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龍,崔叢華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陳埴(1176 - 1232),字器之,號木鐘,世稱潛室先生,南宋永嘉(今浙江省溫州市永嘉縣)人[1],歷經(jīng)孝宗、光宗、寧宗、理宗四朝,嘉定甲戌年(1214)進士,歷任豐城主簿、湖口縣丞等官職,以通直郎致仕。陳埴是南宋理學家,學術研究領域頗為廣泛,涉及《易》《尚書》《詩經(jīng)》《禮記》《春秋》、漢唐歷史等。關于陳埴及其著述的研究價值,我們將從如下幾方面作簡述,求教于方家。
南宋中期的溫州,人才濟濟,甚至達到了“溫多士,為東南最”[2]2496的程度。此時在永嘉影響力最大的是以葉適為代表的永嘉學派,其次為朱子學。在陳埴年少時的永嘉地區(qū),永嘉學派的影響力遠勝于其他學派,王開祖、周行己、薛季宣、陳傅良等代表人物們都是永嘉地區(qū)的學者,對本地求學者的思想影響很大。出生且生活在永嘉的陳埴在當時永嘉學派的耳濡目染下,自然對其代表人物葉適心生敬佩,因而成為葉適弟子中的一員。
陳埴父親陳燁(1127 - 1214),字民表,一度與定居水心村的葉適為鄰居,成為忘年之交,在陳燁去世后,葉適撰有《陳民表墓志銘》。葉適《水心即事六首兼謝吳民表宣義》云:“吳翁肥遁逾七十,術老芝荒手自鋤?;菸移鲁慑\字,西鄰得伴亦堪書。”[3]125詩中的吳翁即陳埴父親陳燁,因為陳家祖上為了隱居才冒姓吳,到陳燁這一輩才改回陳姓。陳燁帶著家人隱居在水心村的西郭,與葉適為鄰,結(jié)為好友,故有陳埴師從葉適一事。陳燁的為人處事與尋常人不同,他不汲汲于功名利祿,但在教育子女上卻頗為用心,其三個兒子皆登進士第,據(jù)《葉適集》載:陳燁“子遵行之,必鄉(xiāng)貢,不太學,后皆登進士第。增,臨海令;埴,豐城簿;止善,靖安尉。”[3]507陳埴兄弟三人均被列入當?shù)氐泥l(xiāng)賢祠,為百姓所景仰。
盡管葉適是事功學派的代表人物,將永嘉學派引向了繁榮,使之成為后來可與陸王心學、程朱理學鼎足而立的三大學派,但是或因永嘉學派的事功思想立足于物質(zhì)民生,主張義與利、道義與事功相結(jié)合,不能激發(fā)陳埴濃厚興趣;或受父親不慕名利觀念的影響,對世俗的金錢利祿沒有興趣,而漸生修齊治平的抱負,覺得只有真正的孔孟圣學才是真正的救世良方。于是,他心慕承繼傳統(tǒng)儒學而來并擁有新的生命體征的程朱之學,故轉(zhuǎn)而師事朱熹,潛心治學。此后便一直致力于程朱理學的學習與傳承,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說:“永嘉為朱子之學者,自葉文修公及潛室始。文修之書不可考,《木鐘集》猶有存焉。自是而永嘉學者漸祧艮齋一脈矣?!盵2]2087由此可見,在陳埴之前,永嘉地區(qū)的朱子學者遠遜于事功學派,陳埴才是真正的朱子學傳人。
陳埴在轉(zhuǎn)投朱熹門下之后,一直潛心于程朱理學,專心研讀二程著述,《朱子語類》《朱文公先生文集》中載有陳埴與同門師友的交游情況。據(jù)清代朱彝尊《經(jīng)義考》“承師”類記載,在“朱子傳《易》弟子”“朱子授《詩》弟子”中,“永嘉陳埴器之”皆位列朱門諸弟子中[4]。
《六經(jīng)》中的《易》《詩》學問淵博,傳授者難以三言兩語講明其精髓,一般人也難短時間內(nèi)吃透,需要求學者長久專心用功方可,可見昔日陳埴跟隨朱熹問學之勤,探究之深,不然則難以得到朱子真?zhèn)?。當時朱門弟子眾多,而朱熹將《易》與《詩》都傳授給陳埴,對陳埴的器重是不言而喻的。因此,陳埴當是朱子門人中杰出的俊才。
