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

窗外又下起了雨。初春的雨水格外滋養(yǎng)，小草們約好了似的，一夜的功夫都鉆出了地面，校園的草坪又迎來了一片新綠。

山里的清晨，空氣中還夾雜著絲絲寒氣。樓道里傳來一陣“蹬蹬蹬”的腳步聲，我推開門，和往常一樣站在教室門口，等待著最后一個孩子走進教室。片刻間，朗朗讀書聲開始在教室里回蕩。

早讀鈴響了，我隨手關(guān)起門。突然，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窗口，著急地向里面張望。我打開門迎了上去，只見一個滿身沾滿泥水、約70來歲的老人家，手里拽著一把傘和一個斗笠?！罢垎柲惺裁词聝簡?？”我問。他抖動的手從褲兜里拿出一個用紅色塑料袋包裹著的老人機，對我說：“老師，叫我家彬彬幫我撥下他奶奶的電話?！薄八麄冋谧x書呢，要不我?guī)湍銚芴?？”“老師，我記不得她奶奶的號碼，她一早就拿著鋤頭出去了。我們兩老在家種了十來畝地，找了兩三塊地都沒找到，我想幫她送個斗笠去?！?/p>

我示意讓孩子出來，教室里的讀書聲戛然而止。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撥打著同一個號，可那頭始終顯示無法接通?！澳棠屉娫挻虿煌ā！焙⒆诱f。老人有些失望準備離開，回頭又說：“彬，你放學回家把羊牽到彎子上來吃草??！”孩子“嗯”了一聲，平靜地回到座位上，教室里又重新響起朗朗讀書聲。

窗外，一個頭戴斗笠、背彎成弓形的老人手拄著雨傘蹣跚地向校門走去。他的身影浴在雨水中，順著那幽長的山道慢慢消失……

開學近一個月，一天清晨，又一個孩子的奶奶打來了電話說孩子感冒了要請兩天假?？傻谌?，那個孩子還沒來。我打電話、發(fā)微信，以各種方法聯(lián)系他的家長，孩子遠在廣州的媽媽終于有了回信，說：“他這兩天鬧情緒，不肯來上學。昨晚他爸回去了，今天說要送來的。”我總覺得不對勁兒，趕緊和其他老師換好了課，匆匆趕去。還沒走進家門口，就見幾個老奶奶連拖帶拽地將孩子拉了出來。孩子一瘸一拐地走著，呻吟著。緊接著，一個中年男人手拿竹棍，氣憤地走了過來———很顯然那是孩子的父親。

“這是怎么了？”我質(zhì)問著?！拔疫@么遠跑回來，工作都不要了，只為了勸他去上學?！彼廊缓軞鈶崳赡芸吹胶⒆诱静黄饋?，有點擔心。我走過去，扶起孩子那只受傷的腿，只見膝蓋上方一道長長的印記，脖子上也有血痕，點點血跡從中滲出?！摆s緊背去村醫(yī)那里看看！”說著我將孩子扶到了他背上。或許這位父親太久沒背過孩子了，步履蹣跚地前行著。孩子奶奶哭訴著：“這孩子的爸媽長年在外面打工，一般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他爸又不善溝通，昨晚回來說了兩句，孩子不聽，就打起來了。孩子很想媽媽，過年前他媽答應(yīng)回來的，可是快過年的時候說廠里加班，能拿很多加班費，又不回來了。孩子巴望著，直到過完年也沒見到他媽媽……”

沒等他奶奶說完，父子倆回來了。走到校門口，孩子又不肯進去了。我迎上去問：“怎么不進去呢？感冒不是好了嗎？”“反正我不讀書了！”他倔強地說?！芭?，你打算就這樣離開我們了？我和同學們都舍不得你，你看，他們都在窗口望著你呢！”孩子沒反應(yīng)，我接著說：“無論什么原因，咱們也相處那么久了，你總得和我道個別吧！你堂堂一個男子漢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了，這也不是你的風格呀！跟我說清楚了再走嘛，咱們到辦公室去單獨聊，行不？”我示意著讓他父親回去，孩子緊拽柵欄的手終于放了下來。

來到辦公室，我用常備的碘酒將他脖子、腿上的痕跡輕輕擦洗了一遍，“你最恨誰？”我問道?！鞍职郑寢屢豺_我！”“嗯，我知道，是你太想媽媽了，你爸一回來又打人，就是不對，回頭咱好好說說他?？赡阋灿绣e嘛，你媽也是為了多掙點錢將來給你讀書用啊，你這么慪氣，也太小孩子氣了嘛！你看你媽都發(fā)微信了，說暑假一定接你去呢！”我趕忙拿出手機翻出和他媽媽的聊天記錄。“我想靜一靜！”孩子說?！昂玫?，那我先回去準備上課了?！闭f完我就走了。鈴聲一響，班里不約而同地響起了讀書聲，那聲音又齊又大，讓人感覺整間教室的玻璃窗都在“震動”。突然，一個急促的聲音喊道：“老師，小周回來了！”全班同學的臉都轉(zhuǎn)向后門，只見那家伙竟然拽著書包出現(xiàn)在門口，身子僵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我示意他進來，同桌連忙拿出紙巾幫他擦擦凳子。孩子靦腆地說：“謝謝！”然后他與大家一起沉浸在那嘹亮的讀書聲里……之后，他再也沒有遲到。

轉(zhuǎn)眼過了半學期。一天上午，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站在教室外面，久久地盯著教室后面的一排，直到下課?！澳闶钦l的家長，我好像沒見過你？”我問道。她有點激動地說：“老師你好，我是強子的媽媽，我和他爸一直都在外面打工，很少回來。前兩天他奶奶摔斷了腿，沒辦法我才回來了，也是第一次來學?？此！薄芭?。”我愣了一會兒。她接著問：“孩子在學校表現(xiàn)怎么樣？”“他很自覺，很獨立，習慣很好?！蔽一卮鸬??！搬提潭际粴q了，我感覺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長大的?！边@聲音里帶著哽咽。

在一次班級留守兒童調(diào)查中，孩子們齊刷刷地舉起了手。我說：“爸爸媽媽有一個在家的請把手放下?！蔽伊懔阈切堑乜匆娪袔字皇知q豫著，又放了下去。

暑假的第一天，我家樓下想起了“豆?jié){豆腐花”的叫賣聲。聲音是從一個巷口轉(zhuǎn)來的，孩子吵著要喝，我便匆匆順著聲音下了樓。拉豆?jié){的三輪車剛好停在了一輛大巴車旁?！袄蠋熀?！”突然車窗門打開了，幾張熟悉的小臉從窗子探出頭來?！昂?！”我揚起了手，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輛開往廣州的長途大巴車，透過車窗，幾十張黝黑的小臉晃動著，其中那張靦腆的臉也晃了晃，又撲紅著縮了下去。“快把窗戶關(guān)上，車子要開了！”一個聲音說完，孩子們關(guān)起了窗。

一聲長笛，車子攜著那一陣陣稚嫩的歡笑聲緩緩地駛出小巷。我仿佛看到了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幾十個孩子展開雙臂一齊奔向媽媽的懷抱……

（作者單位：隆回縣南岳廟鎮(zhèn)太平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