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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秦順

2018-11-14 19:20曹向榮
黃河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秦川徒弟師傅

曹向榮

1

秦川握著手里那張稀薄的紙片,感覺身體往下陷,風(fēng)迷眼似的,將頭低到手里那片紙上,睜大眼睛看。

醫(yī)生說:還是到大醫(yī)院確診一下吧。

秦川瞪著眼,似乎不明白地看著醫(yī)生。醫(yī)生表示理解,朝他點點頭,望著門口說,下一位。

該離開了。秦川挪動的腳又站住,他不想走,像是醫(yī)生是他的親戚,是丟不開的什么人。

醫(yī)生雙眼盯著電腦一邊看,一邊問病人。那病人木呆地坐著,身邊站著一個男人。恍惚間,秦川覺著那個病人是父親。可他知道不是,他低頭看手里那張紙,那熟悉的字樣,是父親的名字。從秦川小的時候,就開始看那兩個字。秦川幼年,每天放學(xué)回家,父親都要問他學(xué)沒學(xué)到那兩個字。秦川搖頭。父親說你每天吃完飯只管去學(xué)校,這么些天,連那兩個字也學(xué)不來嗎?

一天放學(xué)后,秦川飛奔回家拉著母親的衣服后擺問:父親呢?

秦川跑得滿臉通紅,額頭冒著熱汗,小胸膛喘得像裝了只小蛤蟆。

母親驚訝地看著他,望一眼他身后說:你又惹禍了是不是,跟誰鬧架來著?

秦川將頭搖搖,說他學(xué)會寫那兩個字了。母親驚喜地拉著他問:真會了?

秦川點點頭。

母親撫著他的后背說:等你爸回來寫給他看。

父親看著他一筆一筆寫。

秦川寫完放下鉛筆,看著父親。

父親說:寫完了?

秦川說:寫完了。

父親拿著秦川寫字的那片紙,看了半天,忽然笑起來,說:對,像,就是這樣寫。父親說著又哈哈哈笑,說這兩個字該寫在有用的地方,寫在這里可惜了。秦川說:那有什么,我會寫了,我可以給你寫好多回。

父親說:這話對。兒子會寫就是不一樣,什么時候用什么時候?qū)憽?/p>

秦川想起這些,看著紙上秦順的字樣哭了,眼淚流一臉。旁邊的人望他,他也不覺著,就那么流著淚,像回到幼年,像流失街頭。

秦川回到家,門虛掩,門扇垂著的門鏈烏黑光亮,一個圈套著一個圈,在這寂寞的院子里,一動不動,了無生氣。自秦川記事以來,家里沒人,門虛掩著,或者拿門鏈在另只門扇的環(huán)上一扣。母親去世后,父親一個人過,桌上母親的照片,每天都像是新擺在那里。秦川父親一生蓋過兩回新房。一回是準備給秦川娶媳婦,一回是準備給秦川弟弟秦平娶媳婦。那時候秦川的母親尚在世,秦川兩個姐姐未出嫁,一家人熱熱鬧鬧。

父親蓋了兩回房屋,他跟母親住老屋。鄰居說新蓋的房屋,空著也是空著,一輩子不圖個什么,總該住兩天寬敞的房屋。父親說還是住老屋心里頭踏實。母親病中,父親對著母親的耳朵說著什么,只見母親將頭搖搖,微笑著,落下淚來。

母親是在老屋去世的。

秦川沒推家門,他知道父親去放羊了。他想盡快見到父親。這么些年,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急切的心情,像小時候拿到獎狀要第一個給父親看。

父親放羊的地方,是家里的自留地。父親在自留地旁側(cè)開出一塊菜地,鄰著母親的墳。菜地間花花綠綠,菜香引來嗡嗡的蜜蜂或者三兩只蝴蝶。那蝴蝶忽高忽低,翅膀悄無聲息地撲扇著停在菜畦上,停在母親墳頭。母親墳頭開著各樣不知名的小花朵。綠色的細枝桿,黃色的小花朵,藍色的小花朵,高一枝兒,低一枝兒。那黃色花朵極薄的,風(fēng)要吹掉它的樣子。但它張開著,每天跟新的一樣。粉色的花朵張開,朝著湛藍的天空。雨后,陽光照耀,那粉色花朵上的露珠兒晶瑩透亮,那花朵窩兒盛著的一丁點的雨水,圣水一般。

父親的幾只羊跑動著。吃飽的羊在一朵花上聞聞,鼻子從花朵上蹭過。一只小羊像不識路的小孩子,東奔西跑,咩咩地叫,游戲般地跳幾個高,跑回到老羊身邊。父親坐在地頭,面對著母親的墳,面對母親墳上開著的花朵,一口一口抽煙。那煙用煙葉卷,煙葉是地里種的。父親在離自留地不遠的坡地上拾了一小塊煙地。每年年后,父親肩扛鋤頭,鋤把上掛一小袋煙籽。鋤頭犁開土地,黑色米粒似的煙籽灑進去,雙腳合攏。十天半月,一場雨過,這塊煙地便有綠點冒出頭來。遍地的綠草,伴著煙葉長出來。秦順蹲在地里,將行間的草拔掉,將煙苗疏開。四月五月,煙稞子長高到一尺,到尺余,將頂掐去,煙稞子胖起來,煙稞子的葉子多起來,又掐去枝叉上多余的葉子,煙稞子上的勁全使在正經(jīng)葉子上,肥厚圓實的葉子,在煙稞子上層層疊疊。

秦順吃著旱煙,望著新生長的煙稞子,望著遠處的青山,那山環(huán)繞著山下無垠的莊稼地。那是村里的土地,由老祖先一輩一輩留下來,到他這里多少輩子,他不知道。他記得他的祖父,他的父親在莊稼地里弓起背來勞作的身影。他記起自己在莊稼地里勞作的歲月。早晨,山底下這大片的莊稼地里,噠噠咧咧吆喝牲口的聲音在清亮的半空中飄蕩,金黃色的牛慢騰騰地走著,腳步堅定而老邁。秦順想著仰起頭來,似乎聽到牛深深的喘氣。秦順是種地的好把式。犁耬耙耱像他身上的胳膊腿兒,也能說是他每天的想頭兒。他每天摸弄那些個,像小孩子把玩手里的玩具。犁拐活絡(luò)了,耙齒少了一個,他心中有數(shù)。忙種忙收時節(jié),各家種麥少不了秦順。這是一份榮耀。把著耬拐,他的腳步是輕的,似乎年輕了幾歲。湛藍的天空,細微的風(fēng)吹動天上的白云。楊樹葉子啪啦啦響著。他邁著步子,從東頭搖到西頭,或者從南頭搖到北頭。木耬一路咯噠咯噠響,像剛下過蛋驕傲歌唱的母雞。

秦順坐在地頭,望著山下那片莊稼地,似乎又聽到耬清脆咯噠的響聲。秦順一個人笑了,似乎也不是笑,只是嘴巴張了一下,或者歪了一下,像是不經(jīng)意有氣從聲腔里上來,從張開的嘴里冒出。那大山底下的莊稼地安靜著呢。麥收季節(jié),偶爾能聽到兩聲咕咕鳥叫。以前咕咕鳥的叫聲,像近鄰相處,那歡快的聲音讓人想到兩個山頭,這邊喊出去,那邊回過來。多少年了,這樣的聲音消失無蹤。它們藏哪兒了呢?

秦順多少年不搖耬。他看看自己的手,手上早已沒有當年種麥的藥味兒。秦順喜歡聞麥子里拌的農(nóng)藥味兒。種麥季節(jié),滿田野揮發(fā)著這樣的藥味兒。秦順當年二三十歲,如今四十多歲,他走上鄉(xiāng)間小路,步子不急不緩,沉浸在濃濃的藥味兒當中。清晨的田野,這里那里會跳出一只野兔。黃鼠狼剛從地里頭鉆出來,又鉆進去,一副慌亂的樣子。有水的地方,有一塊一塊的小叢林,不知名的鳥,吵嘴一般嘰喳著。路兩邊的樹上,不時會停著一只喜鵲,對著人喳喳喳。喜鵲長長的尾巴,在樹上前后蕩著,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跟隨路上的行人。行人心情愉快,大清早遇到喜鵲可是個好兆頭。

秦順想起這些,將目光收回到不遠處老伴的墳頭。幾十年前的一天清早,秦順站在院子里看見院外的樹梢頭來了只長尾巴喜鵲,朝他喳喳叫。那天,他見到五姑娘。秦順想了想,他那年多大?十九還是二十?正想著,一只兔子一跳一跳,蹲下來,望著他。他一驚,望著兔子。他就這樣與兔子對望,眼睛酸了,眨巴了一下,再睜開,兔子不見了。那是只雪白的兔子。他站起來,滿地里望,沒有影了。

2

秦川看見父親的時候,父親正在地頭鋤草。秦川走到地頭,父親弓著腰,揚手撥出一棵掃帚苗?,F(xiàn)在,鄉(xiāng)間路上少有三三兩兩扛鋤頭的農(nóng)人。村里人路過地頭,望著鋤地的秦順說:麥籽里頭攪點除草劑,麥子出來,麥行里凈光光,沒有一星點草,受這個苦做什么?

