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銳
(1.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蕪湖 241000;2.滁州職業(yè)技術學院職教研究所,安徽滁州 239000)
葉適共存文800多篇,墓志銘有148篇之多,在同時代作家中為最多的一位,是他散文創(chuàng)作成就中最為突出的一部分,從他在世時起,其創(chuàng)作的墓志銘就廣受贊譽,歷代的散文研究者也對之多有好評。葉適墓志銘的藝術特點與政論散文和記、序、題跋有明顯不同,黃震曾經(jīng)說過:“水心之見稱于世者,獨其銘志序跋,筆力橫肆爾?!盵1]870他這番話將葉適的墓銘、墓志和序跋之文概而言之,我們認為不夠妥帖。葉適序跋文的藝術特點當以雅潔為主,偶有激情之作,但不是主調(diào);以“筆力橫肆”評價其墓志銘的藝術特質(zhì),不為大過,但是仍然讓人感覺沒有抓住要害,葉適碑志文的藝術特點應該與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互相關聯(lián)。最早認識到這一點的是刊刻《水心文集》的趙汝讜,作為葉適晚年最為得意的弟子,他對乃師墓志銘創(chuàng)作的意旨最為明了,他在《水心文集序》中說[2]1:
蓋周典、孔籍之奧不傳,左冊、馬書之妙不續(xù),詩迄韋、張,騷降景、宋,華與質(zhì)始判,正與奇始分,道失其統(tǒng)緒久矣。世遂以文為可玩之物,爭慕趨之,馳騁以其力,雕鎪以其巧,章施以其色,暢達以其才,無不自讬于文,而道益離矣,豈能言易知言難歟?或者反之,則曰:“吾亦有道焉爾,文奚為哉?”夫子不云乎:“言之不文,行之不遠?!薄读嚒贩侨f世之文乎?以詞為經(jīng),以藻為緯,文人之文也;以事為經(jīng),以法為緯,史氏之文也;以理為經(jīng),以言為緯,圣哲之文也;本之圣哲而參之史,先生之文也,乃所謂大成也?!?/p>
集起淳熙壬寅,更三朝四十余年中,期運通塞,人物聚散,政化隆替,策慮安危,往往發(fā)之于文,讀之者可以感慨矣!故一用編年,庶有考也。昔歐陽公獨擅碑銘,其于世道消長進退,與其當時賢卿大夫功行,以及閭巷山巖樸儒幽士隱晦未光者,皆述焉,輔史而行,其意深矣。此先生之志也。
從這兩段序文可以看出趙汝讜確實可謂是最能領會“先生之志”者,他懂得葉適經(jīng)、史、文并重的學術追求,所以對葉適文學特質(zhì)從總體上能夠予以較為準確的把握,那就是經(jīng)史結合,形之于文,堪稱集大成??梢?,葉適文章重史是他的自覺追求,不同于以往作者在寫作中不自覺地滲入了史的因素,他是有意識地尋求文史結合的最好方式,而墓志銘則是最為適合的體裁了,趙汝讜認為葉適在這一點上是對歐陽修的繼承,但是我們認為不只是繼承,應該說從以墓志銘“輔史而行”的特點考察,葉適超越了歐陽修,南宋理學家真德秀極為推重葉適的墓志銘,他說,“永嘉葉公之文,于近世為最,銘墓之作,于他文又為最”[3]。
因此,我們認為,葉適創(chuàng)作墓志銘“輔史而行”的志愿成就他碑志文的獨特藝術風味和文學價值,有意識地以文存史使得其文章顯示出富贍、典重的藝術特色,這應該不僅是黃震所謂“筆力橫肆”所能涵蓋的。
墓志銘本為古代喪葬禮儀中之一應用文體,埋于墓葬之中為后人遷徙墳地作為辨識之用,漢代以后開始作為一種獨立文體行世,漢以后唐以前墓志銘以駢體為主,至韓愈時以古文創(chuàng)作墓志銘,并且對人物刻畫、敘事技巧有很大發(fā)展,宋代歐陽修號稱墓銘第一,葉適的墓志銘創(chuàng)作無疑對前代優(yōu)秀之作有所繼承,《四庫全書總目》評葉適碑志文即云:“其碑版之作,簡質(zhì)厚重,尤可追配作者?!盵4]意思就是說葉適的碑志之作可以與名家相提并論,清代孫詒讓則直言,“碑版之文,照耀一世,幾與韓、歐諸家埒 ”[5]。
