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貴州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王逸所撰《楚辭章句》之說法自《后漢書·文苑傳》以來而為學(xué)者常所稱引而無疑焉。但事實上，自漢以來迄于初唐相關(guān)典籍引述《楚辭》注或王逸注時，皆無王逸撰《楚辭章句》之說法，而徑謂王逸《楚辭注》而已。也就是說，直至唐初世所流行的王逸《楚辭》著作其名當(dāng)是《楚辭注》而非《楚辭章句》。今不揣簡陋，試述如次以見其實。

一、《隋書·藝文志》等目錄所載皆無《楚辭章句》之名

關(guān)于王逸著《楚辭章句》的記載較早并為大家所熟知的當(dāng)屬范曄《后漢書·王逸傳》，書載：“王逸，字叔師，南郡宜城人也。元初中，舉上計吏，為校書郎。順帝時，為侍中。著《楚辭章句》行于世。其賦、誄、書、論及雜文凡二十一篇。又作《漢詩》百二十三篇?！逼浜髮W(xué)界稱引王逸《楚辭章句》者即本于此。此外，張政烺先生《文史叢考》之“《王逸集》牙簽考證”篇謂江夏黃氏《衡齋金石識小錄》卷下有與王逸相關(guān)之“象牙書簽”一枚，其文為：“初元中，王公逸為校書郎，著《楚辭章句》及誄書、雜文二十一篇。(以上正面)又作《漢書》一百二十三篇。子延壽，有俊才，作《靈光殿賦》。(以上背面)”張先生謂其“體勢在隸楷之間，當(dāng)屬魏晉或北朝時物，不得早至漢代”。[1]175這是目前上揭《后漢書》所載相關(guān)材料外唯一所見時代與范曄相近之另外關(guān)于王逸撰《楚辭章句》之記錄。但誠如張先生所言，其時代最多也僅是魏晉之間而非漢人之所載。此外，與王逸或范曄時代相近之典籍皆罕言王逸撰《楚辭章句》者。且張政烺先生雖也謂“至若《楚辭章句》乃王逸為校書郎時校注之官書，已‘行于世’”，[1]180但張先生同時也指出范曄所撰《后漢書·王逸傳》“其義或不深解處”。[1]178范曄所謂王逸撰《楚辭章句》的說法或也可置之于此。且檢之王逸以來相關(guān)著錄，其大致情況如下：

1.《隋書·經(jīng)籍志》：《楚辭》十二卷，并目錄。后漢校書郎王逸注。……“后漢校書郎王逸，集屈原已下迄于劉向，逸文自為一篇，并敘而注之，今行于世?！盵2]1055、1066

2.《舊唐書·藝文志》：《楚詞》十六卷，王逸注。[3]2051

3.《新唐書·藝文志》：王逸注《楚辭》十六卷。[4]1575

4.鄭樵《通志》：《楚辭》，十七卷。后漢校書郎王逸注?！冻o》，十一卷。宋何偃刪王逸注。[5]1735

5.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楚辭》十七卷，后漢校書郎王逸叔師注。[6]803

以上較早且為學(xué)界所公認(rèn)之權(quán)威著錄也皆無王逸撰《楚辭章句》的記載。此外，余嘉錫先生《四庫提要辨證》還指出：“唐無名氏《文選集注》卷六十三引陸善經(jīng)曰‘逸，字叔師，南郡宜城人，后漢校書郎中，注《楚詞》，后為豫章太守也。’范書本傳不言逸為豫章太守。善經(jīng)之說，疑出謝承、司馬彪諸家書，可補(bǔ)本傳之闕?！盵7]1040是據(jù)余先生說，陸善經(jīng)雖或見過謝承、司馬彪諸家《后漢書》，但也僅謂注《楚詞》而已。從另一側(cè)面也證其較范曄時代略早之史學(xué)家如謝承等也皆無此說法。且據(jù)余先生“范書本傳不言逸為豫章太守”以及上揭張政烺先生所言范曄所撰“其義或不深解處”云云，《后漢書·王逸傳》雖為研究王逸之最有價值之原始史料，但也并非完璧無瑕。

