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肖紅
(聊城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上海租界作為近代以來中國與列強交往的產物,它的發(fā)生、發(fā)展及最終走向消亡是一定時期內中國國際關系的體現。因此,國際交涉視野下的上海租界問題研究當具有重要意義。在上海公共租界形成、發(fā)展及走向膨脹的過程中,美國是除英國之外的另一主要推動力量,在某些特定事件中,美國所起的作用甚至要大于英國。作為近代中國改天之變的重大歷史事件,辛亥革命的沖擊力和影響力絕對而深刻,即使是被稱為“國中之國”的租界也概莫能外。面對辛亥之變,上海公共租界利益相關各方積極活動并就相關問題展開了新的交涉,而美國在此期間的活動也成為其整體對華政策的重要內容。本文立足于辛亥革命時[注]本文中“辛亥革命時期”,泛指自1911年武昌首義至1913年二次革命結束的時期。有關上海公共租界的交涉問題,通過對美國外交檔案的解讀,探究和剖析美國政府在相關問題上的態(tài)度,希冀有助于深化國際交涉視野下的上海租界問題研究,并為這一時期的中美關系呈現更加豐富和細致的圖景。
辛亥革命時期的中美關系特別是美國對華政策是學界關注的重要問題之一。多年來,學者們從多個角度對相關問題進行了闡述并取得了眾多的研究成果??傮w來看,學界對這一時期中美關系問題的研究視角是多元化的,既有從傳統的官方決策層面對美國政府對華政策進行解讀[注]趙金鵬:《美國政府與中國的辛亥革命》,《齊魯學刊》,1994年第3期;崔志海:《美國政府對辛亥革命態(tài)度的原因分析》,《江海學刊》,2008年第5期;王曉秋:《帝國主義國家對辛亥革命的反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10月11日,A06版;崔志海:《美國政府對辛亥革命態(tài)度的再考察》,載《晚清國家與社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陶文釗:《美國與中國的三次革命》,《中共黨史研究》,1990年第2期。,也有從傳教士的反饋、美國媒體對辛亥革命的反應、商人利益團體的利益需求等角度進行闡釋的[注]何大進:《辛亥革命時期的美國傳教士與美國對華政策》,《歷史檔案》,1998年第4期;王靜:《“覺醒的中國”:傳教士眼中的辛亥革命》(華東師范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胡素萍:《美國傳教士李佳白對袁世凱及辛亥革命的態(tài)度》,《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麥金農:《中國報道——美國媒體與1911年辛亥革命》,載中國史學會編《辛亥革命與20世紀的中國——紀念辛亥革命九十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下),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夏保成:《美國對辛亥革命的反應》,《史學集刊》,1988年第4期;尹全海:《評辛亥革命時美國的“中立”政策》,《信陽師范學院學報》,1991年第2期;張小路:《美國與辛亥革命》,《歷史檔案》,1990年第4期。,還有著重探討美國態(tài)度的變化的[注]張靜,金仁義:《辛亥革命期間美國威爾遜政府的對華新政策》,《合肥教育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楊花偉:《試評辛亥革命期間美國威爾遜政府的對華政策》,《同濟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本文根據既有研究成果對這一時期的中美關系狀況作簡要概述,以明晰辛亥時期美國對上海租界政策的基本背景。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各地紛紛響應,清王朝處于崩潰的邊緣。針對中國的革命形勢,10月14日美國務院遠東司司長蘭斯福德·米勒(Ransford Miller)制定了一份對華政策備忘錄,提出美國對華政策的5點基本內容:①由美國亞洲艦隊保護長江流域美國人的生命和財產;②將邊遠地區(qū)的美國人轉移到外國租界保護;③在中國黨派斗爭中持“嚴格的中立態(tài)度”;④反對任何一國單方面的軍事干涉;⑤遵守《辛丑條約》時各國共同制定的“協調行動”政策[注]Ransford Miller to Knox (Memo),October 14th,1911,Knox Papers,see James Reed,The Missionary Mind and American East Asia Policy,1911-1915,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p.114-115.。該備忘錄得到了美國總統塔夫脫(William Howard Taft)的批準,成為此時其對華政策的基本方針。這份文件的基本內容可簡要概括為如下幾點:武力護僑、中立、列強間合作協調及重點保護租界。由此可以得知,租界在美國在華利益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并成為美國重點關注對象。
