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羅馬人雖然并不具有一般意義上的環(huán)境保護意識,但是面對環(huán)境要素的破壞所帶來的直觀感受,某些敏銳者仍然試圖從法律上予以適當規(guī)制。通過裁判官與法學家的互動,羅馬人構(gòu)造了一系列保護空氣和水的法律規(guī)則體系。但在森林和礦產(chǎn)的法律保護上,羅馬人似乎沒有展現(xiàn)出同樣的智慧,對環(huán)境問題的某種模糊感知并未轉(zhuǎn)化為立法者和法學家的相應制度建構(gòu)。羅馬人選擇了為經(jīng)濟利益而舍棄其他,因此對這兩種自然資源的過度開發(fā)在法律上沒有進行有效的干預。無節(jié)制的森林砍伐以及因之帶來的水土流失和利益誘導下的礦產(chǎn)過度開采,都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一些加速羅馬帝國不斷衰落的問題,成為羅馬帝國走向衰亡的重要促因。
關鍵詞:羅馬法;環(huán)境要素;羅馬帝國;烏爾比安
作者簡介:李飛,華僑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華僑大學地方法治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羅馬法(福建 泉州 362021)。
基金項目:司法部國家法治與法學理論研究項目“環(huán)境法律保護的古羅馬經(jīng)驗及其借鑒研究”(15SFB2006)
中圖分類號:D91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8)02-0123-11
一 導言
非常流行的一種觀點認為,生態(tài)損害是一個完全現(xiàn)代的現(xiàn)象,古人沒有這樣的體驗和問題。實際上,這種觀點只在如下意義上是成立的:當今時代,工業(yè)化的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導致環(huán)境遭到不可逆的嚴重破壞,自然資源逐漸枯竭,各種難以降解的化學廢棄物的排放給土地、空氣和水等環(huán)境要素帶來災難性影響。但是,一般性地認為古人沒有遇到或者無視生態(tài)問題,則可能失之武斷。Antonio Mazzarino.Un Testo Antico sullinquinamento.Helikon, 1969-1970 ,(9-10),p.643.就古羅馬社會而言,雖然我們不能否認,古人的確不太可能具有一般意義上的生態(tài)意識或環(huán)境保護意識,比如執(zhí)政官在做出建設一條水道的指示時,所考慮的只是向城市提供飲用水,至于可能對流域生態(tài)系統(tǒng)產(chǎn)生的影響,則未曾慮及;市政官在許可騎士團體于某流域進行樹木砍伐時,也不會考慮水道中的水質(zhì)或水流是否會因此受到影響;市政官在命令將北非的獅子都運往羅馬的競技場時,在其腦海中并沒有閃過這樣的念頭——沒有了食肉動物,野山羊可能會啃光撒哈拉沙漠邊緣山坡上所覆蓋的植被。J.Donald Hughes and J.V.Thirgood.Deforestation,Erosion,and Forest Management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Journal of Forest History,1982,26,(2),p.74.但是出于對環(huán)境惡化的直觀感受,羅馬人也的確建構(gòu)了一些即便治標不治本,但在結(jié)果上有助于環(huán)境保護的一系列法律工具。尤其是自共和中后期開始,隨著對外擴張步伐的不斷加大,羅馬人面臨各種與人口劇增、生產(chǎn)方式改變和城市化現(xiàn)象相關的生態(tài)問題,就此開啟了對改善自然生態(tài)的早期反思,并最終落實為一系列促進環(huán)境要素得到保護的法律工具之創(chuàng)設,從而形成了萌芽性的羅馬環(huán)境法。
這種萌芽性的環(huán)境法主要體現(xiàn)在對損害生態(tài)行為的各種法律干預。我們知道,生態(tài)損害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主要是環(huán)境污染和資源破壞。在古羅馬,雖然沒有現(xiàn)代大工業(yè)生產(chǎn)所帶來的環(huán)境污染問題,但其戰(zhàn)爭、耕地擴張甚至手工業(yè)等對森林、礦產(chǎn)等資源的過度使用和破壞導致的生態(tài)損害則是客觀存在的,而最早期的影響環(huán)境的主要因素很可能就是過度的開采活動,即導致環(huán)境貧瘠的資源開發(fā),例如森林砍伐和無節(jié)制的礦產(chǎn)開采。但是資源的過度開發(fā)最開始并非像今天一樣出于生產(chǎn)目的,而是為了改善當時較差的生活條件,隨著時間的推移,后來還包括為了增進個人或國家的財富。另一方面,羅馬人并不擔憂對自然資源的過度開發(fā)可能造成生活環(huán)境的損害,因為他們深信自然資源不可窮盡的神話。盡管如此,共和末期以來,在古羅馬的文化和法律中,逐漸產(chǎn)生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保護傳統(tǒng)形式的農(nóng)牧經(jīng)濟的思想,以及因此而產(chǎn)生的對不適當?shù)木鹑∽匀毁Y源的反思。Laura Solidoro Maruotti.La Tutela dellambiente nella sua Evoluzione Storica:Lesperienza del Mondo Antico.Torino:G.Giappichelli Editore,2009,pp.43-44.
羅馬人隱約意識到的對環(huán)境要素(空氣、水、森林、礦產(chǎn)等)的保護及其可能不太成熟的法律經(jīng)驗,或許仍有可資今人反思甚至借鑒之處。在此我們將目光投向兩種環(huán)境要素在羅馬法中的境遇:森林(或更為一般意義上的樹木)與礦產(chǎn)。
二 森林的砍伐與保護
(一)樹木的功用與森林砍伐
羅馬人充分認識到了樹木所蘊藏的在生活、生產(chǎn)、城市建設和軍事等方面的重要價值。在羅馬人的生活中,樹木是可以被用于多種目的的如此常見的材料,以至于在拉丁語中,羅馬人以表征一般性的物質(zhì)或材料的“materia”一詞來指代樹木。因此也不難想象,在地中海盆地的貿(mào)易中,木材和其他林產(chǎn)品是最常見的貿(mào)易客體之一。但樹木對古人和今人所具有的意義不盡相同,對羅馬人來說,樹木主要具有如下功用:
1.燃料。木料及其碳化物(木炭)是羅馬人生活中的主要燃料,大約將近90%的木材被用于該目的。J.Donald Hughes and J.V.Thirgood.Deforestation,Erosion,and Forest Management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pp.61.
