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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 叫

2018-11-13 06:38謝寶光
青年文學 2018年4期
關鍵詞:木頭

⊙ 文 / 謝寶光

我依然記得那些無所事事的夏天,在南康鄉(xiāng)下、贛江上游邊生活的夏天,這夏天里的一切和我一樣無所事事。

那些在烈日下愣怔的房子、池塘、稻田和樹,田埂邊萎靡的喇叭花,窩在屋檐下瞌睡的貓,在碎葉間乘涼的青棗,一切都像畫在紙上的靜物,那么寂寞無聊。熱氣騰騰的午后,水泥馬路面色慘淡,灼燙的光線把路人打掃得干干凈凈,忽然一輛摩托駛過,高速轉動的車輪帶起一陣風,沙子就會憤怒地跳起來,咒罵幾句,然后無力地落下來。之后就是一片廢墟般的靜。靜,卻不空洞,而是有高亢的分貝混淆在午后的空氣里,像一杯勾兌了大量酒精的開水,一刻不停地往耳朵里倒灌,早已使它喪失了敏銳。

如果仔細去聽,還是可以分辨出這安靜里的成分中,知了貢獻了絕大部分的音色。我家門前不遠有間茅房,茅房邊是一塊不大的樹林,一到夏天,知了就在那里聚會、歡唱,它們仿佛在每棵樹上都安了個巨大的喇叭,樹與樹之間彼此呼應。白天,知了的叫聲還很規(guī)律,鼓足了勁,一頓一挫,叫得很有力度,音段窄而密集。到了傍晚時分,聲音就開始有點疲軟,不再高亢,叫一聲,后面便拖著長長略微起伏的尾音。和知了的嘶鳴相比,另一種聲音就顯得有點小眾而癲狂。發(fā)聲裝置也完全不同。聲源散落在村里大大小小的家具廠里?;野椎膲γ妫人{的棚頂,一架長滿鋒利獠牙的切割機在里面鼓腹而歌。和知了獨立隨性的演奏方式不一樣,它的歡唱必須有木頭和至少一位木匠的配合。說得文藝點,木匠才是演奏會的靈魂人物,切割機和木頭只是他的樂器。在他的指揮下,一根粗壯滾圓的杉木被拆分成一塊塊平整修長的木板,板再肢解成塊,在這個過程中,木屑四濺,音符般在鼓突的廠棚頂下亂舞。我聽到木頭被鋸齒貪婪地撕咬,整個夏天我的耳朵都泡在這樣的聲音里。

這時候我在干嗎呢,可能泡在哪本書里,或者在老廳堂的方桌上吃力地臨帖。那是十年前的夏天,我迷戀王羲之與懷素,迷戀那些飛白的線條。與此同時,知了與木頭的尖叫在窗外,在村莊的上空,作為我枯燥的日子的背景而存在。沒有想到,多年后,當我回望那個夏天,它們卻構成了記憶最透亮的一條甬道。首先從里面走出的,是我的一位從初中同學關系發(fā)展而來的女朋友。她高考落了榜,沒去復讀,有幾年就待在她父親開辦的家具廠里,幫襯著干點雜活。那個家具廠離我家不遠,但她從來沒有帶我去過。她不愿我深度介入她的空間,那個充斥著木頭驚叫的臟亂駁雜的空間。我們每次見面都約在潭口鎮(zhèn)上的金牛廣場,坐在東面一個假山上,喝奶茶,聊天,看街上越來越暗的人影和越來越亮的燈光。她似乎有意避開糟亂的當下,把聊天內容泊靠在一些虛緲的話題上,我能感覺到她眼神里有一種不甘,那是她身上唯一沒有被命運馴服的地方。