對美國政府檔案的大量解讀表明,自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fā)至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美國政府在中國的各政治派別之間較為嚴格地奉行了“中立政策”。起義爆發(fā)后不久美國政府即認識到清政府的統治難以為繼,很快便放棄了對清廷的認可和支持。11月,美國否決了由美國使館單獨為清廷皇室提供庇護的主張,12月又堅定拒絕了日本提出的保留清朝皇帝的建議。此后,在敦促南北和談的過程中,又對清帝退位采取了一種樂見其成的態(tài)度[注]崔志海:《美國政府與辛亥革命》,李廷江,大里浩秋主編:《辛亥革命與亞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73-75頁。。對于取代滿清的實力人物袁世凱,美國政府雖然青睞有加,但在此期間也并沒有給予實質性支持。時任美國駐華公使嘉樂恒(William James Calhoun)屢次提議扶持袁世凱,并建議給袁氏以財政資助,但國務院堅決主張在貸款問題上“應在中國的各派別之間嚴格中立?!盵注]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hereafter as FRUS),1912,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9,pp.102-103,106-110.另一方面,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和革命政府,曾數次以各種形式聯系美國官方代表并力爭獲得外交認可,但都沒有獲得回復甚至遭到直接拒絕。
研究還表明,盡管美國政府當時的中立態(tài)度較為堅定,但美國在華外交人員對中國革命及各政治派別的態(tài)度卻不盡一致。以嘉樂恒為代表的駐京外交官傾向于支持袁世凱,對革命政府持不信任態(tài)度,而駐南方的外交官如上海和香港領事則對革命政府持肯定態(tài)度[注]崔志海:《美國政府與辛亥革命》,第68-69頁。。就對孫中山的看法而言,美國官方的文件和報告中多是貶斥詞匯,認為他不可以成為中國的領袖人物[注]薛君度:《武昌革命爆發(fā)后的美國輿論和政策》,《知識份子》,1987年第3期。。
在中國擁有商業(yè)利益的商業(yè)團體對中國革命沒有將外人在華利益視為攻擊目標較為滿意,但又對中國革命造成的經濟動蕩和商業(yè)停滯表示不滿。最為典型的是積極推動對華貸款的美國銀行團在華代表司戴德(Willard D.Straight)的看法,他不喜歡清朝政府,但更憤恨革命。司戴德曾公開表示,清政府“已足夠糟糕”,但“反叛者更糟”,“寧愿和滿清打交道,也不愿和伍廷芳這樣的蠢驢打交道”[注]James Reed,The Missionary Mind and American East Asia Policy,1911-1915,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p.122-123.。美國在華傳教士對革命的態(tài)度較為一致。他們認識到此次革命不同于1900年的“排外”運動,對在華外人采取了尊重甚至是保護的態(tài)度。對于革命派建立的共和政府,傳教士基本上能給予同情和贊賞[注]薛君度:《武昌革命爆發(fā)后的美國輿論和政策》,《知識份子》,1987年第3期。,甚至有傳教士積極參與了辛亥革命[注]何大進:《辛亥革命時期的美國傳教士與美國對華政策》,《歷史檔案》,1998年第4期;胡素萍:《美國傳教士李佳白對袁世凱及辛亥革命的態(tài)度》,《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1912年3月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后,美國宗教團體還舉行各種活動敦促美國政府承認中華民國[注]夏保成:《美國對辛亥革命的反應》,《史學集刊》,1988年第4期。。美國媒體對辛亥革命的反應是有差異的。在對辛亥革命進行報道的媒體中,大多數對革命不排斥外人和追求進步的政策表示贊賞和認同,并對革命的前景表示樂觀;也有不少媒體對中國能否實現共和表示懷疑,還有媒體將革命貶斥為“荒謬絕倫”[注]夏保成:《美國對辛亥革命的反應》,《史學集刊》,1988年第4期;薛君度:《武昌革命爆發(fā)后的美國輿論和政策》,《知識份子》,1987年第3期;余繩武:《辛亥革命時期帝國主義列強的侵華政策》,《歷史研究》,1961年第5期。。
1912年2月袁世凱當選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后,秉持“金元外交”原則的塔夫脫政府開始支持袁氏政府,這突出表現為具有政府背景的英美德法四國銀行團開始對袁氏政府提供財政貸款。但塔夫脫政府直至卸任,都與其他列強一樣始終沒有給予袁氏政府以正式外交承認。
1913年3月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政府上臺后改變了塔夫脫的在華“合作”政策,先是退出六國銀行團,接著又單獨宣布承認袁世凱政府。同年7月,由于不滿袁世凱的專制政策和對外借款,國民黨人發(fā)動了二次革命。對此,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布賴安(William J.Bryan)給駐華臨時代辦衛(wèi)理(Thomas Edward Williams)的指示稱,“批準你有關在此次事件中嚴格地執(zhí)行不干涉政策的觀點”[注]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erican Charge d’ Affaires,July 28,1913,FRUS,1913,p.126.。然而,衛(wèi)理給國務院發(fā)送的函件卻不能表明他秉持了“不干涉”政策。他將孫中山為首的國民黨人所進行的活動視為“叛亂、暴動”(rebellion/insurrection),認為“商人群體反對動亂和二次革命”,“政府很快可以將叛亂鎮(zhèn)壓下去”。8月底,衛(wèi)理又很“榮幸”地向國務院匯報稱“(北京)政府鎮(zhèn)壓南方各省叛亂的軍事活動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注]The American Charge d’ Affaire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1913,FRUS,1913,pp.121-122,127-130.。