秦順說:閑著沒事。說完,他羞澀地笑笑,似乎為著節(jié)省那點除草劑錢不好意思。特別是看見兒子,似乎他給兒子丟了人。

大片莊稼地的麥行里,花花菜不見蹤影。幼年時節(jié),提著竹籠挖花花菜是田野里的景觀。七八個孩童,在太陽鋪滿的暖烘烘的麥地里,走走停停。面條條,油勺勺一類是和在面湯里的佐料。正月里,補天補地。母親和好花花菜面湯,倒在抹過油的熱鏊上,溫?zé)岬淖套痰穆曧?。院里的土地溫?zé)崞饋?,燕子在屋檐下飛來飛去。屋里彌漫的輕煙,由屋門飄散出來,爐灶里的火忽忽地飄閃。孩子們在樹下追著院里飛來的蜻蜓。那蜻蜓時高時低,小豬看見了,仰起頭來,吼吼地用鼻頭聞。蜻蜓跑了,屋里的香味飄出來。那是菜香的味道,和著田野里青綠麥子的味道。孩子們從圍著爐灶的母親手里,接過煎熟的小餅,它們像魚像飛鳥。孩子們的額頭上貼著一小片,那是母親對孩子們的祝福。孩子們歡呼雀躍,跑到院子里,一邊吃一邊將手里的小煎片拋向天空。那是快樂的童年,是母親在秦川心里的深刻記憶。

父親是種田人,也是木匠。父親扛起鋤頭跟其他種田人沒兩樣,握著犁拐和耬拐熟門熟路。父親的一生,是做木工的匠人。秦川望著父親的手,他似乎多少年沒仔細看父親的手了。記得他第一次寫父親的名字,父親用手指頭點著,一個字一個字地點,一邊點一邊念出聲來。那時候父親的手指黑瘦,卻有皮膚的光澤。現(xiàn)在,父親的手背筋脈凸起,像樹根盤節(jié)浮于地面。皮膚皺起著,像老樹皮。他那十個手指頭似乎被泥土給磨短了,指甲被泥土磨得貼著皮肉,指尖的紋理長期浸在泥地里,成泥巴顏色。秦川想叫一聲父親,嗓子卻哽住沒叫出來。

父親看他一眼,繼續(xù)鋤他的地,一邊鋤一邊說:不好好上班,回來做什么。

秦川在學(xué)校書念得好,像村里人預(yù)測的那樣,考上大學(xué),在城里工作。城里離家鄉(xiāng)三十里地,不算遠,回家算是一件小事。小事也是事。母親去世那年,秦川大學(xué)畢業(yè),兩個姐姐已出嫁,弟弟在外念書,他與父親有那么點相依為命的意思。秦順工作了,父親提出要給他買一輛自行車,說:在城里上班,騎一輛舊自行車人家笑話。父親又說:如果你母親在,也是這樣想。秦川聽了父親的話很感動,有了新自行車,三天兩頭便騎回家。秦川結(jié)婚后,在城里安了家,買了一輛摩托車。這是秦川做的讓父親感到驕傲的一件事??匆妰鹤舆h遠騎摩托車回來,秦順跟村里人打招呼聲色是高揚的,滿臉喜色,不管說什么都像是說:那是我兒子,騎摩托車回來看我。

秦川有了孩子,對星期天做出安排,這個星期天回家看父親,下個星期天陪媳婦逛街或者在家看孩子。秦川的星期天一年比一年緊張,看望父親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只有回家一趟,心里頭才輕松。兒子上幼兒園了,上小學(xué)了,上初中了,星期天回家常常推到下個星期或者下下個星期。父親對于秦川什么時候回來,似乎并不在意。每次回來父親都說:我好好的,家里好好的,你盡管忙工作。

現(xiàn)在,父親病了。秦川望著父親,他聽見自己說:跟我到城里住些日子吧。

父親停下手里的鋤頭,他說:到城里住哪能行呢?莊稼誰來照管?還有這幾只羊,誰來照管?說著又一鋤一鋤地挪動著,不時俯下身拔出與麥子混在一起的草稞子。

秦川走過去拿掉父親手里的鋤頭,說:莊稼不要管了,羊不要管了,跟我去城里住。

秦川聽到自己說話的顫抖,眼眶紅著,眼淚滴下來。

父親說:前天村里的化驗單讓醫(yī)生看了?

秦川說:醫(yī)生讓到大醫(yī)院做檢查。

父親笑了,說:你住的城里還不是大醫(yī)院?要到多大的醫(yī)院?你孩子都多大了,遇到事就哭了。就算爸得了病,哭什么呢?秦平不在家,家里指望你呢,遇個事情就哭。就算大病有什么呢?比起你媽,我活得夠多了。

秦川說:你得跟我去城里看病。

父親說:如果是小病,村里也能治。如果是大病,去城里也治不好。我知道這個。你忙你的,我在家挺好。

秦川告知兩個姐姐。姐姐們面對父親,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父親坐在門墩上,聽她們左說右說,說檢查身體的好處,說看醫(yī)生的好處。父親說,不要浪費你們的時間。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還用藏著掖著嗎?病得輕,不管上哪里的醫(yī)院都能好,得了怪病,沒得治,不要亂花錢。

秦川又哭了,秦川是個硬氣男人,可面對父親,想著父親的病他憋不住要流眼淚。秦川說:你得替我們想想,我們總不能眼看著你有病不治吧?如果能治好呢?

父親說:哪有如果?這些年怪病少嗎?真是怪病,有哪個治好了的?

秦川說:你有病不去醫(yī)院,要我們這些子女做什么呢?

父親說:你們做子女的要盡各自的孝心,這個沒錯??赡銈冎幌朐谖疑砩匣ㄥX,就不想想我得活受罪?

兩個姐姐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哭著。

父親眨巴著眼睛,苦笑了,說:我還好好地在這里坐著,你們嚎個什么?你們的孝心,我知道了。以后,多回幾趟家,跟我說說話,比什么都要好。

秦川眼淚又要下來,怕父親訓(xùn)他,將淚水硬是從眼眶里逼下去。他腦子里全是那張化驗單,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父親,怎么對父親提這件事?,F(xiàn)在,這件事情似乎得到解決。但這樣的解決讓秦川覺得茫然。他沒想到父親不愿意治療。秦川想到弟弟。弟弟秦平在外讀完大學(xué),留在那里,結(jié)婚了。那是很遠的地方,前些年每年年底回家過年,后來過年前來個電話。弟弟在電話里對父親說的總是那句話,哥在家,有事找哥。

現(xiàn)在,秦川給遠在外地的弟弟打電話。弟弟接到電話,沉默了。秦川理解這樣的沉默。兄弟二人各自握著電話筒,沉悶了一小會兒,弟弟說他馬上回來。

秦川聽到弟弟這樣說,似乎第一次嘗到兄弟情誼的滋味,心里頭有喝了酒的溫暖。當天,弟弟打來電話,說如果父親不是很緊急,他得將那邊安排好,過來陪父親住一陣子。秦川說這樣更好。秦川這樣說的時候,聲音帶著顫音。他知道那顫音里頭是沉悶的雷帶著要降的雨。他有點頭重腳輕,覺得形單影只,好幾次一個人流眼淚。他想到父親從此以后的日子,比如……秦川沒敢再往下想,老實說這讓他不自信,讓他心生恐懼。

這些年,村里人對得怪病見怪不怪了。村里人將不能治的病全當怪病。他們不說癌,說怪病。他們提到怪病,表情嚴肅,神色恐懼,壓著嗓子說話,那聲色也不是說,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出擠。有誰得了怪病,村人們便要哀嘆。對得了怪病的人,村人們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種盡釋前嫌,話語上是和氣的,懷著一種心疼和顧憐。秦川怎么會想到這樣的事情落到父親頭上呢?秦川感覺到無望,他的心在縮,縮得他渾身不住地打顫。他想起母親,頭腦像打開的舊包袱,翻開母親在世時候的光景。