2.建筑材料。城市需要木料來建造房屋和各種公共建筑,比如廟宇、劇場和會堂。古希臘地理學家和歷史學家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4/63—約公元前23年)在其《地理學》5,2,7本文所引古希臘羅馬典籍時所標注的數(shù)字序列依次表示作品的卷、章、段,比如斯特波拉:《地理學》5,2,7系指該作品第5卷第2章第7段,下文不再一一注明。中提到,拉文納就是一座完全用木頭建造的城市。即使在后來開始使用磚石來進行建設的時代,建筑物的梁椽、門窗和屋頂?shù)耐甙澹约敖ㄖ玫哪_手架等也是木質(zhì)的。
3.生活用品。軟木、瀝青、焦油、燃料、雪松油、制作清漆的樹脂、防腐劑、香料、藥物、蜂蠟、蜂蜜、果仁、菌菇等,在羅馬人的生活中都是重要的林產(chǎn)品,也是商業(yè)貿(mào)易中的暢銷品,尤其是樹脂。實際上,卡拉布里亞的樹脂備受追捧,經(jīng)常被用來加工盛酒的器皿,以及用于各種醫(yī)療活動(普林尼:《自然史》14,25,127)。因此,樹脂貿(mào)易的業(yè)務量非常大,并產(chǎn)生了大量的相關糾紛。根據(jù)西塞羅的描述,公元前138年,在錫拉(Sila)森林里甚至發(fā)生了一場對“名人”的屠殺,對此,很多奴隸和自由人被控告,這些被控告者從監(jiān)察官那里承包了樹脂的提取活動。后來包稅人被免于起訴。Laura Solidoro Maruotti.La Tutela dellambiente nella sua Evoluzione Storica:Lesperienza del Mondo Antico,pp.56-57.
4.農(nóng)業(yè)用品。農(nóng)業(yè)用具比如斧子、鋸子的制作也離不開木材。此外,大量樹木還被燒掉,其灰燼被埋犁于地下用作肥料。
5.戰(zhàn)爭材料。艦船、戰(zhàn)車、攻城槌和其他攻城器械,以及城墻防御時所用的樹干,都離不開木材。裝備航行船隊更是需要大量的木材:根據(jù)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年)在《自然史》16,74,192中的記載,公元前256年,在一次與迦太基人的海戰(zhàn)中使用了160艘艦船,在此后的一場海戰(zhàn)中則使用了330艘艦船。可以想見,為了建造如此多的艦船,羅馬士兵在森林中晝夜砍伐的忙碌情景。除了用于戰(zhàn)爭材料外,羅馬人還將樹木作為戰(zhàn)爭中的一種戰(zhàn)略戰(zhàn)術工具——通過火燒或砍伐樹林使敵軍陷入危難境地。李維在《羅馬史》22,11,4和23,32,14-15中詳細描述了羅馬人慣常使用的“火燒土地”戰(zhàn)略給意大利眾多區(qū)域的自然生態(tài)造成的系統(tǒng)性破壞。他提到:費邊(Quintus Fabius Maximus,約公元前280—公元前203年)下令未設防的羅馬當?shù)氐木用瘢贌羲械闹参?,以便敵人漢尼拔的軍隊缺乏食物供應。由此可見,在公元前3世紀,“火燒土地”的策略甚至被羅馬人用于自己的領土。
正因為樹木具有如此重要的功用,因此樹木砍伐現(xiàn)象司空見慣。尤其是共和中后期,隨著城鎮(zhèn)化的不斷推進,森林不斷被圈入其中,這些林地區(qū)域在城鎮(zhèn)化運動中逐漸消失,其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只能通過建立在之上的城鎮(zhèn)的名字而顯示出來。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提到,羅馬的很多地方都是以樹來命名的,這表明了此等地區(qū)先前曾是林地。J.Donald Hughes and J.V.Thirgood,Deforestation,Erosion,and Forest Management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p.65.
森林砍伐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清理土地以進行農(nóng)業(yè)耕作的需要。農(nóng)業(yè)的逐漸擴張改變了耕地上的樹木和草地,尤其是羅馬的殖民地開發(fā)極大改變了土地的狀態(tài),過去長滿樹叢的土地被改造以適于耕種,林地很快就失去了連續(xù)性。盧克萊修的一組詩歌對此有所描述:“他們一天一天地迫使樹林向山頂撤退,讓出下面的地方給他們來耕種,以便他們在平野和丘地上能夠有草地水池溝渠莊稼和快樂的葡萄園?!盵古羅馬]盧克萊修:《物性論》,方書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345—346頁。除了農(nóng)業(yè)活動,畜牧活動也大大破壞了樹林的可持續(xù)生存。
