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伯卿
(常州大學 周有光語言文化學院/地方文化研究所,江蘇 常州 213164)
詞的誕生可溯推至隋代,詞學理論的孕育則稍后一步。今人常以歐陽炯《花間集序》為歷代論詞之祖,乃“中國第一篇詞學文獻”,“詞學批評由此發(fā)軔”,其實不然。至遲在中唐時期,詞學已肇其端。在中唐崔令欽、李肇(《唐國史補》)、劉肅(《大唐新語》)、元結(jié)、劉禹錫、元稹,晚唐李德裕、李玫(《纂異記》)、佚名(《大唐傳載》)、鄭處誨(《明皇雜錄》)、張讀(《宣室志》)、竇弘余、鄭綮(《開天傳信記》)、孟棨(《本事詩》)、高彥休(《唐闕史》)、段安節(jié)與薛能(《楊柳枝》)自注、蘇鶚(《杜陽雜編》)、康駢(《劇談錄》)、司空圖詞作、吳融詞作、竇常,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何光遠、史虛白、歐陽炯、尉遲偓(《中朝故事》)、孫光憲、薛居正、鄭文寶等人筆下,都有或多或少、或顯或隱的詞學批評文字;且一脈相承,皆以儒家傳統(tǒng)詩學為依據(jù)。盤點唐五代詞學家和詞學文獻,不難發(fā)現(xiàn)在詞學發(fā)軔之初,傳統(tǒng)詩學即借慣性之便,乘虛而入,強勢進駐,發(fā)揮深刻影響,從而開啟詞體詩化理論的演進歷程。本文擬擇其要者,按時代先后順序進行討論,以彰顯傳統(tǒng)詩學是如何以其強大慣性,對新興詞學產(chǎn)生深刻影響,從而開啟詞體詩化理論的演進歷程的。
首先來看崔令欽所撰《教坊記·后記》?!督谭挥洝酚浭鲩_元年間教坊制度、藝人軼事、樂曲內(nèi)容及起源等,并著錄教坊曲名多達324個,已成為研究唐代詞學,特別是探討詞調(diào)淵源,不可多得的原始資料。瀏覽其載記,多冷靜敘述,間有議論,則微言大義;而卷末所附《后記》,乃以《毛詩序》和《禮記·樂記》為指南,將“歌曲”視為亡國之音。其文曰:
夫以廉潔之美而道之者寡,驕淫之丑而陷之者眾,何哉?志意劣而嗜欲強也。借如涉畏途不必皆死,而人知懼;溺聲色則必傷夭,而莫之思,不其惑歟!且人之生身所稟五常耳。至有悅其妻而圖其夫,前古多矣,是違仁也;納異寵而薄糟糠,凡今眾矣,是忘義也;重袵席之虞,輕宗祀之敬,是廢禮也;貪耳目之玩,忽禍敗之端,是無智也;心有所愛,則靦冒茍得,不顧宿諾,是棄信也。敦諭履仁、蹈義、修禮、任智,而信以成之。嗚呼,國君保之,則比德堯、舜;士庶由之,則齊名周、孔矣!當為永代表式,寧止一時稱舉?倘謂修小善而無益,犯小惡而無傷,殉嗜欲近情,忘性命大節(jié),施之于國則國風敗,行之于家而家法壞。敗與壞不其痛哉!是以楚莊悔懼,斥遣夏氏;宋武納諫,遽絕慕容,終成霸業(yè),號為良主。豈比高緯以馮小憐滅身,叔寶以張貴妃亡國,漢成以昭儀絕冢嗣,燕熙以苻氏覆邦家乎?非無元龜,自有人鑒,遂形簡牘,敢告后賢。
該文儼然一篇以封建倫理綱常為主旨的政論,若非附于《教坊記》后,讀者很難將它與書中所載樂人曲事的具體內(nèi)容聯(lián)系起來。不過,看過《后記》,再回頭逐條審讀,則隱然可見崔氏之“春秋筆法”。如載裴大娘謀殺其夫侯氏事、蘇五奴鬻妻賣唱事,又如辨《踏謠娘》曲名之由來,皆其顯例。最典型的,則是記述《安公子》曲名由來一條。文曰:
隋大業(yè)末,煬帝將幸揚州。樂人王令言以年老不去,其子從焉。其子在家彈琵琶,令言驚問此曲何名。其子曰:“內(nèi)里新翻曲子,名《安公子》?!绷钛粤魈楸瘣?,謂其子曰:“爾不須扈從,大駕必不回?!弊訂柶涔?。令言曰:“此曲宮聲往而不返,宮為君,吾是以知之?!?/p>