根據(jù)蔡沈為朱熹撰寫的哀悼文可知,慶元六年(1200)三月“八日,精舍諸生來問病,先生起坐,曰:‘誤諸生遠來,然道理只是恁地。但大家倡率做些堅苦工夫,須牢固著腳力,方有進步處?!瘯r在坐者,林子武、陳器之、葉味道、徐居甫、方伯起、劉成道、趙唯夫、及沈與范益之”[5]。在朱熹臨終前陪侍左右的弟子中,蔡沈?qū)㈥愛性诘诙?。而當時慶元黨禁的硝煙未散,朱子學依然受打壓,陳埴能陪侍左右,直至朱熹去世的那一刻,仍不棄不離,這充分體現(xiàn)出陳埴對朱子的尊崇敬仰之心。
陳埴盡管此前雖師事葉適,但自師從朱熹之后,則受朱子熏染頗深,故陳埴是承傳朱熹學術思想的重要門人之一。
南宋的永嘉地區(qū)長期受事功學派的影響,據(jù)《宋元學案》云,該地域的朱子學者是“自葉文修公及潛室始”,孫衣言《甌海軼聞》甲集在永嘉學術下列有“朱子之傳”,排在第一位的便是陳埴。可見陳埴在永嘉地區(qū)朱子門人中的地位之高是得到后世肯定的。
并且從陳埴的交游、講學考察,陳埴致力于傳揚朱子之學。紹定年間(1228 - 1233),江淮制置使趙善湘建立明道書院,延請陳埴做主講,當時陳埴聲名正盛,從游者數(shù)百人,人稱潛室先生[6]309。陳埴弟子翁敏之與族人建立圖南書院,陳埴擔任主講,教授程朱理學,在永嘉地區(qū)頗受人崇敬。陳埴作為朱熹的一位得意弟子,有機會給后學宣講學問,不可能不借機宣揚他所崇尚的程朱理學。
陳埴在朱門后學中擁有較大的影響力。陳埴隨朱熹問學,學問遂成,即得時人推重,拜其為師者絡繹不絕,其弟子主要有翁敏之、翁巖壽、車安行、董楷、徐霆、趙復齊、蔣世珍等,陳埴的再傳弟子主要有胡一桂、車若水、車若綰、賈漢英、車瑢、車惟賢、嚴侶等。隨著陳埴及其門人弟子影響力的不斷擴大,一個不容小覷的學派誕生了,故《宋元學案》卷六十五特立“木鐘學案”(黃宗羲原本題署“潛室學案”),予以褒獎。如陳埴最得力的弟子翁巖壽經(jīng)常告誡弟子多誦讀《近思錄》,稱《近思錄》是“讀書梯級”[6]310。陳埴是朱熹的傳《易》弟子,而陳埴門人董楷對于《易》的高深造詣亦脫離不開陳埴的悉心教導,故黃宗羲說,董楷“從潛室陳器之得朱子再傳之學”[2]2107??梢?,陳埴不僅是朱門高弟,而且其宗朱的思想在其門人弟子中不斷延續(xù)。
陳埴著述較多,依據(jù)現(xiàn)存文獻記載,主要有《禹貢辯》《洪范解》《王制章句》《書說》《潛室文集》《木鐘集》等?,F(xiàn)存《潛室陳先生木鐘集》十一卷,采用語錄體方式編撰,按照“十一經(jīng)”的內(nèi)容來編次,與一般朱子門人及其后學所編理學著述有別,具有創(chuàng)新性,特色鮮明,反映了陳埴的主要學術思想。
語錄體的儒學著述,先秦早已有之,《論語》即開其端,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也編撰過《近思錄》。在陳埴所處的時代,語錄體著述已經(jīng)通行,他采納儒家用語錄體傳揚圣學思想的傳統(tǒng),以之來展現(xiàn)自己與弟子門人之論學,意在傳揚朱子之學。
陳埴在卷前引用《禮記》之言,云:“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后其節(jié)目,及其久也,相說以解;不善問者反此。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后盡其聲;不善答問者反此?!盵7]此處的“攻堅木”與“撞鐘”之義,也就成為其著述的“眼睛”,對《禮記》“木鐘”意蘊的發(fā)明,可謂是匠心獨運。
在《木鐘集》中,陳埴與門人的論學都以問答式的語錄來表現(xiàn),如首卷《論語》中陳埴弟子問道:“夫子言誰毀誰譽一章?!标愛鹪疲骸皻д?,稱人之惡而損其真;譽者,揚人之善而過其實。先詳兩字名義方可。圣人自言我無損真過實之毀譽者,若間有所譽,必是已嘗試其事也,非過其實以揚之;若毀人之惡而損其真,則決無是事。《集注》自可玩,人自不察耳。”①參見:陳埴.木鐘集[M] // 陳埴.木鐘集.清同治六年東甌郡齋刻本.按,以下引自《木鐘集》此刻本的文字不再一一注明。其編撰體例幾乎原汁原味地記錄老師與門人之間的學術交流,真實、準確地向后世傳達了他們的思想,能嘉惠于后學。
