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但 及
一
汗津津的,喘著氣,他摟著她的脖子。窗簾的一角開著,透出一塊藍(lán)天。她俯下身,吻了他一口。他的額上有汗,他的眼神疲乏。毛毯散在一邊,金龍魚在缸里快活地擺著尾巴。兩顆心在各自跳著。
“有聲音,邊上,像是有人?!彼f。
他疲倦了,閉著眼,不想睜開來?!笆怯新曇?,像有什么事?!闭f完,她光著身,踮著腳,走到門邊。過后,又急匆匆來到窗邊。她用手撩起兩塊窗簾的重疊處,貼到了縫中間。
“門口有人,樓下也有人。在向我們房間指指點點?!?/p>
他驚醒了,懶散地下床。來到窗簾邊,皺著眉。的確,樓下有許多人,正談得起勁,不時把目光朝他們這個方向投來。
“不會說我們吧?不會吧?”她膽怯起來。
門好好的,沒變化。樓道里有聲音,腳步聲,咳嗽聲,還有說話聲。他挪過去,把眼睛貼到了貓眼上?!笆菍γ妗婧孟瘛惺履??!彼麎褐ひ簟?/p>
她已回到床上,緊縮著,把毛毯蓋上。他又來到窗前。樓下草坪上,有人在抽煙,也有人蹲著,這些人表情怪異,不時抬頭,搖頭。對門的聲音更響了,像是在拖東西。她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
屋里掛著字畫,邊上還有青花瓷。都是他平時收集來的,放在這一間房里。她喜歡他的閑情,養(yǎng)花養(yǎng)草養(yǎng)魚,跟其他生意人不一樣。穿著也是,中式的,有時還穿布鞋。他還養(yǎng)了條金龍魚。那魚全身金亮,魚鱗閃閃發(fā)光。屋子裝點得雅致,給她一種舒心感。他們每個月見一面,就在這一間房里。
“跟我們無關(guān)?!彼读算?,想出這么一句。
“什么事?是有什么事呢?”她顯出驚恐。
這是租來的房子,在城西,一個叫小西門的地方。他也不熟悉這里的人,只是偶爾來轉(zhuǎn)轉(zhuǎn),給魚喂點食,給花草澆點水。當(dāng)然,也與她做愛。這個房間的主要功能就是這些。這里是他與她的天地。
這時對門的聲音更大了,是大聲的說話聲。她鉆進(jìn)毯子,把頭蒙上。
他悻悻地套上衣服,決定出去看看。兩分鐘后,他回來了。關(guān)門聲音很輕,腳步也輕,好像怕擾了她似的。他站在房間的中央,臉色呆板?!八懒巳耍媸且姽?。就在對面,死了一個人。”他終于說。
“死了?”她問。
他不想再說了,只想就此打住。這是件晦氣的事。這樣的事最好不說,最好看不見,最好沒發(fā)生,但偏偏給撞上了。他洗了手,想回到她身邊。他不愿再提對門的事。但這消息明顯令她不悅。她用力裹緊毛毯,眼神里多了層害怕。“就在對面嗎?四樓樓道對著我們的那間?是個什么人?怎么死的?”她連連發(fā)問。
他更后悔了。剛才不該去打聽的。這與他沒關(guān)系,看了反而讓他不爽。
“是個中年人。不知怎的。昨天還是好好的,今天就死了。死了!”
“怎么死的?”
“你問我,我怎么知道???”他實在是不想說這些。
她呼地一下,皺著眉,半坐起來。
這里是租來的,樓上樓下住著什么人,他根本不清楚。也沒有認(rèn)識周圍一個人。剛才何必去看呢?何必關(guān)心這些狗屁事呢?
“不關(guān)我們的事。”他拉了拉她,試圖重新躺下。但她掙脫了他的手。
二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一個死人躺著,就在我們身邊。一想到這個,我就受不了。”她喃喃自語。
“每天都有許多人死去。你去火葬場看看就知道了。這沒什么,很正常。”他試圖寬慰,冷卻這事。
“不,這不一樣。就在邊上,在我們身子旁邊,他好像在看著我們。他真的是在看著?!?/p>
“死了,還看什么看?”
“不,不是的,他肯定在看,我感覺到了。我們竟然在一個死人的對門做愛。真是荒唐!”