此外，據(jù)崔富章先生所撰《楚辭書錄解題》，其所著錄《楚辭》以及《楚辭章句》等亦未見唐宋本直接稱之為《楚辭章句》者。如其《楚辭章句》部分著錄“明正德十三年(1518)黃省曾、高第刻本，十七卷”本，但崔先生所載謂清袁廷壽“嘉慶十一年初秋，借黃蕘翁新得宋刊王逸注《楚辭》挍此本”。[8]16是亦僅謂“王逸注《楚辭》”而已，而此與隋唐以來《隋志》等典籍所載亦合，也皆無王逸撰《楚辭章句》之直接記載。

而另一方面，與上揭《隋書》等不載王逸《楚辭章句》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隋書》于其它著述而謂之《章句》者則屢見之，如《隋書·經(jīng)籍志》載“《月令章句》十二卷，漢左中郎將蔡邕撰”等。且有《章句》與某注并而載之者，如其《志》二十七“易類”載：“《周易》十卷，漢魏郡太守京房章句?！吨芤住钒司?，漢曲臺長孟喜章句，殘缺。梁十卷。又有漢單父長費直注周易四卷，亡。《周易》九卷，后漢大司農(nóng)鄭玄注。梁又有漢南郡太守馬融注《周易》一卷，亡?！吨芤住肺寰?，漢荊州牧劉表章句。梁有漢荊州五業(yè)從事宋忠注《周易》十卷，亡?！吨芤住肥痪恚瑵h司空荀爽注”等。[2]922、909從上可見，其言章句者與言某某注者是截然分開而并不混淆的。此外如《舊唐書》卷四六“易類一”所載也如此，如其所載“《歸藏》十三卷殷易，司馬膺撰。《周易》二卷卜商傳?！吨芤住肥砻舷舱戮?。又十卷京房章句。又四卷費直章句。又十卷馬融章句。又九卷鄭玄注。又十卷荀爽章句。又五卷劉表注。又十卷王肅注”等皆是。[3]1966—1967且如“鄭玄注”在“馬融章句”與“荀爽章句”之間，其謂“鄭玄注”者也毫不混淆。上揭諸家目錄言“《章句》”者與言“某注”者是截然有別的。故《隋書》《舊唐書》等不載王逸《楚辭章句》而皆言王逸《楚辭注》者當(dāng)非偶然，此或其所見王逸著作即《楚辭注》而非《楚辭章句》也。

二、先唐舊注稱引《楚辭》者也未見王逸著《楚辭章句》之證

《隋志》等皆不見《楚辭章句》之所載外，而后于王逸之漢魏學(xué)人于此時期雖也多有引述《楚辭》者，但也未見稱引王逸《楚辭章句》之例。如下所示可窺一斑：

1.《禮記·檀弓》：“舜葬于蒼梧之野，蓋三妃未之從也?！编嵭ⅲ骸啊峨x騷》所歌湘夫人，舜妃也。”

2.《尚書·五子之歌》：“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笨追f達(dá)《正義》謂：“賈逵云……《楚辭·天問》云‘羿焉彃日烏解羽’?！?/p>

3.《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出乎椒丘之闕?！彼抉R貞《索隱》引服虔云：“丘名，《楚詞》曰‘馳椒丘且焉止息’?！?/p>

4.《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洞出鬼谷?！迸狍S《集解》引西晉臣瓚《漢書音義》曰：“鬼谷在北辰下，眾鬼之所聚也?！冻o》曰‘贅鬼谷于北辰’也?！?/p>

5.《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巴俞宋蔡，淮南于”，司馬貞《索隱》引張揖謂：“《楚詞》云‘吳謠蔡謳’?！?/p>