此外,不應該低估戰(zhàn)爭本身對森林所造成的巨大破壞。作為至今仍保存完好的古羅馬建筑之一,如今依然矗立在羅馬圖拉真廣場上的圖拉真凱旋柱,其柱身上環(huán)繞的23圈大理石飾帶浮雕記載了圖拉真征服達契亞的場景,其中與樹木有關者眾多。浮雕上共刻畫了200多棵生長于蔥郁的達契亞森林中的樹木,其大部分樹木的品種可辨,最多的是橡樹,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松柏和橄欖樹。這些樹木或獨自矗立著,或三五成群,更多的則是被砍倒在地。有些畫面中士兵在揮舞著斧子砍伐樹木為羅馬軍隊開路,一些則作為原木運走,用于制造各種船只、營地、堡壘和防御工事,如弩炮、攻城槌和烽火臺等。畫面中出現(xiàn)的多座浮橋也暗示了對原木的巨大消耗。這些數(shù)量龐大的軍用木材由專門支持軍需的一隊海員負責,正如浮雕中所展示的一樣,他們跟隨精于伐木的工人一起在森林中作業(yè)。這樣大規(guī)模的砍伐無疑對地表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最后的幾幅浮雕正刻畫了達契亞北部森林從郁郁蔥蔥過渡到遍地荒蕪的景象:起初畫面中有湖有水,樹木茂盛,動物繁多;緊接著出現(xiàn)的畫面中,幾只牛羊圍著僅存的一棵樹在覓食,而樹枝早已被砍光,只剩下幾片孤零零的樹葉而已。[美]J.唐納德·休斯:《世界環(huán)境史——人類在地球生命中的角色轉(zhuǎn)變》,趙長鳳、王寧、張愛萍譯,北京: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4年,第81頁。
(二)森林砍伐的影響
作為一種客觀結(jié)果,火燒土地的戰(zhàn)爭策略和前文提到的對樹木的無節(jié)制砍伐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產(chǎn)生嚴重影響。森林砍伐所帶來的最通常的影響是沒有樹木對雨水的固定和吸收所導致的水土流失以及水的供應的不足。沒有了樹木對降雨的吸收和抑制,使得洪水泛濫頻發(fā),例如自公元前3世紀以來,臺伯河泛濫次數(shù)逐漸增加(有記錄的第一次泛濫發(fā)生在公元前第241年)。不斷的森林砍伐還帶來其他嚴重的水文地質(zhì)問題,比如經(jīng)常發(fā)生的水道改道。[古羅馬]塔西坨:《塔西坨編年史》(上冊),王以鑄、崔秒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63頁。森林砍伐帶來的另一個不利后果是土地的鹽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因此遭創(chuàng),糧食和其他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逐漸萎縮。森林砍伐還導致運輸成本增加,因為在主要的造船中心附近很難再找到好的造船木料,商人們必須走更遠的路去尋找可以交易的木材。J.Donald Hughes and J.V.Thirgood.Deforestation,Erosion,and Forest Management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pp.67-69.
但是作為一種影響生態(tài)的重要環(huán)境因子,森林所具有的環(huán)境價值,羅馬人尚沒有明確的認識,尤其是對于不受控制的森林砍伐與水土流失之間的因果關系,羅馬人的態(tài)度是搖擺不定的:對于希臘植物學家泰奧弗拉斯圖斯(Theophrastus,約公元前372—公元前287年)所建立的森林砍伐與洪災之間的關聯(lián),塞內(nèi)加(Lucius Annaeus Seneca,約公元前4—公元65年)表示懷疑,而老普林尼轉(zhuǎn)述并證實了泰奧弗拉斯圖斯的描述,他的論據(jù)是,實際上森林能保持水分,對于傾盆大雨能夠進行調(diào)控和分配。Laura Solidoro Maruotti.La Tutela dellambiente nella sua Evoluzione Storica:Lesperienza del Mondo Antico,p.55.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古羅馬人是知道森林對于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所具有的重要性的,但是只有極少的羅馬人才有這種認識,更多的羅馬人是站在財產(chǎn)或經(jīng)濟價值的角度,而不是其所蘊含的環(huán)境利益的角度來認識森林和樹木所具有的重要性的。這就類似于當今社會,專家和公眾對環(huán)境風險的認知及評估方法存在根本分歧一樣。參見蔡文燦:《論環(huán)境風險治理中公眾與專家的分歧與彌合》,《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第88頁。對于森林破壞所帶來的上述種種不利后果,羅馬人并沒有意識到它們與生態(tài)破壞之間的關聯(lián),但我們以今人的眼光來審視,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羅馬帝國在幾百年后走向衰亡的草蛇灰線。
雖然對作為一種環(huán)境要素的森林和樹木,羅馬人并沒有明確的認知,但是考慮到它們所蘊含的重要經(jīng)濟價值,對于樹木和森林砍伐,羅馬人并沒有一味聽之任之,他們也在法律上采取了一定的規(guī)制措施,但是因其歸屬主體的不同,私人樹木和公共樹木在法律上的處遇則迥然有別。
(三)對私人樹木的法律保護
在現(xiàn)代的法律理念中,即使樹木是私人的,出于對環(huán)境破壞的憂慮,在不觸及私人所有權之根基的前提下,對它們的砍伐也會進行一定的限制。但在古羅馬人眼里,這種對私人使用之物的限制似乎并不存在,每個人都可以任意地砍伐其樹木,任何其他人都不會對此進行哪怕最小程度的干預,立法者、裁判官和法學家也都對此保持沉默。對私人樹木的保護,是在私人財產(chǎn)的一般性保護的范疇內(nèi),委諸于所有人來進行的。Mario Fiorentini.Precedenti di Diritto Ambientale a Roma? II.La Tutela Boschiva.Index,2007,(35), pp.327-328.