他無語了。能怎么說呢?她的話也是對的,但那是她想象出來的。哪個地方?jīng)]死過人?他覺得她太神經(jīng)質(zhì)了。
她開始穿衣服,快速地穿。她穿的是一條墨綠的連衣裙,修長,飄逸。他看著她,沒吱聲。他想,真是倒霉,好事給攪黃了。她穿完裙,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又撩起了窗簾一角。草地上圍滿了人。人更多了,在說話,指手畫腳。那真的是一群多管閑事的人。她拎起包,心情卻糟透了。
要走,快走,快,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地方。可她走到門邊,手按著把手,卻沒有拉開。她把眼睛放在貓眼上。對面也都是人,樓道里人頭攢動。她還看到了記者,拿著采訪話筒。漸漸地,她放開了擰動的門把手。不妥的,不妥,她在告誡自己。再等等,等等再說?,F(xiàn)在不能出去。
這時,傳來了警車聲。那拉長的嗚嗚聲,預(yù)示著更大的不寧靜即將到來。警察來了,警察來了,有人在樓下草坪上高喊。聲音亂極了。不久,樓梯上響起了沉重有力的腳步聲。
他把枕頭靠著,蹺起腳,點了根煙。她則在屋子中央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兩人一下子沒有話說了?!敖o我一根?!彼脑捔钏@愕,他與她交往一年多了,從沒見過她抽煙。他從香煙盒里取出一根。
點著了煙,但很明顯,她不會抽煙。
“回來,再躺著?!彼牧伺拇蹭佌f。
她白了他一眼?!熬煸?,可能在驗尸?!彼諢煹氖衷诓粫r地抖。
三
有人在敲門,很響。她嚇得連眉毛都揚了起來。他呢,臉緊繃,眼睛也瞪大了。他在想,要不要開門?要不要呢?但剛才已出去過,能不開嗎?他緩緩地站起,一臉茫然。
“是警察,要調(diào)查些東西?!蓖饷娴穆曇魩c沙啞。
金龍魚還在緩緩地游,好像根本察覺不到屋子里的氣氛。她的臉色先是變紅,又變白。死人的事延燒到他們屋里來了。她快速閃進(jìn)了衛(wèi)生間,并上了鎖。
“剛才不是有人嗎?”警察在自問自答,又說,“是警察,請配合一下?!?/p>
靠在門后面,手一直按在門把手上,皮膚的熱度與金屬的涼度交織在一起。他緩緩地轉(zhuǎn)動著,轉(zhuǎn)動著,最后還是旋開了把手。
他沒讓警察進(jìn)來,而是主動走到門外,并掩上了門。
“死了一個人,知道吧?……我是來了解情況的。你是這里的住戶是吧?噢,是租客。昨天聽到什么聲音沒有?沒有,這樣說你昨天不在……噢,你認(rèn)識對面那個人嗎?不認(rèn)識?……你是難得住這里嗎?”說著,警察推了一下門板,門開了些,他把頭探了探。
“好多字畫,是搞收藏的是吧?挺不錯,這個會發(fā)財。那么你來的時候有沒聽到或看到什么異常的聲音和情況,噢,沒有……你真是一問三不知。我們正在調(diào)查,要弄清他是自然死的,還是被他殺的。這是不一樣的,你應(yīng)該清楚?!本扉L得黝黑,眼神飽滿,像在審問他。
終于,警察還是進(jìn)來了,一會兒看看金龍魚,一會兒看看字畫。警察對字畫特別有興趣,在沈曾植的一幅字前停了下來,眼光像刷子般刷了幾遍。
“寫得好,有力,現(xiàn)在的人寫不出?!?/p>
“那當(dāng)然?!彼o接著說。
“噢,屋里怎么還有股香水味呢?”警察突然狡黠地問了這么一句。他木然地站著,沒應(yīng)答,心卻在不規(guī)則地跳動。他想到了警犬,這警察就仿佛是警犬。