讖緯之說,本不足征?!督谭挥洝吩敿用枋?,言之鑿鑿,至少說明崔氏是首肯其說的??上чL期以來,學者們似乎忽視了這一點。宋人晁公武《郡齋讀書后志》卷一稱其所記“率鄙俗事,非有益于正樂”。清代四庫館臣也承襲舊說,稱其“所記多開元中猥雜之事”。事實上,倘若將《后記》與《教坊記》具體內(nèi)容結(jié)合起來看,便可以發(fā)現(xiàn)《教坊記》全書“存真以示戒”的用意;但如果割裂開來看,則至多僅能如四庫館臣所言:“然其《后記》一篇,諄諄于聲色之亡國,……其言剴切而著明。乃知令欽此書,本以示戒,非以示勸……其風旨有足取者。雖謂曲終奏雅,亦無不可?!?/p>
鑒于《教坊記》在詞學研究史上的突出地位,一旦厘清崔氏的撰述意圖,則《教坊記·后記》重要的詞學理論史地位便可確立,而其所遵循的樂教傳統(tǒng)亦可與詩教傳統(tǒng)相關(guān)合。當然,我們也看到,《后記》雖義正詞嚴,但崔氏也無可奈何地承認世人“志意劣而嗜欲強”“溺聲色”“貪耳目之玩”的事實,而其對“鄙俗”“猥雜”之事津津樂道,是否也有“溺聲色而不自覺”的嫌疑?換言之,詞學理論史上矛盾的態(tài)度和觀念,是否在崔氏這里已初露端倪?
其次是元結(jié)于大歷年間所作《欸乃曲》序。序云:
大歷丁未中,漫叟結(jié)為道州刺史,以軍事詣都使。還州,逢春水,舟行不進。作《欸乃》五首,令舟子唱之,蓋以取適于道路云。
從創(chuàng)作動機看,元結(jié)作《欸乃曲》,當系古樂府《行路難》余風遺制,只是將“行路”換成“行舟”、將士子直詠換成舟子代唱罷了。從五首詞作的具體內(nèi)容看,則是以詞寄托理想人格的佳構(gòu),意蘊高古,逸興遄飛?!墩撜Z·先進》侍坐章所追求的境界,亦不過如此吧。此情此境,自是詩家者流。
第三家為劉禹錫。《劉賓客文集》卷二十七載《竹枝詞》一組,前有“引”即小序一篇。與《教坊記·后記》相比,這篇引文是更為明確而題旨集中的詞學理論文獻。文曰: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濮之艷焉。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這段文字,雖只寥寥130字,而含義豐富,啟示頗多。首先,各地民歌唱詞雖異而曲調(diào)近似,這就給借鑒改良并使作品廣泛傳播提供了平臺。其次,《竹枝詞》乃民間歌曲,雖鄙陋傖佇,粗濁雜沓,而恣肆酣暢,聲情激訐,加以談情說愛,含思婉轉(zhuǎn),有衛(wèi)風之艷美,故大有娛樂之功,廣收傳播之效。第三,屈原改良《九歌》而成傳世經(jīng)典,說明有娛樂之功、艷美之風的民歌,亦可經(jīng)過改造而登上大雅之堂,這就為人們雅化民歌、創(chuàng)新詩體(包括詞體),確立起足資效法的光輝榜樣。第四,文末亮出《詩大序》“變風”之說,既是詩人改造、雅化民歌的理論闡釋,更為后世詞家上攀詩騷,推尊、雅化詞體,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支撐,是劉禹錫“詩詞一理”觀的自覺反映。據(jù)此數(shù)端,不難看出劉禹錫《竹枝詞引》在唐代詞體詩化理論建設上的重要地位。宋人何谿汶《竹莊詩話》卷十二引黃庭堅語云:“劉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以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而異曲也。昔東坡嘗聞余詠第一篇,嘆曰:‘此奔軼絕塵,不可追也?!笨梢娂词乖谒稳丝磥?,劉禹錫創(chuàng)作《竹枝詞》,乃在追攀詩騷,而非娛情遣興。