6.《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江離麋蕪。”司馬貞《索隱》引東吳張勃《吳錄》：“臨?？h開水中生江離，正青似亂發(fā)，即《離騷》所云者是也?！?/p>

7.《漢書·揚雄傳》：“素初貯厥麗服兮，何文肆而質(zhì)籌?！?魏)如淳注：“文肆者，《楚辭》遠(yuǎn)游乘龍之言也?！?/p>

8.《世說新語·豪爽》：“王司州在謝公坐，詠‘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眲⑿?biāo)注：“《離騷·九歌·少司命》之辭。”

9.《世說新語·上古》：“昂昂若千里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眲⑿?biāo)注：“出《離騷》?！?/p>

10.《水經(jīng)注·澧水》：“又東過作唐縣北?！贬B道元注：“澧水又東南注于沅水，曰澧口?！峨x騷》曰：沅有芷兮澧有蘭?！?/p>

11.《水經(jīng)注·若水》：“若水出蜀郡旄牛徼外?！贬B道元注：“故屈原《離騷·天問》曰：羲和未陽，若華何光是也?！?/p>

12.《顏氏家訓(xùn)·文章》：“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p>

13.《顏氏家訓(xùn)·音辭》：“自《春秋》標(biāo)齊言之傳，《離騷》目楚詞之經(jīng)，此蓋其較明之初也?！?/p>

據(jù)上可知，漢魏以來鄭玄、賈逵等也或有稱引屈原與《楚辭》者，但也皆無稱引王逸《楚辭章句》之例。而此時期最值得注意的是郭璞注《山海經(jīng)》也多稱引《楚辭》，過去學(xué)者一般皆認(rèn)為郭璞《楚辭注》即為王逸注之遺存。如《山海經(jīng)》 “其草有萆荔”句，郭璞注謂“萆荔，香草也”。而郝懿行即謂“郭注本王逸為說也”；而“其草多芍藥、芎藭”句，郭注謂“芍藥一名辛夷，亦香草屬”。[9]135而郝懿行也謂“郭注本《廣雅》及《楚詞》”。[9]163此外如胡小石先生《<楚辭>郭注義徵》一文也認(rèn)為郭氏“其注詮釋義旨者，體例亦與王氏章句不甚相遠(yuǎn)”，[10]27“彼之與此，當(dāng)無大異”“案校諸說，往往同王”。[10]29但我們通過將郭璞注《山海經(jīng)》所援引《楚辭》內(nèi)容而與王逸注《楚辭》相比較，發(fā)現(xiàn)不但郭璞與鄭玄等同樣未見稱引王逸，遑論其所謂《楚辭章句》者，且郭璞注《楚辭》與王逸注《楚辭》兩者之間的差別其實很大，這一事實或許意味著郭璞本就未見所謂王逸《楚辭章句》者。如下諸例之比較即可窺一斑：

1.郭注《南山經(jīng)》“其華四照”謂“言有光焰也，若木華赤其光照地亦此類也，見《離騷經(jīng)》”；而今本王逸注《離騷》“折若木以拂日兮”句謂“若木在昆侖西極，其華照下地”。

2.郭注《西山經(jīng)》“乃取峚山之玉榮”句“謂玉華也?！峨x騷》曰‘懷琬琰之華英’，又曰‘登昆侖兮食玉英’。《汲冢書》所謂苕華之玉?！倍癖就跻葑ⅰ哆h(yuǎn)游》“懷琬琰之華英”句謂“咀嚼玉英，以養(yǎng)神也”；注《涉江》“登昆侖兮食玉英”句謂“猶言坐明堂，受爵位”。

3.郭注《西山經(jīng)》“曰崦嵫之山”謂“日沒所入山也，見《離騷》”；而今本王逸注《離騷》“望崦嵫而勿迫”句謂“崦嵫，日所入山也”。

4.郭注《北山經(jīng)》謂 “樸牛見《離騷·天問》，所未詳”；而今本王逸注《天問》“焉得夫樸?！本渲^“樸，大也。言湯常能秉持契之末德，脩而弘之，天嘉其志，出田獵，得大牛之瑞也”。