秦川想到母親,記起母親的漂亮。幼年,作為孩子的秦川,母親就是母親,跟任何一個母親沒兩樣,秦川像任何一個小孩,偎在母親懷里。不管天刮風(fēng)天下雨,母親懷里總是很溫暖。他回憶被母親抱著的感覺,回憶母親在屋里忙碌的身影。母親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淘洗麥子,一大篩濕漉漉的麥子,母親兩手端起來翻到院里鋪著的席子上,用手攤勻。母親每天割豬草,背上蹭著洗不掉的綠草汁。母親在麥地里鋤草,在棉花地里摘花。夜幕下,秦川背著一包袱棉花在前面走,他走得像個將軍似的,身后跟著他的母親。母親也有安靜的時候,她看著捏碎的饃花簌簌地落在地上,靜靜注視著十多只黃絨絨的小雞吱吱吱地低頭吃。喂小雞的母親,臂彎里是三歲的弟弟秦平。秦平吃著一塊兔子餅干,吧嗒著嘴巴。自從有了弟弟,母親不是抱弟弟在胸前,便是馱弟弟在背上。秦川忘不了當年面對這一幕時他心里頭懷著的委屈和怨氣。

母親生病那年,弟弟念高中。母親去世,秦川怕弟弟哀哭不住。但事實并不如他所想,弟弟很冷靜,只是靜默地跟著他,他做什么,弟弟做什么。后來弟弟考上大學(xué),在學(xué)校談了對象,留在了大城市。對于弟弟像他一樣考上大學(xué),留在更大的城市,秦川心里高興。父親為了弟弟在外工作成家,也顯得有精神,他在母親像前上一炷香,念叨著告知地下的母親。

得知父親生病,秦川在一個夜晚夢到母親。母親只露一個面容,不笑也不說話。秦川醒來覺得奇怪,母親是要對秦川說些什么呢?

母親病倒,對于秦川只是個記憶。有父親陪伴母親,他似乎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他甚至不記得像父親生病后這樣使他憂心。母親去世了,秦川只是覺得心里空了一塊。而他眼里的父親一下子變得蒼老了。現(xiàn)在,父親病了,秦川焦心,感覺到過日子的煎熬。夢里的母親,不說一字,這是怎樣的預(yù)兆呢?

3

父親秦順打小是個巧手,見什么做什么,天生的手藝人。他看六角燈籠八角燈籠,便回家做一個,模樣兒比看到的更為細巧好看。正月里鬧紅火,離不了秦順,膠皮大車得披紅掛綠,細致活全靠他。正月元宵節(jié),家鄉(xiāng)出故事,街上長長的兩列紅旗,扎拐子的在半天空晃蕩,像塑出來的像。那敲花鼓的兒童敲打得滿街嘭嘭嘭響,五彩繽紛的花車上綁著哇哇叫的喇叭,街上沒有一處不熱鬧。十四歲那年,秦順忙過正月,出門到一家木匠部學(xué)手藝。

那木匠部在縣城,遠近聞名。掌柜的師傅是有名的大師傅。大師傅只有手藝超群,才稱得起的。

秦順過了夜半起身,外面的天空,布滿星星。秦順一路步行,過午時分,到了縣城,肚子餓得咕咕響,卻緊著打聽木匠部。路人朝他指指,說前面拐過去,過了橋,再問就知道了。

秦順下橋頭,遇到擔(dān)筐的一個老漢。那老漢半長的胡須,轉(zhuǎn)身伸出手指頭。秦順順著指頭看見遠遠一塊兒招牌,寫著什么看不清。老漢說:來學(xué)徒嗎?

秦順應(yīng)著,謝過老漢。正要走路,見橋水旁邊一個洗衣服的姑娘,身旁放著的竹籃邊搭著一件藕綠色的衣裳。秦順不敢盯著姑娘的籃子瞅,收回目光正經(jīng)走他的路。經(jīng)過姑娘身邊,秦順一下子站住了,那姑娘似要攔他的路,目光如刺,像是罰他剛才看她的衣服籃子。秦順的臉一下子燒紅了,像受挫的牛犢,只顧低下頭趕他的路了。

木匠部里的伙計十多個。這十多個伙計里有大徒弟二徒弟。秦順新來,不管論先后還是論手藝,都排在老末。秦順來到師傅家半個多月,每天掃院子,收拾家具,只是個小打雜。木匠部丁丁當當,不時有鑿子或者斧頭落地發(fā)出咣啷的聲響。哪個徒弟需要幫忙,用手招他。有一回,秦順看見招手的是師傅,他跑過去。師傅要他打盆水來。秦順站在家具前對著師傅鑿出來的紋式發(fā)呆,師傅說第二遍他才急忙跑著打來水,也不走,站在師傅身邊。師傅問他一家?guī)卓谌?,都學(xué)過什么。秦順回答著,盯著師傅手里的鑿子,看著經(jīng)師傅手誕生出來的花朵枝蔓,眼睛里生出饑渴。師傅后來常常叫到秦順,原本不該秦順,或者輪不到秦順去做的事情,師傅也叫他,好像在秦順之前來的徒弟們一個個是廢物。有一次,師傅將手里的小鑿子讓他握著,指點他給家具鑿紋式。那尖銳的鐵器碰撞著柔韌的木質(zhì),讓秦順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他身上的神經(jīng)弦奏響著,那響聲沖撞著他的耳鼓。師傅握住他的手,在木器上畫出花朵圓潤的邊沿,這讓他的心柔軟起來,花的枝葉在木質(zhì)上蔓延伸展讓秦順感受到一種美妙,像溫暖的春風(fēng)輕輕撲面。

師傅看待秦順,徒弟們個個看在眼里。這般榮耀在這里熬三年五年遠遠不及,只有大徒弟二徒弟才夠得上。徒弟們對于秦順的好運,有羨慕,更有怨恨,像是他們這些年的日子白過了。每到吃飯時候,他們故意支使秦順做這做那。秦順忙完回來,饃籃空了,飯桶里光得連面湯水也沒得一口。二徒弟點子最多,他生得靈巧模樣,看上去便是會說俏皮話的那種精明的年輕人。他常說些酸話來刺秦順,與一伙的徒弟談?wù)搸煾档墓媚飩儯f三姑娘靈巧四姑娘笨,還特地學(xué)姑娘走路的樣子,一邊學(xué),一邊還要嘻嘻哈哈做出一副眉眼來。這讓秦順厭惡。但輪不到秦順說話,現(xiàn)在是二徒弟看秦順不順眼。大徒弟好脾氣,憨厚模樣。他很少說話,好像師傅壓迫他,不叫他說話似的。二徒弟說什么,他不攙和也不制止。這個大徒弟跟大家一起生活,像個局外人。秦順餓肚子,他好像沒看見。

秦順的日子很不好過。有天晚上,他翻來覆去,肚子空得只覺得前胸貼后背,爬起來推門到外面一口瓷甕前,拎起甕邊的馬勺要喝水,突然間聽到響動,扭身看到一個單薄的身影,貓一樣從小門閃出來,彎腰將一個東西放到腳下,消失了。

秦順一驚,他沒出聲,定定神壯大膽子走過去。大院一溜北房,偌大的院子,朝南開有一大門。木匠大院的大門,能過大車,門兩邊兒用圓木撐著,上面簡單地搭起來,能遮風(fēng)避雨。兩扇厚實的木門吱吱吜吜。木匠院里的伙計們從這里進出。木匠院東側(cè),一個小門。從小門走出去,是一片小樹園,走過小樹園,通到師傅的后院。后院院門鎖著,只有師傅家人才有鑰匙。師傅家的后院是四合院,住著師傅的家人。后院有正門,正門門樓在另外一條街上。那門樓掏卯搭掛,精工細雕,據(jù)說全是師傅的手藝,是縣城數(shù)得上的門樓。

師傅生有五個姑娘,一直沒生得兒子。師傅家的五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是縣城街上出了名的。加上他們家是早有名氣的木匠部,師傅家在縣城的街道上很招人眼,能與師傅家攀親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不要說上門提親的那些個小伙子,就是師傅的這些個徒弟,眼睛也是一個比一個尖。他們私底下談?wù)搸煾导业墓媚飩儯麄冋f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獨獨不說五姑娘。

師傅的幾個姑娘輪流來木匠部送飯。每回飯來,兩個姑娘抬著輕飄飄的飯籃子。姑娘來了,徒弟們說話的聲音小下來,各做各的,只聽得家具與木器碰撞的聲響。這時候,話多的二徒弟干活也認真起來了。等姑娘走了,徒弟們哄過來,圍著飯籃,嘻笑言談,說今天是大姑娘和三姑娘,明天一定該二姑娘和五姑娘了。徒弟們談?wù)撍齻兇┲患裁匆律?,姑娘看了這個或者那個徒弟一眼。

秦順來到這里,認識了師傅的姑娘們。他第一次見五姑娘,心頭一緊,認出她是在橋頭洗衣的姑娘。秦順的神色被二徒弟看在眼里。姑娘們走后,二徒弟陰陽怪氣地說:“秦順看上師傅家的五姑娘了?!?/p>

徒弟們聽得先是鴉雀無聲,接著大家齊聲哄笑了。

二徒弟聽到大家的嘻笑聲,轉(zhuǎn)頭看著秦順說:“小秦順,我說錯了嗎?”