此外,劉禹錫《憶江南》調(diào)下小序或曰自注所云“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已被一般詞學研究者公認為早期文人詞“倚聲填詞”“依樂定詞”的理論依據(jù)。其實,憑此二句判定中唐文人詞的創(chuàng)作即遵守“調(diào)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聲”的填詞法度,認為詞調(diào)已經(jīng)定型,理由并不充分。因為這兩句完全可以分開來理解:“和樂天《春詞》”是說此詞乃和作,和的是樂天《春詞》詩的題旨;“依《憶江南》曲拍為句”,是說這首和作是按照《憶江南》的曲調(diào)來填寫的。可見中唐時期,音樂對填詞仍不具有絕對的約束力,詞家創(chuàng)作有相當大的自由度。這個自由度,便是詞樂與詞意可以分開考慮,可以根據(jù)內(nèi)容和題旨來選擇相應的曲調(diào)。
這個理解,還可以從《劉賓客文集》卷十九《董氏武陵集紀》一文,獲得更進一步的證明。該文末尾有云:“兵興已還,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憂濟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間。故其風寖息。樂府協(xié)律,不能足新詞以度曲。夜諷之職,寂寥無紀?!眳鞘啦对~林新話》卷一云:“‘夜諷’,即‘夜誦’,‘諷’‘誦’同義?!彼^“夜誦”,語出《漢書·禮樂志》:“至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而況周頤《蕙風詞話》卷四釋“夜諷”云:“殆即新詞度曲之謂。”所謂“新詞度曲”,雖然照字面講可有兩種情況,或為新詞譜寫新曲,或為新詞選用成曲,但一般指選曲,因為這種做法更方便,因而也更經(jīng)常。故“新詞度曲”,實即下引元稹《樂府古題序》之言“選詞以配樂”。而劉禹錫“和詩為詞”的做法,同樣是其“詩詞一理”觀的具體表現(xiàn)。
第四家為元稹?!对祥L慶集》卷二十三載《樂府古題序》一篇。如果說劉禹錫的《竹枝詞引》尚是以述評的手法追攀詩騷,未嘗明言;那么,元稹的《樂府古題序》則是截至中唐最先論及詞乃“詩人六義之余”“詩人之旨”“詩之流”等重大命題的理論性文章。文曰:
《詩》迄于周,《離騷》迄于楚。是后,詩之流為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diào),皆詩人六義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軍賓、吉兇、苦樂之際。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diào)以節(jié)唱。句度短長之數(shù),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而又別其在琴瑟者為操、引,采民甿者為謳、謠,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diào),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詞以配樂也。由詩而下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為詩可也。后之審樂者,往往采取其詞,度為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而纂撰者由詩而下十七名,盡編為“樂錄”、“樂府”等題?!?/p>