警察在踱步,筆記本拿在手上。警察在衛(wèi)生間前,站了一會兒,好像要說什么。他的心一下子緊似鏈條。萬一推衛(wèi)生間門怎么辦?但很快,他就找到了解脫的理由,又能怎么樣呢?有一個女人在,這也正常。他就說她是來看字畫的,是個字畫收藏者。盡管他們間的關(guān)系是曖昧的,但曖昧又不犯法。
“真的沒什么情況提供?比如說,聽到什么聲音或者動靜?!?/p>
“沒。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我不認(rèn)識他。這里的人我都不認(rèn)識。我也是倒霉,一大早對門就死了人?!?/p>
警察走了后,他松了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然后他敲了敲衛(wèi)生間的門。她出來了,一臉的不悅,又趕緊去了窗口朝下望。
“就死個人,沒什么大不了的。每一幢樓里都死過人,有些你知道,有些你不知道,知道了你就會不舒服些,其實是一樣的,一樣的。”他試圖讓話題輕松起來。
她身子筆直地站著,裙子穿在身上凹凸有致。
“不知是怎么死的?”她喃喃地說了一句。
“管他怎么死的。這不關(guān)我們的事,但愿不是被殺死的。如果是被死的,調(diào)查起來很麻煩……”
“不要說了!”突然,她這樣說。
這一句令他愕然。盡管聲音是壓著的,卻是尖厲的,帶著某種命令。
“那你走吧?!彼矏懒耍瑨伋鲞@么一句。
“我是想走。你以為我不想走嗎?可我現(xiàn)在能走嗎?邊上都是人,連記者都來了。你說我這個時候能走嗎?能嗎?萬一叫人看到我在這屋子怎么辦?你說啊,你居然會說出這樣不負(fù)責(zé)任的話來,居然會這樣冷酷!……”
四
他灰頭土臉,又出去了一回?;貋頃r,帶回了新消息:“公安排除了他殺。這個人本身也是一身病,有心臟病。昨天是心臟病死的,就死在自己的床上??偹氵€好,不是他殺。自己死總比他殺好?!?/p>
她冷默地看著他,不語。他清了清嗓子,像講故事一樣講開了:“現(xiàn)在怪事來了。真的是怪事。你猜怎么樣?聽說家里人沒人愿意來。我現(xiàn)在想起這個人來了,有印象了。我見過他,以前,在小區(qū)門口,喝醉了酒,在發(fā)酒瘋。應(yīng)該就是他,肯定就是他。人們說的樣子,我有印象?,F(xiàn)在,警察已經(jīng)通知了家屬,可就是不來。這個尸體一直這樣直挺挺地放著?!?/p>
她抬頭看了看,眼神空洞。
“這可算是天下奇聞了,真是奇聞了……”他又說。
他不斷地說著,根本沒注意她。等抬頭,注視她時,竟發(fā)現(xiàn)她在落淚。幾顆豆大的淚滴正從臉頰上淌下來。
“喂,怎么啦?你怎么啦?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呀。真是怪事了……”
她表情哀怨,皺著眉,泣不成聲。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我以后死的時候也可能是這樣。估計就是這樣的,也不會有人來睬我?!彼呎f邊搖頭。
“胡扯什么?你怎么會想到這樣的事呢?好了,好了,我不說了,越說越不開心了?!?/p>
“還有他,也像個鬼一樣。每天不知生活在什么里面,來去無蹤。還欺騙,撒謊。”
“你是說你老公嗎?是他嗎?”