書中的一問一答,如同撞鐘則一撞便應,《木鐘集》將門人弟子之問與陳埴之答分列輯錄,后世傳本在編纂形式上以空一格與頂格來區(qū)別問與答,既示對陳埴的尊重,又將弟子的“問”和陳埴的“答”糅合為一條或一段,整本書條目清晰。此書不像某些語錄體著作將老師的問答、議論與弟子的問答、議論合并在一段話中,以致讀者分不清孰為弟子語、孰為師長言,也不像某些文本將師長或弟子的話語與轉(zhuǎn)引他人之言混而為一。
正是因為該書具有“載道之器”的文獻價值,故明弘治間瑞安令高賓重刊《木鐘集》時,評價說:“矧茲集之為書,根據(jù)《六經(jīng)》,羽翼傳注,剖析微奧,精入秋毫,于古圣賢所以立言垂訓之旨,發(fā)之殆盡,蓋真可謂載道之器,而天下之所不容無者!”①參見:高賓.重刊木鐘集后序[M] // 陳埴.木鐘集.明弘治十四年高賓重刻本。
由于語錄體的文本,能真實展現(xiàn)師生或師長與后學的對話,多口語化,平易淺近,能行傳道受業(yè)之實,又可發(fā)揮廣泛傳播學術思想之功效,故宋代的濂、洛、關、閩、新學、蜀學等學派都有弟子門人爭相為其師編纂“語錄”,以傳播本學派的學術思想。陳埴的《木鐘集》遵循先賢文獻編撰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既運用語錄體的體例,又稍作變更,不雷同于前人?!赌剧娂穾缀跞抢蠋熍c弟子之間的問答式對話,師徒間的互動性很強,師者教導弟子的內(nèi)容包蘊在答語之中,形成了潤物細無聲之效。
陳埴在答弟子之語時,往往將程朱之說闡釋得簡明易懂,如卷十《近思雜問》,對于明道“有主則實”、伊川“有主則虛”,陳埴解說云:“有主則實,謂有主人在內(nèi),先實其屋,外客不能入,故謂之實。有主則虛,謂外客不能入,只有主人自在,故又謂之虛。知惟實故虛,蓋心既誠敬,則自然虛明?!?/p>
陳埴為弟子解疑答惑的論說之詞其實是對程朱理學的一種新注,是對原經(jīng)典或程朱之語的再詮釋,清代陳思燏對此有很高的評定,云此書“詞少理暢,語約事舉,綱振條折,冰解的破,譬諸馬君論事,無一言可損益者。是非根據(jù)經(jīng)史,研窮理道,其能于古圣賢立言垂訓之旨,剖析微奧如此哉!學者得是編而誦討之,不啻與先生一堂晤對,辨難質(zhì)疑,由是觸類引伸,旁參曲證。誠如魏鶴山之言曰:‘千數(shù)百年,習浮踵漏,莫知其說者,至是脫然若沉疴之間,大寐而醒,將鐘不待叩,居然聲入心通焉?!渌篂榭烧b可法之道,非即為可傳不可廢之書?”②參見:陳思燏.木鐘集序[M] // 陳埴.木鐘集.清同治六年東甌郡齋刻本。
關于《木鐘集》各章內(nèi)容的編排,陳埴另辟蹊徑,按照自己理解的“十一經(jīng)”來布局謀篇。儒學“十一經(jīng)”是儒家重要典籍的代表,在五代時因蜀主孟昶刻石而定名,其先后次序編排是:《易》《詩》《書》《三禮》《春秋》三傳、《論語》《孟子》。這是十三經(jīng)定型前的一次重要展示,對后世有一定的影響。
陳埴按照“十一經(jīng)”的內(nèi)容編寫《木鐘集》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陳埴所處的時代“十三經(jīng)”尚未完全定型,士人心中的儒家經(jīng)典依舊還是南宋之前的“十一經(jīng)”。也可能在陳埴編撰此書時,“十三經(jīng)”已成型、傳播,而他卻排除《孝經(jīng)》和《爾雅》,則是因為《孝經(jīng)》中強調(diào)的孝義,已在《論語》中有所體現(xiàn),在他看來不需要另設一卷來專門談論孝道;《爾雅》屬于傳統(tǒng)的小學,與漢唐儒相比,宋儒則不太注重這方面的研究。其師朱熹受李延平影響,不看重文字訓詁,后期潛心研習性理之學,因而陳埴從朱熹受學,得其浸潤,自然對專注于語言文字的小學不甚看重,而且陳埴的弟子“其學務修身立行,不專言語文字之末”[6]310,也反映出陳埴不甚看重傳統(tǒng)的小學,把《爾雅》排除在外也在情理之中。