墓志銘為墓主而作,因此人物形象塑造應該是墓志銘創(chuàng)作的首要任務,因人敘事,敘事為人,墓志銘首先是一種紀傳文體,韓愈、歐陽修的墓志銘作品成功的很重要原因就是他們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有獨到之處,而人物形象塑造成功的標志就是能夠突出人物的個性化和立體化,即所謂人各一面,葉適墓志銘的寫人藝術做到了這一點,吳子良就這樣評說葉適的墓志的人物塑造[1]563:
四時異景,萬卉殊態(tài),乃見化工之妙;肥瘠各稱,妍淡曲盡,乃見畫工之妙。水心為諸人墓志,廊廟者赫奕,州縣者艱辛,經(jīng)行者粹醇,辭華者秀穎,馳騁者奇崛,隱遁者幽深,抑郁者悲愴,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可以見文章之妙。
各種人物因為社會地位和角色的不同往往會形成不同的性格類型,作者首先要對此十分熟悉,善于觀察和區(qū)別,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性格各異的人物形象。但是人物形象塑造光做到表現(xiàn)“這一類”還是不夠的,應該力求做到表現(xiàn)“這一個”,才能給讀者留下經(jīng)久不滅的印象。這種印象往往并非來自人物的完整事跡,可能只是一些極其微小但極為成功的細節(jié)描寫就能做到。例如葉適在《姚君俞墓志銘》中記述他與姚君俞初次見面的情形:“余二十許,客烏傷,無所并游,春時獨出滿心寺,蔽著松槿間,行吟繡川湖岸,望山際桃杏花,踏綠蕪至郭西門,耕者方餲,從而坐焉。童子謂余:‘此徑入,煙起處有姚秀才居之?!嵋菲菩瞿?,相視恍然,如舊已熟適者。”[2]269葉適為科舉游學他鄉(xiāng),孑然一身,難免寂寥,希望能結交知己,姚君俞當時也正在為應舉作準備,與葉適一般孤單,兩人一見如故,姚君俞腳踏破鞋的細節(jié)給葉適留下深刻印象,也令讀者感覺突兀,似與讀書人身份不符,但是這正是姚君俞性格的獨特所在。后文又寫道:“時君俞應科場,學問詞賦甚銳,然其風旨孤騫,自潔不同物,若山人處士,年饑不粒食,蒸松菜茄子啖之,無鹽醋?!盵2]269腳踏破鞋不修邊幅的形象應該與“風旨孤騫”“潔不同物”的性格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
葉適148篇墓志銘的墓主構成南宋寧宗以前人物群像,從高官巨吏至白丁平民,無不涉及,可謂是南渡以來的人物志,有很多墓志銘文被后世史書、方志所采用。人物性格豐富多樣,個性鮮明者不在少數(shù),其中也有受人請托而為,體制寫法也存在趨同的情形,但是有些墓志銘則是葉適發(fā)自內(nèi)心有所寄托而作的,反而更能突破格式束縛,思想性和藝術性都獨具一格?!赌沽痔幨磕怪俱憽芳词且焕齕2]232-233:
墓林處士者,永嘉何傅字商霖者也,死年五十七。所居墓林巷,城中最僻處也。前二歲,余數(shù)過焉,草木稀疏而不榮,敗屋才三間,悉用故《唐書》粘之。處士潤澤詳整,如大人也。對客為清遠之言,其言以有財為累而以貧賤為得,以即死為可足而無憾。其憂諸子曰:“恐不能如我無過?!逼涓喑??,而意氣悠然,未嘗以微感人,人亦忘其為貧也。
嘗一日大雪,道無行人,處士與同巷朱伯魚問余,遂登郭公山富覽亭之故基,以望江北。雪驟甚不已,兩袂皆積。余不能忍寒,飲酒而下,處士獨傍城隅,度橫彴,彷徨折葦之間,昏夜乃歸。以余所知于處士,能不以非義干其慮,而有凍餓自守之樂,斯亦士之極致也,豈可謂之非賢者歟!