1913年11月,威爾遜選中的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Samuel Reinsch)到達北京走馬上任。芮恩施是民主黨政府對華政策的執(zhí)行者,被認為同威爾遜一樣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在上海公共租界問題上,我們將能看到他的表現。
辛亥革命時期美國對上海公共租界的政策,既是這一時期美國整體對華政策的一部分,也是歷史上美國對上海租界政策的延續(xù)和發(fā)展。
美國是推動上海公共租界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在租界諸多大小事宜之中,都能看到美國積極活動的身影。1843年11月,英國在上海取得租地權,開始在上海劃定居留區(qū),美國商人也開始在該居留區(qū)內租地,上海租界的歷史由此開啟。1845年,英國領事同上海道正式形成《上海租地章程》,取得對居留區(qū)的專管權力,法國也起而仿效。對此,美國的立場是,一方面反對英法等國在上海租界的專管權力,另一方面亦想為本國爭得專有區(qū)域。1848年,上海道批準將虹口辟為美國居留區(qū)。
1853年,受太平天國運動及上海小刀會起義的影響,美國協同英法商議武裝保衛(wèi)上海外國人居留區(qū),并推動修訂1845年土地章程。1854年7月,在美國駐華專員馬沙利(Humphrey Marshall)的參與下,英法美三國駐滬領事正式宣布經三國公使(專員)批準的“1854年土地章程”(即《上海英法美租界租地章程》)[注]Correspondence of Humphrey Marshall,H.Exec.Doc.123,33rd Congress,1st Session,pp.213-215,US Congressional Serial Set,Archive of Americana.。不久,居留區(qū)又在“防衛(wèi)”的名義下組建了行政管理機構“工部局”和警察武裝“巡捕”,其性質也由此演變?yōu)椤白饨纭薄?863年6月,在美國駐滬領事熙華德(George Frederick Seward)的努力下,虹口美租界章程簽訂,確定了美租界四至,并比英法租界更進一步地奪占了中國在租界內的司法權和征稅權[注]Burlingame to G.F.Seward,December 18,1866,Papers Relating to Foreign Affairs,1867,vol.1,New York:Kraus Reprint Corporation,1965,pp.430-431,pp.429,439.。此后,在美國首位駐節(jié)北京的駐華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的推動下,美租界于1863年10月正式并入英租界,成為“上海公共租界”的一部分。與此同時,面對這一時期在華外僑中普遍存在的將租界“據為己有”的傾向,蒲安臣又提出要維護中國的“領土完整”,堅持“反讓與地主義”,并將該主張統一進其著名的“合作政策”中,還爭取到了英法俄時任駐華使節(jié)的贊同[注]Burlingame to W.H.Seward,April 18,1863,Papers Relating to Foreign Affairs,1863,vol.2,New York:Kraus Reprint Corporation,1965,p.851.。此后,出于對1854年土地章程的不滿,蒲安臣又積極推動制定新的土地章程原則,支持工部局在征稅、維持治安等方面對租界內華人進行管[注]Burlingame to G.F.Seward,December 18,1866,Papers Relating to Foreign Affairs,1867,vol.1,New York:Kraus Reprint Corporation,1965,pp.430-431,pp.429,439.。這一時期,美國對上海租界政策的基本原則形成,那就是:支持公共租界,反對專管租界;既與其他列強合作,支持租界的發(fā)展和租界面積的擴張,不放過租界問題上任何可以擴充本國利益的機會,又宣稱尊重和維護“中國的領土和主權”,凸顯與其他列強政策的不同,占取道義上的制高點,謀取中國政府和民眾的好感[注]田肖紅:《蒲安臣對華租界政策考析》,《世界歷史》,2013年第5期。。
此后美國在上海公共租界問題上的政策,都是在上述基本原則上的損益和發(fā)展。具體而言,美國的行動和政策主要體現在支持并積極推動公共租界面積的擴展、奪占和干預租界內中國司法主權、支持工部局越界征稅和筑路、支持特殊情勢下特別是戰(zhàn)時“租界中立”等方面。以下謹對前兩方面簡要述之。
1863年虹口美租界章程對美租界邊界特別是西北邊界的規(guī)定并不確切,這為其從西北部擴展租界提供了借口。1873年,時任駐滬美領熙華德提出“重訂美租界西北邊界”一事,并劃定所謂“熙華德線”,但因遭到當時中國地方官員的反對而未能確定[注]蒯世勛等編著:《上海公共租界史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96-401頁。。1893年,在時任美國駐滬副領事易孟士(W.S.Emens)主持下,中美雙方代表擬定《上海新定虹口租界章程》[注]北洋洋務局纂輯:(光緒三十一年點石齋刊本影印)《約章成案匯覽》(五),第2874-2878頁,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9年版;英文本見Municipal Council,Shanghai:Special Report on the Delimitation of the Boundaries of Hongkew or the American Settlement at Shanghai,Shanghai:Printed at the “North-China Herald” Office,1893,pp.20-22.。