5.郭注《中山經(jīng)》“其枝五衢”謂“言樹枝交錯，相重五出，有象衢路也。《離騷》曰‘靡萍九衢’”。而今本王逸注《天問》“靡萍九衢”謂“九交道曰衢”。

6.郭注《中山經(jīng)》“帝之二女居之”謂“天帝之二女而處江為神，即《列仙傳》江妃二女也?！峨x騷·九歌》所謂《湘夫人》稱帝子者是也。而《河圖玉版》曰：湘夫人者，帝堯女也。秦始皇浮江至湘山，逢大風(fēng)而問博士：湘君何神？博士曰：聞之堯二女，舜妃也，死而葬此?！读信畟鳌吩唬憾烙诮嬷g，俗謂為湘君。鄭司農(nóng)亦以舜妃為湘君。說者皆以舜陟方而死，二妃從之，俱溺死于湘江，遂號為湘夫人。按《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猶河洛之有宓妃也。此之為靈，與天地并矣，安得謂之堯女，且既謂之堯女，安得復(fù)總云湘君哉”。而今本王逸注《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句則謂“帝子，謂堯女也。降，下也。言堯二女娥皇、女英，隨舜不反，沒于湘水之渚，因為湘夫人”；注“帝子降兮北渚”句謂“言堯二女儀德美好，眇然絕異，又配帝舜，而乃沒命水中。屈原自傷，不遭值堯、舜，而遇暗君，亦將沉身湘流，故曰愁我也”。

7.郭璞注《海外西經(jīng)》“周之”句謂“周，猶繞也?！峨x騷》曰‘水周于堂下也’”。而今本王逸注《湘夫人》“水周兮堂下”句則謂“周，旋也”。

8.郭璞注《海外東經(jīng)》“一日居上枝”句謂“莊周云，昔者十日并出，草木焦枯?！痘茨献印芬嘣疲瑘蚰肆铘嗌呤?，中其九日，日中烏盡死?！峨x騷》所謂‘羿焉畢日，烏焉落羽者也’。而今本王逸注《天問》“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句謂“《淮南》言堯時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9.郭注《海內(nèi)西經(jīng)》“巴蛇食象”句謂“今南方蝻蛇吞鹿，鹿亦爛，自絞于樹，腹中骨皆穿鱗甲間出，此其類也。《楚詞》曰：有蛇吞象，其大何如。說者云長千尋”。而今本王逸注《天問》“一蛇吞象，厥大何如”句則謂《山海經(jīng)》云：“南方有靈蛇，吞象，三年然后出其骨”。

10.郭注《海內(nèi)西經(jīng)》“開明東有巫彭”句謂“皆神醫(yī)也?！妒辣尽吩晃着碜麽t(yī)。《楚詞》曰‘帝告巫陽’”；而今本王逸注《招魂》“帝告巫陽”句謂“帝，謂天帝也。女曰巫，陽其名也”。

11.郭注《海內(nèi)北經(jīng)》“其狀如蛾”句謂“蛾，蚍蜉也?！冻~》曰‘玄蜂如壺，赤蟻如象’，謂此也”；而今本王逸注《招魂》“赤螘若象”句謂“螘，蚍蜉也。小者為螘，大者謂之蚍蜉也”。

12.郭注《大荒東經(jīng)》“東海之外大壑”句謂“《詩含神霧》曰‘東注無底之谷’。謂此壑也。《離騷》曰‘降望大壑’”；而今本王逸注《遠(yuǎn)游》“降望大壑”句謂“視海廣狹”。