處士自少攻為詩,竟以成名。迨其死也,猶課某章,未繕而卒。男女七人,其長者未冠也,其幼者尚抱也。死之日,其友翁忱既襚斂之,又率嘗往來者盡有賻焉,始克葬于西山崇明寺旁。銘曰:古人有言曰:“天生五才,民并用之?!焙癖〔积R,非圣莫司。惟其不悲,以刻于斯。
何商霖既非顯宦,亦非世家,57歲死去的時候還只是個一無功名二無資財?shù)奶幨浚烧f是窮困潦倒一生。但是葉適卻投入心力,創(chuàng)作此篇。本篇沒有籍貫介紹,沒有祖先履歷,直入本主,在他所有墓志之中最為獨特。何商霖真正打動葉適的是他的“義”。他具有古代讀書人“君子固窮”、憂道不憂貧的操守,他的“義”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就是對南宋偏安的滿懷憂慮。文中何商霖大雪中登臺,眺望江北,“彷徨折葦之間,昏夜乃歸”的情節(jié)最為動人,葉適沒有明言何商霖這種舉動的含義,但是誰都能夠體會他渴望恢復但是報國無門的無奈和隱痛,何商霖一心為詩,這或許也是他不刻意功名,窮困至死的原因之一。從現(xiàn)實功利看何商霖的一生是失敗的,但是葉適卻認為他才是真正的“士”,甚至可說是士的極致。葉適這種評價或許帶有一定理學家的極端,但是何商霖心系恢復的行為確實代表當時有志之士的共同心聲,也寄托了葉適主張恢復故疆的情懷。
何商霖行止氣度合于大義 ,卻郁積而終,當時還有一些士人試圖沖破傳統(tǒng)士學規(guī)范的束縛,恃才放曠,希圖以奇行高論博取賞識,實現(xiàn)抱負,行戰(zhàn)國策士之風,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只能歸于失敗的結局,葉適對此表示了惋惜。毛積夫就是這樣一類人的代表,《毛積夫墓志銘》記云[2]408-409:
毛子中,字積夫,髫鬌有杰氣,十七八,游江淮,亂后邸店未復,臥起草中,時時與小寇遇。行數(shù)千里,知形變阨塞,涕泣曰:“管、樂不再生耶!”夜捕鹿,迷失道。旦,見樓堞矗然,合肥城也。值帥方打圍,戈甲耀日。君薦虎皮道旁,燔肉煮葵菜,浩歌縱飲,弗為視。帥揖語,大驚,延上座。
稍長,親師友,學習古今,諸生不能言者,盡為言之。復出沔、鄂,得賢豪名,世士識別,相與歡甚,因留門下終身。所至專席高論,袞袞無對,怒馬獨出,不施鞍勒,或入酒廬,憑高悲嘯,眾共怪不敢近?;穆酶F肆,飯客常滿,或閉門袖手,借書危讀,經(jīng)旬月無不通,人畏其博而專也。然不得馳騁于科舉,禮部欲第其文,又議不合而止。
毛積夫逸出士人常行,馳騁奔突,希冀能有非常之遇合,合肥帥以奇士待之更增加了他對此的信心,結果換來的卻是長期的客場蹭蹬,“至踰六十,度決不偶矣,始棄去”[2]408-409。
何商霖和毛積夫都是“閭巷山巖樸儒幽士隱晦未光者”,葉適為之作銘,其中當寓有深意,對生活在社會底層,郁郁不得志的貧寒士子表示同情,也是對科舉取士壓抑人才的揭示。
每一篇墓志銘都可看作一個人的傳記,因此自然就具有了歷史的性質(zhì),但是它與歷史有所不同。如曾鞏所言:“銘志義近于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善惡無不書,而銘特古人有功績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不知,而必銘而見之?;虼嬗趶R,或置于墓,一也。”