對私人所有的樹木的法律保護措施可追溯到《十二表法》,該法第8表第11條規(guī)定:“不法砍伐他人樹木的,每棵判處25阿斯的罰金”。徐國棟、阿爾多·貝特魯奇、紀蔚民譯:《<十二表法>新譯本》,《河北法學》2005年第11期,第3頁。在《十二表法》有關不法砍伐他人樹木的處罰性規(guī)定之后所引入的是“盜伐樹木之訴”(actio arborum furtim caesarum)。根據(jù)此等訴訟,對被告最初可處以《十二表法》所規(guī)定的25阿斯的罰金,后來該訴被改為雙倍罰金之訴,即按照被盜伐樹木的價值對被告加倍處以罰金。黃風:《羅馬法詞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年,第6頁。除此之外,“盜竊之訴”“阿奎流斯法之訴”和“制止暴力或欺瞞令狀”也適用于盜伐樹木的情形。在上述各種訴訟和令狀的范圍內(nèi),對私人樹木的保護形成了如下法律框架:
首先是樹木的范圍。其一,除通常的樹木外,常春藤和蘆葦也被納入樹木的范疇(D.47,7,3,1)。其二,如果樹木尚且只是幼苗,則不被視為樹木(D.47,7,4),但橄欖樹的幼苗除外(D.47,7,3,7)。
其次是盜伐不成熟的樹木的法律責任。對此,羅馬法學家有不同的觀點,在杰爾蘇看來,任何人砍伐不成熟的樹木的,將根據(jù)“制止暴力或欺瞞令狀”承擔責任(D.43,24,18pr.);而根據(jù)烏爾比安轉(zhuǎn)述的奧克塔維努斯的觀點,如果在樹木尚未成熟時砍伐它,則依《阿奎流斯法》承擔責任(D.9,2,27,26)。
再次是盜伐成熟的樹木的法律責任。如果盜伐的是成熟的樹木,保羅轉(zhuǎn)述拉貝奧的觀點,認為同時存在阿奎流斯法之訴和《十二表法》規(guī)定的訴訟(D.47,7,1);蓋尤斯認為同時還存在一項盜竊之訴(D.47,7,2);奧克塔維努斯則認為,只有盜伐的是未成熟的樹木時,才存在阿奎流斯法之訴,如果盜伐的是成熟的樹木,則依盜竊之訴和盜伐樹木之訴承擔責任(D.9,2,27,26)。撇開法學家的爭議不談,從上述片段中可以看出,砍伐者之所以要對砍伐樹木的行為承擔責任,不在于其對森林或環(huán)境造成了破壞,而在于其對所有人造成了損害。也就是說,其視角仍然是私人財產(chǎn):無論是《十二表法》第8表第11條的規(guī)定,還是盜伐樹木之訴和阿奎流斯法對盜伐樹木的制裁,抑或是盜竊之訴,所針對的是侵犯所有人財產(chǎn)的行為,而不是針對侵害森林或環(huán)境的行為。Mario Fiorentini.Precedenti di Diritto Ambientale a Roma? II. La Tutela Boschiva,p.333-334.
(四)對公共樹木的法律保護
對于樹木和樹林的保護,如果它們屬于私人所有,則如同其他私人財產(chǎn)受到保護;如果不屬于任何個人,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森林砍伐的實踐是在宗教的范疇內(nèi)對“圣林”的保護。從古時起,大片的非私人所有的樹林就被羅馬人劃定為圣林(經(jīng)常是各種聯(lián)盟的所在地)。除了“圣林”,某些特殊的樹種還被劃定為獻給諸神的“圣樹”,“圣樹”受到與“圣林”同樣的保護。老普林尼在《自然史》12,2中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圣樹的清單:橡樹、月桂樹、橄欖樹、桃金娘、楊樹。他認為樹木是神的廟宇所在,人民將最好的樹木獻給它們專屬的神,這些獻給神的樹木即所謂圣樹,包括獻給朱庇特的橡樹、獻給阿波羅的月桂樹、獻給密涅瓦的橄欖樹、獻給維納斯的桃金娘和獻給赫克勒斯的楊樹。圣林最初是一些原始樹林,后來也包括人工栽植的樹林,無論如何,它們都受到虔誠地獻祭并受到法律的保護。為了不激怒神靈,禁止侵犯圣林。阻止侵犯圣林的規(guī)則有很多,雖然各地的規(guī)則有所差異,但幾乎任何導致環(huán)境改變的行為都被禁止,比如禁止在圣林中砍伐、犁地或捕殺動物。[美]J.唐納德·休斯:《世界環(huán)境史——人類在地球生命中的角色轉(zhuǎn)變》,趙長鳳、王寧、張愛萍譯,第82頁。對于砍伐圣樹、弄斷或砍削圣樹的樹枝以及在圣林中升火的行為也將受到嚴厲制裁。此外,將死亡的圣樹移出樹林和打落樹葉用于草料的行為也被禁止。同樣被禁止的行為還有:在森林中耕地和種植谷物。在某些圣林中,還不允許帶入鐵器,比如斧子和鋸。一般情況下,除非用于獻祭,任何動物也不能被帶入圣林。J.Donald Hughes and J.V.Thirgood.Deforestation,Erosion,and Forest Management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p.71.對宗教事務享有管轄權的地方長官負責圣林的保護。違反上述禁令者,除金錢處罰外,還可能受到其他處罰,比如祈禱、獻祭和恢復原狀。無論如何,對死亡的圣樹進行補植是阿爾瓦祭司團(Arval Brethren)阿爾瓦祭司團是一個據(jù)說由羅馬城的建立者羅慕路斯創(chuàng)設的古老的祭司組織,由十二位德高望重的祭司組成,他們負責年度祭祀,祈求眾神賜予人間豐收。特別要求的一項宗教義務。J.Donald Hughes and J.V.Thirgood.Deforestation,Erosion,and Forest Management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p.72.
雖然如此,對圣林的砍伐和各種利用并沒有因此而杜絕,隨著時間的推移,上述制裁不斷喪失威力,對圣林的砍伐和其他利用屢見不鮮,甚至出于經(jīng)濟收益的考慮,政府還積極參與其中。為獲得上帝對于在圣林中砍伐樹木或耕作土地的許可,老加圖建議獻祭一頭豬并進行祈禱:
應按羅馬習慣以下屬方法修剪叢林:要奉獻豬以贖罪,并這樣說:“如果你是此圣地所歸屬的神或女神,那么,為修剪此圣地獻豬于你以贖罪,就是應該的了。為此,或者是我,或者是奉我吩咐的其他某人獻祭,但愿它舉行得合宜,為此,我在獻豬以贖罪時,虔誠地懇求你:請憐憫我,我的家庭,仆人和我的子孫:為此,請你享受理應獻給你的這個贖罪之祭品。”
如果你要耕地,要以同樣方式奉獻贖罪供品,要添上下面的話:“為完成此項工作而奉獻。”耕地期間,每日都要在所耕土地的某一地方舉行這一儀式。如果你誤了一天,或者如果在此期間有國家的或家庭的節(jié)日插入,就要另獻贖罪祭品。[古羅馬]M. P. 加圖:《農(nóng)業(yè)志》,馬香雪、王閣森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頁。
完全出于宗教目的而在圣林中砍伐樹木也是允許的,比如建造神廟;在人口密集地區(qū)附近的圣林也被用于很多其他在今天看來并非宗教性的目的,比如建造浴場、競技場、體育場、學校和醫(yī)院等,這些設施在古羅馬人眼中都具有宗教目的;圣林還被用于其他很難說是宗教性的目的,比如圣林經(jīng)常被出租給私人企業(yè)主。尤文納里斯在其《諷刺詩》3,13-16中抱怨,在羅馬,圣林被出租給非法占用的外邦人。J.Donald Hughes and J.V.Thirgood.Deforestation,Erosion,and Forest Management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p.72.