13.郭注《大荒北經(jīng)》“是謂燭龍”句謂“離騷曰‘日安不到？燭龍何燿？’《詩含神霧》曰‘天不足西北，無有陰陽消息，故有龍銜精以往照天門中’云?！痘茨献印吩弧斡谖鹬?，不見天日也’?！倍癖就跻葑ⅰ短靻枴贰叭瞻膊坏?，燭龍何照”句謂“言天之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也”。

14.郭注《海內(nèi)經(jīng)》“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句謂“其城方三百里，蓋天下之中，素女所出也?！峨x騷》曰‘絕都廣野而直指號’”。而今本王逸注《九嘆·遠(yuǎn)游》“絕都廣以直指兮”句謂“都廣，野名也?！渡胶＝?jīng)》曰：都廣在西南，其城方三百里，蓋天地之中也?！?/p>

15.郭注《海內(nèi)經(jīng)》“名曰翳鳥”句謂“鳳屬也?！峨x騷》曰‘駟玉虬而乘鹥’”；而今本王逸注《離騷》本句謂“有角曰龍，無角曰虯。鹥，鳳皇別名也?！渡胶＝?jīng)》云：‘鹥身有五采，而文如鳳。鳳類也，以為車飾。’”

從上可見，郭璞注稱引《楚辭》及其注釋皆未稱引王逸者外，且事實上郭璞注多不同于今本王逸注，兩者之間互有詳略，但兩者之間完全相同的幾乎沒有。此外，《山海經(jīng)》一書其內(nèi)容多有與《楚辭》相同者，但檢之郭璞注則仍與王逸注略有區(qū)別。如下諸例即為明證：

1.郭注《海外南經(jīng)》“不死民，在其東，其為人黑色，壽不死”句謂“有員丘山，上有不死樹，食之乃壽，亦有赤泉，飲之不老”。而今本王逸注《遠(yuǎn)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句謂“《山海經(jīng)》言有羽人之國，不死之民”。

2.郭注《大荒南經(jīng)》“有蜮山者，有蜮民之國”之“蜮”字郭注謂“音惑”。而今本王逸注《大招》“蜮傷躬只”句謂“蜮，短狐也?！对姟吩啤疄楣頌轵狻Ｑ曰旰鯚o敢南行，水中多蜮鬼，必傷害于爾躬也”。

3.郭注《大荒南經(jīng)》“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句謂“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瓔z，音瓜”。而今本王逸注《天問》“女媧有體”句謂“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其體如此，誰所制匠而圖之乎”？

4.郭注《大荒北經(jīng)》“名曰若木”句謂“生昆侖西附西極，其華光赤下照地”。而今本王逸注《離騷》“折若木以拂日兮”句謂“若木在昆侖西極，其華照下地”。

5.郭注《海內(nèi)經(jīng)》“有封豕”句謂“大豬也，羿射殺之”。而今本王逸注《天問》“封狶是射”句謂“封狶，神獸也。言羿不修道德，而挾弓射韝，獵捕神獸，以快其情也”。

6.郭注《海內(nèi)經(jīng)》“其中有九嶷山”句謂“山今在零陵營道縣南，其山九溪皆相似，故云‘九疑’；古者總名其地為蒼梧也”。而今本王逸注《湘夫人》“九嶷繽兮并迎”句謂“九嶷，山名，舜所葬也”。

