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首都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北京 100089；2.四川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成都 610066)

一 考證《宋史》第一人

當(dāng)代史家柴德賡稱錢大昕為考史“第一個人”①，若將此語改為“考證《宋史》第一人”②，只怕較為確當(dāng)。在乾嘉考史三大家中，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基本不涉及《宋史》，錢氏《廿二史考異》中考異《宋史》部分多達16卷；趙翼的《廿二史札記》雖然包括《宋史》，但論多于考，《考異》則以考證見長。梁啟超說：錢大昕“最有功於原著”[3]292。他考證《宋史》創(chuàng)獲頗多，僅以《宰輔表》為例，訂正其中的關(guān)鍵性錯誤就不少，如李曾伯、吳淵、厲文翁等并非執(zhí)政大臣而誤列《表》中，已死者姚希得和已逃者黃鏞、陳文龍居然被任命為執(zhí)政大臣等等?！对纵o表》第一格記載的何年何人官居宰相尤其重要，錢氏發(fā)現(xiàn)其中有四個大錯：其一，“(秦)檜以(紹興)二年八月罷相，至八年三月復(fù)自樞密使入相。表于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第一格俱有‘秦檜’字，誤也”[4]1041；其二，“湯思退于紹興三十年十二月罷相，而表于三十一年猶書湯思退，誤”[4]1041；其三，淳熙九年九月庚午，王淮、梁克家出任左、右丞相，“《表》既失書，又自是年至十三年第一格俱當(dāng)有‘梁克家’字，亦并失之”[4]1043；其四，“(淳祐四年)十二月，詔許右丞相史嵩之終喪，則起復(fù)之詔雖下，仍不果行也?！侗怼芳仁t終喪一節(jié)，而于五年、六年第一格俱有史嵩之字，則誤以為嵩之真起復(fù)矣”[4]1045。

錢大昕考證《宋史》絕非“毛舉細故，無足重輕”[3]272，自有其高明之處，可概括為“兩個注重”。

一是注重義例。錢氏發(fā)現(xiàn)《宋史·本紀》及《宰輔表》或無明確規(guī)矩，或雖有體例而自亂其例。如當(dāng)書失書。宰相執(zhí)政任免都是《本紀》與《宰輔表》應(yīng)當(dāng)書寫的大事，但兩者失書均達數(shù)十事之多。在《本紀》中，避重就輕，罷免不書之事較多。其例證有：淳化元年，趙普罷相失書而“屢書視疾”[4]949；天禧元年，王旦罷相不書，僅書“對于便殿”[4]950；天禧元年，王曾罷參知政事，僅書“為禮部侍郎”[4]950等等。又如有例破例?！对纵o表》無敘事之例，破例敘事之處甚多。再如體例不一。去世稱薨與稱卒就很混亂?！短诒炯o》，石守信、陳洪進、潘美同為使相，死時石稱薨，陳、潘稱卒；《真宗本紀》，張玄德、石保吉、魏咸信都是使相，死時張稱薨，石、魏稱卒。錢氏說：“均為使相，而書法各異，此義例之可議也?！盵4]949《神宗本紀》，官至執(zhí)政的唐介、歐陽修死時稱薨，“陳升之以前宰相而反書卒”[4]951。諸如此類，不勝其舉。

二是注重制度。錢大昕考述《宋史》，涉及制度特別是職官制度之處甚多。如《宰輔表》：“(至道)三年六月，錢若水自同知樞密院事以秘書院學(xué)士免?！卞X氏指出：“秘書省無學(xué)士之稱，亦無院名。據(jù)本傳，乃集賢院學(xué)士也?！盵4]1035《真宗本紀》：大中祥符七年三月，“楚王元佐、相王元偓、舒王元偁、榮王元儼樞密使、同平章事”。錢氏認定“諸王例無授樞密使者”是宋代的一項既定制度，“此文必有訛舛?！堕L編》亦無此事”[4]949-950?！度首诒炯o》：“慶歷四年七月，封宗室十人為郡王、國公?！薄叭皇踔?，《紀》、《傳》俱未詳列?！薄胺馐踔蟆笔玛P(guān)宋朝宗室制度，錢氏依據(jù)《文獻通考》《長編》《玉?！分T書補充十人名諱及封號，并稱：“十人者，太祖子二房，太宗子七房，秦王廷美子一房也?！盵4]951“潛藩升為節(jié)度州”是宋代的一項制度?！痘兆诒炯o》：“(政和)七年三月，升鼎州為常德軍。四月，升溫州為應(yīng)德軍。五月，升慶州為慶陽軍，渭州為平?jīng)鲕??！卞X氏指出：“此四州皆以潛藩升為節(jié)度州，賜軍額，當(dāng)增‘節(jié)度’二字?！兜乩碇尽窚刂轂閼?yīng)道軍，此云應(yīng)德，似誤。”[4]953《宰輔表》：“(德祐二年正月)己卯全允(亦作‘永’)堅加太尉，除參知政事?！卞X氏認定宋代外戚一般不參政，他說：“永堅以后族加太尉，不為參政也?！侗怼酚终`。”[4]1047錢氏論述宰相制度之處尤多。關(guān)于宋初的宰相，他指出：“(太平興國六年九月)，(趙)普再入相，除司徒兼侍中。侍中為真宰相，故得入政府視事。司徒三公之官，非宰相也?！?太宗本)紀》書司徒，不書侍中，蓋未通于官制矣。宋初，宰相官至侍中，則不復(fù)稱平章事。端拱元年，趙普三入相，以太保兼侍中，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自后雖侍中而不加平章事，祇為使相，非真相矣?！盵4]949

二 “三端”說的倡行者

在治學(xué)方法上，錢大昕倡行“三端”說。他說：“史家所當(dāng)討論者有三端：曰輿地，曰官制，曰氏族?！盵1]405又說：“予嘗論史家先通官制，次精輿地，次辨氏族，否則涉筆便誤?！盵4]646年代與目錄雖不在“三端”之列，但錢氏在這兩個方面成就都不小。所著《宋遼金元四史朔閏考》是清代具有代表性的年代學(xué)著作之一。古文獻學(xué)家劉乃和有句云：“《考異》《潛研》重史壇，《十駕養(yǎng)新》千古志，《四朝朔閏》拾遺篇?！盵5]卷首其價值不亞于《考異》諸書，在當(dāng)年是很實用的工具書?！稘撗刑眉分械摹督?jīng)史子集之名何昉》系目錄學(xué)名篇。所著《元史·藝文志》為學(xué)界所推崇。以宋代目錄學(xué)研究而論，錢氏對《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現(xiàn)存宋代目錄學(xué)著作有相當(dāng)精當(dāng)?shù)脑u介，對《文獻通考》《長編》《隆平集》等宋代70多種史籍有頗具創(chuàng)見的提要或序跋，對《宋史·藝文志》辨誤正訛之處甚多，并探究其顛倒、重復(fù)的緣故。