據此,美租界西北邊界大致沿“熙華德線”劃定,面積也從1863年的346.67萬平方米擴展至523.74萬平方米[注]《租界·沿革》,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虹口區(qū)志》,http://www.shtong.gov.cn/node2/node4/node2249/node4418/node20198/node20608/node62845/userobject1ai8202.html,2016年10月19日獲取。。在虹口美租界實現擴張的刺激下,1896年3月,時任美國駐華公使田貝(Charles Denby)作為駐京公使團領袖公使,正式代表列強向總理衙門提出擴充上海租界(包括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要求[注]Denby to Olney,March 25th,1896,in Jules Davids,ed.,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eries III,Vol.12,Wilmington,Delaware:Scholarly Resources Inc.,1979,p.163.。1899年,在駐滬美領古納(John Goodnow)的積極活動下,時任兩江總督劉坤一任命與其私交甚好的南洋公學監(jiān)院、美國公民福開森(John Calvin Ferguson)作為他的代表之一與外方代表協商解決租界擴充問題[注]John Goodnow to D.J.Hill(Assistant Secretary),April 11th,1899,Despatches from U.S.Consuls in Shanghai,China,Roll.45,No.181.。最終,在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勢力的推動下,上海租界再次實現大擴張。
美國還積極干預租界內的中國司法主權。1864年,在英國和美國駐滬領事的推動下,在英美租界內組織成立了中國法庭“洋涇浜北首理事衙門”,以審理洋人控訴華民的民刑案件和違警案件。根據“領事裁判權”原則,在華英美僑民享有治外法權,不受中國法律管轄,因此該中國法庭主要審理華人及無約國人民為被告或被控的案件,包括洋原華被案件(洋人為原告華人為被告)。在商討制定法庭基本章程時,時任美國駐華公使勞文羅斯(J.Ross Browne)及美國國務院對章程內容橫加指摘,要求取消其認為與西方法律不相符的內容甚至表示不承認中國法庭的審判權[注]美國政府解密檔案(中國關系),《中美往來照會集(1846-1931)》(三),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00,201頁;Jules Davids,ed.,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eries II,Vol.18,Wilmington,Delaware:Scholarly Resources Inc.,1979,pp.184-189,201-209.。1869年,《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經總理衙門及英美公使批準實施并據此在公共租界內成立了會審公廨(the Mixed Court)。此后,包括美國在內的列強在華代表屢次要求修改《會審章程》,以進一步擴大其特權。1879年,時任美國駐華公使、前駐滬領事熙華德偕同英國等國駐華公使聯合致照清政府總理衙門,提出修改《會審章程》的要求并提出了詳盡的修改主張,但被清政府拒絕[注]美國政府解密檔案(中國關系),《中美往來照會集(1846-1931)》(五),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73-277,300-301,313-317頁。Jules Davids,ed.,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eries II,Vol.18,Wilmington,Delaware:Scholarly Resources Inc.,1979,pp.248-258.。1901年起,駐華美國使領人員協同英國等國在華外交代表再次向清政府提出修改《會審章程》的要求,并于1908年基本獲得了中國政府方面的認可[注]美國政府解密檔案(中國關系),《中美往來照會集(1846-1931)》(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19-420、444頁;FRUS,1906,pp.404-407.。在會審公廨實際審判過程中,美陪審官對于中國官員的審判也是肆意干涉,有關此類事例多有記載[注]Jules Davids,ed.,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eries II,Vol.18,Wilmington,Delaware:Scholarly Resources Inc.,1979,p.227.。
辛亥革命時期,美國對上海租界的政策主要體現在以“維護租界安全”為名而采取的政策行動和在租界“會審公廨”問題上為維護和擴大其特權而采取的政策行動。