[1]533曾鞏這段話交代墓志與史書的差異,說明了墓志銘是有選擇地記錄一個人歷史,而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撰寫墓志銘已經(jīng)幾乎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不再局限于只是“古人有功績材行志義之美者”才有作志記銘的資格,普通士民都有借助墓志銘歸美先人的愿望,到了南宋時期這種現(xiàn)象更為突出,這可能和南宋理學流行,士人更加重視名節(jié)聲譽有關,葉適在墓志銘中就記錄被人苦索求名不得已為之的情形,所以葉適的墓志銘確實存在一些應酬之作。比較極端的一個例子是《將仕郎嵇君墓記》[2]235:
君諱居易,字俟之,家應天府宋城,渡江為上虞人。高祖翰林學士穎,拒不獻張堯封文者也。曾祖景中,將作監(jiān)主簿;祖立,贈中奉大夫;考諱琬,朝請郎,知袁州。君用袁州恩補將仕郎,銓試入等,未及進官,以淳熙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卒。明年八月二十三日,從袁州墓右始寧鄉(xiāng)宋家坳祔焉。夫人趙氏,余婦之異姓姑也,故來求銘。
余未嘗知君,而視君之狀曰:“事親純孝,處己儉約,有乃父風,無子弟習氣。喪袁州也,毀甚骨立,因得風疾以死”而已。其辭方,其事逸,其美略,使余無所依而為述也,辭之五六反。夫人重介其仆,謂余婦曰:“宣教平生辛苦,既無官爵,且減年壽,一家之恨無復愬矣。而葬無埋銘,吾他早日何以見夫于地下!汝善請之,吾弗得弗止也?!逼湓~甚悲,環(huán)聽者皆悲,有淚下者,余于重夫人之欲以文字讬其夫也。其家庭之傳,夫婦之道,必有可見者,然愧夫終無所依以為述,不能伸夫人所以讬其夫之意。蓋君之子曰柟,曰樗一女尚幼,古記以遺之,使待夫柟若樗,者長而能考君之行以告,將續(xù)書矣。
這是葉適的墓志銘中應酬之作的代表。但是它反映了當時人對為亡逝親友求取墓志銘的熱衷,反映一種借墓志銘留名后世的文化心理。墓主嵇居易年紀不大,系靠蔭補得以入仕,學行、仕宦無一可述,交給葉適作為寫作參考的行狀所言均是沒有實際內(nèi)容的虛詞套語,但是他的夫人卻堅持不得墓銘不止的決心,覺得如果索銘不果將來就無顏見其夫君于地下,執(zhí)著之心感動旁人,葉適迫于無奈,勉強應承,但實在無可敘述,姑且敷衍成文,文末所謂待嵇君之子長大之后考證其父事跡再行續(xù)文,恐也只能是搪塞之辭了。這篇墓志銘,葉適通篇幾乎都是在為自己不能作無謂之銘作解釋,無可奈何之情溢于言表,確也能算作古今墓志銘中的一篇“奇文”了,但是,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葉適為人作銘努力做到“信實”不“虛美”的原則。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和過人的寫作技巧使得葉適為人撰寫的墓志銘在當時就甚為人所重,葉適好友詹體仁曾經(jīng)對葉適感嘆說:“吾等善自立,須子一好墓銘而已?!盵2]287-288
葉適墓志銘一個新的創(chuàng)造是二人合銘之法,比如將劉夙劉朔兄弟墓志銘合為《著作正字二劉公墓志銘》,這尚可理解,畢竟二劉祖先仕宦,籍貫行止較為一致,并且辭世時間也前后只相差一年。而且兩人同為劉氏家族中品行,德性較為顯著者,將兩人放在同一篇墓志中既可以相互輝映,也可省去一些筆墨。而將陳亮和王自中兩人放在一篇墓志銘當中就令人覺得耳目一新。吳子良認為葉適這種做法是受到司馬遷一文合傳數(shù)人的啟發(fā)[1]551。