陳埴為何不言《孝經(jīng)》《爾雅》,而在《木鐘集》中增添了《近思雜問》和“史”,這也是有所考慮的。在朱熹的晚年,道學被斥為“偽學”,由他主編的理學經(jīng)典《近思錄》卻存在普世價值,陳埴十分肯定此書所擁有的價值,故專辟一卷來闡釋《近思錄》所承載的理學思想?!笆贰彪m然不屬于“經(jīng)”,但二者關系密切,知史可鑒今,《木鐘集》此書在卷九《春秋》之后,又在卷十一編撰有陳埴師徒關于漢唐史的討論。且《木鐘集》全書內(nèi)容卷次的安排又反映了陳埴所主張的為學次第,先“四書”(《大學》《中庸》已包含《禮記》中),再《五經(jīng)》,后強調(diào)近思踐行、以史為鑒。該書類似“十一經(jīng)”的編次,體現(xiàn)了陳埴對儒家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重視與傳承,也反映了宋儒探本溯源,追求經(jīng)典原文的求真精神,對我們理解南宋理學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木鐘集》是陳埴與門人弟子的問答,所涉及的范圍卻相當廣泛,既反映了陳埴學識之淵博,又成為后世研究陳埴及其木鐘學派理學思想的重要文獻。
從文獻學的角度來說,《木鐘集》中保留了程朱、以及朱門后學,甚至其他理學大師的許多論說文字。如在卷一《論語》中,陳埴與弟子討論“仁”與“恕”的問題時,就引了二程先生的話來闡述自己的觀點,“明道云: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伊川云:仁所以能恕,恕所以能愛?!庇秩?,陳埴與弟子在談到“仲尼絕四”與為學之序的關系時,陳埴弟子就張載的話進行發(fā)問:“橫渠云:仲尼絕四,自始學至成終,竭兩端之教,如何?”這些保留在《木鐘集》中的理學家論說文字大都是精華之論,不僅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而且也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從文獻詮釋學的角度來看,宋儒不同于漢唐儒拘泥于文字訓詁,不盲目迷信古人的既定觀點,而能大膽闡釋經(jīng)義。因而,張富祥先生說:“宋人治經(jīng)的最大特點,或說宋代經(jīng)注的最大變化,在于不依傍古人,敢于擺落漢唐舊注,直求經(jīng)書原文,注重個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自出新意,自立新解?!盵8]此類情形我們從《木鐘集》中陳埴的話語也可體察到,如卷一《論語》,面對弟子門人問:“朝聞道,夕死可矣?!敝熳釉唬骸八^夕死可者,特舉其大者而言耳。蓋茍得聞道,則事無大小,皆可處得。富貴貧賤,無所往而不可。故雖死,亦有死之道也?!倍愛鷦t云:“此‘聞’非謂耳聞,謂心悟也,即程門所謂一日融會貫通處。為學若不見此境界,雖皓首窮經(jīng)亦枉過一生,若已到此境界,雖死無憾,亦不虛了一生也。非是聞道之人必要夕死,但茍得聞道,雖便死亦可無憾。深言學者貴早聞道耳?!贝颂幙梢婈愛秽笥谇叭艘延械臋嗤娊猓劳谐讨熘f再作發(fā)明,指出為學皓首窮經(jīng)不可取,而貴在早聞道。