據(jù)以上諸例看，郭璞注《山海經(jīng)》與王逸注《楚辭》雖有相近之內(nèi)容，但郭璞注與王逸注確實是異大于同，如郭注“女媧”“九疑”實較王逸注更詳。此外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句，裴骃《集解》謂郭璞曰：“椒丘，丘名。言有巖闕也，見《楚辭》?！倍跻葑t謂“土高四墮曰椒丘”。是兩者之間仍有區(qū)別。故我們可以大膽揣測，郭璞注引《山海經(jīng)》其所稱引之《楚辭》及其注其所依據(jù)當(dāng)非王逸本。此外如稍晚于郭璞之西晉臣瓚注《漢書·王褒傳》“雖伯牙操遞鐘”句謂“《楚辭》云‘奏伯牙之號鐘’。號鐘，琴名也”。臣瓚所引為《九嘆·愍命》之內(nèi)容，而其謂“號鐘，琴名也”與今本王逸注“號鐘”同。但臣瓚同樣并未稱引王逸之名或也可為其未見王逸注之證，而其與王逸皆釋“號鐘，琴名”之說法或皆源于共同之學(xué)術(shù)認(rèn)識，也或皆本于王逸前之學(xué)者如劉向、班固、賈逵等。另外，酈道元注《水經(jīng)·夏水》“夏水出江津于江陵縣東南”句謂“屈原所謂過夏首而西浮，顧龍門而不見也。龍門，即郢城之東門也”。其釋“龍門”與王逸釋《哀郢》“顧龍門而不見”謂“龍門，楚東門也”意思近，但酈注也未提及王逸。也就是說，所謂王逸《楚辭章句》當(dāng)此之時尚未廣泛流行于世或尚未獲得學(xué)界之普遍認(rèn)可。

此外，尚可為此說旁證的是郭璞后之裴骃其注《史記》則也僅謂“王逸云”，如《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之裴骃《集解》凡所稱引皆謂“王逸曰”而無例外者。此外如《日者列傳》：“夫卜而有不審，不見奪糈。”裴骃《集解》謂“《離騷經(jīng)》曰‘懷椒糈而要之’，王逸云‘糈，精米，所以享神’”等也皆如此。但裴骃《集解》也有稱引《章句》者，如《宋微子世家》“殷所以興，作《商頌》”句及《三王世家》“虛御府之藏以賞元戎”句，《集解》即皆稱引韓嬰《章句》是也。而據(jù)現(xiàn)存文獻(xiàn)看，裴骃是范曄外同時代人中較早的明確稱引王逸《楚辭》著作的學(xué)者，但其屢言韓嬰《章句》等而不言王逸《楚辭章句》者當(dāng)也非偶然。其后，顧野王《玉篇》征引《楚辭》者逾百處，而征引王逸之說法者也逾百處且較裴骃《集解》更為豐富，其所征引王逸注所涉篇名以及今本《楚辭》十七卷篇目(大題)，但凡所稱引也僅是謂“王逸曰”，如《離騷》“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句,顧野王謂“王逸曰‘紛，盛貌也’”；[11]630“紉秋蘭以為佩”句，顧野王謂“王逸曰‘紉，索也’”[11]625；《九歌·湘君》“隱思君兮陫側(cè)”句，顧野王謂“王逸曰‘厞，陋也’”[11]506等等，皆是如此而無一例外。據(jù)此來看，王逸關(guān)于《楚辭》的著作其始為人知當(dāng)大致在范曄之時，而其初步與廣泛流傳則已是裴骃及顧野王時了。

三、從《文選注》等證其所見也為《楚辭注》

我們認(rèn)為，上揭著述其未稱引《楚辭章句》者，其實是漢魏以來大家所見王逸《楚辭》著作之名并非《楚辭章句》而乃《楚辭注》之故。上揭漢魏晉南北朝文獻(xiàn)所載各家皆稱“王逸注”者可為佐證外，甚至至唐初也皆如此。如《后漢書》李賢注其所稱引王逸者逾二十次，但也僅謂如“王逸注云‘傷己懷德不用，故高冠長佩’”，[12]672或“王逸注《楚詞》曰‘軔，止輪木也’”等等。[12]683此外，略早于李賢之李善注《文選》也可為明證。李善注《文選》其所稱引王逸者近五百次，但同樣皆不見其稱引《楚辭章句》者，而其所引稱“楚辭注”者則逾兩百次。如“王逸《楚辭注》曰‘偃蹇，高貌也’”[13]16,“王逸《楚辭注》曰‘洋洋，無所歸貌’”[13]17“王逸《楚辭注》曰‘屯，陳也’”[13]103等皆是。此外，或謂“王逸曰”者近一百九十次，如“王逸曰‘繽紛，盛貌也’”[13]14；“王逸曰‘翹，羽名’”也[13]42等皆是。但同樣也無稱引王逸《楚辭章句》者。而其言“王逸注”者與《隋書》等所載也合，但與《文選》不言王逸《楚辭章句》情況迥異的是《文選》李善注于其它典籍則多有稱引《章句》者，如下所示即為此類：