秦順對二徒弟更覺厭惡。他不理二徒弟,心里為著自己的原因,連累了五姑娘被議論覺得不安。五姑娘太漂亮,真如仙女下凡,也難怪徒弟們不拿五姑娘說事,他們或者各自另有企圖,或者是看著太美好說不出話來。五姑娘眉毛眼睛像畫出來的一般,臉如薄粉,梳著單辮麻花,辮梢系紅頭繩。那紅頭繩一匝一匝約有寸余,排列得密實均勻。她細細的腰身,一件白綢上衣,穿淡綠的綢褲子,一雙薄底繡花鞋。那鞋面的花朵像是在腳尖頭盛開綻放了。熱天,她用一方手帕在臉上扇著。她不像她的姐姐們。她的姐姐們羞澀文靜。她的大姐二姐正眼也不敢看伙計們,只顧放下籃子,拾上一邊空的籃子出門去。五姑娘是開朗的,她不怕伙計們看她,誰看她,她將眼睛直盯著那伙計。她還要東走西看,像師傅的眼哨。日子長了,五姑娘真像是半個師傅,伙計們在五姑娘面前很是拘束。

4

這天晚上,秦順驚愕之余,放下手里的馬勺,抬腳走到小門邊側(cè),摸著一個布包。秦順將布包打開,是兩個饅頭。秦順朝剛才離開的人影張望,朦朧的月亮光下,院子里的小樹園空蕩蕩的。

秦順將饅頭幾口吞下肚,愣是沒嘗出饅頭的滋味。但他知道吃的是白面饅頭。秦順在家里也吃不上這樣的白面饅頭。師傅家的伙計們每天吃玉米面窩頭,或者是斧頭。那斧頭用玉米面捏成,因了捏出來的饃形像斧頭,便這樣叫。冬天,斧頭硬得掰不開。出來當伙計,有這樣的玉米面窩頭或者斧頭吃,已經(jīng)很過得去了,哪里會想著要吃白面饅頭呢?秦順吃兩個白面饅頭,吃到最后一口,才一點一點回味到白面饅頭的麥香,直后悔沒有慢慢吃。吃白面饅頭那可是享受啊。秦順摸摸肚子,雖不見飽,沒有了餓肚子的燒心滋味。他美味了半天,卻也擔(dān)心害怕。這件事不要說師傅知道了,就是給這些個徒弟知道,他在這里便待不成。秦順悄悄兒在心里藏著,一邊擔(dān)心,一邊推想著美事,她是師傅的幾姑娘呢?

連著兩個晚上,秦順都吃到白面饅頭。秦順喜得有點忘乎所以,聯(lián)想到師傅看待他的種種好,木匠大院真正讓他樂不思返。

又是一天晚上,等伙計們睡安靜了,秦順起來推門到院子里,望著院子的側(cè)門??珊髞韼滋欤仨樁际前椎?。他挨近小門,坐在小門口望著那片小樹園,仰頭看天上的月亮款款地行走。

秦順對姑娘們送飯敏感起來,每到送飯時辰,秦順的耳朵豎著,心在腔子里撲撲騰騰。唯有這時候,秦順是不走心的,就算師傅手把手教他,他也管不住自己。一次,手起錘落,鑿子掉了,錘落到手指上,血從指甲縫里冒出來。

當晚,秦順抱著那只流血的手,坐在小門口。他忽然有點傷心。四月,小樹園的風(fēng)吹在身上有點清冷。四周靜悄悄的,秦順聽到兩只老鼠吱吱叫著,在打架。他又聽到拍翅膀的聲音,那是雞在樹上安歇了。秦順望月望得脖子難受,在他要瞌睡的時候,聽到細細的腳步聲。他看見過來一個細小的影子。他不相信似的,眼睛盯緊,身子不由站起來。那人影兒就地將腰一彎,轉(zhuǎn)身小跑著走了。秦順呆了一呆,借著月光,那人影兒早不見了,秦順覺著是在做夢。他昨晚夢到自己使勁兒爬一棵大樹,五姑娘站在大樹下朝他喊話。五姑娘喊什么他聽不見,一急,醒了。夢里的五姑娘穿淺綠的綢褲子,細細的腰……睜大眼睛的秦順,屋子里黑乎乎的,滿屋的呼嚕聲和腳汗味。他閉緊雙眼,要將夢做下去??墒牵睦镞€有五姑娘呢?秦順想剛才他不是又在做夢吧?可他拾到布包裹,抱在懷里打開,一樣是白面饅頭。秦順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他不再狼吞虎咽,而是在饅頭上咬一口,慢慢細嚼。他一點點咬著,饅頭的香味從口舌牙縫散發(fā)開來,散到這寂靜的夜空。

秦順細聽姑娘們走路的腳步聲。盡管穿著繡花鞋,姑娘走路還是有聲的。五姑娘走路跟她的姐姐們不一樣。五姑娘走路,帶著輕盈地跳,每一步都像遇著快樂的事情,邁得很歡快。五姑娘說話,聲音像鳥兒歌唱。五姑娘說話,秦順不抬頭,心里卻在叫:那是五姑娘,五姑娘來了。這時候,秦順的心是喜悅的。聽那腳步聲,尋思給他送包裹的是五姑娘。盡管只是猜測,秦順的心已經(jīng)跳得咚咚咚,心臟像是要停止了。秦順額頭上的汗水濕涔涔的,他在暗暗呻吟,像病著一般。

忙月,秦順家里哨口信讓秦順回家割麥。秦順向師傅告了假,出了木匠部,走上橋頭。春夏交接,橋邊一行柳樹的飄絮,隨風(fēng)蕩漾,低垂的柳枝柔軟地沒進橋水,招手一般為著遠行的流水送行。出門三個多月,秦順回家的腳步輕便敏捷,覺著滿渾身都是勁兒。他用手摸著口袋里的那枚銀元。這是師傅親手交給他的,銀元上留著師傅的手溫。秦順當時喜不自勝。他出門時候,父親吩咐他,出門學(xué)徒,只管吃住,是不賺錢的,要他勤苦誠實,好歹早早熬出頭來,賺錢貼補家用?,F(xiàn)在,秦順身上有了這枚銀元,這是意外的歡喜。他感受到師傅對他的喜愛。在師傅面前,他不像徒弟們那般拘束,倒覺得師傅是溫和的,不像伙計們說的那樣嚴厲??匆姶笸降芏降茉趲煾得媲靶⌒囊硪淼臉幼樱仨樞牡桌飵еc同情。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們要那個樣子。他給師傅告假,師傅叫他到跟前,從口袋里掏出那枚銀元,他要秦順買點喜歡的東西帶回家,讓秦順代問家人好,囑咐秦順快去快回。師傅說著話,在他肩膀上拍拍,仿佛對他笑了一下。

5

夕陽掛在樹梢。秦順一步兩個臺階,輕飄飄的感覺。忽然身后傳來一聲:喂——,聲音熟悉婉轉(zhuǎn)。秦順急忙回頭,是五姑娘。五姑娘跑著上臺階,火紅的臉蛋,喘息的胸膛,鬢側(cè)出了汗。她將手里的布包遞給秦順,手帕在臉上扇著,一邊看著秦順。秦順愣愣地看著,正要說話,五姑娘扭身,沿臺階往下跑了兩步,停下來回頭望著秦順說,記著,父親讓你快去快回。說完,一路跑下臺階。秦順望著,五姑娘身后劇烈搖擺的紅紅的辮梢頭,像他劇烈跳動的心。

秦順興奮的腳步,踏在地上,不覺在月光下走了好幾個時辰。那天的路像是為著他的興奮縮短了。收麥季節(jié)的夜空高而清涼。秦順一個人躺在麥堆上。新鮮麥草的氣味和著牛馬味兒在麥場揮蕩。秦順仰面望著晶亮的星空,那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像五姑娘的眼睛。盡管,他一直沒認真看過五姑娘的眼睛。但五姑娘的眼睛比這星空里任何一顆都要亮。秦順望著星空,一個人笑了。他回想五姑娘送他的白面饃饃,回想她走動的腳步,說話的聲音。她的話像唱歌一樣,在頭腦里回旋,嘰哩咕嚕真是好聽。秦順想著,又一次笑了。五姑娘的容貌在他的眼前一會兒清晰,一會兒又模糊起來。他在這樣的回想中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太陽快要出山了。

過完忙月,不覺得回來十天了。這天起個大早,秦順打包回城。五姑娘送他回家,在橋頭對他說的話尤在耳邊??墒?,想多了,又覺得是個錯覺,心底里害怕,甚至有不好的念頭。他懷疑地想,這樣的好事怎么偏偏遇到他頭上呢?