從傳承朱子學術思想的角度來說,《木鐘集》中陳埴在與弟子討論各種學術問題時,常將自己從老師朱熹那里得到的教誨通過自己的口再告知自己的弟子門人。這其中自然存在消化吸收的過程,陳埴答語是對朱子思想的“接著說”,文字表達簡練易懂,省去了弟子后學查閱朱子宏富著述之苦,能很快抓住其精髓。陳埴多次引朱熹話語來回答弟子提問,如在卷一《論語》中,其弟子針對《論語》中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提出了疑問,陳埴在向弟子傳達自己的觀點之后,又以朱熹的話做結(jié)語,最后道:“四者合說,晦翁所謂始于意,成于我者,此也?!薄赌剧娂分嘘愛鹫Z是一種傳承朱熹教誨的行為,此書通過陳埴師徒問答來有效傳播朱子思想。
上文我們從陳埴師從朱熹、傳承其學,以及《木鐘集》這部語錄體著述編撰、文獻學術價值兩個方面進行了簡要闡述,但是我們?nèi)孕鑿娬{(diào)和補充的是,作為朱門弟子的陳埴,對程朱理學的接受程度要高于朱熹的一般門人,其《木鐘集》包蘊著程朱之學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
元代學者柳貫在其《待制集》中為車若綰撰寫的《雙峰先生墓表》里說:“韶溪先生,諱安行,早登潛室陳氏之門。陳氏為紫陽文公高第弟子,其授受最有原本?!盵9]柳貫作為朱門后學,其言不會空穴來風,如今我們從《木鐘集》也能體察陳埴接受朱子學是“最有原本”。陳埴為朱熹親炙弟子,得其教誨多多,《木鐘集》中陳埴直接引用或化引朱熹話語的地方比比皆是,在此僅摘兩處展示陳埴在回答門人問題時如何將朱子思想的“原本”表達出來:
如卷二《孟子》中,弟子門人問“四端說”,陳埴云:“性是太極渾然之全體,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萬理,而綱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義、禮、智?!死硌h(huán)不窮,吻合無間。程子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者,此也?!薄八亩苏f”是朱熹晚年學術思想的精華體現(xiàn),陳埴在此轉(zhuǎn)述朱熹的論說文字,其文字表達與朱子所論基本一致,僅少量虛詞有別。陳埴昔日曾就《玉山講義》向朱熹求教過,朱子的回信是在原口頭講論基礎上進行的縝密思考,其《答陳器之問〈玉山講義〉》[10]一信,應該是陳埴后來解答弟子門人所問的依據(jù)。陳埴汲取了朱熹《玉山講義》“四端說”的精髓,遵循朱子所論,借以回答弟子的提問。僅就此而言,陳埴是朱門中學有源本者,是善于繼承發(fā)揚朱子學說的干將。
又如卷六《毛詩》中,關于對《詩序》的理解、《詩經(jīng)》的美刺問題,陳埴認為“《詩序》出于漢儒,不可憑據(jù)。……以《詩序》證春秋,自是船工系帆?!庇衷疲骸肮沤駥W者皆說《詩》之辭不足憑據(jù),惟有詩文可據(jù)?!敝祆湔J為漢儒是從政治教化觀念出發(fā)進行詮釋,朱子自己則提出“唯本文求是”,將昔日漢儒所云有美刺時政、或附于歷史的詩歌予以解放,指出是“男女之詩”。陳埴同樣認為《詩經(jīng)》的“美”“刺”歸屬也早被學者討論了無數(shù)遍,只是前人的見解未必全然正確,今人惟有去《詩經(jīng)》原文中找尋真正的答案。很顯然,陳埴認為以《詩序》來論證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國家興亡之事,是不足為據(jù)的。其論說與朱熹關于《詩序》、《詩經(jīng)》的理解相一致。我們由《木鐘集》中的此類文字,可以進一步坐實朱熹當初對《詩序》的質(zhì)疑,可以考察到朱熹《玉山講義》中純正的主張。其實,《木鐘集》中此類陳埴所論隨處可見,又基本保留著朱子思想的精華。