錢大昕說：“氏族之不講，觸處皆成窒礙?！盵1]406他將“辨氏族”作為“史家所當(dāng)討論者有三端”之一。他強調(diào)：“讀古人之書，必知其人而論其世?！盵1]446我國古代長期實行宗法制度，家族組織異常牢固，人們家族觀念極強，要“知人論世”，離不開“辨氏族”。受史觀與史料的雙重局限，錢氏將“有名之家”作為“辨氏族”的重點。他說：“予所謂氏族之當(dāng)明者，但就一代有名之家，辨其支派昭穆，使不相混而已矣?！盵1]406在“知人”方面，錢大昕的主要貢獻有四。

一是重視辨析名門望族的支派與昭穆，編著《元史·氏族志》。錢氏指出：“作史者不明此義，于是有一人而兩傳?！盵1]406以宋代為例，如程師孟，“一見列傳第九十卷，一見《循吏傳》，兩篇無一字異者”；李熙靜，“已見列傳第百十六，而第二百十二《忠義附傳》又有李熙靖。‘靖’、‘靜’同音，實一人也”[6]183等等。“有非其族而強合之”[1]406者，如“范文穆公(成大)世居吳郡，而與文正(仲淹)不同族”[6]203。錢氏十分看重家譜，為若干名門望族家譜作《序》，見于其《文集》；同時又指出：“自宋以后，私家之譜不登于朝，而詐冒訛舛，幾于不可究詰?！盵4]449

二是重視同姓名現(xiàn)象，并加以區(qū)分。錢氏在《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二中集中予以指出，其中包括宋代。其《宋人同姓名》[6]329-335列舉例證達77條之多。如北宋前期的彭乘系華陽人，而《墨客揮犀》的作者彭乘則是南宋高安人。所著《跋宰輔編年錄》除指出作者徐自明非知金華縣徐自明而外，又稱：“知嘉定縣者有錢塘楊萬里，非誠齋也。知平江府者有永嘉陳均，非平甫也。知南?？h者有晉江王應(yīng)麟，非厚齋也。”[1]507

三是重視同一官職的傳承，編寫多種《年表》。相傳錢氏著有《唐五代學(xué)士年表》二卷、《宋學(xué)士年表》一卷，但其《全集》編者盡力搜求而未獲，有已失傳的可能?！娥B(yǎng)新錄》卷八《四川制置》《沿江制置》《兩淮制置》《京湖制置》等條[6]209-218，其實亦可視為《年表》，有助于南宋史特別是制置使制度的研究。所著《宋奉使諸臣年表》[6]1142-1163為后人編著《宋遼交聘考》、《宋遼聘使表考稿》打下了基礎(chǔ)。

四是重視歷史人物的籍貫、官爵、著作等生平事跡，編撰《年譜》和《疑年錄》。錢氏著有《陸放翁先生(游)年譜》《洪文惠公(適)年譜》《洪文敏公(邁)年譜》《王深寧先生(應(yīng)麟)年譜》，譜主都是他崇敬的人物。為幫助記憶，錢氏自編《疑年錄》四卷，書名出自《左傳》襄公三十年“有與疑年，使之年”一語，著錄歷代著名學(xué)者300多人的生卒年及年齡，從鄭玄到戴震，以生年先后為序。

三 “不諳輿地，猶如瞽史”

“三端”之中，“精輿地”是其重要的一端。錢大昕強調(diào)：“讀史而不諳輿地，譬猶瞽史之無相也?！盵1]405他考證《宋史·地理志》，雖不如聶崇歧后來所著《宋史地理志考異》詳盡，但多有獨到之處。

其一，動態(tài)考述政區(qū)演變。錢氏較為具體地探究了宋代路制的前后變化，諸如至道十五路制、咸平十八路制、熙寧二十三路制、元豐回歸十八路制以及政和二十四路制等等?！端问贰さ乩碇尽贩Q：“天圣析為十八(路)?！卞X氏《考異》認為此說不確：“川峽四路之分，在真宗咸平四年，見《通鑒長編》。”[1]974-975其《養(yǎng)新錄》卷八，與政治、軍事等大勢態(tài)相結(jié)合，考述了四川宣撫司的設(shè)立及其治所的前后變遷，諸如由秦州遷閬中、遷河池、遷利州、遷成都、遷興州、再遷利州、遷興元府等等。南宋京湖路之設(shè)，為《宋史·地理志》所不載，錢氏補充道：“宋初有荊湖南、北路。南渡以后，中原盡失。唯京西之襄陽府、隨州、棗陽、光化、信陽軍尚唯宋土，故有京湖路之稱。蓋合京西、湖北為一路也?！盵6]208,219錢氏《地名考異》一書《熙寧辟土》、《紹圣三年八月至元符二年冬》等條[7]93考述宋夏邊界的變化；同書《宋南渡后與金分界》[7]91-93、《宋末招降中原諸郡》等條[7]82是對宋金、宋蒙邊界的動態(tài)考察。如《熙寧辟土》條稱：“種諤先取綏州，韓絳繼取銀州，王韶取熙河，李憲取蘭州，沈括取葭蘆、米脂、浮圖、安疆等砦?！盵7]93言簡意賅，概括性強。