該序在詞體詩化理論史上的重要意義,遠在中唐諸家詞論之上。理由有三:第一,后世學者每言詞為“詩之余”“詩詞同源”,以筆者孤陋寡聞,元稹此序?qū)嵳仄涠?,于詞體詩化理論史具有劃時代的里程碑式的意義。第二,唐人所言樂府,包括詞在內(nèi),顯然都屬于詩的范疇,這與宋元以來詞家將詞與詩割裂、對立的做法大相徑庭。第三,序中“作者之旨”一語,言填詞在于表達作者美好的思想感情,非后世詞人之偏嗜“言情”。第四,該序表明,當時的樂歌創(chuàng)作有兩種方式:一是“由樂以定詞”,即“倚聲填詞”;二是“選詞以配樂”,即“因詞譜曲”。其中,“因詞譜曲”對于繁榮詞調(diào)、發(fā)展詞體,具有十分重大而深遠的啟示意義,為后世詞家之創(chuàng)調(diào)、變體開啟眾多法門。以上四點,前三者所論事關(guān)詞體的屬性和功能,最后一點所論為創(chuàng)作,合之已是比較完備的理論建構(gòu)。故此序雖非專論詞體,仍應當視為詞體詩化理論史上極為重要的理論文獻。
當然,元稹論詞、樂關(guān)系,更多可能是受當時主流文化觀念的影響。早在初唐大儒孔穎達那里,在其為《詩大序》作疏時,即明確提出:“詩是樂之心,樂為詩之聲,故詩樂同其功也。初作樂者,準詩而為聲;聲既成形,須依聲而作詩。”元稹所言“選詞以配樂”“因聲以度詞”,與孔疏“準詩而為聲”“依聲而作詩”的說法,完全一致。
第五家為李德裕。《會昌一品集》卷七所載《玄真子漁歌記》,也是一篇重要的詞學理論文獻。文曰:
德裕頃在內(nèi)庭,伏睹憲宗皇帝寫真求訪玄真子《漁歌》,嘆不能致。余世與玄真子有舊,早聞其名,又感明主賞異愛才見思如此,每夢想遺跡。今乃獲之,如遇良寶。於戲!漁父賢而名隱,鴟夷智而功高,未若玄真隱而名彰,顯而無事,不窮不達,其嚴光之比歟!處二子之間,誠有裕矣。
此文雖未直接論詞,但從唐憲宗、李德裕君臣對張志和及其詞作的賞愛,不難窺見他們以清雅脫俗為蘄向和旨歸的詞體審美觀念。這樣的審美旨趣,顯然屬于傳統(tǒng)詩學的范疇;換言之,《玄真子漁歌記》同樣是以詩人的眼光看待詞人和詞體。
另外,李德裕所撰《次柳氏舊聞》之興慶宮花萼樓條,也是一篇不可多得的詞學理論文獻。文曰:
興慶宮,上潛龍之地,圣歷初五王宅也。上性友愛,及即位,立樓于宮之西南垣,署曰:“花萼相輝。”朝退,亟與諸王游,或置酒為樂。時天下無事,號太平者垂五十年。及羯胡犯闕,乘傳遽以告,上欲遷,幸之,登樓置酒,四顧凄愴,乃命進玉環(huán)。玉環(huán)者,睿宗所御琵琶也。異時,上張樂宮殿中,每嘗置之別榻,以黃帕覆之,不以雜他樂器,而未嘗持用。至,俾樂工賀懷智取調(diào)之,又命禪定寺僧段師取彈之。時美人善歌從者三人,使其中一人歌《水調(diào)》。畢奏,上將去,復留眷眷。因使視樓下有工歌而善《水調(diào)》者乎。一少年心悟上意,自言頗工歌,亦善《水調(diào)》。使之登樓且歌,歌曰:“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上聞之,潸然出涕,顧侍者曰:“誰為此詞?”或?qū)υ唬骸霸紫嗬顛??!鄙显唬骸袄顛娌抛右病!辈淮K而去。
此篇文字,其詞學意義幾欲超過上引張志和條。在李德裕的記述中,玄宗不但喜聽《水調(diào)》曲,稱其所配歌詞曰“詞”,而且領(lǐng)悟并感動于歌詞中的意蘊與寄托,足見至遲在盛中唐之交,不但詞名已誕生,而且還以有意蘊、有寄托者為貴。而選用詩歌作品與曲調(diào)相配的事實,也佐證了人們對詞旨的重視。這些顯然都是傳統(tǒng)詩學的延伸。而以玄宗地位之尊隆,其態(tài)度和觀念的影響自然也是非常巨大和深遠的。后引南唐楊飛花以《水調(diào)》歌李山甫詩,可謂嗣響。
第六家是竇弘余。在晚唐康駢所撰《劇談錄》卷下,載竇氏所作《廣謫仙怨詞》一闋,調(diào)下有長序云:
玄宗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反,陷沒洛陽。王師敗績,關(guān)門不守。車駕幸蜀,途次馬嵬驛,六軍不發(fā),楊貴妃自盡,然后駕行。次駱谷,上登高下馬,望秦川,遙辭陵廟,再拜嗚咽流涕,左右皆泣。謂力士曰:“吾聽九齡之言,不到于此!”乃命中使往韶州以太牢祭之。因上馬索長笛,吹笛曲成,潸然流涕,佇立久之。時有司旋錄成譜。及鑾駕至成都,乃進此譜,請名曲。帝謂:“吾因思九齡,亦別有意,可名此名為《謫仙怨》,其旨屬馬嵬之事。”厥后以亂離隔絕,有人自西川傳得者,無由知,但呼為《劍南神曲》。其音怨切,諸曲莫比。大歷中,江南人盛為此曲。隨州刺史劉長卿左遷睦州司馬,祖筵之內(nèi),長卿遂撰其詞,吹之為曲,意頗自得,蓋亦不知本事。余既備知,聊因暇日撰其詞,復命樂工唱之,用廣其不知者。
如果說李德裕的《玄真子漁歌記》尚未直接明示其詞學態(tài)度,那么竇氏此序,則已然關(guān)乎詞學的根本即“寫什么”或曰“題材內(nèi)容”的大問題了。竇氏生卒年不詳,武宗會昌中嘗為黃州刺史,宣宗大中五年(851)嘗為臺州刺史,當屬晚唐詞家無疑。但即使在竇氏這里,詞仍被用作悔過思賢、舒憂寄懷的工具,誠可謂白居易《與元九書》“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嗣響。抽引此序,至少可得三端:一曰填詞當明故實,這是竇氏創(chuàng)作此詞的直接誘因,也是詞體創(chuàng)作的依據(jù)和基礎(chǔ);二曰作詞貴有寄托,這是竇氏創(chuàng)作此詞的深層動機,事關(guān)詞體創(chuàng)作的立意和題旨;三曰詞味出于真情,真情乃詞作是否有生命力、能否流傳的重要保證,怨切感人使《謫仙怨》獲得了廣為傳播的藝術(shù)感染力。不難看出,竇弘余《廣謫仙怨》詞序也是一篇非常重要的詞學理論文獻,它是傳統(tǒng)詩教、詩學又一次對詞體創(chuàng)作發(fā)揮引導作用,或曰新興詞學深受傳統(tǒng)詩歌理論影響的重要例證。
第七家便是康駢。據(jù)《劇談錄》卷下,在記述完竇弘余所作《廣謫仙怨詞》之后,康駢便接著寫道:
駢以為:竇使君序《謫仙怨》云“劉隨州之辭,未知本事”;及詳其意,但以貴妃為懷。蓋明皇登駱谷之時,實有思賢之意;竇之所制,殊不述焉。駢因更廣其辭,蓋欲兩全其事,雖才情淺拙,不逮二公,而理或可觀,貽諸識者。詞云:“晴山礙日橫天,綠疊君王馬前。鑾輅西巡蜀國,龍顏東望秦川。曲江魂斷芳草,妃子愁凝暮煙。長笛此時吹罷,何言獨為嬋娟?”
康詞乃因竇詞而出,是對“竇之所制,殊不述焉”的彌補和訂正。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竇詞確實“但以貴妃為懷”,但竇序確已道及玄宗思賢之意;康氏的改進,在于詞中把思賢與懷妃融為一體,突出了玄宗的悔疚之情??翟~末二句詰問:“長笛此時吹罷,何言獨為嬋娟?”顯然是針對竇詞而發(fā)。將康詞及其序結(jié)合起來,便可發(fā)現(xiàn)康氏在詞體創(chuàng)作中“兩全”公德與私情、兼顧“情”與“理”的詞體觀念和創(chuàng)作主張;而序末“更廣其辭”“兩全其事”“理或可觀,貽諸識者”諸語,更可見其自得自矜之意。如果說竇氏關(guān)于詞貴有故實與寄托的認識可能尚屬不自覺的即興議論,那么康氏此序則是自覺的、明確的主張和宣言了。
第八家為晚唐段安節(jié)。段氏撰有《樂府雜錄》一部,為重要詞學文獻著作,其序更是一篇十分重要的詞學理論文獻。序云:
爰自國朝初修郊禮,刊定樂懸,約三代之歌鐘,均九威之律度,莫不韶音盡美,雅奏克諧。上可以吁天降神,下可以移風變俗也。以至桑間舊樂,濮上新聲,金絲慎選于精能,本領(lǐng)皆傳于故老。重翻曲調(diào),全祛淫綺之音;復采優(yōu)伶,尤盡滑稽之妙。洎從離亂,禮寺隳頹,簨簴既移,警鼓莫辨。梨園弟子,半已奔亡;樂府歌章,咸皆喪墜。安節(jié)以幼少即好音律,故得粗知宮商。亦以聞見數(shù)多,稍能記憶。嘗見《教坊記》,亦未周祥。以耳目所接,編成《樂府雜錄》一卷。自念淺拙,聊且直書,以俟博聞者之補茲漏焉。