盡管有這些宗教或規(guī)范性的告誡和禁令,冒失的樹木采伐仍然持續(xù),即使會損害圣樹,因為樹木采伐事關公共工程的實現(xiàn)、建設活動的需要、造船活動的需要、浴場設施的加熱,等等。在為了國家需要而進行的森林砍伐事件中,令人特別想起了公元前37年阿格里帕(Marcus Vipsanius Agrippa,屋大維的追隨者)在一個海軍基地對盧克里諾(Lucrino)湖的改造:為了對與龐培的艦隊交戰(zhàn)的海軍提供庇護,建造了尤流斯港(portus Iulius),從而使盧克里諾湖與阿韋爾諾(Averno)湖連接了起來。該港口的建造不僅破壞了湖泊(該湖是獻給冥神的),而且推倒了周圍的圣樹。斯特拉波頌揚這項工程,認為它的建設是理性和務實的,正是由于它的建設,黑暗且難以接近的森林被消滅掉,這些森林先前是被用來舉行迷信儀式的。但在羅馬人看來,對自然環(huán)境的這種改變引起了宗教性的擔憂:后期的拉丁語法學家塞爾維尤斯·達捏里努斯(Servius Danielinus,維吉爾作品的評注者)記載到,在尤流斯港建造期間,發(fā)生了可怕的暴風雨,伴隨著各種怪事,因此祭司進行了凈化儀式,以平息神的憤怒。Laura Solidoro Maruotti.La Tutela dellambiente nella sua Evoluzione Storica:Lesperienza del Mondo Antico,p.55-56.
在后基督教時代,由于對有關宗教信仰的鎮(zhèn)壓,“圣林”逐漸消失。Lucia Monaco,Sensibilità Ambientali nel Diritto Romano,tra Prerogative dei Singoli e Bisogni della Collettività.Teoria e Storiadel DirittoPrivato,2012,(5),p.7.對于公地上的樹林、無人占有的林地和所征服的行省的林地,全被納入公有的范疇。對于此等樹林的采伐,在古羅馬經(jīng)常發(fā)生的是,為了獲得更多財政收入,政府通過將對公地上的樹木的采伐權進行出租,鼓勵私人進行開發(fā),甚至直接將公共林地售于或授予私人或團體。特別是將大片林地出租給騎士團體進行開發(fā),是常有的事。在帝國晚期,有證據(jù)表明,屬于皇帝的林地通常出售給私人,后者在繳納一定稅款或提供其他服務(比如供應木材、木炭、制造武器的木料等)后可以將土地上的樹木進行清除。J.Donald Hughes and J.V.Thirgood.Deforestation,Erosion,and Forest Management in Ancient Greece and Rome,pp.72-73.政府以此等方式鼓勵砍伐森林時,他們并非全然不知這么做會帶來的不利后果,但是經(jīng)濟利益最終占據(jù)上風。不過在將樹木的采伐權出租或授予私人時,政府通常也會附加一些限制性的條款和補植的義務。
(五)小結(jié)
總之,古羅馬人對森林砍伐的法律干預乏于有機和明確。在古羅馬的法律制度中,對于作為“環(huán)境要素”的森林缺乏關注,而對于作為“私人財產(chǎn)”的樹木被侵犯的情形,雖然存在諸多法律救濟機制,但其目的絕非在于維護森林的覆蓋率或生態(tài)的可持續(xù)性,而是對私人財產(chǎn)的一般保護。對于公有樹木,雖然早期在宗教法的范疇內(nèi)得到一定程度的保護,但是在羅馬史的整體進程中,大體上的情況是:出于經(jīng)濟利益的考慮,在支付一定金錢的基礎上,任何個人或團體都可以隨意進行采伐。即便偶爾國家也會對樹木的砍伐進行一定干預,但其所考慮的是個體市民(所有權人)的經(jīng)濟利益和國家的經(jīng)濟利益,法律制度的反應是保障這些利益不受侵害或削弱,對生態(tài)問題的考量完全不在其視野之內(nèi),至少不處于直接和顯見的位置。因此,羅馬法對森林或樹木進行保護的邏輯思路主要是基于“財產(chǎn)權”而非“環(huán)境權”,要說羅馬法對樹木或樹林的保護中存在一些環(huán)境保護的因子,似有牽強附會之嫌。
三 礦產(chǎn)的開發(fā)與保護
(一)概述
一般來說,所有的開采活動,包括狩獵、垂釣以及森林采伐和礦產(chǎn)開發(fā),早晚都會出現(xiàn)資源的過度使用問題。在古羅馬世界,甚至農(nóng)業(yè)也很快被視為對土地的侵犯。公元前1世紀的古羅馬哲學家和詩人盧克萊修在其《物性論》中描述了一種現(xiàn)今已經(jīng)司空見慣的大自然,即不能再提供人類生存所必要的資源,并描述了一個甚至很快就要走向終結(jié)的世界?!白匀灰矝]有供給所需要的那么多,就是現(xiàn)在,它的生命也已經(jīng)被損壞了,大地由于分娩過多而虧耗,幾乎再也不能創(chuàng)造出小小的生命?!械臇|西,為歲月和生命的消逝所損耗,都必逐漸衰老而走向墳墓”。[古羅馬]盧克萊修:《物性論》,方書春譯,第128—129頁。礦產(chǎn)的開采活動也很快被視為一種人類對環(huán)境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干預。老普林尼在《自然史》33,1,1-4中曾嚴厲痛斥因探尋和開采礦藏而對自然的侵犯:“我們努力將觸角伸往大地最深處的血管,向陰間尋找資源……我們感到驚詫,大地有時裂開一張大口并開始抖動……人類學會了挑釁自然”。在老普林尼的作品中也預見到,由于人類的貪婪,礦產(chǎn)資源將會耗盡:“人類的頭腦……嘗試著去想象一下,有一天,由于年復一年的開采,我們掏空了大地,試問,我們還能將我們的貪婪推向何處?”由于資源的過度開發(fā)導致的土地貧瘠現(xiàn)象在帝國晚期日益嚴重,從而導致耕種者大量遺棄不結(jié)果實的土地,以這種方式擺脫沉重的賦稅。Laura Solidoro Maruotti,Studi sullabbandono degli Immobili nel Diritto Romano:Storici,Giuridici,Imperatori.Napoli:Jovene,1989,p.267.
