縣郵電局管。
郁石根說:要是我們把這里塌方的情況給郵電局匯報了,就不算違反規(guī)定了?
麻葉葉說:如果是那樣,肯定不算違反規(guī)定。
郁石根說:我們電務(wù)段的總機和萬源縣郵電局的總機聯(lián)在一塊,我讓電話員把咱的電話和萬源郵電局的總機接上,葉葉把這里的情況直接給郵電局領(lǐng)導(dǎo)匯報……
呂尚榮說:你讓電話員接地方總機,人家就給你接?你又不是段長。
郁石根說:我說她們會接就肯定會接。說完,就拿起電話說,我是麻柳車站的通信工郁石根,哪位值班?電話里回答:我是侯雨清,什么事?郁石根說:侯師傅,我正要找你。我這里有100個雞蛋,挺大的個,五分錢一個,不知道你要不要?電話員驚喜地說:要,要,我家的雞蛋幾天前就吃完了……郁石根說:你現(xiàn)在幫我做件事情,把我這個電話轉(zhuǎn)到地方總機,讓他們接到郵電局值班室。電話員說:你放下電話,我接通了通知你。郁石根就放下電話,符皓志看著郁石根,開玩笑:郁師傅的糖衣炮彈還真管用,把自己的蛋賣了,還把事情辦了,一點虧都不吃。郁石根說:誰說我沒吃虧,我的蛋帶到萬源,一毛錢一個還搶手呢。一個蛋虧五分錢,一百個蛋就是五塊錢!
電話再次響鈴,郁石根急忙拿起,電話員說:郁師傅,縣郵電局值班室出來了,請講話。郁石根趕忙把電話交給麻葉葉:你們的領(lǐng)導(dǎo)出來了,你快跟他們說。
麻葉葉掛在心上的事情放下了,臉上的笑容就自然了,又給大茶缸里添了開水,又端著大茶缸給符皓志和呂尚榮的碗里倒茶,說我都答應(yīng)給你們介紹對象了,你們心里就別掛念了,喝再多的茶也不會睡不著覺。
符皓志說:你給我們說的事情,還是天上的餡餅,能不能掉到嘴里還不一定,啥時候掉到嘴里,才能說吃到了餡餅,才能睡個安穩(wěn)覺。
呂尚榮說:到那時候你才睡不著覺呢,肯定會整夜折騰。
麻葉葉沒聽出呂尚榮話里的流氓成分,還以為符皓志不相信她,就說:符師傅,我第一個就給你介紹對象,一個不行再找一個,憑符師傅的條件,第一個絕對就成。
呂尚榮說:還有我哩,真是會哭的娃娃多吃奶,符師傅這么一訴苦,第一個對象就到他懷里了。俺老實,耐心等待黨分配,黨就把俺忘了。
麻葉葉被逗笑了:少不了你的對象,要是同時介紹好幾個,人家搭伙來車站相親。
呂尚榮說:到時候統(tǒng)一舉行婚禮,把候車室打掃了,就在候車室里舉行。
符皓志說:八字還沒一撇,就想到結(jié)婚了。
呂尚榮說:年齡不饒人,找到了就辦事,早辦事早心靜,拖上幾年再生的孩子就是老漢娃,少精髓沒力氣,腦子還不夠用。結(jié)婚晚了,害得咱享受不上,也害了下一代。
又喝了一陣茶,諞了一陣閑話,符皓志對呂尚榮使眼色:郁師傅跟葉葉還有事情要忙,咱們早早回去睡覺,明天還要上班!
呂尚榮就話里有話地給郁石根說:符師傅說的對著哩,要是生娃就早點生,年齡不饒人,歲數(shù)再大一點,生出的就是老漢娃,少精髓沒力氣,腦子還不夠用。郁師傅一會兒把房門關(guān)好,今夜風太大,小心風把門吹開。
兩人送走工友,郁石根對麻葉葉說:我把房門閂上了?
麻葉葉說:呂師傅剛才都說了,今夜風太大,要咱們把門閂好,小心風把門刮開,雨灌進來。
郁石根把房門閂上了,回到床前,看著麻葉葉說:你今天淋了雨,我再燒點熱水,你洗個熱水澡,去去寒氣。
麻葉葉說:你也洗,你也淋了雨,也得去去寒氣。
鍋里的水燒開了,郁石根跑到山泉跟前接了涼水,和鍋里的熱水兌在一起,對麻葉葉說:你先洗,我到值班室去,你洗完我再過來。麻葉葉猶豫了一下,臉上一陣滾燙,細著聲音說:你就不用出去了,我洗過后你接著洗。是夜,郁石根沒有出去,一切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七
五個月后,第一趟慢車快過來了,郁石根早早就豎在站臺上,沒有像往常那樣跑到慢車的尾部幫麻葉葉接郵包。他頭天接到電話,電務(wù)段的代理團委書記陳道成要到麻柳車站,具體干什么沒說。
郁石根看見陳道成從車門走出來,急忙跑過去,接過人家手里的籃子,朝他值班室兼宿舍走去,一邊走一邊說:聽說你要下來,我一大早就把面和好了,一會兒給你做扯面,再炒上幾個雞蛋,絕對好吃。
陳道成走進郁石根的房間,見里面的東西放置有序,干干凈凈,沒有一絲灰塵,走遍全襄渝鐵路,沒有一個單身漢的宿舍這么干凈。他還在狐疑,郁石根端起茶壺,給里面捏了茶葉:這是葉葉專門給我買的茶葉,大巴山最好的茶葉,一般人都難喝上。
陳道成問:葉葉是誰?