其二，考述有關(guān)重要制度。限于篇幅，略舉五種。一是守臣兼職。錢氏《考異》稱：“予見石刻，知兗州孔道輔結(jié)銜云‘提舉兗、鄆、濮、齊州、清平軍兵馬衣甲巡檢公事’。蓋宋時諸州守臣例兼兵職?！盵4]975-976隨即舉出佐證達數(shù)十例。錢氏講到守臣兼職之處還多,如：“太原守臣，例兼并、代、澤、潞、嵐、石路都總管，又兼監(jiān)牧使?！盵4]791監(jiān)牧使不是兵職，可見守臣兼職之廣。二是路有數(shù)類?！娥B(yǎng)新錄》卷十一《分天下為路》又稱：“《(宋史·地理)志》所云路者，以轉(zhuǎn)運使所轄言之。若慶歷元年，分陜西沿邊為秦鳳、涇原、環(huán)慶、鄜延四路。八年，河北置大名、高陽關(guān)、真定、定州四路。熙寧五年，陜西又置熙河路。此特為軍事而設(shè)，每路設(shè)安撫使兼馬步軍都部署。其民事仍領(lǐng)于轉(zhuǎn)運司，故不在十八路、廿三路之?dāng)?shù)。初陜西只有一轉(zhuǎn)運司，及熙寧收熙河路，乃分轉(zhuǎn)運司為二：一治永興軍，曰永興軍路，鄜延、環(huán)慶屬焉；一治秦州，曰秦鳳路，秦鳳、涇原、熙河屬焉?！吨尽酚陉兾髀窋⒋挝迓费馗锊簧趿肆?，讀史者益致茫昧矣?！盵6]290-201宋代的路尚不止轉(zhuǎn)運司路、安撫司路兩種。同書卷十《帥漕憲倉》：宋“有帥、漕、憲、倉四司”,“帥謂安撫司，漕謂轉(zhuǎn)運司，憲謂提點刑獄司，倉謂提舉常平司”[6]277-278,帥、漕、憲、倉四者可互兼。三是州分四等。錢氏《考異》卷六十九稱：“宋制，州有四等：曰節(jié)度州，曰防御州，曰團練州，曰刺史州?！吨尽贩Q‘軍事’者，即刺史也。州之幕職官，例稱‘軍事推官’、‘軍事判官’，故《志》稱‘軍事’。《春明退朝錄》云：‘節(jié)度州為三品’，刺史州為五品?！源送浦烙?、團練州必皆四品矣?！盵4]9774宋代州一級另有一種四等制。錢氏指出：“宋時牧守又有府、州、軍、監(jiān)四等。而軍、監(jiān)在州之下，守臣以知軍(恐應(yīng)加‘知監(jiān)’二字)系銜。如京東之淮陽軍、京西之信陽軍、淮南之盱眙軍、浙西之江陰軍。此則唐以前所未有?！盵6]242四是軍有兩種。錢氏《考異》云：“宋時稱軍者有二等：一為節(jié)度軍號，以寵大州；一為小郡之稱，大約由縣升軍，由軍升州，如北海軍后升濰州是也。軍名雖同，而品秩大小迥殊?！盵4]975因不知軍有兩種，以致將“升州為軍”誤會為“改州為軍”[6]176。五是州、郡并稱?！断檀九曛尽吩疲骸疤浦?，郡刺史帶團練守捉使，所置幕曰團練判官、團練推官。國初諸郡，或不置刺史，置權(quán)知州事，則曰軍事判官、軍事推官。毗陵自開寶入版圖，守臣曰權(quán)知州。初置判官。天圣六年，增置推官。然結(jié)銜猶帶團練字，蓋銓司因舊也。”錢氏引用之后，接著說：“以是推之，蘇子瞻除常州團練副使，亦銓司沿唐故事，不考之失也?！盵4]979因不知宋代州、郡并稱，凡州均保留唐代郡名，以致有升州為郡的誤會?！对贰さ乩碇尽罚骸鞍灾?，宋升永清郡?！卞X氏案曰：“宋承后周之舊，亦為霸州。政和三年，賜郡名曰永清。蓋宋時諸州皆有郡名，以為封爵之號。其郡名皆依唐舊。若五代及遼增置之州，向無郡名，故政和中依例賜之，初非升州為郡。”[4]1228

其三，揭示幾種常見現(xiàn)象。一是年號地名?！娥B(yǎng)新錄》稱：“吾邑本昆山，宋寧宗嘉定十五年置縣，以年號為名?？脊乓钥h為名者，唐有寶應(yīng)、至德、光化，五代有長興，宋乾德、興國、淳化、咸平、祥符、崇寧、政和、慶元、寶慶。(贛州之會昌縣置于宋，非因年號得名。)又有以年為府名者，則唐之興元，宋之紹興、慶元、咸淳是也。(蜀之嘉定府，改名在嘉定紀元之前，非因年而改名。)以年名州者，則宋之太平與興國是也?！盵6]192二是異地同名。洪邁《容齋隨筆》五筆卷三《州縣名同》曰：“國朝之制，州名或同，則增一字以別之。若河北有雄州、恩州，故廣東者增南字。蜀有劍州，故福建者亦增南字。以至西和、西安州亦然。若縣邑則不問，今河南、靜江府、鞏州皆有永寧縣，饒、卭、衡州皆有安仁縣，……”錢氏征引后，補述道：“洪氏所舉，尚遺金、綿之石泉，滁、汀之清流，潭、慶、渭之安化，……難免掛漏之譏矣。”[6]307-308錢氏還總結(jié)出某些較為特殊的現(xiàn)象，在《地名考異》一書中有《縣名互易》《一縣兩分》《府縣同名而異屬》《郡縣同名不同治》等條?！犊h名互易》稱：“宋大中祥符四年，棣州清河水溢，壞州城，以厭次與陽信互易其地，徙州治厭次。”[7]53三是避諱改名?！娥B(yǎng)新錄》列舉歷代因避諱而改郡縣名，僅宋代部分即達數(shù)十例：“宋太祖之祖名敬，改敬州為梅州、石鏡縣曰石照。父名宏殷，改宏農(nóng)縣曰常農(nóng)(本曰恒農(nóng)，史家避真宗諱改)、殷城縣曰商城、溵水縣曰商水?！盵6]303-304

四 “不通官制，涉筆便誤”

錢大昕考證《宋史》，用力最勤、貢獻最多者，首推“通官制”。僅以《考異》一書為例，針對《宋史·職官志》的篇幅達1卷半、73條之多，其份量大大超過考述《唐書·百官志》(僅半卷、32條)、《舊唐書·職官志》(僅兩條)的總和，足見其對復(fù)雜多變的宋代官制何等重視。錢氏有關(guān)研究成果，而今大多早已近乎于常識，僅略舉數(shù)端。