在武昌首義之前,面對中國風起云涌的革命形勢,英美即開始籌劃保護長江沿岸各租界和外國人居住區(qū)的方案。1911年9月27日,美代理國務卿亨廷頓·威爾遜(Huntington Wilson)指示駐華臨時代辦韓慈敏(Pricaval S.Heintzleman,又譯韓思敏),要他指令各口岸美國領事同當地英國領事緊密合作,以便在保護租界時協調行動。威爾遜還告知繼任駐華代辦衛(wèi)理,美海軍部長也已指示美國亞洲艦隊司令,令其和英國海軍及美國駐華領事們緊密合作以保衛(wèi)租界和外國人居住區(qū)[注]“The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erican Charge d’ Affaires”,September 27,1911,FRUS,1912,p.162.。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美國與其他列強聯合宣布“嚴守中立”。上海領事團唯恐中國革命危害外人利益,于10月18日致函北京公使團,請求公使團同意領事團宣布上海中立。數日后,英國駐滬領事再次代表領事團致函公使團領袖公使,建議“上??诎吨辛⒒薄9箞F表示不能同意領事團的建議,原因是公使團所主張的“要在上海周圍30英里半徑內維持有效的中立,是完全不切實際的,而且我們各國政府對于這項建議,大致也不會同意”。但公使團還是指示領事團,“你們可以按照形勢的要求,訂立你們認為適宜的各種保護生命財產與租界安全的辦法?!盵注]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29頁。11月3日,陳其美等領導“江南革命軍”于上海起義,以響應武昌革命。起義當日,上海軍政府發(fā)布對外通告,聲明將盡力保護外人。然而,上海革命軍起義的次日,根據美國對華政策的基本精神,450名美國水兵以保護美國公民的生命與財產安全為由登陸上海公共租界示威[注]《民立報》,1911年11月5日,轉引自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9頁;湯志均:《近代上海大事記》,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第701-703頁。。美國總統塔夫脫還從菲律賓調集軍隊至中國以維護在華美僑安全。1911年11月美國駐華臨時代辦衛(wèi)理曾致函國務院稱,漢口領事團決定由外國軍隊“保衛(wèi)租界”[注]“The American Charge d’ Affaire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October 11th,1911,FRUS,1912,p.48.。可見,面對辛亥革命的沖擊,包括美國在內的列強政府都將武力捍衛(wèi)租界作為首選政策。但列強軍隊最終并沒有大批登陸以保護“上海租界”。其原因是,“革命首領們并未蓄意干預租界”,且“外國派兵登陸將極大地激怒中國人”。他們認為,“馬上派一艘最大的軍艦或幾艘軍艦,是最合乎需要的”,即只要派出軍艦即可起到震懾作用。對于英國政府派兵上海的打算,英使朱爾典(John Newell Jordan)明確表示“沒有立即采取該措施的必要”[注]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2-54頁。。時任美國駐滬總領事維禮德(Amos Parker Wilder)一面告誡在滬美國人謹慎行事、嚴守中立,一面奉命同英法德日俄等國駐滬領事一起積極斡旋南方革命政府與北方袁世凱代表的議和。12月18日,南北雙方代表在公共租界市政廳正式開始議和。兩天后,維禮德及其他五國駐滬領事各自代表本國政府“非正式”向南北代表遞交同文備忘錄,內稱:“本國政府認為,中國當前持續(xù)的戰(zhàn)亂,不僅嚴重影響了其國家本身,還嚴重影響了外國人的物質利益和生命安全。迄今保持嚴格中立的本國政府認為,有責任非正式地提請雙方代表注意盡快停止當前沖突、達成一致協議的必要性”[注]“The American Minister to the Secretary of the State”,December 15,1911,FRUS,1912,p.55.。
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頒布《中華民國對于租界應守之規(guī)則》,宣布了新政府對租界的政策。根據該規(guī)則,“上海公共租界、法國租界二處,行政、警察等權均操于外人之手,應嗣大局底定,再行設法收回?,F時華人在租界內,暫不可率行抵抗或鹵莽從事?!盵注]《申報》,1912年1月1日,轉引自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76頁??梢娦抡扇×恕皶簳r”維持租界“特權及現狀”的政策。有了新政府的承諾,列強在上海公共租界內暫未再有大的行動。
1912年3月,袁世凱竊取了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在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并開始謀劃建立專制獨裁體制,引起孫中山等革命黨人的強烈不滿。1913年3月,主張建立責任內閣制以限制總統權力的宋教仁在上?;疖囌颈话禋?,孫中山等革命黨人由此同袁世凱決裂,決定武力反袁。7月,被袁世凱免職的江西都督李烈鈞組織成立了討袁軍總司令部,宣布江西獨立,并發(fā)表討袁檄文,二次革命爆發(fā)。數日后,陳其美出任上海討袁軍司令,宣布上海獨立。袁世凱集中大批軍力向討袁軍展開了猛烈的進攻,上海地區(qū)斗爭尤其激烈。上海公共租界的“特殊地位”,使得上海地區(qū)革命黨人的斗爭又引發(fā)了一系列國際爭端,其中最要者乃中國軍隊通過租界問題及將革命黨人“驅逐”出租界問題。在這些問題中,都有美國的積極活動。
起初,上海革命軍同袁世凱軍的斗爭主要是在南市進行,但革命軍在此處的斗爭遭遇失利,被迫轉移至閘北地區(qū)。閘北部分地主紳商唯恐戰(zhàn)爭破壞自身產業(yè),乃聯合請求租界派兵保護,工部局便借此派出巡捕及萬國商團(又稱義勇隊)[注]萬國商團是租界當局為維持其統治而組建的準軍事組織,因成員來自多個國家故稱“萬國商團”。進駐閘北地區(qū),甚至進駐于閘北市政廳。7月26日,美駐華臨時代辦衛(wèi)理告知美國務院,駐滬領事團已授權租界工部局發(fā)布“反對任何麻煩制造者”、“戰(zhàn)事雙方都不得大量陳兵市北”的聲明[注]“The American Charge d’ Affaire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ly 26,1913,FRUS,1913,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9,p.126.。