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司桂
摘 要:“相似性”與“相鄰性”是雅各布森在論述語言的兩個方面時的一對重要概念。雅各布森運用這對概念,不僅對“隱喻”及“轉(zhuǎn)喻”進行了新的解讀,還對“詩性語言”和“日常語言”的區(qū)分從理論層面上進行了解讀;此外,雅各布森的“相似性”與“相鄰性”還為詩性功能的構(gòu)建提供了一定的理論支撐。
關(guān)鍵詞:雅各布森;相似性;相鄰性
中圖分類號:HO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8)03-0072-04
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 是俄國著名的語言學家、詩學家及文學理論家,在語言學、 文學理論、結(jié)構(gòu)語言人類學、符號學等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尤其在語言學的三個見解、音位的區(qū)別性特征以及語言與詩學等方面的貢獻尤為突出。囿于篇幅,本文僅從雅各布森的《語言的兩個方面》(Two Aspects of Language)這篇論文中所提的“相似性”與“相鄰性”這兩大維度,談?wù)勓鸥鞑忌瓕﹄[喻與轉(zhuǎn)喻、日常語言和詩性語言以及詩性功能等方面的闡釋。
一、隱喻與轉(zhuǎn)喻
我們平常所理解的隱喻(metaphor)與轉(zhuǎn)喻(metonymy)屬于修辭格的范疇,隱喻指的是以某一事物喻指另一事物,把本體直接說成喻體,強調(diào)兩種事物之間某方面存在的相似性,如功能、狀態(tài)、形狀等;而轉(zhuǎn)喻是借與一事物密切相關(guān)的東西來表示另一事物,著重兩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雅各布森所說的隱喻和轉(zhuǎn)喻與修辭學上所說的有點差異,僅僅與“相似性”與“相鄰性”密切相關(guān)。雅各布森說道,“話語的發(fā)展可以沿著兩條語義路徑進行:一個主題轉(zhuǎn)換到另一個主題,要么是通過相似性, 要么是通過相鄰性?!盵1]77第一條路徑是隱喻方式,而第二條是轉(zhuǎn)喻路徑。可見,在雅各布森看來,是先有“相似性”與“相鄰性”,然后由此推導出“隱喻”和“轉(zhuǎn)喻”。其實,在雅各布森看來,“相似性”與“相鄰性”就直接代表著“隱喻”和“轉(zhuǎn)喻”。至于雅各布森后來為什么要用“隱喻”和“轉(zhuǎn)喻”來替代“相似性”與“相鄰性”,可能是因為“它們(筆者注:指相似性與相鄰性)則不像專業(yè)術(shù)語”[2]94。
對于隱喻與轉(zhuǎn)喻這兩個專業(yè)術(shù)語的引出,源于雅各布森對失語癥這一問題的探究:在一次非常出名的兒童測試中,他發(fā)現(xiàn),“hut(小屋)”一詞在兒童頭腦中最初反映是不一樣的,一個是“a poor little house(一個簡陋的房子)”,而另一個則是“burn out(燒毀)”。前者是一種替代,用“a poor little house(一個簡陋的房子)”替代“hut(小屋)”,這兩者之間存在某些“相似性”; 而后者則是一種組合,即“hut(小屋)”與“burn out(燒盡)”可進行線性組合,具有很大程度的“相鄰性”。雅各布森由此得出啟發(fā),便用“隱喻”與“轉(zhuǎn)喻”對“相似性”與“相鄰性”取而代之。其實,雅各布森對于隱喻與轉(zhuǎn)喻的區(qū)別也是訴諸于“相似性”和“相鄰性”,同時認為:隱喻表現(xiàn)在選擇軸上的相似性,“相似把隱喻性詞語同它所替代的詞語聯(lián)系起來。”[3]71而轉(zhuǎn)喻則表現(xiàn)在組合軸上的相鄰關(guān)系或曰接近關(guān)系。