其一，關(guān)于差遣制度的形成及改革。錢氏的主要觀點有六。一是差遣系宋代獨特的一項職官制度。其《答袁簡齋(枚)書》系探討官制之名篇，《書》云：“差遣之名，惟宋時有之。宋時，百官除授有官、有職、有差遣。如東坡以學(xué)士知定州。知州事，差遣也。端明殿學(xué)士，職也。朝奉郎，則官也。差遣罷而官、職尚存，職落而官如故?！盵1]611-613二是差遣淵源于唐天寶以后，但當(dāng)時尚未成為定制?！杜f唐書·職官志》：節(jié)度使副等“皆天寶后置，檢討未見品秩”。錢氏《考異》案曰：“節(jié)度、采訪、觀察、防御、團練、經(jīng)略、招討諸使，皆無品秩，故常帶省臺寺監(jiān)長官銜，以寄官資之崇卑。其僚屬或出朝命，或自辟舉，亦皆差遣無品秩。如使有遷代，則幕僚亦隨而罷，非若刺史、縣令之有定員、有定品也。此外，如元帥、都統(tǒng)、鹽鐵、轉(zhuǎn)運、延資庫諸使，無不皆然。即內(nèi)而翰林學(xué)士、弘文、集賢、史館諸職，亦系差遣無品秩，故常假以它官。有官則有品，官有遷轉(zhuǎn)，而供職如故也。不特此也，宰相之職所云‘平章事’者，亦無品秩，自一二品至三四五品官，皆得與聞國政。故有同居政地，而品秩懸殊者。罷政則復(fù)其本班。蓋平章事，亦職而非官也。《志》謂節(jié)度等檢校未見品秩，似未達于官制。”[4]849三是宋代檢校官的形成與差遣制度有關(guān)，同樣起源于中唐?！洞鹪嘄S書》云：“唐初所謂檢校者，雖非正授，卻辦本職事。如檢校侍中、檢校中書令、檢校納言、檢校左相之類，皆列于《宰相表》與真授者無別。而宇文士及檢校涼州都督，魏元忠檢校并州長史，亦是實履其任。蓋內(nèi)外各官，皆得有檢校，若今署事矣。……《宋史》所列檢校官一十有九，蓋即沿唐末之制矣。公、師之班，首太師，次太尉，次太傅，次太保，次司徒，次司空。王建由檢校太師才遷司徒，曹佾以檢校太師守司徒，又數(shù)年始除守太保，然則檢校太師尚在真三公之下也。”四是因官、職、差遣分離而出現(xiàn)“行、守、試”與“判、知、權(quán)發(fā)遣、權(quán)知”之分?！洞鹪嘄S書》解釋道：“若夫行、守、試三者，則以官與職之高下而別?！堕L編》載元豐四年詔：‘自今除授職事官，并以寄祿官品高下為法，高一品者為行，下一品者為守，二品以下為試，品同者不用行、守、試?！辟s即以金石文獻為證：“偶檢柳公權(quán)書《苻璘碑》，其題云‘輔國大將軍行左神策軍將軍’，輔國大將軍階正二品，左神策將軍官從三品，此高一品為行之證也。其結(jié)銜云‘朝議大夫守尚書工部侍郎’，朝議大夫階正五品，侍郎官正四品，此下一品為守之證也?！苯又终f：“五代時，李琪為宰相，所私吏當(dāng)?shù)迷嚬?，琪改試為守，遂為同官所糾。此試不如守之證也?！彪S后討論：“判與知之分，則宋次道《春明退朝錄》所云：‘品同為知，隔品為判’者得之。宋初曹翰以觀察使判潁州，蓋用隔品為判之例。后來惟輔臣及官仆射以上領(lǐng)州府事稱判，其余皆稱知，不稱判矣。判知之外，又有云權(quán)發(fā)遣者，則以其資輕而驟進，故于結(jié)銜稍示區(qū)別。程大昌云‘以知縣資序隔二等而作州者，謂之權(quán)發(fā)遣，以通判資序隔一等而作州者謂之權(quán)知’是也。宋制六曹尚書從二品，而權(quán)尚書則正三品，侍郎從三品，而權(quán)侍郎從四品，則權(quán)知與知亦大有別矣。”[1]611-613五是元豐官制改革的要害在于變散官(即階官)為寄祿官，變寄祿官為職事官，以職事官取代差遣?！稘撗刑眉肺募矶恕队?跋宋史)》云：“宋之官制，前后不同。元豐以前，所云尚書、侍郎、給事、諫議、諸卿監(jiān)、郎中、員外郎之屬，皆有其名而不任其職，謂之寄祿官，以為敘遷之階而已。元豐以后，尚書、侍郎等皆為職事官，而以舊所置散官為寄祿官。故元豐以后之金紫光祿大夫猶前之吏部尚書也，銀青光祿大夫，猶前之五部尚書也。正議大夫猶前之六部侍郎也，太中大夫猶前之諫議大夫也，朝請、朝散、朝奉郎猶前之諸曹員外郎也?！盵1]496六是元修《宋史》因不知宋代官制的前后變化所由而導(dǎo)致不少錯誤?！队?跋宋史)》稱：“元人修史者，未審宋時更改之由，其撰諸臣列傳也，誤以尚書侍郎等為職事官而一概存之，誤以大夫、郎為散官而多刪去之。不知元豐以前所云散官，不過如勛、封、功臣食邑之類，徒為文具，無足重輕，史家固宜從略。其后改為寄祿，以校官資之崇卑，則亦不輕矣。若謂寄祿不必書，則如尚書、侍郎等在宋初亦是寄祿之階，又何須一一具載耶？愚意散官不必書，而寄祿官不可不書，當(dāng)以元豐三年為限斷?！盵1]496這些觀點是否精準，而今或有可商之處，但在當(dāng)年極具新意。

其二,關(guān)于宰相制度及其變遷。其要點有四。一是北宋前期的宰相通常稱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其性質(zhì)為差遣，最早出現(xiàn)于中唐以后。錢氏《再答袁簡齋書》云：“以侍中、中書令為宰相，此二官者皆三品也，然它官亦有三品階，故入相而官未至侍中、中書令者，必云同中書門下三品，其資望稍輕者則云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大歷以后，升侍中、中書令為二品。自后入相者，但云平章事，無同三品之名矣。當(dāng)時除三公者，固不乏人，未嘗以三品為限。但三公不必知政事，而居宰相者不皆二品以上官。中葉以降，并有除侍中、中書令而不入政府者矣?！盵1]614-615其文集卷十三《答問》稱：“唐初三省長官并為宰相。及睿宗以后，但以中書、門下為政府。尚書左右仆射，品秩雖崇，而不加平章事，即不得與政事。”[1]198-199二是對于宰相的“議政之所”和“宰相印”，錢氏有說明?！皢枺褐袝?、門下長官既均為宰相，又有它官而預(yù)平章者，則必有議政之所，將別設(shè)一署乎？”錢氏答曰：“此所謂政事堂也?！杜f唐書·職官志》云：‘舊制，宰相常于門下省議事，謂之政事堂。永淳二年七月，中書令裴炎以中書執(zhí)政事筆，遂移政事堂于中書省。開元十一年，中書令張說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其政事印改為中書門下印也?！缎绿茣芬噍d其事于《裴炎傳》中。”接著便以文物為證：“予家藏后唐升元觀牒石，刻有數(shù)印，其文曰‘中書門下之印’，蓋宰相印也?！盵1]199三是宋代宰相的名稱前后變化頗多，最重要者為元豐官制改革，不設(shè)同平章事、參知政事，三省置侍中、中書令、尚書令而一般虛而不授予人，以左右仆射為宰相，設(shè)中書、門下侍郎、尚書左右丞，取代參知政事?！洞鹪嘄S書》以文彥博等人任職為例，略作補充和說明：“元祐元年，文彥博落致仕，加太師、平章軍國重事。潞公本以守太師致仕，今復(fù)召用，故有落致仕之命。同一落也，落職則為罷免，落致仕則為復(fù)用。其云落者，謂結(jié)銜內(nèi)去此字也。元豐三年，彥博落兼侍中，除守太尉，蓋其時改官制，以侍中、中書令為宰相，職事官非退閑者所宜授，故落侍中而進太尉以寵之，亦非罷免之謂也。富弼、呂公著之守司空，與蔡京之司空，皆真三公也。而京不云守，則尤貴?！盵1]611-613四是南宋時宰相稱左、右丞相，但不始于高宗時?！端问贰ぢ毠僦尽份d：“南渡后，置左、右丞相省，仆射不置?！薄犊籍悺钒冈唬骸澳隙沙?，亦仍左、右仆射之名，至乾道八年乃改為丞相耳?！吨尽匪莆春??！盵4]994此后，終南宋之世基本不變。