此序陳述編撰之緣起與準則,完全本諸儒家樂教、詩教。作者以孔子論《韶》樂所推崇的“盡善盡美”為音樂文學的審美理想,以《毛詩序》所倡導的“移風易俗”為其創(chuàng)作旨歸;盡管“滑稽之妙”并非詞曲的高境,但“全祛淫綺之音”的宣言,仍可見作者崇雅黜俗的標榜和努力。而序末“直書”“補漏”的實錄精神,也是對傳統(tǒng)史官文化的繼承和發(fā)揚??梢?,即使到晚唐,傳統(tǒng)樂教、詩教,仍然是已經(jīng)漸趨成熟的詞體的學術(shù)淵源和理論依據(jù)。
第九家為后蜀何光遠。何氏《鑒戒錄》卷七有“亡國音”一條。文曰:
王后主咸康年,晝作鬼神,夜為狼虎,潛入諸宮內(nèi),驚動嬪妃,老小奔走,往往致卒?;蚩裼斡駢荆瑫跻挥诔珮?;或醉幸青城,溺內(nèi)家于灌口。數(shù)涂脂粉,頻作戎裝。又內(nèi)臣嚴凝月等競唱《后庭花》、《思越人》,及搜求名公艷麗絕句隱為《柳枝詞》。君臣同座,悉去朝衣,以晝連宵,弦管喉舌相應。酒酣則嬪御執(zhí)卮,后妃填辭,合手相招,醉眼相盼,以至履舄交錯,狼籍杯盤。是時淫風大行,遂亡其國。
緊接著便逐一論述《后庭花》乃亡陳之曲,《思越人》乃亡吳之曲,《楊柳》乃亡隋之曲。雖然我們知道亡國與詞曲并無多少關(guān)礙,責任在嗜好詞曲的昏君王衍身上;但據(jù)《毛詩序》和《樂記》斷案,詞仍遭連坐而承擔起了亡國的重責。從鏗鏘憤切的指陳中,讀者很容易體察到何氏對于淫詞艷曲厭棄、批判的態(tài)度。
第十位乃南唐隱士史虛白。其《釣磯立談》一卷,記南唐事甚詳,亦有偶涉詞曲者。如其論元宗李璟云:“元宗神彩精粹,詞旨清暢……。又其天性雅好古道,被服樸素,宛同儒者。時時作為歌詩,皆出入風騷,士子傳以為玩,服其新麗?!币浴帮L騷”論李璟詞品,以“清暢”“清麗”論李璟詞風,所用皆傳統(tǒng)詩學話語。這里,需要讀者加倍注意的是“時時作為”以下四句。史氏一方面宣稱李璟“歌詩”即詞曲“皆出入風騷”,表明自己的觀點和立場;另一方面又說“士子傳以為玩,服其清麗”,認為中主詞在實際傳播中未能達成應有的詩教功用。因為按照正常邏輯,既皆出入風騷,自有比興寄托之旨;既有比興寄托之旨,則自應有修養(yǎng)化成之功。但事實上士子僅傳以為“玩”,所服僅在“清麗”,顯然避重就輕、遺大取小了。
其實,李璟詞的特色和成就,也就是語言精美、風格“清麗”而已,其用亦僅可“玩”而已;言其“皆出入風騷”,顯系曲意高抬。宋人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一的一段記載,可資佐證:“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對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崩瞽Z今存詞共4首,皆言閨婦因相思而傷春或悲愁之情,何曾有多少風騷之旨?無論從其現(xiàn)存詞作,還是從其欣賞或自矜的詞句看,李璟都委實“清麗”有余而“風騷”不足。既如此,所謂“歌詩皆出入風騷”者,當作史氏之愿望和期待看,乃史氏自道其詞學觀。而史氏詞學觀,無疑隸屬傳統(tǒng)詩學。
第十一家便是廣為學術(shù)界熟知的西蜀詞家歐陽炯。歐陽炯所作《花間集序》,是唐五代時期最為重要的一篇詞學理論文獻,闡釋者絡繹不絕,連篇累牘。但筆者以為,此序仍有深究細辨、重新闡釋的必要。序云:
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是以唱《云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云,字字而偏諧鳳律?!稐盍贰洞蟮獭分洌瑯犯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爭高門下,三千玳瑁之簪;競富樽前,數(shù)十珊瑚之樹。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制《清平樂》詞四首,近代溫飛卿復有《金筌集》。邇來作者,無愧前人。今衛(wèi)尉少卿字弘基,以拾翠洲邊,自得羽毛之異;織綃泉底,獨殊機杼之功。廣會眾賓,時延佳論。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分為十卷。以炯粗預知音,辱請命題,仍為敘引。昔郢人有歌《陽春》者,號為絕唱,乃命之為《花間集》。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時大蜀廣政三年夏四月日序。
在一般學者看來,本序最大的理論貢獻,便是提出了“詞為艷科”的“本色論”;有學者甚至認為此序主張“詞應上承齊梁宮體,下附里巷倡風,亦即以綺靡冶蕩為本”。這樣的理解,顯系誤讀,至少是不夠全面、辯證。設身處地理清作者的態(tài)度、用意和思路,才能真正獲得具有理論意義的認識和結(jié)論。
細讀全文,便會發(fā)現(xiàn),既要尊重傳統(tǒng)詩教,又要為時人美言捧場,才是寫作此序的背景和動機。由此矛盾心態(tài)和搖擺立場出發(fā),“這篇序便成了既正經(jīng)又滑稽,既自吹又自嘲,既是政治批評家的指責又是放蕩文人的自陳的大雜燴”。作者清楚,如果用傳統(tǒng)詩教的標準來衡量,花間所集“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其功能也就在于“用助妖嬈之態(tài)”,“用資羽蓋之次”。正因為如此,作者才要拉大旗作虎皮,強請?zhí)焐窠鹉?、帝王周穆、詩家太白作陪,張貼頌詩《云謠》、雅歌《白雪》、隋唐樂府相尚,也才要將花間所集統(tǒng)稱為“詩客曲子詞”,強調(diào)曲詞作者的“詩客”身份。眾所周知,花間詞香艷婉媚,而歐陽此序則以“清絕之辭”概之,如此避重就輕、避俗就雅,誠可謂偷天換日的神判??梢娫谧髡邇?nèi)心,詩教同樣是詞曲的根本,而題序只是應酬和捧場。至少,作者沒有公然反對和否定。
還可以從更深層面來探討此序的寫作動因。晚唐五代時期,士大夫群體社會理想、政治出路、生存境況,普遍逼窄、兇險,而花間詞家卻面臨著優(yōu)渥個人待遇、富麗南方都市生活的雙重誘惑。身為西蜀詞臣之一,這樣的雙重誘惑,也使得歐陽炯如雀歸林、如魚赴淵,顧不得自相矛盾,樂得說些模棱兩可、皆大歡喜的場面語。秀才人情紙半張,敘引里的客套話,諸如“邇來作者,無愧前人”“西園英哲”“時延佳論”等等,本不必太過當真。
因此,對于這篇《花間集序》,詞學研究者仍有義務認真研讀。筆者以為,在滿頁聲色之中,傳統(tǒng)詩教、詩學仍不語自威地巡行于字里行間。但不可否認,以《花間集》為典型,五代詞言情、香艷和精麗的傾向,以及時人,尤其是權(quán)貴和領(lǐng)袖人物的私許、縱容甚至參與,客觀上開啟了志與情、雅與俗、正與變等矛盾詞學觀交相爭鋒的序幕。因此,不管主觀態(tài)度如何,歐陽炯此序?qū)嶋y逃其責。
第十二位是孫光憲。孫光憲是《花間集》中的重要詞家,也是五代時期的史家,存史料筆記《北夢瑣言》二十卷,頗有詞學文獻載焉。如卷四云:
唐薛澄州昭緯(按:當作“蘊”),即保遜之子也。恃才傲物,亦有父風。每入朝省,弄笏而行,旁若無人,好唱《浣溪沙》詞。知舉后,有一門生辭歸鄉(xiāng)里,臨歧獻規(guī)曰:“侍郎重德,某乃受恩,爾后請不弄笏與唱《浣溪沙》,即某幸也?!睍r人謂之至言。
又如卷六有云:
晉相和凝,少年時好為曲子詞,布于汴、洛。洎入相,專托人收拾焚毀不暇。然相國厚重有德,終為艷詞玷之。契丹入夷門,號為“曲子相公”。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士君子得不戒之乎?