《木鐘集》前九卷是對《論語》《孟子》《六經(jīng)總論》《周易》《尚書》《毛詩》《周禮》《禮記》《春秋》的經(jīng)義問答,卷十《近思雜問》主要是針對《近思錄》所載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四子理學思想的設問和答疑,卷十一《史》主要論及漢唐所設制度。簡言之,《木鐘集》所涉范圍主要有儒學九部經(jīng)典(已包含《四書》)以及理學典籍、史學文獻。對其內(nèi)容,清人做過中肯評價,云:“是《集》本末具舉,體用兼賅,卷帙無多,而內(nèi)圣外王之學備?!雹賲⒁姡宏愃紵?木鐘集序[M] // 陳埴.木鐘集.清同治六年東甌郡齋刻本。
《木鐘集》是陳埴解答弟子門人疑問的論述文字,很多地方突顯出陳門師徒對程朱之學的尊奉。如卷一中陳埴在回答弟子問“漆雕開已見大意”時,就是轉(zhuǎn)引程子語錄,即“開于心體上,猶覺群疑滯胸,未到昭晰融釋處,所以未敢出仕。見其所見處,已自高于世俗諸儒,但其下手工夫不到頭,故止于見大意耳。”其文字表達與程子語基本相同,只是未標明這是程子之語而已。
又如《木鐘集》卷十一中,陳埴曰:“義理不勝氣稟,則性與命皆隨氣稟中去,所以多不善。若義理勝氣稟,則性與命皆向義理中來,所以為善。德謂義理之性,氣謂血氣之性。學問之道無他,不過欲以義理勝血氣?!庇衷疲骸坝袣赓|(zhì)之性命,有義理之性命。由德上發(fā)者為義理,由氣上發(fā)者為氣質(zhì)。”再云:“性者,人心所具之天理,以其稟賦之不齊,故先儒分別出來,謂有義理之性,有氣質(zhì)之性。仁義禮智者,義理之性也。知覺運動者,氣質(zhì)之性也。有義理之性而無氣質(zhì)之性,則義理必無附著。有氣質(zhì)之性而無義理之性,則無異于枯死之物。故有義理以行乎血氣之中,有血氣以受義理之體,合虛與氣而性全?!套又f,正恐后學死執(zhí)孟子義理之說而遺失血氣之性,故并二者而言之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程子之論,舉其全孟子之論,所以矯諸子之偏。人能即程子之言而達孟子之意,則其不同之意,不辨自明矣。”
陳埴把二程等人關于氣、性命、天德的論述總結(jié)為“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成為理學家論人性問題時典型論述。楊儒賓在《儒家身體觀》中提到陳埴這一理論淵源時,認為陳埴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偏向程頤,主要是因為朱熹的用語習慣比較別扭,不太符合一般的語言習慣。陳埴在《木鐘集》中論說兩種“性”時,都是以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或氣稟之性)相對照,“不管這種對照是否出于先儒,或是由陳埴依據(jù)‘性即理’的意思加以整飾,典型的義理之性、氣質(zhì)之性的關系是超絕的,它們的理論依據(jù)來自程朱學派,這點卻是千真萬確的?!盵11]既然朱熹為二程再傳弟子,陳埴又是朱熹弟子,那么陳埴所接受的學術思想,很顯然就是程朱之學。而其《木鐘集》則蘊藏著二程、朱熹豐富的論說文字,表現(xiàn)出陳埴對程朱之學的敬奉,此類文字不勝牧舉,非常有助于我們對南宋程朱之學發(fā)展狀況的研究。
《木鐘集》主要載錄的是理學大儒朱熹弟子陳埴的論說文字,是傳承程朱理學的重要文獻載體,在宋代語錄體理學文獻中有其獨特的價值,故在歷史上的東亞產(chǎn)生過一定影響,現(xiàn)存版本有十來種之多,中國、臺北、韓、日等皆有藏本。其文獻編纂理念、對程朱學術思想的再詮釋、所包蘊的程朱理學純正主張,都是我們探究南宋陳埴及其《木鐘集》必須正視的問題,為學界對南宋程朱理學進行精深研究提供了頗具價值的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