1.薛君《韓詩章句》曰：“幹，正也。” 9.蔡邕《月令章句》曰：“玄，黑也，其堂尚玄。”

2.蔡邕《月令章句》曰：“疏，鏤也。” 10.薛君《韓詩章句》曰：“惟，辭也。”

3.薛君《韓詩章句》曰：“介，界也?！?11.薛君《章句》曰：“四平曰陵?！?/p>

4.趙岐《孟子章句》曰：“眸，目童子也?！?12.薛君《韓詩章句》曰：“青，靜也?！?/p>

5.薛君《韓詩章句》曰：“騰，乘也?！?13.薛君《韓詩章句》曰：“騁，施也?！?/p>

6.薛君《韓詩章句》曰：“繹繹，盛貌?！?14.薛君《韓詩章句》曰：“聿，辭也?！?/p>

7.蔡邕《月令章句》曰：“谷藏曰倉，米藏曰廩?！?15.趙岐《孟子章句》曰：“各崇所尚，則義不

虧矣?！?/p>

8.薛君《韓詩章句》曰：“辟，除也?！?/p>

而且除上揭現(xiàn)象外尚有同時出現(xiàn)王逸《楚辭注》與某某《章句》并列之情況，如楊雄《羽獵賦》“貴正與天乎比崇”句，李善注：“蔡邕《月令章句》曰”；而“嶠高舉而大興”句，李善注“王逸《楚辭注》曰”；而潘岳《關(guān)中詩》“愧無獻(xiàn)納，尸素以甚”句，李善注“薛君《韓詩章句》曰”；而“親奉成規(guī)，棱威遐厲”句，李善注“王逸《楚辭注》曰”；而顏延年《秋胡詩》“佳人從此務(wù)，窈窕援高柯”句，李善注“《楚辭》曰：聞佳人兮召予。薛君《韓詩章句》曰：窈窕，貞專貌。”謝惠連《秋懷》“皎皎天月明，弈弈河宿爛”句，李善注“薛君《韓詩章句》句曰”；而“蕭瑟含風(fēng)蟬，寥唳度云鴈”句，李善注“王逸《楚辭注》曰”等。此外如枚乘《七發(fā)》“陶陽氣，蕩春心”句，李善注“薛君《韓詩章句》曰：陶，暢也。陽氣，春也?！渡褶r(nóng)本草》曰：春夏為陽?！冻~》曰：目極千里傷春心。王逸曰：蕩春心。蕩，滌也?！钡人e諸句及李善注其位置都非常接近，是其注“某某《章句》”與“王逸《楚辭注》”之內(nèi)容于注者而言顯然是截然有別的。

此外，《文選》多有稱引“王逸序”者，如“王逸《楚辭序》曰：宋玉，屈原弟子” “王逸《楚辭序》曰：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湖，欣然而樂”“王逸《楚辭序》曰：義多乖異，事不妥帖”“王逸《楚辭序》曰：屈原放逐在沅湘之間”“王逸《楚辭序》曰：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王逸《楚辭序》曰：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譖毀之”；“王逸《楚辭序》曰：善鳥香草，以配忠貞；虯龍鸞鳳，以托君子”等。其所稱引皆謂王逸《楚辭序》，而非今本所謂某某章句者。此外，今本《楚辭章句·離騷》篇謂“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而李善注《文選·擬東城一何高》“三閭結(jié)飛轡”句謂“《離騷引》曰‘屈原者，為三閭大夫’”，是亦不謂《楚辭章句》。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李善所據(jù)王逸《楚辭》著作之名實為《楚辭注》而非《楚辭章句》。