同理,雅各布森把話語表述中的同義反復以及同音反復也視為一種隱喻, 并在《論語言的兩個方面》的第十一到十三自然段進行了專門闡述:雅各布森使用了一個利用排比而達到戲劇效果的俄羅斯民間傳說中的一個例子來進行說明——“托馬斯是光棍,耶利米是未婚”(Thomas is a bachelor; Jeremiah is unmarried)。在這兩個排比句式中,不僅謂語成份具有“相似性”而且這兩個句式的主語部分都是表男性的專有名詞。后來,這種句式稍加修改,成了傳統(tǒng)婚禮上客人們經(jīng)常詠唱的“赫列布是光棍,伊萬諾維奇是未婚”(Gleb is a bachelor; Ivanovic is unmarried)。這種修改過的句式中的謂語部分仍然是同義的,盡管主語有點變化:都是專有名詞,指稱同一個人,即赫列布·伊萬若維奇·烏斯賓斯基(Gleb Ivanovic Uspenskij,1840-1902)。烏斯賓斯基是俄羅斯的著名作家,晚年患精神病,出現(xiàn)了語言障礙,他的姓和第一個名“赫列布”與“伊萬若維奇”通常合在一起,作為禮貌用語而使用:赫列布通常指稱好人,擁有一切美德,而伊萬若維奇則是罪惡的代號。在這里,主語結(jié)構(gòu)及其謂語結(jié)構(gòu)的相似性論證了——雅各布森所說的“同義反復”這種相似性也是一種隱喻。這樣,由于“相似性”的存在,隱喻的范圍就擴大了。
此外,就“相似性”及“相鄰性”的使用情況而言,雅各布森指出,在一般的言語活動中,相似性的隱喻與相鄰性的轉(zhuǎn)喻這兩個言語過程都是持續(xù)發(fā)生作用的,“但經(jīng)仔細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由于受到文化模式、個性特征以及語言風格的影響,人們對這兩大過程的使用有所偏重?!盵1]76那么,具體的偏重又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雅各布森指出,“在俄國抒情詩歌中,隱喻式結(jié)構(gòu)占據(jù)優(yōu)勢,而在英雄史詩中,轉(zhuǎn)喻方式則處于優(yōu)勢?!盵1]77在《論語言的兩個方面》一文中,雅各布森還強調(diào)道:隱喻方式主要出現(xiàn)在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詩中,而轉(zhuǎn)喻方式則偏重于現(xiàn)實主義詩及散文中。“雖然人們已一再承認隱喻方式在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文學流派中的首要地位,但尚未完全意識到,構(gòu)成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傾向和事實上預(yù)先就決定了這一傾向的,是居支配地位的轉(zhuǎn)喻,……沿著相鄰關(guān)系的途徑,現(xiàn)實主義作家轉(zhuǎn)喻地偏離情節(jié)而轉(zhuǎn)向環(huán)境,偏離人物而轉(zhuǎn)向時空?!盵1]77
雅各布森還指出,“相似性隱喻”及“相鄰性轉(zhuǎn)喻”的選擇優(yōu)勢,不僅僅限于語言藝術(shù),在其他領(lǐng)域如繪畫、電影等也是如此:
繪畫史上一個顯著例子是立體派鮮明的轉(zhuǎn)喻取向,該派作品中的物體轉(zhuǎn)為一系列的提喻。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們則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隱喻的偏好。在電影藝術(shù)里,自大衛(wèi)· 格里菲斯(D.W.Griffith)以來,電影已經(jīng)以角度變換、全景鏡頭和焦點鏡頭等高度發(fā)達的技巧,打破了劇院傳統(tǒng),并帶來空前多樣的提喻式特寫鏡頭”和轉(zhuǎn)喻性式“場景鏡頭”。在卓別林和愛森斯坦等人的影片中,這些手法依次為一種新奇的隱喻性的“蒙太奇”及其“疊溶”所取代,也就是所謂的“電影的明喻”。[1]77
有關(guān)“相似性”及“相鄰性”的適用閾,在《論語言的兩個方面》一文的結(jié)尾,雅各布森再一次進行了強調(diào):詩歌是基于相似性,所以隱喻多于用詩歌中;而與之相反,散文基本是靠相鄰性而謀篇布局的,所以轉(zhuǎn)喻幾乎是用于散文體的。截止,有關(guān)相似性與相鄰性的具體適用閾可圖示如下:
二、日常語言與詩性語言
在“相似性”與“相鄰性”的基礎(chǔ)上,雅各布森不僅推導出“隱喻”與“轉(zhuǎn)喻”,還對 “日常語言”及“詩性語言”(原文是“poetic language”,可譯為“詩學語言”、“詩性語言”或“詩性語言”,本文取“詩性語言”,這更符合雅各布森的本意,也可以與詩性功能的一般性理解相區(qū)別。)進行闡釋,不過,他對這兩類語言的闡釋是基于索緒爾的縱組合與橫組合的概念之上的。故為了更好地了解“相似性”與“相鄰性”和“日常語言”與“詩性語言”之間的學理關(guān)系,筆者先用一個例子來闡述一下索緒爾的縱組合與橫組合之含義:
The boy kicked the maid.