黃昏時分,月亮早早地爬在樹梢觀望。秦順走上橋頭的時候,覺得離開橋頭好久了。他伸手撫摸橋頭,一眼看見橋底站著的身影。秦順忽然回到坐在月光下小門一側(cè)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模糊,他眼前閃過五姑娘的影子。一個擔(dān)擔(dān)的年輕人從秦順旁邊走過,他聽到擔(dān)子輕微的吱唔聲。秦順不動,眼睜睜盯著那身影,像是要看住她,不讓她跑掉。

那身影動起來,跳躍的腳步聲沖撞著他的耳鼓。他的胳膊被一只手拉著,一直拉著他下了臺階。秦順終于想出來一句話: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呢?

“我每天都來這里。你可回來了!”

秦順扭頭看五姑娘。她的容顏遮在模糊的月光下。秦順快活地想,五姑娘漂亮著呢。

五姑娘走路比平常跳得更歡快些,常常要扭過頭問他得走多少路才能到城里,問秦順都路過些什么。

秦順聽到五姑娘問,心里樂呵呵的。他說從家門出來,先經(jīng)過駱駝峰。從城里回家看到駱駝峰就到我家了。

“你見過駱駝嗎?”

秦順搖頭。

五姑娘哈哈大笑說:“那你怎么知道是駱駝峰呢?”

“是老輩人一輩輩的傳說。”

“真是這樣嗎?”

“你喜歡我?guī)闳タ??!?/p>

木匠部到了,五姑娘似乎沒聽到最后一句。她向前跑了幾步,歡喜地說:“我去告訴父親你回來了。”

因為對五姑娘提過駱駝峰,駱駝峰便在秦順心里受到寵愛。家鄉(xiāng)的駱駝峰,在路一邊。路邊是溝,溝很深,只有鳥兒從空中飛過。溝里有一山峰,不知可是風(fēng)吹還是水沒,高高低低,凹下去凸上來,成一個形似駱駝的山峰。秦順跟著小伙伴沿溝下去,奔向駱駝峰,比賽誰能爬得更高,但沒有人能爬上駱駝峰,他們只能爬到半山腰,連駱駝腳都夠不上。那是陡峭的山壁,只有兔子松鼠在那里停留。學(xué)徒的秦順忙里偷閑看準一塊好木材,仿著駱駝峰的樣子,做出一個木頭駱駝峰,細細打磨,又用布一遍遍擦拭。那是一只玲瓏精致的駱駝峰,摸在手里能聞到好聞的木質(zhì)清香。在一個明光光的白月夜,他將做好的駱駝峰送給五姑娘。

6

又一年冬天,木匠部被叫停辦了。木匠師傅進了學(xué)習(xí)班。風(fēng)過,落葉如雨。秦順在小門側(cè)徘徊。木匠大院里,伙計們住的房屋亂紛紛。徒弟們一個個背著包袱走出木匠大門。秦順一時慌神,小跑著到房屋里。大徒弟手指捻著什么,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門檻上。二徒弟很麻利地在收拾東西。其余幾個徒弟跟著也在收拾鋪蓋。秦順站在門口,像是要攔住他們,說不要走啊,我們得想辦法啊。秦順這樣說像是在跟徒弟們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語。大徒弟坐著沒動,看他一眼,似乎不屑于跟他說話。二徒弟歪著臉推開他,說你不都看見了嗎?師傅進了學(xué)習(xí)班,這里木匠部要關(guān)門,你能想出什么好辦法呢?

二徒弟一邊說著,伸手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兩下,師傅最疼你,你是不是想跟進去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二徒弟帶著那么點幸災(zāi)樂禍說得自己笑了,其他幾個徒弟也笑了。

大徒弟默默無言,好像為著木匠部被叫停覺得難以割舍。秦順忽然覺得他與大徒弟同病相憐。

師母聽到徒弟們要走,帶著大姑娘二姑娘來到木匠大院。師母神色慌亂,一把抓住大徒弟,說你們都要走嗎?這一大攤子可怎么辦呢?

師母秦順是見過的,碩大的身材,面相溫和,眼睛會說話。他初來,第一次碰到師母。師母拉著秦順,上上下下看著,說你是新來的孩子,多大了?

秦順不好意思地掙脫被拉的手,回說他十六歲了。

秦順虛報兩歲。他是脫口而出,夸大了自己的年歲。師母樂呵呵地望著他,和藹的目光從他頭上拂到腳尖,又從腳尖拂到頭頂,把秦順看得臉燒紅燒紅的,扭身跑了。過后,秦順想這個師母真是個好心腸的人。

現(xiàn)在,這個好心腸的女人拉著大徒弟的手,直抹眼淚兒。她站在門檻外朝里望,說二徒弟呢?你們師傅出事了,你們可不能走,得商量個法子。

屋里空蕩蕩了,大徒弟一臉為難。他說:能有什么法子好想呢?

師母說:最少得去看看你師傅啊。

秦順說他跟大徒弟去。

大徒弟不看秦順,他說去過了,見不上師傅。他們說師傅得在那里學(xué)習(xí),過幾天就回來。

師母聽了,膝蓋一軟坐在門檻上,她仰頭看著大徒弟:真是這么說的?

大徒弟說:師母,這怎么敢騙你呢?

師傅回來了。秦順從來不曾看見師傅這般模樣。幾天不見,他的臉又黑又瘦,雙眼無神。師傅的木匠部關(guān)了門,秦順最后一個回家。這次回家,送秦順的不只是五姑娘,還有師母。母女二人相扶,送他到橋頭,遠遠目望。

7

師傅所在的鐵木業(yè)組,磚砌的拱門,青石臺階。從拱門進來,長方的土院。院里有南房北房。西房有一溜長臺階,門常常關(guān)著,掛一個藍布門簾。

木業(yè)組剛開始只有五六個人。他們喜歡在院子里作業(yè)。日落西山,他們收拾工具放到南房。南房的東墻頭有個窗戶,窗戶的木欄桿有點兒發(fā)黑。夏天,窗戶紙被撕掉,窗格子映著空蕩蕩的天空。這里或者曾經(jīng)是一個舊作坊,現(xiàn)在這個大場地放著長條凳子,地上堆著據(jù)子和大小不等的鑿子,那鑿子被地上的刨花淹沒了。墻頭貼靠著長長短短的木板。房間里每天丁丁當當,是錘頭或者斧頭在敲打。有拉鋸的響聲,有鐵錘落在鑿子上的響聲,推刨的聲音夾在這些響聲里,哧哧的響。

師傅做了這里木業(yè)組的師傅,主要作業(yè)是維修犁耬耙耱。這個犁拐不合適,那個耬腿壞掉了,便拿來修理。偶爾有家戶拿來他們家的案板,要將中間開了的縫合密實。有的拿來切片擦子,要給木板上鉆個孔,好系個繩子掛在墻頭。如果有人過世,木業(yè)組也幫著做棺材。在這里,師傅跟往常一樣忙碌,但做起活來常常走神,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的樣子,跟以前比完全是不一樣的兩個人。他拿家具的手微微抖動,想打進去一小片楔子,錘子常常會落在手上。師傅搖頭嘆息他的不中用,說真是笨呀,不能做了。

秦順也去了家鄉(xiāng)的木業(yè)組。秦順雖然年輕,但大家知道秦順做過大師傅的徒弟。在木業(yè)社干活,對秦順來說是快活的。雖然不比在師傅跟前,感受木工活的精細和神秘,但雙手不離拉據(jù),每天眼前放著大木刨小木刨,放著鑿子墨斗之類,對于秦順就是好日子。木業(yè)社里一伙人,大家一塊兒做著活,聊天說笑,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木業(yè)社像是獨處的天地,有拉據(jù)聲,叮叮咣咣的敲打聲,這些響聲有著各自的節(jié)奏,在秦順的耳邊音符一般地跳躍。秦順沉浸其中,他離不開這些。他喜歡看見犁耬耙耱這些木器玩藝兒。這些到了秦順手里,他盡力做到最好。大伙兒稱贊秦順做出來的工具果然不差,說那用起來順溜好使的工具一準是經(jīng)秦順手做出來的。