雖然我們看到,過度的礦產(chǎn)資源開發(fā)將給人類帶來嚴重災難的認識在古羅馬的精英階層中逐漸成型,但并不存在與這種認識相對應的,能夠有效預防或?qū)惯^度開采礦產(chǎn)的適當?shù)姆晒ぞ?。與對森林或樹木的保護并非基于其生態(tài)或環(huán)境價值相同,羅馬人對礦產(chǎn)進行法律干預時也沒有認識到礦產(chǎn)開發(fā)所可能帶來的生態(tài)損害,而是基于其他考慮。起初,對地下之物的保護局限于宗教領域內(nèi),其保護的基調(diào)是,采礦活動是瀆圣的。除了這種宗教告誡之外,關于曠工的悲慘艱難的工作和生存狀況也引起人們的關注。但“對金子的饑渴”和“對奢侈的渴望”最終占了上風,壓倒了所有這些障礙。
就礦產(chǎn)的歸屬和開發(fā),需要注意的是,根據(jù)現(xiàn)代法律原則,地下之物的所有權屬于國家,比如我國《礦產(chǎn)資源法》第3條第1款規(guī)定:“礦產(chǎn)資源屬于國家所有,由國務院行使國家對礦產(chǎn)資源的所有權。地表或者地下的礦產(chǎn)資源的國家所有權,不因其所依附的土地的所有權或者使用權的不同而改變”。德國《礦藏法》、法國《礦業(yè)法》等國家的礦產(chǎn)立法基本上也都規(guī)定了礦產(chǎn)資源的國家所有權。參見李國平等:《西方發(fā)達國家礦產(chǎn)資源所有權制度比較》,《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第41頁。但羅馬法中并不存在這種原則,適用的是古老的規(guī)則,即所有權延及地上與地下,地上之物的所有權人也是地下之物的權利人。因此,在羅馬法中,需要區(qū)別關于私人礦產(chǎn)的開采與國有礦產(chǎn)的開發(fā)管理(通過包稅人團體或?qū)iT的管理機構(gòu))的不同規(guī)則。這種“二元主義”貫穿于羅馬法的大部分時期。關于私人地下之物的開采,最初有效的原則是“采礦自由”,只要不損害他人的權利即可:所有權人且只有所有權人可以隨意開采存在于其享有所有權的土地中的礦產(chǎn),而在他人的土地上進行礦產(chǎn)開采,則要存在一項地役權或者至少所有權人容忍他這么做。關于國有礦產(chǎn)的開發(fā),一方面受到各種激勵措施的鼓勵,另一方面也受制于國庫的利益。
(二)私人礦產(chǎn)的自由開發(fā)與法律規(guī)制
根據(jù)古老的羅馬法規(guī)則,“地下添附于地表”,地下礦產(chǎn)視為土地的組成部分而添附于土地,礦產(chǎn)所有權與土地所有權合一。對屬于私人的土地之下的礦產(chǎn),土地所有人享有完全的自由處分權。在古典時期,出于鼓勵礦產(chǎn)開采的需要,對于土地所有人的此等所有權的行使有所限制。烏爾比安的一個文本在此等規(guī)則的建構(gòu)上處于核心地位:
D.8,4,13,1。烏爾比安:《意見集》第6卷:如果確認在你的土地上有石礦,那么沒有人可以不經(jīng)你的同意而以私人或公家名義采石,除非他有權這樣做:除非對于此等石礦存在這樣的習慣——如果某人想要采石,只有在他首先給土地所有人一筆通常的補償后才可以為之。盡管如此,為了采石他還必須向所有人保證:他既不會妨礙后者使用其需要的石料,也不會因行使該權利而剝奪其對物所享有的利益。
根據(jù)上述片段,如果在某人的土地上發(fā)現(xiàn)石礦,原則上只有土地所有人可以進行開發(fā)使用,只要沒有正當?shù)臋嗬?,任何人都不允許違背所有權人的意愿而以私人或公家的名義采石。烏爾比安在此重申了傳統(tǒng)的原則:礦產(chǎn)所有權屬于地上所有權人,除非其他人有正當名義,才可進行開采。土地所有人以外的其他人如果想要對土地之下的礦產(chǎn)進行開采,必須“有權這樣做”,即存在能夠證成其在他人土地上進行開采的正當名義,這種正當名義可能是用益權或地役權,還可能是合同關系,也可能是某種贈與原因的授權或者是某項死因名義的遺贈??偟膩碚f,從前文引述的片段中可以看出,在元首制晚期,人們可以合法地在他人的土地或石礦上進行開采,只要他這么做具有一項事先存在的名義。Laura Solidoro Maruotti.La Tutela dellambiente nella sua Evoluzione Storica:Lesperienza del Mondo Antico,pp.48-49.實際上,土地所有權人授權他人進行礦產(chǎn)開采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
但烏爾比安謹慎地指出,上述規(guī)則有一項例外:除非有某種地方習慣,根據(jù)此等習慣,即使不存在形式上的名義或沒有獲得所有權人形式上的許可,只要支付一筆習慣的租金,就允許在他人土地上采石。這種習慣很可能在羅馬人征服之前就盛行于行省,羅馬人只是注意到了這些習慣。采納這種習慣的考慮有二:其一是出于對土地所有人的權利的保護,他不應被詐取所需要的材料;其二是出于對物的效用(即石礦的收益和土地的收益)的充分利用。
同樣是出于對礦產(chǎn)效用的充分發(fā)揮的考慮,礦產(chǎn)所有權從屬于土地所有權的這種“單一所有權模式”在公元3世紀出現(xiàn)了松動,將礦產(chǎn)所有權獨立于土地所有權的“雙重所有權模式”逐漸顯現(xiàn):
D.18,1,77。雅沃倫:《拉貝奧的遺作摘錄》第4卷:在土地買賣的一個條款中,該土地中的石礦,無論存在于何處,被排除在買賣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在該土地中發(fā)現(xiàn)了石礦。杜貝羅回答道,它們屬于出賣人;拉貝奧認為,應考慮當事人的意圖,如果意圖不能確定,不能認為該石礦被排除在買賣中,因為沒有人可以出賣或排除不存在之物,而除非石礦是可見的且已經(jīng)被開采,否則視為不存在:如果給出不同的解釋,那么(如果碰巧土地之下都是石頭的話)整塊土地都是石礦。我贊同這種意見。