卷八又有云:
唐張祎侍郎,朝望甚高,有愛姬早逝,悼念不已。因入朝未回,其猶子右補闕曙,才俊風流,因增大阮之悲,乃制《浣溪沙》詞曰:“枕障熏爐隔繡幃,二年終日兩相思,好風明月始應知。 天上人間何處去?舊歡新夢覺來時,黃昏微雨畫簾垂。”置于幾上。大阮退朝,憑幾無聊,忽睹此詩,不覺哀痛,乃曰:“必是阿灰所作。”阿灰,即中諫小字也。然于風教,似亦不可。
孫氏于南平歷仕三朝,一直活到宋太祖乾德六年(968),填詞、為官、治學皆有雅望。上引三條,都事關(guān)詞學,且一以傳統(tǒng)詩教貫之。首條借“時人”之口,否定輕薄為詞的薛昭蘊;次條徑以正統(tǒng)自居,對和凝“終為艷詞玷之”深表惋惜,且引為戒鑒;第三條雖承認張曙詞哀婉動人,然因其所敘乃男女之情,而終以“風教”否決之。
最后,補充介紹兩位由五代入宋、習慣被稱為宋人的詞學理論家。其一是由后周入宋的薛居正,其二是由南唐入宋的鄭文寶。
首先看由后周入宋的名臣薛居正。薛氏論詞,持有與孫光憲頗為類似的看法。宋太祖開寶年間,薛氏主持《舊五代史》的編撰工作。該書卷一百二十七《和凝傳》有云:“(凝)又好延納后進,士無賢不肖,皆虛懷以待之,或致其仕進,故甚有當時之譽。平生為文章,長于短歌艷曲,尤好聲譽?!苯Y(jié)合《北夢瑣言》所記,可見和凝個人品行并無虧欠,但即使和凝本人,對待其歌詞也是“托人收拾焚毀不暇”。薛氏史家,春秋筆法,含蓄為文,大義潛藏?!伴L于短歌艷曲,尤好聲譽”二句,實為因果關(guān)系,言和凝擅制艷曲的名聲在外,故特別在意別人如何議論。細味文意,實寓微諷。
最后請來的鄭文寶,也是一位史家。其《南唐近事》卷二有云:
元宗嗣位之初,春秋鼎盛,留心內(nèi)寵,宴私擊鞠,略無虛日。嘗乘醉命樂工楊花飛奏《水調(diào)》詞進酒?;w唯歌“南朝天子好風流”一句,如是者數(shù)四。上既悟,覆杯大懌,厚賜金帛,以旌敢言。上曰:“使孫、陳二主得此一句,固不當有銜璧之辱也?!币钊眨T諸歡宴,留心庶事,圖閩吊楚,幾致治平。
按,文中楊飛花以《水調(diào)》所奏者,乃晚唐李山甫七律《上元懷古二首》之一。詩云:“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總是戰(zhàn)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休。堯行道德終無敵,秦把金湯可自由?試問繁華何處有,雨苔煙草古城秋!”前文嘗言,詞曲實與興亡無礙,關(guān)鍵在于當事人的態(tài)度和作為,此段引文可為佐證。本來,李璟也是視詞為游戲玩物的,但一經(jīng)飛花引警詞相示,便翻然悟悔,痛改前非,勵精圖治,幾一變亡國之音為致治良方矣,而鄭氏頌美伶人借詞曲諷諫君主的態(tài)度,亦躍然紙上。雖未明言,作者對于詞體的理想,已昭然若揭。這就是,詞之雅鄭在于其內(nèi)容,以莊重題材實之便可趨雅,以流俗娛樂出之便是消遣。一語以蔽之,詞同樣可以承擔起美刺諷諫的詩教重任,獲得比興寄托的詩學內(nèi)涵。
上述十四家及其所存詞學理論文獻,多數(shù)為治詞者所熟知,亦有少數(shù)迄今未能獲得詞學研究者應有的關(guān)注。詞學文獻的發(fā)現(xiàn)固已不易,但更為關(guān)鍵和重要的則是準確解讀、闡釋,以貼近歷史的真實。這需要詞學研究者集思廣益,運用考證與理解相結(jié)合的方法,從而抽繹出符合歷史真實、揭示發(fā)展規(guī)律的科學結(jié)論。
綜合全文,我們可以收獲這樣的結(jié)論,即從中唐迄宋初,整個唐五代時期,詞學從一開始便在傳統(tǒng)詩教、詩學的牢籠和浸淫之中。無論是直接引用,正面宣揚,還是委婉承認,默認退讓,都可看出傳統(tǒng)詩教、詩學對新興詞學的深刻影響。而詞體詩化理論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實由傳統(tǒng)詩教、詩學與新興詞學合力推動、共同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