不長時間,秦順在木業(yè)社做了技術(shù)員。他隔些日子便去看望師傅。師傅見了秦順,眼里一喜,瞬間,歡快的眼神兒暗下去了,張開嘴,說不出來話。秦順想對師傅說他做了木業(yè)社的技術(shù)員了。這本來是高興的事情,秦順有點說不出口。師傅面色發(fā)黃,精神看著很不好,心神不安的樣子。秦順約師傅出來到國營飯館,給師傅叫一碗面,或者一碗羊湯。

國營飯店里有時人多,有時候靜靜的。但總是能響起洗碗刷炒瓢的聲音。秦順與師傅對坐,面對師傅,秦順不知該說什么。師傅不住地左顧右盼,雙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撫動。有時,癡癡地望著秦順,直愣愣地看得秦順心里頭發(fā)毛。這時,秦順將師傅的兩只手握住,師傅眼里忽然有了淚。秦順忽然覺得師傅像個小孩子。師傅似乎也不知道秦順只給他叫了一碗面。他吃完,癡癡地坐著。秦順拉他站起來,他又要流淚。秦順心里一酸,伸袖子幫師傅擦眼淚,然后送他到木業(yè)社。

秦順聽到師傅病了,再去看望師傅,見到五姑娘。秦順見到五姑娘心里又溫暖又舒服。五姑娘見秦順來,不像以往不拘不束,走路不似以往歡快地跳躍,說話拘謹?shù)臉幼?。但她的拘謹似乎是裝出來的,有些不自然。五姑娘比兩年前長高了一截,越發(fā)地漂亮了。她的白綢上衣不見了,穿花洋布。又一次,秦順去師傅家,看見五姑娘穿一件家染的紅色土布上衣,一件土布綠褲子。秦順望著,心里免不了難過起來。

五姑娘的幾個姐姐一個個有了人家,師傅身邊只有五姑娘。師母暗地里托人到秦順家提親,條件是秦順到師傅家里做上門女婿。

秦順家里不高興,他家里一大一小兩個兒子,恨不得撿一個回來,哪里還嫌兒子多?不要說木匠部關(guān)門歇業(yè),就算一如往常的紅火,他們家也不興將兒子給別人家做兒子。這樣的事情誰會去做呢?五姑娘再漂亮也不能拐跑他們家的兒子。

師傅從木業(yè)社回來,病一天比一天重,看來只是在延緩時日了。這天,秦順提了點心去看師傅,師傅指著屋地上的木匠箱說:“家里沒有男孩,如果不嫌棄,這個箱子交給你了?!?/p>

秦順聽得,一時,淚花從心底里冒出來。

師傅咳嗽了一聲,他說話輕微,但足以能聽得清晰。他說:“這么多年,徒弟們里頭,師傅只看重你,如果多帶幾年,會是一個了不得的好匠人?!睅煾嫡f幾句,停停,又說:“這套工具早在他用的那會,已經(jīng)是難以買到了,要愛護?!?/p>

師傅說著伸出手來,秦順握住。師傅的手握得很用力,他說:“這也是五姑娘的嫁妝?!?/p>

秦順心里一疼,眼前霧茫茫的一片。他聽過徒弟們私下里傳,說師傅有一套上好的家具,從不示人,是師傅的專用。這話在當時聽來,或許是胡謅?,F(xiàn)在,工具箱放在屋地上,紅色兒的工具箱,四只角包著結(jié)實的牛皮,上面敲著亮晶晶的銅釘。這是師傅摸了一輩子的工具箱,是師傅家里的傳家寶啊。

8

夜,黑沉沉的,遠處不時傳來兩聲狗叫。木業(yè)社的大廳,忽悠的燈光下,刨子哧哧地推在木板上。秦順用師傅傳給他的家當,給師傅打棺材。他不要同行們幫手,他要一個人做。因為是師傅的家什,那鐵器與木頭相廝磨,哧哧的響聲,柔和如絲帛開裂。秦順深深地沉浸在刨子打磨木板的聲色當中。

秦順為了師傅的棺材,轉(zhuǎn)了十里八鄉(xiāng)。只要對他手下的活有幫助,不管多遠,他都跑去看。對于發(fā)喪,秦順也似乎感興趣起來。他站在棺材跟前,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的頭腦里有了百十多幅棺材的式樣。他虛心向懂行的老師傅請教,稍有偏差,他細細改好,他要將活做得合適體面。他為師傅做棺材,更像是在打造一樣藝術(shù)品。秦順不大知道藝術(shù)的份量,頭腦里甚至沒有這么兩個字,可他拿出師傅做木工的精細勁兒。他常常想:如果是師傅做會做成什么樣呢?

面對躺在炕上,一天不如一天的師傅,他怎么能問這樣的話呢?可他又怕對不起師傅,師傅是木匠行里的大把式,得體面地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秦順在矛盾糾結(jié)中一天天完成著這件大事情。

棺材做好了,連秦順自己看著也暗暗驚奇。他請來油匠,細細在上面畫青山,畫荷花牡丹,畫飛蟲走獸,末了,買一方紅紙蓋在上面。

這件木活花光秦順的積蓄,還借了債。師傅去世,秦順將棺材拉到縣城。發(fā)喪那天,街人們無不驚嘆棺材做工的精巧用心,稱贊師傅好福氣。

師傅過世后,秦順更加地懷念師傅。師傅將家里他最看重的工具箱傳給他,是看上他這個徒弟,也傳達著五姑娘的心思。秦順記得那天師傅握住他手的份量。秦順是愿意這門親事的。他不敢說出來。怕說出來,他的母親會罵他不中用,要給別人家當兒子。但秦順想都不想接受下師傅的工具箱,這輩子他只要五姑娘。他多少次夢到家里給他和五姑娘成婚,眼睛睜開,熱鬧全沒了。

煩悶的天空,秦順一個人坐在一棵槐樹下,望著黑洞洞的田野。天上沒有月亮。這黑的天連蟲鳥也懶得張開嘴。天地混為一團,秦順在黑夜里睜大眼睛,遠處半山腰閃著一點微弱昏暗的燈光。那黃色的光,清寂孤獨,孤獨得有那么點可憐。秦順想五姑娘。她在家做什么呢?她在想什么?

秦順這樣想的時候,五姑娘愣愣地望著燈光。母親躺著,五姑娘知道母親睡不著。

母親說秦順家里不答應(yīng)呢。

五姑娘什么也沒說,她一肚子的心思。

五姑娘不像父親在世時候興興頭頭了。五姑娘望著燈光,燈光讓她的眼睛瞇著,燈光在她的眼睛里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五姑娘抱著雙膝,將下巴支在膝蓋上。她像是要給燈光說一句話。燈光像蛇吐信,左右忽閃,搖擺著,不知道是歡呼還是搖頭。

母親說縣里一個干部,看上五姑娘,打發(fā)人來提親。

五姑娘癡癡地盯著忽忽悠悠的燈光,像是沒聽見。

母親說十九歲了,不能耽擱了。秦順家里不愿意呢。

9

夏天的夜晚,蛐蛐兒連聲兒唱,青蛙的呱呱聲時而急切時而和緩。不知名的蟲子發(fā)著細細的屬于它們各自的聲音。這是大自然的合奏。黃玉般的月亮藏在橋頭路邊柳樹的梢頭。橋頭上一個單薄的身影,匆忙的腳步,那流水有如輕輕的鈴鐺響聲,催眠曲一般給這寂靜的夜帶來溫馨。

五姑娘行走在夜色里。橋頭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在這里玩耍,這里留著她童年的歡笑,伴她成長。在這淺淺的夜色里,她看這里似乎是陌生了。各樣蟲子的叫聲,似乎沒有進入她的耳朵。她用手緊緊攥著包裹,幼想著狐貍或者狼,那是小時候父親給她講深山里狼背媳婦的故事。她是要走到深山里嗎?五姑娘害怕起來,可比起母親要將她許給那個人,五姑娘覺得黑夜沒什么可怕的。她回頭,城里的燈光看不見,回頭的路跟前路一樣迷茫。天上,無數(shù)顆星星簇擁著月亮,它們是熱鬧的。五姑娘想秦順,心里很溫暖。她想象秦順見到她的歡喜,膽子大起來,腳步有勁了,竟然一路小跑。

五姑娘記得秦順說從家里到縣城,順大路走就到了。秦順說他摸著黑也能走到。他們說這些話,只是在一塊兒的玩笑話,沒想到五姑娘在這樣的黑夜里帶著包袱從家里出來,摸黑上路了。五姑娘一路走得渾身熱起來,她記得秦順說看見駱駝峰就到家了。五姑娘走在深夜里,心里頭一遍遍呼喚:駱駝峰,你在哪里,讓我快快見到你吧!