當日,工部局刊發(fā)的布告稱,“上海西人租界原為貿易而設立,數日前近郊之亂,貿易受擾,界內秩序亦遭破壞,茲特宣告:或在本界,或于本界以北毗連各鄉(xiāng),不準作為行軍根據及陰謀計策中點之用。兩方面之中國兵弁,無論何方,均須遷出本界北鄉(xiāng)之外,以免戰(zhàn)事波及本界,而保衛(wèi)各國守分商民之安寧。且軍事領袖與有連帶者,無論何黨,或文或武,亦應由本界及本界北鄉(xiāng)立即遷出,如違定行提究?!盵注]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江蘇省志·江蘇人民革命斗爭紀略》,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1頁。如此,以“免戰(zhàn)事”、“保安寧”為由,在美英等列強的認可和支持下,中國軍隊進出租界及在租界附近駐兵的權利被剝奪,列強軍隊進駐了租界之外的閘北地區(qū)。對于工部局派兵閘北,北京政府一面表示此舉為“防亂”,“與該處商民保全實多”,“本政府深為感佩”,一面又與美公使等商議“深望事平時,此項商團即行撤退”。閘北民眾也以“洋兵保護華界,有礙主權”紛起反對義勇隊進駐閘北,并致函北京政府外交部要求就此交涉。對于中國政府的要求,公使團表示“毫無異議”,工部局也不得不聲明絕不“乘危越占”[注]美國政府解密檔案(中國關系),《中美往來照會集(1846-1931)》(十二),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188頁,第225-226頁,第132頁。。隨著革命活動的平息,萬國商團撤出閘北地區(qū)。
二次革命時期,袁世凱政府為緝捕“租界”內革命黨人,還同列強展開了持續(xù)交涉。陳其美宣布上海獨立不久,北京外交部即同公使團交涉,請求使團轉飭領事團,使黃興、陳其美等“離去租界境內”。該請求為公使團所接受。時任美國駐華臨時代辦衛(wèi)理向美國務院匯報公使團如此行動的原因是,“為使租界免于卷入沖突,就職于任何一方軍事力量的任何人物,都不得將租界作為籌劃武力攻擊之基地?!鄙虾nI事團發(fā)布告示稱,“嚴禁任何麻煩制造者匿居租界,但驅逐此類人物應經過領事團的同意”。駐滬美領維禮德認為“驅逐”革命黨人出租界應通過“司法程序”進行[注]“The American Charge d’ Affaire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ly 26,1913,FRUS,1913,p.126.。7月23日,工部局決議取消陳其美、黃興等8人“租界居留權”。26日,經領事團核準后,工部局宣告要求黃興等“離開租界”。革命軍失敗后,陳、黃二人不得不避走日本。
此后,北京政府外交部又多次以“禁止亂黨活動”為名照會駐京公使團及美國公使等,請其飭令駐滬領事轉請工部局協助“緝捕”或者“驅逐”革命黨人。10月底,外交部請公使團轉飭領袖領事將革命黨人何海鳴“拿交華官懲辦”,公使團同意照做,其中美國駐華代辦衛(wèi)理尤其“力主贊助”中國政府“緝獲亂黨[注]“The American Charge d’ Affaire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ly 26,1913,FRUS,1913,p.126.。11月初,外交部又請衛(wèi)理等“援照何海鳴案”,飭令領事團將“匿居”公共租界之林虎、李烈鈞“捕交華官、按律懲治”。對此,新任駐華公使芮恩施的回復是,“此項案件果能預照向例查出切實相當刑罪,本館即當按照所請辦理,倘無確實刑罪證據,在本館觀之,駐滬領事團對此案應辦宗旨,當不外將該二人押送租界之外[注]“The American Charge d’ Affaire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ly 26,1913,FRUS,1913,p.126.。芮恩施之意,仍是堅持通過適當的“司法”程序,先經過會審公廨之“預審”,若預審證實上述人等有“圖謀擾亂秩序”之證據,必將其“驅逐出租界”。
分析美國等列強在“維持租界安全”名義下采取的行動,其實質是以維護本國公民生命財產安全為名義而維護其特權。租界的存在本身即是對中國主權的莫大侵犯,租界內市政、治安、稅收等諸項事宜皆由外人控制并受各國駐滬領事團指導。二次革命時期,美國駐滬領事及租界工部局對革命人物的態(tài)度嚴格奉行了美國政府的政策,那就是在所謂“維持租界安全”的名義下任由甚至是助力袁世凱鎮(zhèn)壓革命。這由其驅逐革命黨人出租界的行動即可窺見一斑。而這一時期列強借機侵犯租界內中國主權最為顯著之行動,莫過于接管會審公廨。
前文已述,會審公廨設立后,列強并不滿足,包括美國在內的列強在華代表屢次要求修改《會審章程》,以進一步干涉中國司法主權并擴大其特權。借辛亥紛亂之際,英美德等列強便一致行動,全面接管了公共租界會審公廨,使得中國在租界內的司法主權蕩然無存。
公廨作為中國政府設在租界內的司法機構,其主審官(即讞員)自應由中國政府任命,《設官會審章程》亦是如此規(guī)定的。然而,為自身利益著想,列強對中國官府任命讞員橫加干預,美國外交人員也積極參與其中。早在1903年,英美德駐滬領事即有干預讞員任免之舉動。這一年,時任公廨讞員張炳樞以“瀆職枉法、辦事不力”被參劾,滬道袁樹勛不得不將其撤職,改派上海法租界公廨讞員孫建臣代理其事。對此,美、英、德駐滬領事竟致函滬道表示反對[注]關于張炳樞被撤職及三國駐滬領事具文干涉的時間,梁敬錞《在華領事裁判權論》一書稱是光緒三十年(1904),而夏東元《20世紀上海大博覽》則稱是1903年。據筆者考證,1903年之蘇報案即由孫建成審理,且1904年關炯已出任公共租界公廨讞員,故張炳樞被撤職離滬的時間應是1903年。。其函稱,“政務日繁,孫某年老,不能勝任。張某撤差,難予同意,應轉令其永留此任,否,亦當暫時留任?!辈粌H如此,該三國領事甚至在函中提出,“嗣后更換讞員,必須先行知照,俟本總領事等照允,始可辦理”[注]梁敬錞:《在華領事裁判權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109-110頁。。美領古納更是踴躍,還多次致函滬道和兩江總督魏光燾要求留用張炳樞[注]夏東元:《20世紀上海大博覽(1900-2000)》,上海:文匯出版社,2001年版,第42頁。。張炳樞最終雖不得不離任,但列強力圖干預會審公廨司法權的欲望和要求卻已經明白地暴露出來。辛亥之際,列強便有了如此行動的時機。