此句的主語“the boy”可以用其他許多詞來替代,如“the manager”、“the master”、“the teacher”、“the bachelor”等。從語法上講,它們都具有某些相似之處,即都具有“kick”的功能(相似之處),都是能動的。同理,我們也可以用一些動詞來替代“kicked”,前提是這些詞在語義上不與主語發(fā)生沖突,例如,我們可以用“kissed”、“killed”、“kidnapped”等來取代“kicked”。如下圖所示:
根據(jù)索緒爾的觀點,“the boy”(或者“kicked”)及其背后所有不在場的詞(如“the manager”、“the master”、“the teacher”、“the bachelor”和“kissed”、“killed”、“kidnapped”)是一根軸上的詞,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聚合軸,即縱聚合軸,而縱聚合軸的特征就是在場的詞與不在場的詞之間具有某些相似性。根據(jù)索緒爾的說法,國內(nèi)有學者把這些相似性細分為四類:“1、語音的接近;2、詞頭、詞尾的接近(在漢字中是字形與筆劃的接近);3、詞意的接近;4、詞性的接近。從這四個方面來看,兩個詞之間有任何一種線索上的接近,便可形成一個聚合結(jié)構(gòu)?!盵4]P192而造句的過程就是從這根軸上的詞做出選擇。而橫組合軸指的是橫向語鏈上各種詞語之間的關(guān)系,如本例中“the boy”和“kicked”的關(guān)系,盡管兩者沒有什么相似性,卻互為前提及限定,放在一起能產(chǎn)生一定的意義,具有一種相鄰性的關(guān)系:在書寫層面具有空間上的相鄰,在口語層面上具有時間上的相近。這就是索緒爾的縱聚合軸和橫組合軸,而雅各布森在索緒爾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選擇軸與組合軸的概念。雅各布森的選擇軸就是基于相似性的基礎(chǔ)之上的遣詞擇句;如“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與很多不在場的詞,如“到”、“過”或“入”等構(gòu)成了一個聚合體,然后就在這個聚合軸上進行“尋尋覓覓”及“精挑細選”。而組合軸就是把“精挑細選”出來的詞在相鄰的基礎(chǔ)上在水平面上組合成一個語言鏈,從而形成一個話語。這種體現(xiàn)在具有共時向度的選擇軸上所有具有相似性的詞語要素,正是詩性語言的關(guān)切所在,其相似性的隱喻模式讓人在垂直軸上產(chǎn)生聯(lián)想,如上文所提到的“綠”字,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種詩性語言;而在具有歷時向度的橫組合軸上呈線性狀態(tài)的單維能指流就是我們所說的日常語言。換言之,雅各布森所說的選擇軸的詩性語言就是一種“相似性”,而在組合軸上的日常語言就是一種“相鄰性”。
三、 對等原則與詩性功能
當然,與“相似性”及“相鄰性”密切相關(guān)的還有“詩性功能”。在談及它們的關(guān)系之前,我們先來看看雅各布森對選擇和組合的認識:認為選擇與組合是語言活動中兩種基本的組織方式?!斑x擇是在對等的基礎(chǔ)上,即相似和相反、同義和反義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而組合即句子的構(gòu)成則是在相鄰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盵5]39這里的“對等”指的是所有的可以彼此替換的可能要素具有某種“相似性”,既指詞語方面的相似性,也指詩歌的音響、格律、語音構(gòu)成等方面的相似性。而詩性功能指的就是“把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射到組合軸上”[6]27。通常情況下,“對等原則”只存在于選擇軸上,在“相似或相同、相反或相對”這種具有“對等”的要素簇中進行選擇,然后與鄰近的一個或幾個詞語進行組合,形成我們?nèi)粘J褂玫恼Z言;然而,當我們以對等的原則把選擇軸上的要素彈射到組合軸上時,日常語言就轉(zhuǎn)為了詩性語言。