五姑娘順著大路不知道走了多少時候,深的夜越加地寂靜。她邊走邊望,又一次害怕起來,將包袱緊緊貼在胸前。她眼前似乎出現(xiàn)無數(shù)的駱駝峰。自從秦順送給她木駱駝,五姑娘看了無數(shù)遍,摸過無數(shù)回。這一定是她的幻覺。五姑娘想她一時之念將出走想得簡單了,她的兩只腳實在邁不動。她掉下眼淚來,蹲在地上小聲哭著??伤挥型白?,她一定要見到秦順。她坐在地上,將兩只腳揉搓著,打起精神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月光下,她看近路邊烏黑一團又烏黑一團,那是打麥場上的麥秸垛。五姑娘聞到麥秸的清香。五姑娘走向一個麥秸垛,撥拉出一個窩兒,歪倒在里邊,不知不覺睡著了。

天麻麻亮,五姑娘醒來,從麥秸里撲騰出來,拍著身上的麥秸兒,伸胳膊摸著沾在她頭上的麥秸屑,一仰頭看見對面的駱駝峰。五姑娘高興地跳起來,忘了摸頭上的麥秸,兩只手捂在嘴巴上,想笑卻哭了起來。五姑娘從包袱里摸出木頭駱駝,與那駱駝峰比照著,眼前的駱駝峰像是捧在她手里。天空在五姑娘的注視下亮起來,駱駝峰呈現(xiàn)在五姑娘眼前。夏天,這個駱駝峰全身綠著,像是只草駱駝。那是綠旺旺的駱駝峰呢。五姑娘站在那里,看太陽給駱駝峰披上金燦燦的陽光。

五姑娘走到秦順村落的時候,家家煙囪冒煙,一片風(fēng)箱的呼啪聲。五姑娘坐在村口,背靠一溜兒土墻。她兩條胳膊放在包袱上,包袱放在并著的膝蓋頭。走了一夜的路,五姑娘披頭散發(fā)真像逃荒的,頭上這里那里藏著麥秸,在太陽拂耀下明晃晃的,哭過的臉像只淘氣的花貓。她跟前圍來幾個人。他們說大早起來看見一個姑娘來到村里,打聽秦順。他們講說姑娘來到村里的細節(jié)。已經(jīng)有人去叫秦順了。他們看著坐在地上的五姑娘,想著是一個落難的人??伤麄冋f這個落難的姑娘,又為什么要找秦順呢?

秦順起早,在院子里洗臉,聽到喜鵲喳喳叫,他抬頭看了一眼。他洗完臉要去木業(yè)社,頭腦里卻裝著昨晚做的一個夢。這個夢早上醒來一直在他腦子里盤繞。他夢到一只雪白的小羊,從東邊一直跑來,一直跑,快到他家的時候,羊突然不見了。就是這么一個夢。他想了又想。那是一只可愛的小羊,那只小羊雪白雪白的,像響晴的天空中,藍天上跑著白白的云朵。秦順想這真是個奇怪的夢,正想著,聽到門外有人喊,說村口一個姑娘找他來了。秦順愣了一下,突然從門里跑出來。那喊他的人看秦順像出弓的弦,急得嗓子一噎,喊著說錯了,不是東村口是西村口。秦順又往西跑,跑得更快了。喊他的人本來是跑著去叫秦順的,這時候也緊追著跑,他們倆越跑越快,賽跑似的。

圍在那里的人,看著秦順來,像是看見戲里的主角,像是聽了一個半拉子故事急著要看故事的結(jié)尾。他們忽啦地讓開道,將秦順推到姑娘跟前。他們看跑得臉色發(fā)白的秦順,好奇地用探測的目光看秦順,笑秦順一定是做了壞事,人家姑娘找上門來。

秦順不理會圍在那里的人說什么,他一眼看見坐在地上的五姑娘,愣住了,眼睛睜了老大,像是被嚇著了。五姑娘仰起臉,望著他,他們就那么盯盯地看著。圍著的人看秦順只是發(fā)呆,問秦順說你不認識嗎?這個姑娘直是要找你。

秦順眼眶漸漸變得燒紅,從地上扶起五姑娘,說你怎么會在這里,這大早上你怎么來到這里呢?

爬上山的太陽,照在五姑娘的臉上。她把著秦順的胳膊,眼淚嘩啦嘩啦地流淌。

村里人終于知道來尋找秦順的五姑娘,是城里有名的木匠師傅的女兒。他們羨慕秦順的好運氣,說五姑娘長得真俊,說秦順怎么會這般地有福呢。又有人說那老木匠不是后來跟匠人們一塊到木業(yè)社了嗎?不是去世了嗎?這樣一說,村里人覺得五姑娘還是落了難。

秦順帶五姑娘回家梳洗,吃過飯,借了一頭驢讓五姑娘騎著,他帶五姑娘一路返回縣城。

師母正在家里哭天抹地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秦順帶五姑娘回來了。師母見到從門里進來的五姑娘,像見著寶了,抱住一頓號啕。上門女婿的事壓下不提,師母答應(yīng)五姑娘嫁給秦順。

五姑娘嫁過來,秦順才知道五姑娘屬羊。秦順給五姑娘講在她夜奔當晚他做的那個離奇的夢。五姑娘聽秦順講,迷醉著眼,像聽神話一般。

10

五姑娘跟秦順過日子,似乎早知道過日子的艱難,時時節(jié)省著。倒是秦順常常想起師傅,想起她做姑娘時候的好日子,偷著從家里拿豆子玉米換點糖果給她吃。五姑娘總是要罰秦順,像是他犯了天大的錯事。五姑娘說日子長著呢,這樣糟蹋糧食怎么行呢?

秦順說這不是一樣吃到肚子里嗎?怎么會是糟踏呢?

五姑娘說一樣是吃,咋還偷偷摸摸的呢?

秦順一輩子都叫她五姑娘。村里人也這樣叫她五姑娘。秦順娶了五姑娘,是要養(yǎng)著五姑娘的,哪里會讓她跟村里的女人下地勞作呢?五姑娘是大師傅的小女兒,只會抬抬饅頭送飯,怎么會使鋤頭鐵锨呢?可五姑娘跟著大伙兒種莊稼,跟著一伙的女人們割麥挑糞。秦順沒想到她是做家務(wù)的好手,再累的農(nóng)活也不眨眼。五姑娘的手常常被鐮刀傷著,她不只是個急性子,還爭強好勝。金黃的麥子地里,秦順一邊割麥,眼角時時往女人們的堆伙里瞄。他看到五姑娘腰都不伸,跑在最前頭,他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五姑娘是潑辣的,扛著鐵鍬跟著女人們一塊兒鏟糞,常常要將頭巾從頭上拉下來,系在鍬把上或者裝進口袋里。五姑娘甚至敢坐在膠皮車上,搖著鞭桿,趕騾馬大車。做這些的時候,五姑娘似乎從不想到害羞,似乎不覺得她是個女人。

下工回來,秦順看著忙著做飯的五姑娘,想說她兩句卻不知道該怎么說。說五姑娘爭先嗎?說她出風(fēng)頭嗎?這樣說,五姑娘會怎么想呢?她喜歡爭先就爭先吧,她情愿累著拿她有什么辦法呢?

五姑娘一邊忙活,一邊給他講哪個女人開了一句什么玩笑,哪個女人一邊勞動一邊唱小曲兒,哪個女人喜歡給別人起外號,喊一個女人“南瓜”。五姑娘一邊講一邊哈哈大笑。

五姑娘的話惹得秦順也笑了。秦順驚奇地望著五姑娘,真沒想到她是這樣歡快的人。在地里勞累了一上午,還能這樣笑出聲。五姑娘開心的笑聲,讓秦順很過癮。他閉上嘴巴,像是要將心里的舒坦緊緊關(guān)住,生怕一張嘴飛跑了似的。

他們有了女兒又有了兒子。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心平氣順。每年早春,五姑娘都要秦順逮兩個小豬娃。隔兩年便讓母雞孵出一窩小雞。五姑娘要喂豬要喂雞,每天嘮嘮嘮咕咕咕地叫。五姑娘在大風(fēng)的天氣滿巷子尋找他們家的孩子,大聲喊秦川,說飯熟了,回家來吃。說天黑了,怎么還不回來?