另外，略早于李善的歐陽詢其《藝文類聚》征引《楚辭》內(nèi)容亦多達(dá)幾百次，但同樣不僅未見《楚辭章句》之名外，甚至未見有稱引王逸者，如其“愁”字條謂“《楚辭》曰。天問者。屈原所作也。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jīng)歷陵陸。嗟號日聞。仰天嘆息。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奇?zhèn)?。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泄憤懣。舒寫愁思。又曰。漁父者。屈原所作也。屈原馳逐江湘之間。憂愁吟嘆。而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自樂。時遇屈原川澤之域。怪而問之。遂相應(yīng)答”。[14]618其所引內(nèi)容為今本《楚辭章句》所載，但歐陽詢等也并未言王逸及其《章句》。而稍晚于李善之徐堅所撰《初學(xué)記》也較多地征引了《楚辭》及王逸注內(nèi)容，但其稱引同樣也僅是謂“王逸注”而不言《章句》者。[15]凡此也可為唐人未見《楚辭章句》書名之一證。而究其原因，或王逸所撰書名本就非《楚辭章句》，因為正如蔣天樞先生雖也認(rèn)為王逸所撰為《楚辭章句》，但蔣先生也指出王逸“‘章句’之名亦沿用前人舊題。叔師非經(jīng)生，其所作《章句》亦不盡符合當(dāng)時注經(jīng)式”。[16]108據(jù)蔣先生說，世所認(rèn)為王逸所撰的《楚辭章句》其實并非標(biāo)準(zhǔn)的章句體。而且據(jù)上所述，王逸及其《楚辭》著述較早為人所知已是南朝范曄時候的事了，其間相距兩三百年，范曄未必親眼所見王逸《楚辭》著作。且如范曄謂“王逸，字叔師”之說歷來學(xué)者引用之際多無異議，然《史記·孔子世家》“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唐司馬貞《史記索隱》謂“《離騷》云‘明五帝以折中’。王師叔云‘折中，正也’”；[17]1741此外，《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懷沙》“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句，《索隱》也謂“王師叔曰‘汩，行貌也’”；[17]2188而“羌不知吾所臧”句，司馬貞《索隱》“按語”同樣謂“王師叔云‘羌，楚人語辭’。言卿何為也”。[17]2190司馬貞所謂“王師叔”之說與范曄等異，而我們目前雖無從判斷司馬貞所據(jù)文獻(xiàn)是否范曄《后漢書》或是所見其他文獻(xiàn)，但至少從另一角度說明王逸生平之晦澀雖至唐人也未能完全弄明白。同樣，雖然我們也還不能證明范曄所載王逸之生平是否本身有誤還是其流傳過程中產(chǎn)生錯誤，但至少從與范曄接近之裴骃以及稍晚于范曄之顧野王等所稱引皆不謂《楚辭章句》者，當(dāng)確實是其所見書名并非如此。而從另一方面言，王逸《楚辭章句》多有后人羼雜與篡改者已為學(xué)界共識。因此，我們認(rèn)為今日所見唐后刻本《楚辭章句》書名當(dāng)是后人依據(jù)范曄《后漢書·王逸傳》所載而為之。當(dāng)然，即使我們的揣測有誤，或其王逸注內(nèi)容確實存有“章句”一詞，但也無損于先唐時人所見王逸《楚辭》著作之名實為《楚辭注》之判斷。

綜上所述，先唐所見王逸《楚辭》著作事實上其名為《楚辭注》，而至于唐初，李善等所見尚為《楚辭注》之名而不誤。而王逸關(guān)于《楚辭》的著述其始為人知當(dāng)大致在范曄之時，而其初步流傳則在裴骃之時，至于其具有較大的影響而被廣泛傳播則已是南朝顧野王之時，至于唐初才取得權(quán)威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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