雅沃倫的上述文本表明,杜貝羅和拉貝奧已經(jīng)承認對土地買賣附加如下條款的有效性:出賣人保留在買賣之時現(xiàn)實存在于地下的石礦的所有權。即便杜貝羅和拉貝奧在對待有關“在買賣之時未被發(fā)現(xiàn)但在將來被發(fā)現(xiàn)的礦藏”條款上的觀點對立,但是在上述片段中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對土地的所有權人和地下石礦的所有權人顯然作出了一種區(qū)分。
后來,將礦產(chǎn)所有權至少是開采權視為區(qū)別于對土地的權利的趨勢更加明顯。關于這個問題,有必要分析一下烏爾比安的兩個片段:
D.4,3,34。烏爾比安:《薩賓評注》第42卷:如果你允許我從你的土地上采掘石塊或者采挖白堊或沙子,并且我為此開支了費用,而后來你【改變主意】不讓我將它們帶走,那么只存在惡意欺詐之訴而不存在其他訴訟。
D.39,5,6。烏爾比安:《薩賓評注》第42卷:如果某人通過贈與的原因允許我從他的土地上采掘石塊,那么一旦石塊被采掘出來,它將立即成為我的,他不能通過阻止我將之帶走而使它成不為我的,因為它以某種方式的交付而成為我的。……
在上述兩個片段中,為薩賓所討論而被烏爾比安評注的情形是:某人獲得了所有權人通過無償贈與原因的許可,從他人的土地上開采礦產(chǎn),并支付了開采費用,但受讓人無法從土地上帶走自費開采的礦產(chǎn),因為所有權人改變了注意,他禁止將開采物運出其土地。那么,將如何做出決定?兩位法學家之間似乎持有相互對立的意見。薩賓認為(D.4,3,34),要想取得開采物的所有權,僅僅開采還不夠,還要將開采物從他人的土地上帶走。在上述片段中的情形,土地的所有權人禁止將開采物帶走,開采人還不是開采物的所有權人,他只能訴諸于惡意詐欺之訴來獲得保護,以獲得對所開支費用的補償。烏爾比安則持相反的意見(D.39,5,6),認為礦產(chǎn)的所有權在開采出來之后即屬于開采人,在論據(jù)上,烏爾比安將開采的過程擬制為“交付”,因此所有權的取得時間是開采出來之后,與后續(xù)的運出土地完全無關。根據(jù)烏爾比安的論證,開采人應獲得物權性的保護,而不是訴諸于補償性的惡意詐欺之訴。
隨著時間的推移,出于稅收政策的需要,帝國晚期國家加強了對于私人礦產(chǎn)的干預,礦產(chǎn)的開發(fā)利用朝著有利于國家壟斷的方向改變。當時,所有大理石礦的開采都需要皇帝的事先授權,即使此等石礦的開采是由土地所有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進行的。換句話說,所有權人必須獲得皇帝的授權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開采大理石。但出于激勵開礦活動的需要,格拉提安(375-383在位的西羅馬帝國皇帝)在公元376年豁免了有意開采其自己在馬其頓行政區(qū)和伊利里亞行政區(qū)的大理石礦的元老們的賦稅(vectigal)和進出口稅(portorium)(CTH.10,19,8)。即便如此,帝國立法也從未承認在他人土地上自由開采的一般原則。
(三)國有礦產(chǎn)的鼓勵開發(fā)與法律規(guī)則
關于國有礦產(chǎn)的開發(fā)和規(guī)制,羅馬法原始文獻傳達給我們的信息大多反映的是帝政后期的情況。但李維在其《羅馬史》45,29,11中所描述的路求斯·埃米流斯·保羅(Lucius Aemilius Paullus Macedonicus,約公元前229—公元前160)在征服馬其頓之后對馬其頓行省的礦產(chǎn)的管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共和時期國家對礦產(chǎn)的態(tài)度:根據(jù)李維的記載,古羅馬的執(zhí)政官維持(并非創(chuàng)造)了有利于羅馬人的對金礦和銀礦的壟斷,而將鐵礦、銅礦和鹽礦留給私人開采,但從事開采的業(yè)主需要繳納先前繳納給國王的一半的賦稅。因此,正如該文本所表明的,公元前2世紀前后,在古希臘—馬其頓法中,價值較低的金屬礦和鹽礦留給感興趣的私人開采,而國家只對可以從中獲得相當?shù)慕?jīng)濟利益的礦藏的開采進行干預和規(guī)制。
對于元首制時期的礦業(yè)法的有關內(nèi)容,則可從《關于維帕斯卡礦山的法律》(Lex metalli Vipascensis)中一窺其貌。該法制定于約公元100年,是關于西班牙維帕斯卡(Vipasca)礦山管理的法律。它是古羅馬原始文獻中提到的唯一涉礦法律,但遺憾的是其文本沒有完整保留下來。該法的主要內(nèi)容是,把礦區(qū)分為村落、礦和涉礦區(qū),賦予它們不同的功能,從而具有城市規(guī)劃的作用。該法還規(guī)定了帝國的礦山管理人向私人承包者出租礦山的規(guī)則。齊云、徐國棟:《羅馬的法律和元老院決議大全》,載徐國棟主編:《羅馬法與現(xiàn)代民法》(第8卷),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14頁。對于部分國有礦產(chǎn)的開采,根據(jù)上述維帕斯卡地區(qū)礦業(yè)法的規(guī)定:任何礦商,如果占有礦井的一半并贖回屬于國有的另一半,都被允許開采國有的礦產(chǎn),不考慮其先前的占有是否有法律根據(jù),只要支付租金即可。Laura Solidoro Maruotti.La Tutela dellambiente nella sua Evoluzione Storica:Lesperienza del Mondo Antico,p.48.