相比高中時,落榜后的她瘦多了,臉上沒了贅肉,身材也勻稱了,坐在假山上,來點風,褲管就會吹得鼓鼓的。她瘦了以后就開始嫌棄胖的模樣。只有一個人還記得她胖的樣子,這個人就是我。高二時,我們通過一段時間信,有一次,她在信里夾了一張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浮橋,她背倚河岸,兩只手搭在欄桿上。不知道是河風,還是閃光燈的緣故,她的臉有點潮紅。潮紅沿著顴骨向周圍蔓延,蔓延到哪里,哪里就被照亮。這讓她至今耿耿于懷,因為被照亮的都是臉上最肥的部分。這在當年,或許是她最看好的一張照片??墒嵌嗄旰?,她身體的上上下下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時,她就對那張揭露她過去模樣的照片感到擔憂了。她說你把照片還我。我說為什么要還?她不吭聲。索要無果,她便趁來我家做客時潛入我房間,照片就不翼而飛了。

很多時間都不翼而飛了,包括在廣場假山上的夏夜。我們坐到天都黑透了,但說了些什么話,我一句也沒記住。只記得她的眼神,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寄居在里面,倔強、不甘,或者別的什么??傊?,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二〇一二年初春的一天,在她的婚禮上。那時我也剛結婚不到半年,我們很默契地先后完成了各自的人生大事,此后,再未謀面。

木頭在記憶里尖叫的時候,另外一些遙遠的人事開始向我招手。

對我來說,響動的鋸齒只是耳朵邊似有若無的音符,對于好友Y的爸爸、L的媽媽,卻是日常的全部。他們每天必須蒙上口罩來緩解木屑和油漆對肺部的入侵。

Y的爸爸是木匠,一生與刨刀做伴,那時家具行業(yè)在南康尚未形成規(guī)模,木匠工基本上是游擊作戰(zhàn),誰家里要做張凳子、加張床,他便拎著刨刀木材上門服務,收取一些微薄的勞務費。我記得小時候老屋廳堂里常常擺放著一張四米長的杉木立架,很沉實,那是木匠干活的臺面,一塊鐵片嵌進木頭里,露出頂部的一部分,抵住木頭,木匠手里的刨刀在上面來回滑動,刨花散落一地,蓬松,打著卷兒。那些漂亮的富有彈性的刨花沒過幾年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一并消失的還有刨刀,它的單薄落后已不能再為木匠們提供高效而自足的生產(chǎn)力了。二〇〇三年,有天晚上,我在一個介紹南康家具產(chǎn)業(yè)的新聞節(jié)目上看到,那時整個南康的家具廠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五百家,它們遍布國道縣道的兩旁。比如出南康城往北十公里,一路扎堆著好幾十個灰蒙蒙的小廠房,滿載木材的貨車往來不息,把這條省道折騰得千瘡百孔。再后來,家具廠就開始向我們鎮(zhèn)的一些村子大肆入侵,現(xiàn)代化機械落地為王,很快就瓦解掉了刨刀以及刨刀背后的匠人。Y的爸爸和他手里的刨刀就是那時候下的崗。很快,他便搖身一變,成了龍嶺工業(yè)區(qū)一個家具廠里的工人。手里玩轉了大半輩子的刨刀被切割機正式取代,成了一件無用的擺設。

他的手顯然對冰冷而聒噪的鐵器感到陌生,他發(fā)現(xiàn)那些長滿獠牙的機器完全不聽他的使喚。他把木板推向嗡嗡作響的齒輪,手還未挨近,就嚇得縮了回來。此外,他還必須忍受四處噴濺的噪音,黏濕的杉木腥味,如果不蒙上口罩,噴嚏就會氣泡似的,一個個排隊從肺里冒出來。他的右拇指的命運就是被一個噴嚏改變的。那天,他把口罩落在了家里,失去屏障的鼻子,噴嚏不斷。每打一個噴嚏,他撐在木板上的手掌就要發(fā)生一厘米的位移。日頭偏西時,就是這一聲噴嚏,將他的拇指送到了齒輪下面??墒牵X輪早就對重復的勞作感到了麻木,它分不清木頭與手指,也懶得去厘清,它們都屬于可被切割的事物。接著,車間里就響起一聲尖叫,人的尖叫聲混在木頭的驚叫里,慌亂的鮮血混合在更加慌亂的木屑里,四處飛舞,把地上的家具染成了一片紅。這聲打破常規(guī)的尖叫,頓時導致整個工廠的停工,工人們跑過來拔了切割機的電源,然后在木頭堆里尋找那根被它吃掉的半截拇指。聒噪了一天的車間,此刻突然安靜了下來。他們攙扶著Y的爸爸,每個人都臉色煞青,牙齒抖顫,好像被吃掉的是他們自己的手指。