在1911年11月上海光復之前,時任會審公廨讞員寶頤(滿人)等即倉皇出逃,滬道劉燕翼遂任命關炯[注]關炯,字絅之,今學者多誤名為“關炯之”,本文均以“關炯”稱之。為公廨正審官,王嘉熙、聶宗羲為副審官。然而,不幾日上海軍政府成立,劉道臺亦逃至公共租界尋求保護。如此,關炯等讞員的合法性成為問題,會審公廨陷入權力真空時期。值此混亂之際,在滬列強迅速出手,公廨美國陪審官赫德雷立即向工部局提出處理會審公廨問題的六點意見。駐滬領事團協商后一致表示,贊同赫德雷所提意見,并跟據該六點意見擬定了接管會審公廨的通告[注]鄧克愚,顧高地:《帝國主義在上海侵奪我國司法權的史實》,《上海地方史資料》(二),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3年7月,第125頁。。11月12日,駐滬領事團正式發(fā)布如下通告[注]《民立報》,1911年11月12日,轉引自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50-1151頁。:
照得租界華商居民人等,為數甚眾。查民刑訴事件,本為特立之會審公堂(廨)辦理。茲欲保守租界和平治安,惟有必使會審公堂與押所仍舊接續(xù)辦理為急要之舉。因此立約各國領事,特行出示曉諭居住租界之華洋商民人等一體知悉,揆情度勢,憑其職位權柄,暫行承認已在公廨辦事之關炯(絅之)、王嘉熙、聶宗羲三員為公廨讞員,仍行隨同該領事所派之該陪審西官和衷辦事;并準租界上海西人工部局巡捕收管公廨押所。尚有公廨所出業(yè)由該管領事簽印之民、刑二事傳單牌票,后經該管陪審官照例簽印之諭單等件,均應出力照辦。凡有公堂應持之權炳(柄),亦當極力幫助。為此出示曉諭,仰爾租界華商居民人等知悉……
該通告以所謂“暫行承認”為名行任命公廨讞員之實,讞員任命之權自此落入駐滬領事團之手。一個月后,上海領事團領袖領事致函北京公使團,其中確切講明了駐滬領事使團在會審公廨問題上采取的新政策[注]《英國藍皮書:關于中國事務的文書1912年,中國三號》,第111號,第138頁,轉引自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44-1145頁。。據該函件,公廨押所(即監(jiān)牢)管理、傳提嫌犯、公廨經費管理等諸多權力均由工部局巡捕房行使,公共租界內一應案件,無論民刑、輕重、是否關涉洋人,外國陪審官均得陪審,讞員審訊接受外國陪審官之指導,讞員及公廨其他工作人員的薪金均由工部局或領事團掌管,如此種種,使得中國當局在公共租界內本就殘缺的司法管轄權幾乎全面落入西人之手。該函雖稱上述舉措乃“權宜措施”,卻施行15年之久,期間中國政府幾經交涉,要求歸還會審公廨,列強卻每每以各種理由搪塞敷衍。
對于上海會審公廨完全為列強所操控之事實,民國政府亦有所認識。1912年1月1日南京臨時政府所頒布之《中華民國對于租界應守之規(guī)則》,宣布了新政府對會審公廨的態(tài)度:“上海會審公堂,前此所派清廷官吏,大半冗阘,是以腐敗不堪。上海光復后,該公堂竟成獨立,不復受我節(jié)制,此種舉動,理所必爭,尤宜急圖挽救。外交部自當向各領事交涉,使必爭回,然后選派妥員接管,徐圖改革。但交涉未妥之前,我軍、民不可從旁抗辯,致生枝節(jié)?!盵注]《申報》,1912年1月1日,轉引自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76頁。新政府對租界會審公廨的政策,正如其對租界的“整體政策”一樣,那就是,“維持現狀,徐圖更改”。但是包括美國在內的列強乘著新政府“無暇兼顧、維持現狀”的罅隙,頻頻活動,將對“會審公廨”的管轄進一步擴大并力圖使之常態(tài)化。
1912年1月5日,滬軍都督府方面正式任命關炯等三人為公廨讞員,以示主權。7月,駐滬領事團以華洋訴訟繁多、讞員訓案不暇為由,要求增加襄讞(即副陪審官),并擅自任命了前清襄讞孫羹梅,授之以委任狀。時公廨正審官關炯認為“以領事委狀蒞廨任事”有礙國權,“恐將來會審官之用舍均須聽命外人,公廨即不能獨立”,遂將此事提交上海交涉使,由之與領事團交涉。然而,領事團方面卻是迫不及待了。美國駐滬副領事海德禮(Frank W.Hadley)攜孫羹梅突然到抵公廨法庭,欲強使孫審訊案件,被關炯斷然拒絕。然而,領事團態(tài)度強硬,此事也最終以北京政府的妥協讓步而告終[注]石子政:《關炯之與辛亥革命后的會審公廨》,《檔案與歷史》,1988年第4期。。
根據《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對會審公廨斷案不滿的上訴案件由上海道臺及有關國駐滬領事主持。清亡后上海道臺不復存在,駐滬領事團接管會審公廨后便自行討論組織上訴機關。1913年初,領事團擬定會審公堂上控辦法,“以總領事一員、正會審官一員、外國陪審官一員會同開庭作為上控公堂”。北京政府外交部聞訊立即向駐京美使等提出抗議,稱“上海公堂上訴案件如系華人被告洋人原告,向章準赴道署控告,今道缺既裁,自應改歸交涉使管理……現有特設上控機關之說,與歷來遵行辦法顯然不符,如實有此事,本國政府礙難承認”。由于中國政府的堅決反對,該上訴辦法暫未實行。1914年,根據中華民國新定地方建置辦法,滬海道署于上海建制。這年底,根據《會審章程》之精神,滬海道尹楊晟于道署組織上訴法庭,受理混合案件的上訴案件。但是,領事團很快以“道尹公署未經外交團承認為上訴機關,貿然開審,殊與租界治理權有礙”為由,電請駐京公使團向外交部交涉[注]湯志鈞主編:《近代上海大事記》,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第791頁。。最終,由于領事團堅不承認滬海道署為會審公廨之上訴機關,會審公廨斷案后,即使有不服者亦無處上訴,租界內華人案件的審判變成了“一審終審制”。