其三，關(guān)于翰林學(xué)士、中書舍人與知制誥。以下三點值得重溫。一是這三種官職的關(guān)聯(lián)與區(qū)別，錢氏在兩條《答問》中講述得相當(dāng)詳盡。第一問是：“唐宋以翰林學(xué)士掌內(nèi)制，中書舍人掌外制，兩制皆清要之職，而內(nèi)制尤重，顧其敘遷，往往由學(xué)士而進舍人，此何說也？”錢氏答曰：“唐自中葉以后，常以它官知制誥，行中書舍人之職，其真除舍人者少矣。宋初專以知制誥掌外制，其除中書舍人者皆不任職，所謂寄祿也。翰林學(xué)士雖華選，而初無品秩，常假它官以寄祿，故學(xué)士初入或畿縣尉，或拾遺、補闕，或諸曹郎中、員外郎。久之，遷中書舍人、給事中，亦有至侍郎以上者，皆食其祿，不任其職。舍人秩五品，為兩省清望官，故學(xué)士敘遷，必歷此階，非兼掌外制，亦非由內(nèi)制改外制也。凡兩制官，結(jié)銜云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者，內(nèi)制也。其但稱知制誥者，外制也。其云翰林學(xué)士、中書舍人者，以舍人為寄祿官，仍內(nèi)制也。其但稱中書舍人者，外制也。唐末趙光逢以中書舍人為翰林學(xué)士，其弟光裔亦由膳部郎中知制誥，對掌內(nèi)外命書，士歆羨之。后晉時，陶谷以虞部員外郎知制誥，會晉祖廢翰林學(xué)士，遂兼掌內(nèi)外制。周廣順中，竇儼以主客員外郎知制誥，其兄儀自閣下入翰林，兄弟同日拜命，分居兩制，時人榮之。又扈蒙以右拾遺知制誥，從弟載時為翰林學(xué)士，兄弟并掌內(nèi)外制，時稱‘二扈’。蓋知制誥與翰林學(xué)士對掌兩制，唐五代及宋元豐以前，皆然矣。元豐改官制，始正中書舍人之名，與學(xué)士對掌兩制。資淺者則稱直學(xué)士院、直舍人院，亦有稱權(quán)直者。嗣后無單除知制誥者矣?！钡诙柺牵骸昂擦謱W(xué)士帶知制誥，唐五代及宋皆然，又有翰林學(xué)士而結(jié)銜無知制誥者何也？”錢氏再答曰：“學(xué)士不帶知制誥有二例，洪遵《翰苑遺事》云：‘唐以來至國朝熙寧，官至中書舍人則不帶三字’，元微之《承旨學(xué)士院記》題銜稱‘中大夫行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承旨’，蘇易簡《續(xù)翰林志》題銜稱‘翰林學(xué)士承旨、朝請大夫、中書舍人’，皆以官至舍人，故不帶知制誥。此一例也。徐度《卻埽編》云：‘翰林學(xué)士，祖宗時多有別領(lǐng)它官，如開封府、三司使之類，則不復(fù)歸院供視草之職，故銜內(nèi)必帶知制誥則掌詔命者也?！w宋初學(xué)士六員，故有以學(xué)士而別領(lǐng)它職者，其結(jié)銜亦不帶知制誥，此又一例也。元豐以后，中書舍人不為寄祿官，則無以學(xué)士帶舍人者矣。南渡以后，直學(xué)士院者不過二三人，即學(xué)士之名亦不輕授，則亦無以學(xué)士領(lǐng)它職者矣。”[1]199-200二是對于宋代翰林學(xué)士制度，錢氏有重要的補充和說明。其《跋中興學(xué)士院題名》云：“唐時翰林為掌制之地，選工于文學(xué)者，以它官入直，無不除學(xué)士者。其久次則為承旨學(xué)士，職要而無品秩，當(dāng)時但以為差遣，非正官也。宋初亦沿唐制，太祖、太宗朝，間有以它官直學(xué)士院者，然不常設(shè)。元豐改官制以后，學(xué)士之名漸重。于是有直學(xué)士院、權(quán)直學(xué)士院、翰林院權(quán)直之稱。南渡以后，真除學(xué)士者益鮮矣。”以上或可稱為學(xué)士地位變遷簡史。隨后論及學(xué)士員額的前后變化：“《新唐書》云學(xué)士無定員，然白居易詩已有‘同時六學(xué)士’之句；《五代會要》載開運元年勅，翰林學(xué)士與中書舍人舊分為兩制，各置六員，是唐五代皆以六員為額也。宋初學(xué)士亦六員。至和初，……學(xué)士遂有七人。南渡，學(xué)士不輕授，多以它官直院。然在院不過二員或三員。其員額不審何時裁省，史家失于討論，亦疏漏也。后讀洪文安《翰苑遺事》，稱元祐元年七月，詔從承旨鄧溫伯之請，學(xué)士如獨員，每兩日免一宿，候有雙員，即依故事則，其時學(xué)士之員已不多矣?！盵1]509-510三是翰林學(xué)士與館職、殿閣學(xué)士迥然不同，但又易于混淆。錢氏認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稱，就容易造成誤會。他說：“黃魯直、秦少游、張文潛、晁無咎稱‘蘇門四學(xué)士’。宋沿唐故事，館職皆得稱學(xué)士。魯直官著作郎、秘書丞，少游官秘書省正字，文潛官著作郎，無咎官著作郎，皆館職，(元豐改官制，以秘書省官為館職。)故有學(xué)士之稱，不特非翰林學(xué)士，亦非殿閣諸學(xué)士也。唯學(xué)士為館閣通稱，故翰林學(xué)士特稱內(nèi)翰以別之?！盵6]203-204《宋史·職官志》載：“翰林資政保和殿大學(xué)士?！奔词菍⒑擦謱W(xué)士與殿閣大學(xué)士混同之一例。錢氏《考異》指出：“翰林無大學(xué)士之稱，此‘翰林’二字衍文。”[4]1005《養(yǎng)新錄》又稱：“宋初，昭文館、集賢殿大學(xué)士皆宰相領(lǐng)之，蓋沿唐五代之舊。其后置觀文殿、資政殿大學(xué)士，雖不任事，亦以前宰執(zhí)充，余官不得與焉。”[6]269-270并在《跋麟臺故事》中不煩其詳?shù)厣暾f道：“宋時翰林與館職各有司存。錢文僖之《金坡遺事》、李昌武之《翰林雜記》、洪文安之《翰苑群書》、何同叔之《中興學(xué)士院題名》，此翰林故事也。宋匪躬之《館閣錄》、羅畸之《蓬山志》、程俱之《麟臺故事》、陳骙之《中興館閣錄》，此館職故事也。館職亦呼學(xué)士，乃儕輩相尊之稱。如武臣例稱太尉耳，非真學(xué)士也。翰林掌制誥，館職典圖籍，班秩不同，職事亦異。然館職之名亦再變。宋初沿唐舊，以昭文、國史、集賢為三館。昭文有學(xué)士，有直館；集賢有學(xué)士，有直院，有校理；史館有修撰，有直館，有?？?。學(xué)士不常置，自直館以下皆館職也。太宗時又建秘閣，設(shè)直閣、校理、?？?，與三館并列，故有館閣之稱。元豐改官制，罷三館職事，歸之于秘書省。其官曰監(jiān)，曰少監(jiān)，曰丞，曰秘書郎，曰著作郎，曰著作佐郎，曰校書郎，曰正字，自丞郎以下皆為館職矣。若元豐以前，校書、正字、著作但為虛銜，其秩甚卑，州郡幕僚與知縣皆得帶之，非若后來之清要也。前后官稱既改，后之言官制者漫不能辯，因讀此書為略敘之。唐時嘗改秘書為麟臺，故北山以名其書?！盵1]508-509