這是二〇〇九年的夏天。

那個下午,被改變的不止他的拇指,還有我們的行駛路線。Y的爸爸打最后一聲噴嚏時,我和Y、L正騎在一輛摩托車上,奔突在去往南康縣城的105國道上,準備找個泳池,釋放一下體內過剩的能量。進城后停好摩托,走到夜市街上時,Y的手機響了。接著,我們的目的地就從泳池切換到了南康市中醫(yī)院。在病床上,我們看到Y的爸爸。事實上,我們第一眼看見的不是他,而是那截被紗布厚厚纏繞的拇指。他的臉和窗外的暮光一樣安詳、自然,他看到我們進來,說了句你們來了。Y的媽媽不發(fā)一語,臉色慘白。她不知道該怎么辦。Y,還有我和L,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木偶一樣站在那里,替那半截拇指默哀,并憂慮著它的未來。

我們的憂慮顯然過頭了。因為一個禮拜后,Y的爸爸就回到了家具廠上班。只是這次,他沒有忘記戴上口罩。以后也再沒有忘記。

兩年后的一天,我也獲得了一份戴口罩的工作,在我們村的一個家具廠。角色是包裝工,遠離切割機,因此不必為手指感到擔憂。工作是L的媽媽介紹的。那時臨近畢業(yè),大學停了課,我回到南康,有點無所事事,便想著先打份工練練手。

L的爸媽都在家具廠上班,兩人又都是油漆工,只是一個在村里,一個在村外。L爸爸行蹤成謎,沒人知道他在村外的什么地方、哪個家具廠,偶爾回趟家,也是一溜煙工夫,倏忽便不見了人影。每年除夕夜,怕人上門要債,飯也不敢回家吃。債是陳年舊債,五萬塊,二〇〇六年辦制衣廠借高利貸欠下的。廠在他手里倒騰了沒兩年,就破產(chǎn)了,此后全家一直為之所累。他想,既然當不了廠長,干脆就給廠長打工。后來就謀得了份油漆工的工作?;钍抢?,但工資不低,只是這不低的工資只有少量用于還債。其余的錢去哪兒了?這和他人在哪兒一樣,都是個謎。我無所事事的那段日子,L媽媽問我,廠里缺個包裝工,你去不去?我點點頭。廠不遠,就在村河邊,穿過一個窄弄,跨過一片枯田,再走上幾百米黃土路就到了。

和我搭手的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漢,姓陳,贛縣人。個子瘦矮,走路有點跛。蒙著口罩,頭頂一個淺綠的圓環(huán)帽,披一件乳豬飼料廠標志的藍大褂,每天在車間里無聲地穿來穿去。我也蒙著口罩,每天和他一起打包柜子床板,床板很沉,必須兩人協(xié)作,一左一右,同時使勁,誰偷懶,床板就往誰身上倒。我們像兩個神秘的蒙面人,面對面工作了十天,誰也沒有見過對方真容。直到工廠放假那天早上,我剛進車間,看到他俯身弓背,抱著幾個紙箱一瘸一拐從車間走出來,頭頂光禿禿的,好像一塊被一夜收割盡的稻田,面孔也是陌生的。有點疑心,這是老陳嗎?我喊了一聲,他即刻就應了。我說老陳你理發(fā)了嗎?他說沒有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這才恍悟,他之前一直戴著帽子?,F(xiàn)在帽子不在了,頭頂就顯得有點荒涼。老陳話少,只顧干活,沒到上班的點,人就忙開了。我有時故意遲到,他也沒怨氣。

我曾在一篇日記里記錄了和他在一起的工作場景:

三十八張床的高低屏從貨倉搬出來,在車間一塊不大的空地,站成齊整的兩列。深色、紅色、茶色,三種。它們等待穿衣、上轎、出嫁。負責給它們化妝上漆的是一位結舌的中年師傅,這項工作是隱秘的,在一扇封閉的門內進行,我沒有偷窺的可能。機器浮躁的轟響擠著門縫逃出來,進入我的耳朵。我和老陳蹲著身體,距離是一米八或一米五,這取決于床的寬度。這個姿勢要保持到用螺絲將高低屏緊緊銜好。這時老陳站起來,用雞毛撣輕悠悠拂去上面的塵土。我將螺絲刀丟進工具箱,取過一張裁好的白色塑料薄膜,蓋在高屏上。這個過程需要幾秒的時間,一些與眼前工作毫無相關的念頭或畫面會突然閃進腦中,凍住我,幾秒鐘后我在老陳的催促聲中清醒過來,到身后搬一只紙箱,罩住它。老陳說:“8016。”我就在紙箱側面型號那一欄填上:“8016。”在深色兩字后面迅速一勾。往往我比老陳寫得要快,我總像忙著要做別的事,急于把眼前的活干完。老陳的動作卻有條不紊,或者說遲鈍。很多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盯著老陳看,琢磨一幅活的人物畫像。他每天都穿著那件乳豬飼料廠的藍大褂,頂一個淺綠的圓環(huán)帽,兩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纏了厚厚一層紙貼膏,有一次他將手遞到我眼前,我看到一條條皸裂的細溝,雜亂無序撞在一起,然后四處逃散……

這段文字讀來平白如水,生澀無趣,多年后我卻被字間的冷峻、敘述的零度深深觸動。很多早已失散的細節(jié)、氣味、場景,在里面得到了逼真的還原。它像一塊磁鐵,把那些被時間拆得七零八落的碎片,重新縫合到一起。它將我?guī)Щ氐蕉栆灰荒甑奶炜障?,將我從一個報社的編輯還原為家具廠的一個包裝工,將我從干凈舒爽的辦公室拽回到灰屑彌漫的車間。那里沒有空調、書籍、辦公桌、凳子,有的只是在耳邊穿行的木頭的尖叫,在鼻尖起舞的木屑,干冷的家具,難聞的油漆,以及面無表情的機械面孔。那里使用的是另一套簡陋卻富足的語詞系統(tǒng):同事叫作工友,單位叫作廠里,上班叫作趕工。一個“趕”字,形神俱現(xiàn),只有趕,你才能比別人多掙一點,晚餐的品質才能改善一點。

我媽、Y和L爸媽、老陳,我的幾乎所有的鄉(xiāng)親,都在趕,前赴后繼,趕了一輩子。我的兩個叔叔在東莞壓抑的車間里趕了十年,后來回到了江西,又趕果園、趕飼料、趕生意……他們的身體如同一個胃口極大的容器,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盛納的。我的朋友L,他的命運也是被趕著改變的。大學是醫(yī)學制藥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北京漂了幾年,賣藥,四處跑醫(yī)院推銷醫(yī)療器材,跑,跑到時間前面,工資卻躲在后面嘲笑他,西單的燈柱也在嘲笑他。首都大街日新月異,只有他一成不變,孑然一身,追了幾個女孩,也沒到手。他在租來的陋室里黯然傷神。后來的一天,他被高中同學一個電話拽回了南方。同學家在南康縣城辦了家具廠,為拓廣銷售渠道,開了淘寶店,公司運營剛起步,承諾L不低于北京的工資,任務是幫他打理公司。因為種種原因,公司當年就虧得倒閉了。L沒有拿到同學承諾的工資,只能另行擇業(yè),藥是沒法再賣了,回北京也沒意思。得益于半年淘寶管理的經(jīng)驗,他從零開始,一腳跨入了陌生的設計行業(yè)。他就這樣被趕鴨子上架,被迫重新設計起了自己此后的人生。