閑冬,五姑娘紡棉織布,剪紙繡花。麻紙糊起的窗欞上,貼著盛開的梅花牡丹?;楹?,五姑娘將單辮兒分成雙辮兒。有了孩子們,她將兩條長辮子剪短了。但在秦順心眼里,五姑娘永遠是她做姑娘時候的模樣兒。

隊部的木業(yè)社解散了,秦順回到家,一邊務(wù)農(nóng),一邊還做木匠。院子里放著長條凳,各家不時要添些桌椅板凳。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秦順做了一個木推車。那木推車一邊八個木輪。在巷子里忽啦啦地推過來推過去。村里的女人們尋來一些木板,要秦順幫著也做一個。村子里便有好多個木推車。

土地下放,五姑娘攛掇秦順開小賣部。說鎮(zhèn)上有小賣部,村子里也該有小賣部?,F(xiàn)在家家盼著買電視機,買冰箱,木器家具誰稀罕?

這話說到秦順的痛處了。秦順怎么會不知道呢?村里分了牛羊,沒有了飼養(yǎng)場。有了脫離機,麥子不用碾場了,打麥場分給家戶做了房屋地基。那些與秦順血脈相連的犁耬耙耱,不見了影子。秦順想他還能做什么呢?秦順覺得自己像一只飄動的氣球,一天比一天干癟。

秦順聽五姑娘說要開小賣部,有些不相信地拿眼瞪著她:你說什么?怎么會這么想?拿什么開小賣部?

五姑娘起身到柜子里將這些年積攢的錢全拿出來。

五姑娘嫁過來,沒過一天安閑的日子。她走路比做姑娘時候跳得更快些,她忙完屋里活,還要忙地頭的活。土地下放,秦順不會讓五姑娘受那樣的勞累。家里分得那點土地,只夠他一個人種。五姑娘卻要開小賣部。五姑娘的想法,當時嚇了秦順一大跳。照他想私自怎么敢開小賣部呢?他思慮著,想起當年師傅開木匠部,暗暗擔(dān)心??蛇@是自五姑娘嫁過來,給他提的第一個要求。再說,五姑娘要做的事情,誰又攔得住呢?

秦順將師傅留下來的那套工具,包好,放到房屋頂棚,開起了小賣部。五姑娘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打理店,她將需要補充的貨物記下來,吩咐秦順到街上回來帶貨。自打有了小賣部,秦順上街像做賊似的,躲著不跟鄰居搭話。他跟五姑娘說起小賣部,也要壓低了嗓音。貨進得也是有一樣沒一樣。為了進貨,五姑娘學(xué)會騎自行車。五姑娘每次去進貨,自行車后頭帶個筐,碰上鄰居們,她興沖沖地騎著自行車,問鄰居有需要的嗎?她今天上街進貨去。

秦順最怕五姑娘這樣毫無戒備地跟鄰居們說話,他埋怨五姑娘,說不提進貨,鄰居會攔住不讓你走嗎?

五姑娘說提進貨有什么不好,上街就是去進貨嘛,搞得那么神秘做什么。

每天晚上,她都要細細算一遍一天的收入,直算到深夜。她竟然學(xué)起了打算盤。五姑娘從小在父親的木匠部長大,算盤是見過的。她要大女兒教她。大女兒將書本上的乘法口決抄給她。五姑娘將乘法口訣一筆一筆地寫在一塊毛紙板上面,像一塊小黑板那樣掛在店鋪里她一眼能看到的地方。五姑娘坐小賣部,閑下來背記墻頭掛著的乘法表。五姑娘開始用算盤做簡單的加減。很快,她用算盤一天天熟練起來。這是秦順最佩服五姑娘的一件事。秦順沒念過書,一輩子連個名字也不會寫。五姑娘識的字不多,卻學(xué)會了打算盤。秦順喜歡五姑娘,對她懷著深深的愛,為了她學(xué)會打算盤,秦順敬服五姑娘,越加地稀罕她。

11

小賣部在五姑娘的打理下一天天齊整著擴大起來。秦順一家,憑著這個小賣部,日常用度是富裕的,兩個女兒出嫁后,一天天供兒子們念書。五姑娘指望著兒子們出息呢。五姑娘精神氣十足,每天起早貪黑,真正是一天想干兩天的活。

秦順怎么也沒想到五姑娘病倒了。

五姑娘一病不起,秦順驚亂不安。他從不曾想到五姑娘會有生病的一天。他遇到天底下最大的磨難。

他仰頭望天,天一如往常,空中飄著云朵。院子里的雞有一只慢慢兒在走,有一只呆愣著,風(fēng)吹起它的尾巴。秦順盡力服侍五姑娘,每天給她煎藥。院子里彌漫著中草藥的味道。鄰居們說五姑娘一個能干的人,這一病完了。但秦順不這么想,他想五姑娘精神氣足,病情一定會有好轉(zhuǎn)。守著病中的五姑娘,恍惚中看到五姑娘年輕的臉龐,這時候,秦順眼里含著淚水,那面龐一點點在秦順眼前模糊了。秦順又想五姑娘嫁過來,跟他生活這許多年,快得像是一眨眼,快得他還沒來得及珍惜。秦順慚愧地想他沒有照顧好五姑娘。五姑娘是累成這樣兒的。他不敢想五姑娘病倒再不起來,不敢想將來有一天,他沒有五姑娘的日子會是什么樣。

該來的還是來了,五姑娘熬不過最后,離開秦順,離開她的兒女們,離開她養(yǎng)的豬和雞們,離開他們家的小賣部。

五姑娘去世后,女兒收拾衣物,從一個包袱里抖出一個木頭駱駝。那木頭駱駝顏色深了,脖頸上系著一個銀鈴鐺,像一只奔走的真駱駝。

秦順靠小賣部,給大兒子秦川娶親,供小兒子秦平上完大學(xué),幫他在城里買房。秦平結(jié)婚后,家里剩下秦順一個人,他收拾了小賣部,買了兩只羊,每天守著兩只羊過日子。

聽到他自己得病的消息,秦順心疼了一下,很快就平靜了。像是手不妨被扎著,扎過之后,便沒有了驚慌。他天天還來自留地,一樣放羊,一樣望著五姑娘的墳。他想起自己給師傅打棺材。想起給師母打棺材。雖說他沒做上門女婿,但他娶了五姑娘。在他的心里,師母一樣是他的母親。在師母有生之年,他和五姑娘是孝順的。時間真是快啊,他也到了那一天。這樣想著,秦順苦笑了。他望著五姑娘的墳,眼前出現(xiàn)木頭駱駝,秦順又一次笑了,笑里帶著無限的甜蜜。

他想他該去看五姑娘了。

小兒子秦平回來住了一周,秦順要他回去工作,說有你哥秦川。秦順看著小兒子,又說:以后要常想起你哥,給你哥多打電話。

秋風(fēng)一天天涼了。這天,秦順拉著兩只羊走在趕集的路上。秦順一路走,時時回頭拽兩只羊的韁繩。兩只羊屁股使勁要蹲下來,前蹄奮力地跺在地上。秦順老漢手里攢緊韁繩,背對著兩只羊,身子前傾,有拉犁種麥的架勢。他又轉(zhuǎn)過身子,面對著兩只羊,身子往后傾。兩只羊陰郁地望著他,眼角兒落下淚來。秦順老漢說不會拉你們到屠宰場,哪里會拉你們到屠宰場呢?秦順老漢說著也兩眼淚汪汪了。兩只羊與秦順老漢一路走一路爭斗。兩只羊斗一個秦順老漢,秦順老漢臉上出汗了,他有些惱怒,從路旁的樹上折下一枝條,揚在手上。

過午,秦順老漢兩手背后,手里挽著韁繩,從街上走回來。

村里沒再看見秦順老漢。

那塊自留地的煙葉兒熟了。鳥兒在地頭飛上飛下。輕輕的蝴蝶飛來了,在這個墳頭停停又飛到鄰近的另外一個墳頭上。但蝴蝶不在那里停留,那里光禿著,是新添的一座墳。

清明時節(jié),秦川帶著兒子到自留地上墳。那新添的墳塋綠草繁盛,有鮮艷的花朵兒,花蝴蝶一只兩只時而在那里駐足,時而歡欣地翩翩舞動。它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忽高忽低盤旋著……

秦川癡癡地望著,心里想著無數(shù)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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