其四，關(guān)于官府、官員的名稱、合稱、簡稱與俗稱。名稱，如升朝官、京官?！娥B(yǎng)新錄》先引《宋史·選舉志》：“前代朝官自一品以下皆曰常參官，其未常參者曰未常參官?！比缓笱a充道：“宋目常參者曰朝官，秘書郎以下未常參者曰京官?！痹僖独蠈W(xué)庵筆記》：“國初，以常參官預(yù)朝謁，故謂之朝官，而未預(yù)者曰京官。元豐官制行，以通直郎以上朝預(yù)宴坐，仍謂之升朝官。而按唐制去京官之名，凡條制及吏牘，止謂之承務(wù)郎以上，然俗猶謂之京官?！卞X氏案曰：“元豐以前，秘書省著作佐郎、大理寺丞、光祿寺丞、衛(wèi)尉寺丞、將作監(jiān)丞、大理評事太常寺太祝、奉禮郎、秘書省校書郎、正字、將作監(jiān)主簿，皆京官也。元豐改制以宣教、(本宣德，政和改)宣義、承事、承奉、承務(wù)郎為京官。京官之下則為選人，有七資四等之差。(崇寧中，改選人七階為承直、儒林、文材、從事、通仕、登仕、將仕郎。政和以從政、修職、迪功易通仕、登仕、將仕三階。其通仕、登仕、將仕三階系奏補未岀身人)。”[6]272又如前行、中行、后行和頭司、子司?！娥B(yǎng)新錄》稱：“唐宋制，六部有前行、中行、后行三等，而廿四司有頭司、子司之稱?！辈⒁短茣返葧^為具體地予以說明?！短茣罚骸肮适乱员?、吏及左右司為前行，刑、戶為中行，工、禮為后行。每行各管四司，而以本行名為頭司，余為子司。(如吏部為頭司，司勛、司封、考功為子司。)五部皆仿此。顯慶元年七月二十一日改戶部尚書為度支尚書，侍郎亦準此，遂以度支為頭司，戶部為子司。至龍朔二年二月四日復(fù)舊次第?！薄逗ｄ浰槭隆罚骸疤浦评晒偾靶袨橐?，后行為閑?！薄赌喜啃聲罚骸跋忍熘校跎峡蜑橛罚砸圆磐迦A當(dāng)入省臺，望前行，忽除膳部員外郎，微有惋悵。吏部郎中張敬忠詠曰：‘有意嫌兵部，專心望考功。誰知腳蹭蹬，卻落省墻東。’蓋膳部在省最東北隅也。(膳部為后行，又在禮部四司之末)?！盵6]272-273合稱，如吏部七司。《養(yǎng)新錄》稱：“唐制，六部各置四司。宋元豐改官制以后，分尚書左右選、侍郎左右選，各置郎官。南渡后，遂有尚左、尚右、侍左、侍右之稱，皆吏部一司所分也。并司勛、司封、考功。是為七司?！盵6]273又如四總領(lǐng)。《養(yǎng)新錄》稱：“紹興十一年，收諸帥兵以為御前軍，屯駐之所皆置總領(lǐng)一人，以朝臣為之，敘位在轉(zhuǎn)運副使之上。鎮(zhèn)江諸軍錢糧，淮東總領(lǐng)掌之；建康池州諸軍錢糧，淮西總領(lǐng)掌之；鄂州荊南江州諸軍錢糧，湖廣總領(lǐng)掌之；興元興州錢糧，四川總領(lǐng)掌之。(四川總領(lǐng)初稱總領(lǐng)四川宣撫司錢糧，紹興十八年改四川總領(lǐng)。)總領(lǐng)財賦所，或謂之總所，亦稱餉所，又謂之餉司。(《鶴山集》中往往有此名目)。”[6]278再如十都統(tǒng)。《養(yǎng)新錄》稱：“紹興十一年，張俊、韓世忠、岳飛除樞密使副入覲?？∈准{所部兵，乃分命三大帥副校各統(tǒng)所部，自為一軍，更其銜曰統(tǒng)制御前軍馬。鎮(zhèn)江大軍即韓世忠舊部，建康大軍即張俊舊部，鄂州大軍即岳飛舊部也，并荊南府、江州、池州皆有御前軍，凡六統(tǒng)制。十九年，又改漢沔兩大將為御前諸軍。吳璘稱利州西路駐札御前諸軍都統(tǒng)制(在興州)，楊政稱利州東路都統(tǒng)制(在興元)，金州但以知州兼節(jié)制。所謂利路三大屯也，而興州之事權(quán)特重。及吳曦叛后，改興州為沔州，又分興州十軍為沔利二軍，移沔州副都統(tǒng)司于利州。沔州除都統(tǒng)制不除副，利州除副都統(tǒng)制不除正。天下有十都統(tǒng)矣?！盵6]279簡稱如尚左、尚右、侍左、侍右?！娥B(yǎng)新錄》引《文獻通考》：“宋朝典選之制，自分為四：文選二，曰審官東院，曰流內(nèi)銓；武選二，曰審官西院，曰三班院。元豐定制，以審官東院為尚書左選，審官西院為尚書右選，流內(nèi)銓為侍郎左選，三班院為侍郎右選。舊制，吏部除侍郎二員，分典左右選，總稱史部侍郎，間命官兼攝，惟稱左選侍郎或右選而已。紹熙三年，謝深甫、張叔椿兼攝，始有侍左侍郎、侍右侍郎之稱。既而林大中、沈揆擢貳尚書，則侍左、侍右徑入除目，相承不改矣?！盵6]273-274俗稱，如撫干、運干等等?！娥B(yǎng)新錄》稱：“宋人文集、小說稱人官名往往割取兩字，蓋流俗相稱之詞。如云‘撫干’者，安撫司干辦公事也；‘運干’者，轉(zhuǎn)運司干辦公事也；‘提干’者，提刑司干辦公事也；‘總干’者，總領(lǐng)所干辦公事也；‘制機’者，制置司主管機宜文字也；‘帥機’者，安撫司主管機宜文字也；‘帥準’者，安撫司準備差遣也?！盵6]281又如閣老、堂老。錢氏《恒言錄》云：“中書舍人以久次者一人為閣老，判本省雜事”，“宰相相呼為堂老，兩省相呼為閣老”[8]108。又如老爺、爺爺。《恒言錄》云：“今百姓稱官府曰老爺。爺者呼父之稱，以是稱者尊之也。《宋史·宗澤傳》：北方聞其名，常尊憚之，對南人言，必曰‘宗爺爺’。《岳飛傳》：金所籍兵相謂曰‘此岳爺爺軍’，爭來降附?！睹献谡鳌罚航鹑撕魹椤蠣敔敗！盵8]110-111錢氏上述闡釋文字大多簡明易懂。