自19世紀80年代起,會審公廨對須移交中國官廳審判之重大刑事案件逐步確立了“預審制”。對于中國官府要求移交的案件必先經由“會審公廨”預審,由外國陪審官斷定是否證據充足后再決定可否移送。對于中國政府緝捕、移交革命黨人之要求,領事團亦堅持此種“預審”制度。民國政府亦就此種“預審”制同駐京公使團進行了交涉。1913年7月,外交部向駐京美使及其他各國公使提出“取消此種違背定章辦法”,“凡遇此等傳提人犯事件,毋再要求預審,照章移交中國官廳”。9月,公使團援引1858年中法《天津條約》第三十二款,即“倘有中國人役負罪逃入大法國寓所或商船隱匿,地方官照會領事官,查明罪由,即設法拘送中國官”,堅稱此項“預審”制度乃條約權利,拒絕了中國政府的要求。11月,中國外交部再次致電美使等進行交涉。中方指出,“中法條約第三十二款系指華人犯罪逃入外國寓所或商船隱匿者而言,與上海會審公堂權限問題然兩事,且該約明文亦無司法上預審之字樣。”堅持主張,“遇有中國官廳傳提租界人犯事件,應即按照向例允許傳提,勿再索取認證、要求預審”[注]美國政府解密檔案(中國關系),《中美往來照會集(1846-1931)》(十二),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232-233頁。。然而,中國政府的要求被美使等置之不理,會審公廨仍然堅持實行“預審”制度。不可否認,此種制度在事實上對租界內進步人士的進步活動起到了一定的保護作用,使他們得免于遭受獨裁政府的肆意迫害和屠殺,但是,從司法主權的角度來看,會審公廨“預審”制是對中國獨立司法權的踐踏與破壞。
1912年8月,北京政府外交部設立“條約研究會”,為改訂新約做準備。該研究會曾就上海會審公廨問題擬定一解決章程,外交部也向駐京公使團提出收回會審公廨的要求,但因北京政府當時尚未為各國所承認而無下文。1913年12月,外交次長曹汝霖正式照會駐京公使團,要求將“上海會審公廨交還中國政府”。1914年6月,經“各國駐京大臣詳為酌奪”后,由領銜公使英使朱爾典代表公使團向外交部作出了回復。公使團在復照中稱,辛亥年上海領事團接管會審公廨之后,“有數處辦公之法,較昔略為改良”,“上海特別交涉員楊晨君,于去年(1913)十二月九日及二十八日致領袖總領事公函內,于交還公廨討論時,代政府及接續(xù)之各政府,應允俟公廨交還之際,將所有此等改良之處,妥為保存”,“各國大臣愿將該公廨交還中國主權,惟應先由貴部正式備文,確行聲明中國政府擬將一千九百十一年十月后所用公廨變法改良之辦法,承認實行”[注]《領銜英使朱爾典致外交部照會》,1914年6月11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輯·外交,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8-79頁。。如果應允公使團之要求,公廨之各項實權將握于領事團及工部局之手,所謂“歸還”則將是徒有虛名。面對公使團如此苛刻之要求,中國政府又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將公使團所提各款詳加改進,俾使公廨部分權力能切實歸還。但是,公使團又對中國政府之提案非常不滿,特別是在有關承審官任命、上訴辦法等條款方面,雙方爭執(zhí)尤甚。關于公廨承審官之任命,公使團主張承審員“由中國政府委任,由領事團認可”,而中國政府認為,“公廨之員,由中國政府委任”,“將人員姓名通知領團,由外交部會同司法部薦請大總統任命”即可[注]《外交部致領銜英使朱爾典照會》,1914年6月11日,1915年8月4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輯·外交,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9-81頁。。1916年3月,外交總長陸宗輿親往美使館會晤芮恩施,就交還會審公廨事與之面談。芮恩施表示,“政府果能選派具有才識學問之官秩較崇人員為委員長(即公廨主審官),本公使以為,應與上海特派交涉員官秩平等,但按之憲綱秩序,委員長當然列后。該項委員長在官僚中亦應具有識見法律專門學及審判時之公平性質,且中國政府果能設法將該機關增高、責任加重,實與上海大有裨益……今若知中國政府擬派上開人員為委員長,并慎選品端才優(yōu)之人為副委員長,則美國政府亦愿將會審公堂商交中國政府。貴政府如愿照所商草合同辦理,當于選派委員長以前,知會領事團,倘不合宜,領事均可否認。從此貴政府對于該項職員,茍能設法選派最優(yōu)之人,即無慮不能自由派補”[注]美國政府解密檔案(中國關系),《中美往來照會集(1846-1931)》(十三),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156頁。??梢姡朗共粌H對公廨會審官之選派設置了眾多條件,并且還堅持領事團有權“否決”中國政府對會審官的委任。最終,由于美英等態(tài)度堅決,中外無法達成一致意見,交還上海租界會審公廨一事被擱置下來。
分析美國在公共租界會審公廨事件上所作所為的實質,顯然是趁機進一步擴大在華特權。塔夫脫如此,威爾遜也是如此,二者的在華代表及駐滬代理人在此事上的政策和行徑也都是一致的。需要指出的是,威爾遜政府及其駐滬領事在此事上顯然不是“單干”,而是和其他列強“密切合作”的。
從辛亥時期美國對上海公共租界的政策表現來看,美國的根本政策就是維護甚至是借機進一步擴大美國特權和利益,并且是始終奉行了“門戶開放”即與其它列強合作的原則。無論是共和黨塔夫脫政府還是民主黨威爾遜政府,無論是其在華外交人員還是租界僑民,他們都奉行了密切合作以最大化擴展自身利益和美國利益的行動和政策。這與歷史上美國對上海租界的政策是一致的。因此,“合作”及“利益最大化”是美國對上海租界問題始終一貫的原則。這種合作既包括與其他列強的合作,還包括其外交代表與在華租界各層勢力(如工部局、商民等)之間的合作。而“合作”作為手段,最終服務于“利益最大化”這一根本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