“不誠實。他不誠實,你也不誠實。你們都是不誠實的人,我算是清楚了。你們都是一個樣。”
他一下子沉默了。斜著眼,看過去,對她的話表示某種不屑。但為了表示他的大度,他抽了張紙巾,遞了過去??伤龥]有接。
“你沒必要自責(zé)。你這人太多愁善感了。你是個好人,但太軟弱,太會跟風(fēng),別人怎么說你也會怎么說。這是你的弱點,懂嗎?弱點。但其實,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彼噲D讓氛圍更和緩些,他違心地說些亂糟糟的話。
他把手放到她頭發(fā)上。她的頭發(fā)燙過,柔軟,彎曲,有彈性。他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她不時地抽泣。她真的在發(fā)抖,額頭涼涼的。他趁勢把她攬到懷里。這回,她沒有拒絕,但身子是直的。
兩人面對面了。
她的唇?jīng)鰶龅?。他試著把舌頭放進(jìn)去,剛一伸入,她就一口咬住了。他急忙逃了出來,心里卻是一陣驚悸。她仿佛要咬下他的舌頭。
“你要待我好。你一定要待我好?!彼f。
“我一直對你是好的。一直是認(rèn)真的。你難道認(rèn)為我待你不好嗎?”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應(yīng)該算是好的吧!”她喃喃地說。
五
天轉(zhuǎn)黑了。道路上亮起了路燈,有人在走來走去,只是人比前面少了些。警車還是橫在樓下。她掏出了手機(jī),低聲說:“喂,是我,要晚點回來。你們先吃吧,冰箱里有紅燒雞塊和魚香肉絲,微波爐上轉(zhuǎn)一下。我要晚一點,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沒事的,你們吃吧。還有小風(fēng)的作業(yè),還要看一會兒。我有點事……”
他沒有盯著她,卻是把每一句話都聽了進(jìn)去。他對她說:“你真是委曲求全,已經(jīng)知道他了,還是那樣。他是什么人呢?是個同性戀者,這你都知道了,可你還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樣子。我不知道你們是怎樣生活的?這真讓人難以想象。一個同性戀者,我想想都是惡心的……”
“不要你管,我家的事用不著你來插手。我是我,你是你。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用不著你來教育我。再說,你是我什么人?”她聲音響了起來。
他搓著手,不停地讓手指來回地摩擦?!拔沂菫槟愫谩D阆?,你這個老公,對你都沒興趣了。你上次說你們已經(jīng)四年沒做了,四年啊,可你還每天侍候他。你就像個奴仆一樣活著。我是為你心痛。我覺得你不該這樣,把自己弄得太苦了?!?/p>
“以后,請你別再過問我家的事。這不是你的事?!?/p>
他一下子啞然了。這些問題以前他們都是回避的,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但今天卻把這些不該說的話統(tǒng)統(tǒng)都說了。暮色從窗外逼進(jìn)來,屋里漸漸轉(zhuǎn)暗了。他們只能依稀看到對方的輪廓。她又一次走到門口,眼睛貼在貓眼上。她的不安通過情緒傳播開來,這也影響了他的情緒。
“天黑了,你可以走了。那么多人在,誰會記得你?”他點了根煙,吸的時候,只見煙頭上的紅光。
“你就是跟我說這個嗎?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有多自私?!?/p>
“你說這個時候誰會認(rèn)出你。再退一步,即使認(rèn)出又怎么樣?你完全可以編一個理由。”
“縣城這么小,媒體在,警察也在,你說我這個時候能出去嗎?你想想看,換了你,會怎么辦?”
“我當(dāng)然不希望你走。你想你整晚都留在這里。就我們兩人,整整一晚。你怎么會想到我是自私呢?我也是為你考慮。我是認(rèn)真的,我對你一直是認(rèn)真的?!彼_了一個燈。
剛一開,她就喊:“別開!”
隨著她的命令,他只好把燈給關(guān)上。屋子比開燈前更暗了。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在吼,好像是警察在吼:“安靜一點,安靜一點,電臺要連線?!庇谑情T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好的,聽眾朋友,我現(xiàn)在正在死者的屋門口?!笔怯浾叩穆曇?,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好像是在連線了。