五 若干領(lǐng)域的開路人

對于錢大昕的學(xué)問，我輩或許知之不詳，甚至有所“冷遇”。然而老一輩則大不相同，錢氏在他們心目中威望高，其學(xué)問對他們影響極大。如陳垣“早年治學(xué)，服膺錢氏”[5]卷首，稱他為“清朝唯一的史學(xué)家”[9]237；陳寅恪將錢氏盛贊為“清代史學(xué)家第一人”[10]26。陳垣強調(diào)：錢大昕文集“不可不一看，此近代學(xué)術(shù)之泉源也”[11]6。其名著《史諱舉例》是為紀念錢氏誕生二百周年而作，他認為：“前人可稱做避諱學(xué)專家的”，“應(yīng)推錢竹汀先生”；并稱，《史諱舉例》“資料大半是采自錢先生所著的書”[9]237-238。

如上文所述，錢大昕考證《宋史》堪稱“第一人”，其后繼者為數(shù)甚多。錢氏對《宋史·藝文志》很是不滿，不僅“重復(fù)訛舛，較前史為甚”，而且脫漏甚多，“宋人撰述不見于《志》者,又復(fù)不勝枚舉”[6]186-188。陳樂素繼錢氏之后，傾其大半生之心血，著《宋史藝文志考證》；其高足徐規(guī)力圖將考證范圍拓展到《宋史》全書，80年代曾主持浙江省“七五”規(guī)劃重點科研項目“《宋史》補正”，其主要成果包括何忠禮著《宋史選舉志補正》、梁太濟與包偉民著《宋史食貨志補正》、龔延明著《宋史職官志補正》等等。龔延明說：“錢氏之《考異》實已為后人草創(chuàng)了體例、規(guī)?！?，“其啟迪后人之功，未可泯滅”[12]11。在眾多考證《宋史》的著述中，以鄧廣銘40年代所著《〈宋史·職官志〉考正》最負盛名，但因鄧氏未曾言及與錢氏有無關(guān)聯(lián)，不便臆測。

陳垣將錢大昕的學(xué)問視為“近代學(xué)術(shù)之泉源”。僅以宋史為例，錢氏便是不少領(lǐng)域的先行者。如晚宋史研究，學(xué)界一般將張蔭麟視為首倡者，其實張氏《南宋亡國史補》[13]105-122開篇便引證錢氏的有關(guān)論述，如“《宋史》于南渡季年臣僚褒貶多不可信”等，以示錢氏是其晚宋史研究的指路人。又如《金史》有《交聘表》而《遼史》無，傅樂煥《宋遼聘使表稿·序例》明言，首先著手解決問題的是錢氏《宋奉使諸臣年表》；聶崇歧《宋遼交聘考》同樣是以錢氏《年表》為基礎(chǔ)。人們或許以為南宋末年四川抗蒙山城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是姚從吾，其實錢大昕對此已有研究。錢氏《考異》稱：“宋末，川蜀諸州多依險為治。如遂寧府權(quán)治蓬溪砦，順慶府徙治青居山，敘州徙治登高山，合州徙治釣魚山，渠州徙治禮義山，廣安軍徙治大良平，富順監(jiān)徙治虎頭山。閬州徙治大獲山，政州徙治雍村，涪州移治三臺山，皆載于《志》。而潼川府之治長寧山，隆慶府之治苦竹隘，蓬州之治運山，《志》獨遺之?！盵4]980-981其涉及面較廣，已不限于合州釣魚城?！兜孛籍悺に文┲菘め阒巍酚兴a充，如：“施州徙治倚子山，開慶初，城東十五里?！薄盀o州，嘉熙三年筑合江之榕山，在縣南五里。再筑江安之三江磧，在江安縣城西，或云即綿水口也。四年又筑合江之安樂山為城，在縣西五里。淳祐三年又城神臂厓以守，在州東八十里?！盵7]97-99《養(yǎng)新錄》又稱：虎嘯城與大良平“為宋元交爭之地，其筑城始末歷歷可考”；寶祐七年，“遣便宜都總帥汪惟正戍青居，與大獲、運山、大良平稱四帥府”[6]296-297。姚從吾對這項研究有所推進，將《養(yǎng)新錄》卷八《四川制置》所列南宋四川制置使補足即是一例[14]152-153。

不必諱言，《疑年錄》系錢大昕的不成功之作。因其性質(zhì)為自編以備自用，生前未定稿，死后由其弟子刊出，以致內(nèi)容粗糙，錯誤不少。余嘉錫著《疑年錄稽疑》為其糾錯正誤。然而，錢氏此書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體裁③。此后，吳修《續(xù)疑年錄》、錢椒《補疑年錄》、陸心源《三續(xù)疑年錄》、朱昌燕《四續(xù)疑年錄》等書以及陳垣《釋氏疑年錄》、姜亮夫《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相繼問世。賈貴榮、殷夢霞輯《疑年錄集成》，收錄同類著作達17種之多[15]。

六 “重修不如考訂”

金毓黻說：“清代諸賢多有志于改修《宋史》?！盵16]166錢大昕自當(dāng)名列其中，他對元朝官修《宋史》深表不滿。錢氏認為“繁蕪”是《宋史》的一大缺陷：“復(fù)重列之，連篇累牘，皆可省也?！盵4]1006更為嚴重的是“缺略”：“世人讀《宋史》者，多病其繁蕪，予獨病其缺略，缺略之患甚于繁蕪。”[1]518此言可謂深中肯綮，《宋史》缺傳問題很突出，尤以南宋為甚。王德毅有統(tǒng)計：“《循吏傳》1卷，載12人，南宋無一人。《儒林傳》8卷，北宋31人，南宋46人；《文苑傳》7卷，北宋85人，南宋僅載陳與義、汪藻等11人；二者合計北宋116人，南宋57人，為二比一。至于一般臣僚，北宋109卷，1155人，南宋68卷，466人，南宋為北宋的四分之一。”[17]282前面已經(jīng)說到，錢氏對元朝官修《宋史》最不滿意的篇章是《藝文志》，最不滿意的時段是南宋特別是寧宗以后。這里需要補充的是，錢大昕對《宋史》最不滿的觀點是：片面尊崇程朱理學(xué)，并以此作為標準評價宋代人物。其主要表現(xiàn)可歸納為“三個反對”。

其一，反對立《道學(xué)傳》。《宋史》的做法是：“創(chuàng)為《道學(xué)傳》，列于《儒林》之前，以尊周、二程、張、邵、朱六子，而程、朱之門人附見焉?！卞X氏不解之處甚多，如：“夫劉彥沖、胡原仲、劉致中，朱子之師也，而不與；呂東萊、陸子靜,朱子之友也，而不與。其意以為非親受業(yè)于程、朱者，皆旁支也，不得以干正統(tǒng)也，而獨進張南軒(栻)一人。南軒非受業(yè)于程氏者也，南軒與東萊俱為朱子同志，進南軒而屏東萊。”概而言之：“彼修宋史者，徒知尊道學(xué)而未知其所以尊也?！彼闹鲝埵牵骸爸?、程、張、朱五子宜合為一傳，而于論贊中著其直接圣賢之宗旨，不必別之曰‘道學(xué)’也。自五子而外，則入之《儒林》可矣?！盵1]494-496