我也在趕,從鄉(xiāng)村趕到都市,內地趕到外省,從醫(yī)院的軟文寫手趕到報社的一名記者,從五平米的出租房趕到更大的房間。我從來都不氣餒,攤開人生的卷軸以理想的方式涂鴉,沒有比這更有實驗快感的了。我的趕是從家具廠的一個包裝工開始的,那段時間,每天破曉時蹚露水出門,晚上扛月亮回家。那十一天帶有實驗目的的打工經(jīng)歷,是我迄今唯一的一段藍領生活。是的,藍領,我第一次從舌頭上發(fā)出這個音,它一點也不概念,就是藍色的領子。我和老陳一樣,每天穿著藍色的沾滿污垢的工作服,從事著工業(yè)時代里,最低級也最廉價的勞動——用手臂肌肉的酸痛來換取微薄的報酬。我們的工資是計件的,裝好一個床頭柜三毛錢,一張床板一塊錢。我們一天緊著點,可以裝一百個柜子、七十張床板,分攤下來,每人每天的報酬是五十元。很快就到了領工資的日子,那天,一堆人把財務室圍堵得水泄不通,終于輪到我了,一個體型臃腫的中年男人按了一通計算器,把薄薄一沓錢遞給我,說,你數(shù)數(shù)。其實有什么可數(shù)的呢,也就五張鈔票。輪到老陳,他不放心,沾著唾沫,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眼眶若有光,那是多少個柜子、多少張床板、多少個拼命趕工的日子啊。這天,工廠放假,來接老陳的是他兒子,跨一輛笨笨的摩托車,后面捆扎著老陳厚厚的被褥。他馬上六十了,人生已到暮年,明年就不來家具廠趕了,在家養(yǎng)養(yǎng)鴨子,種種菜。他那么瘦,歪坐在后車座,身體有點僵,摩托突突一聲沒影了,這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的生活再次與木頭的尖叫發(fā)生關聯(lián),是五年后的事了。但是,為了明晰其中隱秘的宿命勾連,我不得不把時間順序顛倒過來,做一些冗長而必要的敘述準備。

就從我家隔壁的院子說起吧。

那院子有點神秘,因為把房子圈起來的不是籬笆,而是一道將近兩米高的水泥墻,墻頂還嵌了一些尖銳的玻璃碴,似乎在強調這是一片禁地。挨著墻頂?shù)奈恢糜幸慌磐肟诖蟮目?,透過這些孔,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幾棵棗樹和一畦綠蔥蔥的菜地。只是這些孔眼很高,手臂夠不著,我在長到差不多八歲以后,才剛好借助微弱的彈跳力,用手扒住兩個孔,第一次窺探了一番院子里的情況。

在鄉(xiāng)下,很多東西都是世襲的,比如鋤頭,比如仇恨。院子里有個比我大五歲的男孩,叫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印象了。只記得,我們偶爾在路上碰到,卻從來不說話。后來發(fā)現(xiàn),不僅是我,我爸我媽,爺爺奶奶,也從來不與院里那戶人家說話。在我家與院子之間,似乎有一道膜,我們兩家常年在膜的兩側互相觀望,誰也沒有捅破它的打算。這道膜什么時候形成的我不知道,但顯然有些年份了。它像一種生存能力強悍的細胞,順著血液的方向從爺爺那兒流淌到了我的身上。這導致我一直以來不能通過正門進入院子,只能透過墻上這些孔去悄悄打探里面的情況。

我記得院那邊的男人有一輛摩托車,跑起來拖著一長串煙尾巴,咿咿呀呀亂響。有一次,車停在院門口無人照看,我就蹲下身來研究它的構造,從煙筒到發(fā)動機,我的視線在上面長時間撫摸停留,完全沒有注意到男孩的爸爸此時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身后。在我研究摩托車的時候,他就在身后研究著我的背影。他不吭聲,放任我的研究,似乎想探究我究竟要干什么。就這樣,我蹲在地上研究車子比人內臟還更復雜的構造,左邊研究完了,起身時剛抬起頭,我和那男人的眼神就撞到了一起,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們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懷疑。因此,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跑,對,拔腿就跑,我慌不擇路地跑回了家。后來想想,這其實不只是我與男孩爸爸之間的偶然對視,而是兩個相互隔絕的家族之間的一次正面沖突。這才是我狼狽逃竄的內因。