“現(xiàn)在警察已經(jīng)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初步認(rèn)定是心臟病發(fā)作導(dǎo)致死亡的,死者姓姜,今天四十五歲,無業(yè)?,F(xiàn)在,遇到的一個問題是,死者沒有人收尸。據(jù)我們了解,死者生前經(jīng)常賭博,欠了一大筆債。他有一個弟弟,據(jù)邊上的鄰居說,他弟弟出現(xiàn)過,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蹤,電話也打不通了。另外,死者去年剛離了婚,前妻帶著兒子住在另一個地方。他們已經(jīng)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但由于怕討債人追上門來,所以也不敢來處理后事。直到現(xiàn)在,死者還是躺在床上,沒有人來處理。街道和居委會正在做工作,做他的前妻,特別是他兒子的工作,爭取盡快來處理這個后事。因為天氣炎熱,周圍鄰居都怕死者出現(xiàn)異味,大家都很擔(dān)憂,小西門街道和居委會的人正在做工作,他們在全力想辦法……”
記者的話像是發(fā)了酵一般,她越聽越惡心。她沖進(jìn)衛(wèi)生間,低下頭,想要嘔吐,但又吐不出來。她手扶馬桶,滿臉通紅。
她處在自責(zé)之中。她應(yīng)該一聽到出事,馬上就走,在記者來之前就走?,F(xiàn)在是越拖越糟,越拖越被動。她被困住了,被一個完全不相干的死人困在了樓里。
她想像鳥一樣飛出去。但很快,她為自己這種自欺欺人感到沮喪。
六
天變了,刮了一陣風(fēng),竟噼噼啪啪下起雨來了。雨一下,樓下的人就散掉了。雨打在枝頭上、草叢里、地面上。雨在空中飄飛,街燈被雨水包圍。他沒睬她,只顧自己玩著手機(jī)。他覺得今天遇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她。
她來回地走,又不時蹲下身來。
“天不會塌下來,塌不下來的。要說苦惱,我的苦惱比你多得多了。你以為我活得輕松啊,我一點也不輕松。前幾天,有人到縣政府里面去告我,說我偷稅漏稅。我是不怕的。但不怕是假的,我給縣里的人送錢了,錢是什么?我也鄙視錢,但有時候就要靠錢辦事。我不給政府里的人送錢,這事能過關(guān)嗎?……我是說人要學(xué)會想通……想開些,別想不通?!?/p>
“我們是兩種人?!彼辶艘痪?。
“兩種人也好,一種人也好,其實都一樣,都是人。真的,你我內(nèi)心都是善良的,我們不傷害人,但也不要彼此傷害?!?/p>
其實,干嗎要說這些無聊的話,這些話有什么意義呢?他與她之間其實是很單純的關(guān)系,他還是力求恢復(fù)到他們以前那種單純的關(guān)系上去。他靠近她,想抱抱他。然而,她推開了他。他很氣憤,一下子就泄氣了。仿佛花瓶打破了,一直裝在他心里的那個她也好像碎了。
半夜時,聽到剎車聲,來了一輛大車。那是一輛面包車。雨還在下著,是細(xì)密的小雨。她躲在窗簾后,緊盯著樓下的每一幕。不久,她看到了一個擔(dān)架。有人抬來了擔(dān)架,直到這時,她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輛殯葬車。
走了,終于走了。那個死人走了,那輛殯葬車也走了。她大松了一口氣,跑到門口,快速地貼到貓眼上。對面冷清了,門口也沒人影了,但那道門還敞開著。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來一個人,于是,她放心了。
走的時候,她沒有與他告別。她輕輕地拉門,然后閃身而出。對面的門始終開著,燈光漫溢出來,也落到了她身上。她貼著墻,快速地朝樓梯走。她沒朝對門望一眼,好像看一眼就會沾上什么似的。腳步飛快得令她自己也不信。
沒有遇到人,一個人也沒有,直到在底樓樓梯口,她看到了一個戴紅臂章的阿姨。阿姨拿著傘,傘架還在淌水,守在樓梯口。
“你是他的親戚嗎?”阿姨問道。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停下,她完全可以不理睬阿姨的詢問。奇怪的是,她還是停了下來?,F(xiàn)在,恐懼沒有了,前面帶給她的驚慌失措也都消失了。她站在那個陌生的女人面前。
“不是,我不是。”她歇了一下,一陣勇氣涌來?!昂髞?,他老婆和兒子來了嗎?”她竟這樣問道。
“沒有,一個都沒來。都是我們居委會幫助處理的。真是天曉得,再怎么樣,人都死了,這樣太過分了吧?你說呢?”阿姨越說越激動。
她表情僵硬,仿佛她也參與了這件事一樣。她喔了一聲,然后就朝外走。樓道口就是一攤水,她沒看清,一腳踩到了水里。
“下雨,傘,傘,傘。拿把傘吧?!卑⒁淘诤竺婧啊?/p>
她只當(dāng)沒聽見。眼淚突然下來了,止也止不住。她沖進(jìn)雨中,黑色的冷雨里。雨夾雜著眼淚,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她只低著頭一味地朝前走。她哭得厲害,為自己,也為那個不知名的死者。她覺得自己與那個死去的人是一樣的,無人理,也無人愛。
雨很涼,落在頭發(fā)上,領(lǐng)子里。她就這樣走著,走著。她覺得今天也是一次了斷,一次永遠(yuǎn)的了斷。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眼前一直是她想象中的那個死者,一具尸體,一次沒有親人陪伴的葬禮。
回了一下頭,雨中的小西門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