例如:“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中的“慈母”和“游子”、“手中”和“身上”以及“線”與“衣”,這些本是選擇軸上的對等項,是一般的日常語言,但被彈射到橫組合軸上時就成為了詩性語言。其實,“對等原則”在橫組合的彈射是構(gòu)成詩歌功能的關(guān)鍵所在,在組合軸上運作得越好,所起的線性破壞作用也就越大,其詩性功能越顯著,語言符號不會指向客體世界,而指向了語符自身,這樣,語符與所指的穩(wěn)固的邏輯關(guān)系也就被打破了,詩性功能進而得到強化。簡言之,用趙毅衡教授的話來說,詩的功能在于符號和指稱不能合一。[7]106其實,這種把“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射到組合軸而形成的詩性功能的背后就是“相似性”及“相鄰性”之間的運作,是“相似性”和“相鄰性”在語言形式上的一種戲?;蛭淖钟螒?。這種情況其實在中國的古詩中也大有存在,“若用中國文學話語來說,就是對仗。”[8]51在此,筆者僅舉一例加以說明: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這兩句詩中的“窗”與“門”、“含”與“泊”、“西嶺”與“東吳”、“千秋”與“萬里”以及“雪”與“船”在選擇軸上都具有“相似性”,是對等的,而被彈射到橫組合軸上之后,搖身一變又成為了“相鄰性”,具有了詩性功能。鑒于此,我們所說的詩性功能就是“相似性”和“相鄰性”之間的一種戲?;蛭淖钟螒?。
結(jié)語
在《文學理論選集》中,Julie Rivki僅選取了雅各布森的《論語言的兩個方面》這篇論文,筆者通過仔細閱讀發(fā)現(xiàn),雅各布森從頭到尾緊緊繞著“相似性”與“相鄰性”這對概念來闡述語言的兩個方面,可見,“相似性”與“相鄰性”是雅各布森論述語言的兩個方面的核心概念。雅各布森無論在闡述“隱喻”和“轉(zhuǎn)喻”觀也好,還是“日常語言”與“詩性語言”也罷,抑或在闡釋他的“詩性功能”,“相似性”與“相鄰性”這兩個概念是“步步不離其筆”。就《論語言的兩個方面》這篇文章而言,盡管篇幅短小,但觀點鮮明,緊緊抓住“相似性”及“相鄰性”來闡述語言的兩個方面;此外,本文內(nèi)容含量大,邏輯論證嚴密及論述合理也是本文的重要特征。
注 釋:
[1] Julie Rivkin & Michael Ryan, Literary Theory: An Anthology,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4.
[2] 吳泓緲:《“相似”和“相近”——雅各布森的隱喻與借喻 》,《長江學術(shù)》 ,2008年第2期。
[3] [美]雅各布森:《隱喻和轉(zhuǎn)喻的兩極》,《西方二十世紀文論選(第二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
[4] 俞建章、葉舒憲:《符號:語言與藝術(shù)》,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5] Jakobson, “R. Closing statement: Linguistics and Poetics ”,In D. Lodg (ed). Modern Criticism ,London and New York: Longman, 1988.
[6] Roman Jakobson, “Linguistics and Poetics”,Selected Writings III: Poetry of Grammar and Grammar of Poetry ,Hague: Mouton,1981.
[7] 趙毅衡:《文學符號學》,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0年。
[8]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第二版(增補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
責任編輯:楊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