郁石根說:麻柳鎮(zhèn)郵政所的職工。
他給茶壺里倒了開水,泡了一會兒,拿過一個茶盅,給里面倒?jié)M,雙手端到人家跟前。陳道成接過,看了茶壺茶盅,說:景德鎮(zhèn)的瓷器,一般人使不上這么好的茶具。
郁石根說:這是車站的呂尚榮送我的,他一個同學在景德鎮(zhèn)工作,托他買的。
他們正說著,麻葉葉背著郵包進來了,見屋子里有了生人,細著聲音打招呼:來了。
郁石根給她介紹:這是俺電務(wù)段的團委書記陳道成。他介紹陳道成時,故意把團委書記前邊的“代理”兩個字去掉。又給陳道成介紹麻葉葉:她就是我剛才給你說的麻葉葉。
陳道成很注意地看了看麻葉葉,問: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郁石根不好意思地說:還算戀愛關(guān)系。
陳道成和郁石根聊了幾句閑話,就說開正題:聽說你種了好多菜,養(yǎng)了好多雞,還喂了一頭豬?
郁石根說:我種了菜就不要到鎮(zhèn)上買菜,養(yǎng)了雞就不買雞蛋,過年把豬殺了熏成臘肉,一年都不用買肉,節(jié)省了開支,也有利于工作。說完,把陳道成領(lǐng)到菜地跟前,讓他看長勢良好的蔬菜,看肥肥的豬,看圓圓的雞。陳道成看著雞,突然騰出想吃雞肉的饞癮,又不好直說,就拐著彎彎說,聽說吃蟲子的雞肉特別好吃。郁石根沒聽出他話里的意思,說我沒有吃過自己養(yǎng)的雞。陳道成說雞老了,不下蛋了,你還給它們養(yǎng)老送終?郁石根說它們不下蛋了,我也不吃它們,賣了。陳道成說別人買去,還不是殺了吃?郁石根說我有時候也琢磨,人咋那么狠毒,雞給咱下了那么多的蛋,老的不能下蛋了,咱就把它們賣了,讓人家殺……
陳道成繞了很大的圈,費了那么多吐沫,不知道是郁石根沒聽出來,還是舍不得正在下蛋的雞,就是沒吐口殺雞給他吃。接著,郁石根和麻葉葉就張羅著給陳道成做飯,炒雞蛋的時候,麻葉葉問郁石根,炒幾個雞蛋?
郁石根說:炒六個,陳書記吃三個,你吃兩個,我吃一個。
麻葉葉說:那就干脆炒七個,陳書記吃三個,我跟你一人吃兩個。
郁石根說:炒七個就七個,咱也不在乎多一個蛋少一個蛋!
陳道成肚子里的饞蟲還在蠕動。鐵路上講究黨政工團,他盡管排在最后,也算一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他不管下到哪個站,只要是電務(wù)段的員工,哪一個敢不殺雞買酒,就是到了麻柳車站,這個姓郁的只給自己炒幾個雞蛋,不知道是他不懂事理,還是舍不得一只老母雞?琢磨了一會兒,又話里有話地誘導(dǎo)郁石根,咱們段前天放了場電影,名字叫《逆風千里》,有個俘虜?shù)膰顸h軍官饞極了,給押送他的解放軍戰(zhàn)士說,我想吃只雞。你說國民黨腐化不腐化,當了俘虜還想吃雞,肯定雞非常好吃。
郁石根還是沒聽出人家話里的意思,說俺關(guān)中農(nóng)村講究,新女婿第一次到丈母娘家,丈母娘必須殺只老母雞給新女婿吃,肯定雞肉最好吃。
到底,郁石根沒有殺雞。
陳道成走后,麻葉葉突然靈醒過來,對郁石根說:你們那個團委書記是不是想讓咱們給他吃雞?
郁石根說:我也覺得他想吃雞。
麻葉葉說:咱就殺只雞給他吃,免得他以后報復(fù)咱,舍財消災(zāi)。
郁石根說:咱這些雞正是下蛋的時候,一天一個蛋,一個蛋一毛錢,一個月三十個蛋,一個雞一年下的蛋就頂你兩個月的工資,憑啥給他吃?他下來了,殺雞給他吃,書記下來了,也殺雞給他吃,段長下來了,再殺雞給他吃,還有副書記、副段長、工會主席、辦公室主任、技術(shù)室主任、人事室主任,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dǎo)幾十個,有多少雞給他們吃!
麻葉葉說:你說的也對,那么多領(lǐng)導(dǎo),下來都要吃雞,咱有多少雞給他們吃?