差不多十年后,我家把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推倒,在原先后院的菜地里蓋了棟三層的磚房。這樣我就第一次收獲了俯瞰院子的視角。那戶人家顯然不甘于生活在我們家的陰影里。在鄉(xiāng)下,家族之間的角力通常是隱秘的,事實上卻是腥風血雨,互相掣肘,誰也不甘示弱。這一次,對方可以說是破釜沉舟,他們幾乎在一夜間就把那個闊綽的院子給消滅了,瓦房給拆了。沒多久,在院子的空地上就立起了一棟猩紅的磚樓,它與我家的房子形成了勢均力敵的局面。

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老家,去了外省的城市工作。二〇一二年春節(jié)回到家,是個有暖陽的冬日,進得房間,居然一派陰沉,從靠東的窗戶望出去,不見藍天白云,只有一扇磚塊壘成的高墻,它吃掉了原本可以照射進來的陽光,并吐出了大塊的陰影。為了抵抗它的困擾,白天我也必須把燈打開。更可怕的是,兩家人的博弈仍在無聲地進行著,直到隔壁忽然轟隆隆辦起了家具廠。木頭的尖叫聲從遠處直接爬到了我們家的屋檐下。它的性質也從尖叫成長為了驚叫。它首先波及的是我的妻子。

二〇一六年夏天,我妻子被拽入這場與她無關的博弈中,患上了失眠癥。那時她剛意外流產(chǎn),隨我媽回鄉(xiāng)下休養(yǎng)。因為坐了一夜火車,她很需要睡眠。她準備好好睡上一天。她躺在床上,眼睛和嘴巴不到十分鐘就進入了睡眠,只有耳朵莫名其妙地醒著。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只要外面有一點風吹草動,她的耳朵便不肯就范。只是這次,它表現(xiàn)得更加執(zhí)拗,顯然是受到了什么聲音的冒犯。至于那是什么,妻子聽不出來,感覺上好像是幾只蜜蜂在耳朵里打架,也像是知了在聚眾鬧事。但是,又都不對。那聲音的形狀顯然比蜜蜂與知了更加尖銳修長,像一根長長的刺。她順著這根刺的方向走到了窗臺,一定是這堵墻出現(xiàn)了問題。聲音就來自墻的另一面。沒錯,是切割機和木頭聯(lián)合發(fā)出的。那根刺,就是它們炮制出來的。墻真是一道完美的屏障,它遮蔽了兇手的長相,而這又偏偏超出了妻子的經(jīng)驗。她不知道那堵墻下在進行著什么勾當。就算知道了,也無法制止。她知道,根據(jù)我們的家族史,窗外那條田埂是難以逾越的楚河。

她選擇忍??墒牵锹曇舨粌H制造耳鳴,還引發(fā)了頭痛。到了晚上,切割機和木頭的聯(lián)合喊叫終于停止了,耳鳴與頭痛卻仍無意停歇,還在她腦袋里逗留,并炮制一派狂歡景象。它們有時折騰到深夜一兩點,有時是通宵達旦。妻子一夜無眠。之后的幾天,她一直試圖尋找對策,最好的辦法就是聽歌或者鋼琴曲,對,用聲音抵消聲音,用樂曲打敗木頭的驚叫,這個辦法偶爾能奏效,后來基本上每天能爭取到六個小時以上的睡眠。但禍根也自此埋下了,切割機和木頭聯(lián)合在她的腦袋里裝了一顆定時炸彈。之后,妻子的頭痛愈演愈烈,強度也越來越大。按摩、熏艾草、吃藥,能用的手段都用了,依然無濟于事。

一年后的夏天,妻子腦袋里的災難終于徹底爆發(fā)——一顆體積接近雞蛋大小的瘤,來到了她腦顱里定居。時至今日,我們仍感費解——一年前,木頭在她腦袋里的驚叫究竟是善意的提示,還是一場為了掩蓋真相而蓄意炮制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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