水心遂以陳同甫、王道甫合為一銘,蓋用太史公老子、韓非及魯連、鄒陽同傳之意。老子非韓非之比,然異端著書則同;魯連非鄒陽之比,然慷慨言事則同。陳同甫之視王道甫,雖差有高下,然有志復仇、不畏權倖則同。
司馬遷創(chuàng)立紀傳體史書,《史記》中合傳甚多,大多本著以類相從的原則,葉適合銘陳亮、王自中,開頭就將兩人的共同點做了總結:“志復君之仇,大義也;欲挈諸夏合南北,大慮也;必行其所知,不以得喪壯老二其守,大節(jié)也;春秋、戰(zhàn)國之材無是也。吾得二人焉:永康陳亮,平陽王自中?!盵2]482也就是吳子良所說的“有志復仇,不畏權倖”,文章主體就是緊扣這一線索,分敘兩人生平事跡。但是,墓志銘畢竟不等同于史書當中的合傳,因為史書傳記并非如墓志銘那樣具有家族承傳的應用功能,所以葉適合銘陳亮和王自中是墓志銘創(chuàng)作中之獨特者,但是并不具有廣泛的仿效意義。葉適在文末交代了為兩人合銘還有一個現(xiàn)實因素,那就是陳亮生前特別推崇王自中的文采和才華:“同甫稱信州韓筋柳骨(王自曾知信州——筆者注),筆研當獨步,自謂不能及,又嘆今日人材眾多,求如道甫仿佛,邈不可得?!盵2]482葉適以鮑叔、管仲之間的友誼稱喻陳亮和王自中,但是陳亮文章著稱于世,“道甫乃獨無有”[2]482。葉適希望“同甫得無以死后余力引而齊之,使道甫亦傳而信乎?是以并志二公,使兩家子弟刻于墓,若世出,則碑陰敘焉”[2]482。
塑造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是葉適墓志銘創(chuàng)作立志“輔史而行”的表現(xiàn),人物的精神面貌和事跡言行映照時代風尚,不過,葉適墓志銘厚重的歷史感不僅來自于人物形象塑造,因為輔史而行、以史為鑒更是葉適的主觀追求,所以在葉適創(chuàng)作的墓志銘中,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他有意識地在寫人記事的過程中大量穿插歷史背景的敘述和評論。有的時候甚至會脫離敘事線索,專事介紹相關的歷史事實,對于一些當時或者近世的突出的歷史現(xiàn)象和重大的歷史事件,葉適都在不同的篇章中從不同的角度予以敘述、回憶,力求還原歷史真實,這在韓愈和歐陽修創(chuàng)作的墓志銘里是不常見的。
乾淳以來學術興盛、流派紛呈,對南宋社會文化曾經(jīng)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有時甚至對國家政治命運轉折起到過一定作用。葉適對南宋的學術流變,特別注意予以記述和梳理,前文述及他對永嘉學術尤為關注,對道學興廢,也予以客觀總結和評價,在《郭府君墓志銘》中這樣評述[2]246:
昔周、張、二程考古圣賢微義,達于人心,以求學術之要,世以其非箋傳舊本,有信有不信。百年之間,更盛衰者再三焉。乾道五六年,始復大振。講說者被閩、浙,蔽江、湖,士爭出山谷,棄家巷,賃館貸食,庶幾聞之。……
其后一二大師皆相繼死,欲學者不知所統(tǒng)一,世又或以為諱,昔之群萃者散亡,后生求所向者莫與之適,此余涉世至今目所見也。學實而已,實善其身,實儀其家,移以事君,實致其義,古今共之,不可改也。豈私好者能慕之,私惡者能諱之哉!謂其興隆,有所歆艷,謂其衰壞,有所簡薄,蓋皆過之。
余傷學術之變,感君與澄之志,故因江之請而敘之。