兩個月后,凌晨兩點,一列貨車在麻柳車站臨時停車,從車尾的守車里跳下七八個人,在陳道成的帶領(lǐng)下,像日本鬼子偷襲八路軍根據(jù)地似的,悄無聲息地包圍了郁石根的房子。陳道成蹲在離房子二十多米的地方,小聲動員:這是青年突擊隊的第一次行動,只許成功,不須失敗,一會兒我踢開門,你們一齊沖進去,把他們控制住,先押到站臺上進行批斗,等到十一點慢車到來,再押到段上,在全段進行批判。
陳道成還是代理團委書記,想早點把代理去掉,就得干出成績。上次到麻柳車站,看到麻葉葉腰身變粗,行動緩慢,像懷了娃娃的樣子。郁石根說他們是戀愛關(guān)系,戀愛就能把肚子搞大?電務(wù)段的員工甚至整個襄渝鐵路的員工,大部分是當年的下鄉(xiāng)知青,年齡大的超過三十歲,小的也有二十七八,個個都像熱鍋上的蛤蟆,胡蹦亂跳,見了女人兩眼賊亮,連著出了幾起強奸犯罪活動,直接影響鐵路的形象。自己要是在這方面做出成績,還愁代理兩個字不能早點去掉?
陳道成看突擊隊員們都準備好了,猛地站起,對著房門踹了一腳。幾個突擊隊員沖進房子,打開隨身帶的工作燈,把房里照得比白天還亮。
郁石根、麻葉葉被押出房子,郁石根光著上身,麻葉葉穿著小背心。七八盞工作燈照著他們。陳道成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紙牌,掛在他們脖子上,麻葉葉的牌子上寫著:女流氓大破鞋。他們還拿出破鞋,掛在麻葉葉脖子上。郁石根脖子上掛的紙牌上寫著:男流氓,資產(chǎn)階級腐敗分子。
郁石根一蹦老高地罵:陳道成,我日你八輩子先人。你驢日的有本事沖老子來,把葉葉放了。麻葉葉被兩個突擊隊員反扭著胳膊,披散著頭發(fā)只是哭。鬧騰的聲音驚動了車站上的人,符皓志沖出來,吼問:你們這是弄啥,隨便跑來抓人,他們犯了啥法?
陳道成理直氣壯地說:他們非婚同居,流氓破鞋,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泛濫……
正在睡覺的呂尚榮也跑過來,對著陳道成捅了一拳:日你媽,竟跑到俺麻柳車站抓人!罵聲還沒落,就被兩個突擊隊員摁倒在地上,陳道成在他身上踢了一腳:你也想上批斗會了,竟敢對抗無產(chǎn)階級專政,把他綁了!
郁石根還是一蹦老高地吼:陳道成,你把葉葉放了,要殺要剮沖我來!
陳道成說:我們好不容易抓個反面典型,咋能隨隨便便就放了?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我們把你們從被窩里抓起來,看你還有啥說的!
呂尚榮被壓在地上,還是不停嘴地罵:陳道成,你狗日的聽著,你就別讓我起來,我起來非殺了你不可!
突然,麻葉葉掙脫突擊隊員的雙手,朝著站臺邊跑去,對著橋下的深淵縱身一跳,一道肉色的弧線劃過深夜的漆黑,萬籟無聲的大巴山里傳來一聲絕望的吼喊:石根哥——
郁石根傻了,隨之就清醒過來,他的葉葉帶著還沒有出生的孩子,永遠地離開他了。他大吼一聲,拼力一扭,掙脫突擊隊員,沖到橋邊也縱身一跳,身體也在黑色的夜色中劃過一道弧線,萬籟無聲的大巴山里,又回蕩起一聲撕心裂膽的吼叫:葉葉——
呂尚榮舉起壘球棒,對著陳道成的腰砸去……
麻柳車站的山坡上,修了一座水泥墳?zāi)梗锩媛裰羰?、麻葉葉,還有他們沒有出生的孩子。麻柳車站的人到橋下收殮他們的尸體時,孩子從麻葉葉的肚子里摔出,血肉模糊,已經(jīng)成形了。
尾 聲
電務(wù)段調(diào)度室給調(diào)查組提供了電話記錄,麻柳火車站駐站通信工郁石根先后六次打來電話,請求派人頂替崗位,本人要到民政局領(lǐng)取結(jié)婚證……
麻柳郵政所也給調(diào)查組提供了電話記錄:郵政所長秦蓮花六次給縣郵電局調(diào)度室打電話,麻葉葉要到民政局領(lǐng)結(jié)婚證,請求派人頂崗……
調(diào)查組沒有對這起事件做出結(jié)論,這些年沒有結(jié)論的調(diào)查太多了,毫不稀奇。
陳道成的腰受了重傷,只能側(cè)著身子走路,像螃蟹。
調(diào)查組在麻柳火車站駐了一個多星期,都沒有調(diào)查出誰把陳道成的腰砸傷了,但團委書記前邊的代理提前去掉了,宣布命令那天,他的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他們才結(jié)婚五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