其二，反對美化張浚。錢氏一再指出《宋史》因張栻系道學(xué)中堅而為其父張浚隱惡揚善：“史家以其子為道學(xué)宗，因于浚多溢美之詞”[1]1091，“至以諸葛武侯相況”；錢氏則反其道而行之，力圖將張浚塑造為“生平用兵，有敗無勝”的常敗指揮官，歷數(shù)其富平之?dāng)　⒒次髦當(dāng)?、符離之?dāng)〉攘涌?，譴責(zé)他“竭生民之膏脂，糜生民之血肉，有損于邦國，無益于君親”[1]35-36，并指斥其人品低下，“黨于黃汪，力攻李忠定(綱)，幾欲置之死地”[6]200-201。錢氏對張浚的總體評論是：“志廣而才疏，多大言而少成事?！盵1]35平心而論，大體屬實，但對其“志廣”一面似應(yīng)給予更多一點肯定。

其三，反對將韓侂胄置于《奸臣傳》。《宋史·史彌遠傳》稱：“臺諫給舍交章論駁，侂胄乃就誅?！卞X氏《考異》案曰：“史家欲寬彌遠擅殺之罪，故為此語?！庇衷疲骸皬涍h之奸倍于侂胄，而獨不預(yù)奸臣之列，《傳》于謀廢濟王事并諱而不書，尚得云直筆乎？推原其故，則以侂胄禁偽學(xué)，而彌遠弛其禁也。彌遠得政，祇欲反侂胄之局，雖秦檜之奸慝眾著，尚且為之昭雪，豈能崇尚道學(xué)者？使朱元晦尚存，未必不排而去之。史臣徒以門戶之見，上下其手，可謂無識矣?！盵4]1108言猶未盡其意，在《養(yǎng)新錄》中仍憤憤不平：“史彌遠握權(quán)卅余年，威焰甚于京、檜，且有廢立大罪，而不預(yù)奸臣之列。”[6]183且有詩云：“十年富貴老平原，一著殘棋一局翻。畢竟未忘青蓋辱，九京不愧魏公孫?！蓴≌撊艘嗫舌停l持秦鏡照須眉。如何一卷《奸臣傳》，卻漏吞舟史太師。”[1]1164

錢大昕評論歷史人物，雖非毫無見識，但從總體上看，算不上高明。如對王安石的評論就相當(dāng)偏頗，他指斥王安石“平生好為大言欺當(dāng)世”，其《王安石論》全面惡評王安石，無非是為范純?nèi)仕浴吧釄蛩粗税裁裰?，講五伯富國強兵之術(shù)，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利則背孟軻”[1]32-33作注釋而已。他斷言：“宋之亡始于安石之新法，終于朱勔之進奉”[1]286，“安石非獨得罪于宋朝，實得罪于名教”[6]195；并做詩對王安石進行人身攻擊：“兩朝定策數(shù)安陽，晚節(jié)黃花獨自香。何事裕陵親政日，翻將國事付貛郎?！盵1]1164但錢氏不贊成將王安石視為奸臣：“王安石之立新法，引僉人，雖兆宋禍，而本無奸邪之心。”“以奸臣目之，未免太甚矣。”[1]497-498

錢大昕不僅對元朝官修《宋史》不滿，而且認為此后各種重修《宋史》均有重大缺失，如薛應(yīng)旂《宋元通鑒》“未能尋其要領(lǐng)”，柯維騏《宋史新編》“見聞未廣，有史才而無史學(xué)”[1]497，陳黃中《宋史稿》“前后義例不能劃一，《紀》《傳》無論贊，《志》無總序”[1]498等。于是，他有意親自動手重修宋史，只因忙于重修《元史》而無瑕顧及。在他啟示下，邵晉涵著《南都事略》，錢氏及章學(xué)誠均參與其事。邵氏采納錢氏不少主張，如改修宋史當(dāng)“自南渡始”，不立《道學(xué)傳》，乃至仿效王偁《東都事略》之例，書名不稱“南宋史”或“南宋書”而稱《南都事略》。此書或未竟其業(yè)，或已失傳，僅存“《儒學(xué)》《文藝》《隱逸》三傳目錄”[6]584-585。梁啟超稱：“不得不為學(xué)術(shù)界痛惜也。”[3]281而本人則對《南都事略》無太多期待。對于當(dāng)今大多數(shù)宋史研究者來說，明清學(xué)者重修的各種宋史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史書，僅是史料而已。重修宋史的致命通病在于不具有史料所應(yīng)有的原始性，因而參考價值不大，絕無取代元朝官修《宋史》的可能。在同類書籍中，陸心源《宋史翼》價值較大，原因在于抓住《宋史》缺傳這一要害，“補《宋史》缺傳949人”④，“利用百數(shù)十種史子集部的典籍”[17]，具有史料匯編的性質(zhì)，原始性較強。明清重修的《宋史》大多漸漸被人遺忘，而考訂《宋史》的錢大昕著述歷300余年之久，至今仍熠熠生輝，可見其成就與影響之大。

(附言：本文由2017年10月25日在北京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院的講稿修訂壓縮而成，感謝北大文研院提供的支持！學(xué)友成蔭、陳鶴對本文有所貢獻！)

注釋：

①柴德賡《王西莊與錢竹汀》一文指出：“以治經(jīng)的方法治史，又專治史而不專治一經(jīng)的，應(yīng)該說竹汀是第一個人。”參見：柴德賡《史學(xué)叢考》，中華書局1982年，第262頁。

②龔延明《宋史職官志補正·序論》認為：“考諸前人之作，致力于考?！端问贰啡珪撸兄５袼芗耙娬?，無多。僅錢大昕《廿二史考異》之‘宋史’部分?！?參見：龔延明《宋史職官志補正》，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0頁)考證《宋史》并非前無他人，如方以智《通雅》討論宋代制度之處便不少，但就系統(tǒng)性而言，與錢大昕差距較大。此事承蒙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生胡斌同學(xué)告知。

③卞孝萱在《陳垣與〈釋氏疑年錄〉》一文中說：“疑年錄是清人錢大昕所開創(chuàng)的一種新史書，專門記載名人的生年、卒年和歲數(shù)。”參見：《卞孝萱文集》第5卷，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138-154頁。

④羅炳良在《〈宋史〉研究·前言》中說：陸心源《宋史翼》“采集宋人文集、雜著、年譜、族譜、方志等史料，增補列傳845人，以補《宋史》之缺”(羅炳良主編《20世紀二十四史研究叢書》第八卷《〈宋史〉研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第12頁)，其統(tǒng)計數(shù)字與王德毅稍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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