葉適上溯道學淵源,并且指出二程道學在北宋時期只是當時諸學派之一,在北宋中期與王安石新學、蘇軾蜀學并立共存;在乾道年間崛起,但是也受到非道學派的指責和圍攻,隨著呂祖謙等道學領袖的辭世以及慶元黨禁的打擊,道學再一次陷入低潮。葉適簡述道學興廢歷史的深層原因是“傷學術之變”,他認為士子應該求實學,不要對一種學術思想盲目褒貶。
除了慶元黨禁以外,葉適一生還經(jīng)歷過紹熙內(nèi)禪和開禧北伐等重大政治事件,這兩個事件對南宋政局產(chǎn)生動蕩,對葉適本人也發(fā)生過重要影響,他對之印象深刻,滿懷感慨,在為與之有關的人士創(chuàng)作的墓志銘中,勾稽史事,發(fā)表評論,表達自己的立場和觀點,既重史實,也重史識。
紹熙內(nèi)禪葉適曾參與其中,雖非關鍵人物但是對事件始末是熟悉的,在《蔡知閤墓志銘》中用將近一半的篇幅記述此事,從光宗不豫,不過重華宮朝見孝宗,至孝宗駕崩之后,中外嘩然的過程都有詳細記錄,對參與決策的關鍵人物言行也都能一一明載。蔡必勝是撮合趙汝愚和韓侂胄聯(lián)手促成內(nèi)禪成功的關鍵人物,葉適就是借為他寫作墓志銘的機會將這一段重要的歷史記載下來,為后代史家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紹熙內(nèi)禪的成功帶來了新一輪政治紛爭,趙汝愚獨攬大功在前,韓侂胄專擅于后,發(fā)起慶元黨禍。一些參與其中的人因此遭到牽連,蔡必勝即是其中之一,葉適自己也因此在慶元黨禁中被貶黜,他對此耿耿于懷[2]320:
公嘆曰:“吾受太上深知,不幸太上有疾,命懸漏刻,而吾判家族出此,所以報也。事屬安定,何妄分彼我乎?禍今作矣!”亟去,絕口祕前事。侂胄果為飛語中趙公,貶死衡陽,士不附者,盡以趙公黨坐之。自為太師、郡王,擅國命,絕席卿相。而公連刺外州,默默以卒,悲夫!公不矜功,不徇利,似矣。然而以立君為難者,雖通乎百世,猶將難之也。故余弗敢闕,以待信史焉。
葉適明言“故余弗敢闕,以待信史焉”,這是他以文輔史的主動意識的反映,故而經(jīng)常在敘事墓主事跡的時候會旁出一枝,介紹與墓主生平行止不甚相關之事,這種寫法顯然受到紀傳體史書《史記》的影響。其中一個表現(xiàn)就是限于單篇墓志的篇幅所限,葉適不可能在一篇墓志中將一件歷史事件完整記述下來,他借鑒《史記》中的互見之法,在不同的墓志文中對一個事件進行多角度的敘述。例如對開禧北伐的記述就是如此,在《朝請大夫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陳公墓志銘》和《朝請大夫主管沖佑觀煥章侍郎陳公墓志銘》中,記敘了韓侂胄密授襄陽帥李奕,后帥皇甫斌先事擾虜,意在挑起事端,發(fā)動戰(zhàn)爭的經(jīng)過。意圖就是揭露韓侂胄思慮不周,盲目出師,最后身死名裂的歷史真相。葉適因為參加開禧北伐,遭到劾奏而被貶黜,徹底結束了政治生涯,主要罪名就是阿附韓侂胄出兵北伐,葉適對此感到郁憤,他認為世論將自己與意在建功自固的韓侂胄等量齊觀是對他的不理解,所以他在墓志銘中多次記錄韓侂胄出師懷有個人私利,草率妄動,意在表明這本不是自己的初衷[6]。在《厲領衛(wèi)墓志銘》中,通過對弟子厲詳在協(xié)助自己守衛(wèi)建康的記敘,同時也是證明自己在開禧北伐戰(zhàn)爭關鍵時刻,用劫寨偷襲之策以穩(wěn)定軍民之心戰(zhàn)術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