帝政后期,在相關立法中,旨在鼓勵私人參與國有礦產(chǎn)的勘探、管理與開采的財稅激勵非常突出,比如免稅。東羅馬帝國皇帝狄奧多西二世于438年匯編的《狄奧多西法典》第10卷,在“論礦場與礦工”的標題之下(CTH.10,19)記載了大量的法律,這些法律展現(xiàn)了對國家、承包商與土地所有人之間在這個問題上的各種關系的調(diào)整。其中記載的關于大理石礦的六項敕令中的一個論述了授予私人將從國有的所有非洲石礦中采掘的大理石進行出售的權利,這種出售是豁免稅費的(CTH.10,19,1)。此等規(guī)定與“將國有礦產(chǎn)的管理通過授權而委托給私人承包商”這種當時流行的做法有關?;砻舛愘M的目的可能在于激勵進行非洲的大理石加工和貿(mào)易。公元363年的一項法律(CTH.10,19,2)為激勵探礦,授權私人對探得的國有石礦進行采掘,而且很可能也是豁免稅費的。
公元382年,狄奧多西發(fā)布了一項敕令,奠定了后古典時期和優(yōu)士丁尼時期礦產(chǎn)法的基礎,這在《狄奧多西法典》和《優(yōu)士丁尼法典》中都有體現(xiàn)(CTH.10,19,10; CI.11,7(6),3)。該敕令所確立的規(guī)范其要旨在于,對所涉及的兩種利益(即私人所有權人的利益和國家的利益)給予同等的保護:有權開采私人土地上的大理石礦之人,都必須將收益的1/10付給國家;如果是在他人土地上實施開采活動,還必須向土地的所有權人再付1/10,而剩余的8/10留給自己。但從上述法典文本的語詞中仍然不能得出帝國晚期已經(jīng)承認“礦產(chǎn)的單獨所有權”和一般性的“采礦自由”的結(jié)論。
此后,公元393年的一項敕令確定了一種新的趨勢,即不再鼓勵私人開采礦產(chǎn):為了國家利益,狄奧多西非常明確地命令行政長官,禁止開采私有的石礦,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違者將被沒收非法的開采物(CTH.10,19,13)。再之后的情形如何,古羅馬的原始文獻中就沒有相關記載了。
總體而言,“古羅馬的礦法”如果說存在的話,那么其目的,在早期是為了保護私人所有權,在晚期是為了國庫的充盈。這些都是羅馬人基于礦產(chǎn)所具有的經(jīng)濟價值,從財產(chǎn)權角度對礦產(chǎn)開發(fā)進行的干預的手段,而與法學家和立法者對于環(huán)境的擔憂和對于自然環(huán)境(habitat naturale)的保護都毫不相干!Laura Solidoro Maruotti.La Tutela dellambiente nella sua Evoluzione Storica:Lesperienza del Mondo Antico,p.52.
四 結(jié)語
最后要說的是,對羅馬帝國的衰亡,大部分歷史學家認為是多方面因素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很難將這些因素孤立起來看待,但其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以對森林和礦產(chǎn)等自然資源的過度開采為主要表現(xiàn)的對待環(huán)境問題上的錯誤做法。雖然其嚴重程度不太確定,但毫無疑問,羅馬人沒能找出一條與其周圍生態(tài)系統(tǒng)和諧相處的方法,沒有節(jié)制的森林砍伐以及因之帶來的水土流失和利益誘導下的礦產(chǎn)過度開發(fā),都至少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一些加速羅馬帝國政治和經(jīng)濟衰落的問題,成為羅馬帝國走向衰落的一副催化劑。早期羅馬人曾認為森林和土地都是神圣的,他們盡量避免可能會激怒圣靈的行為,例如在圣林中捕殺動物的行為,他們還通過植樹來取悅神。這些傳統(tǒng)都展現(xiàn)了他們在生態(tài)意識上的敏銳性,但是這并沒能阻止與自然進程不和諧的行為的出現(xiàn),羅馬人選擇了為經(jīng)濟利益而舍棄其他。[美]J.唐納德·休斯:《世界環(huán)境史——人類在地球生命中的角色轉(zhuǎn)變》,趙長鳳、王寧、張愛萍譯,第81—82頁。在對森林與礦產(chǎn)這兩種重要的環(huán)境要素的法律保護上,羅馬人似乎沒有展現(xiàn)出其在法律的其他方面的同樣智慧,他們對待自然環(huán)境的漠視態(tài)度使其沒能夠維持所居住的地中海地區(qū)的生態(tài)平衡,成為羅馬帝國走向衰亡的一大促因。
Protection of Environmental Elements in Roman Law:
Forests and Minerals
LI Fei
Abstract:
Although the Romans do not have a general sense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some sharp-eyed persons are still trying to regulate them legally in the face of intuitive feelings caused by the destruction of environmental elements.Through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magistrate and the jurist,the Romans constructed a series of legal rules to protect the air and water.But in the legal protection of forests and minerals,the Romans did not seem to show the same wisdom.Their ambiguous perception of environmental problems did not translate into the corresponding institutional construction in the hands of legislators and jurists.The Romans chose to abandon others for economic benefits,so there has been no effective legal intervention on the over-exploitation of the forests and minerals.Ultimately,uncontrolled deforestation and consequent soil erosion and over-exploitation of minerals have,to some extent,caused some problems which contribute to the accelerating decline of the Roman Empire.
Key words:Roman Law;environmental factors;Roman Empire;Ulpian
【責任編輯 龔桂明 陳西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