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杉杉,付 瓊
(1.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433;2.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王志堅初字弱生,更字淑士,一字聞修,號珠塢山農(nóng),南直隸蘇州府昆山縣人,移居蘇州之葑關(guān) 。[1](P250)生于萬歷四年(1576),卒于崇禎六年(1633)。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jìn)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后遷貴州提學(xué)僉事,不赴,乞侍養(yǎng)歸。天啟二年(1622),起督浙江驛傳,奔母喪歸。崇禎四年(1631)為湖廣學(xué)政,六年(1633)八月卒于官。 《古文瀆編》即刻于崇禎六年(1633)秋,也即去世前夕。
錢謙益說:“(王志堅)通籍二十余年,服官僅七載。后先家居,薄榮進(jìn),寡交游,壹意讀書……刪定秦漢以后古文為五編”。[2](P160)今所知者三編:天啟七年(1627)所刻《古文耦編》(《四六法?!罚?、崇禎五年(1632)所刻《古文瀾編》和崇禎六年(1633)所刻《古文瀆編》。李長庚說:“公受命督楚,乃先出于秦漢而下、胡元而上千六百年之所綴賞,曰《瀾編》。無何,始論次八家所珍愛者,曰《瀆編》。”蔣允儀說:“《耦編》刻于吳中,《瀾編》《瀆編》編刻于楚。 ”[3](P7)四庫館臣也說,《古文瀆編》“乃其督學(xué)湖廣時所選唐宋八家古文”。[4](P2705)《古文耦編》刻于蘇州,而《古文瀾編》和《古文瀆編》刻于湖廣,是不錯的,但《古文瀾編》和《古文瀆編》并非“編”成于王志堅任湖廣學(xué)政之后。王志堅任湖廣學(xué)政在崇禎四年(1631),而早在天啟七年(1627),其門人陸符的《四六法海序》就已提到《古文瀾編》和《古文瀆編》二書,并說:“三編各已成書,而先以《法?!沸小!笨梢?,《古文瀾編》和《古文瀆編》之刻印即雖然在崇禎時期,但其編成則早在天啟年間。李、蔣二序?qū)⒕帯⒖潭禄煺f,意在突顯其嘉惠楚士之功,但已與事實有出入。
王志堅自言,與其他兩個選本一樣,《古文瀆編》的用意也是“法人士之為制舉業(yè)者”[5]。但與眾不同的是,王志堅的三個系列讀本并不唯舉業(yè)是務(wù),而是別有深意。陸符說,三編的要義在于“晰文流別,而辯文之原委”,從而與“時代為先后,今古為工拙”的流俗相對抗。明七子以降,文壇各樹其幟,或標(biāo)舉秦漢,或推尊唐宋,但大都揚搉古文,而鄙薄駢文。王志堅認(rèn)為“文章趨尚,大抵時運使然,質(zhì)文損益,自相乘除,非必后人之勝于前人也”(《四六法海凡例》)。他是以史家眼光看待這些問題,認(rèn)為秦漢文、唐宋文和駢文具有各自不同的歷史地位,不可以時代論優(yōu)劣。其古文三編就是要闡明這個立場。那么,為什么采用評選的方式來實現(xiàn)如此宏大的學(xué)術(shù)追求,而不是自著其書呢?譚元春說:“選書者,非后人選古人書,而后人自著書之道也?!莿t王先生所自著之書也?!保?]指出了王志堅“寓著于選”的本意。至于為什么寓著于選,錢謙益說:
淑士深痛嘉隆來俗學(xué)之敝與近代士子茍簡述謬之習(xí),而又恥于插齒牙、樹壇墠,以明與之爭,務(wù)以編摩繩削為易世之質(zhì)的。[2](P160)
王志堅 “為世家子,無世家氣;為孝廉,無孝廉氣;為縉紳,無縉紳氣;閉戶著書,無著書氣”,[1](P250)為人很低調(diào),又系“瑯邪”王氏后裔,與“嘉隆來俗學(xué)”的標(biāo)志性人物王世貞同出一脈,顯然不愿意 “明與之爭”。王世貞是王志堅的同宗,又是長輩,但王志堅對王世貞的文學(xué)主張頗為不滿。例如,其《四六法海凡例》曾說:“是編務(wù)在兼收,雖經(jīng)名家掊擊,如所謂‘元無文’者,不廢搜采。 ”[7](P298)“元無文”的提出者正是王世貞,其不滿之意甚明。由此看來,作為王志堅的好友和同年,錢謙益的話是可信的。
王志堅有“以編代著”的用意,有“易世”的雄心,又有“辯文之原委”的史家眼光,這就使得其選本比一般舉業(yè)讀本更具系統(tǒng)性、批判性和學(xué)術(shù)性?!恶罹帯分贿x四六文,《瀾編》和《瀆編》則不選四六文?!稙懢帯愤x文起于秦漢,迄于元代,但不選唐宋八大家文。至于《瀆編》,則是唐宋八大家的專選。關(guān)于其命名,《四庫全書總目》所論最為詳確:“其曰《瀆編》者,取劉熙《釋名》‘瀆者,獨也,獨出其所而注于?!x。蓋以八家為正派,馀為支流,故所選歷代之文,別名《瀾編》云。 ”[4](P2705)按王志堅的話法,就是秦漢以來,八大家古文“獨”得其大,而且“獨與學(xué)海會”[3]。 總之,此集與前已編刻的《古文耦編》《古文瀾編》構(gòu)成了一個系列選本,貫穿著王氏對古代散文發(fā)展脈絡(luò)的一種獨到理解。
王志堅《古文瀆編》二十九卷,僅見崇禎六年(1633)刻本一種,現(xiàn)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336—337冊。半葉九行二十字,四周單邊,白口,單黑魚尾。前有魏說、李長庚、蔣允議、林增志和王志堅五篇序文。卷首題“古文瀆編之一,韓文公集錄之一。吳郡王志堅論次,友人林增志、弟志長、志慶參閱,男偲、偕、傚編輯”,版心題“古文瀆編。卷之一,表。昌黎集錄。乙。論佛骨表”。正文有圈點、行間評和文后評。
全書分為八編,每家各一編。每編獨立分卷,互不連屬。八編各有目錄,目錄依次列卷次、文體和篇名,與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的“人序”體例頗為相似,不過,茅《抄》雖然將八家分為八個版塊,但各個版塊不標(biāo)序號。王志堅《古文瀆編》的八個版塊各有編號:一編韓愈、二編柳宗元、三編歐陽修、四編蘇洵、五編蘇軾、六編王安石、七編曾鞏、八編蘇轍。這種排號分編的體例顯然增強了全書的整體性,也反映了王志堅心目中的八大家座次。
王志堅對八大家座次的安排有獨到之處。三蘇連排,由來已久,王志堅在蘇轍與洵、軾之間排入王、曾,將弟與父兄分開,可以說史無前例。后來,清人蔡方炳在蘇洵與軾、轍之間排入王安石,將父與子分開。除此之外,再無嗣響。
此書共選文1025篇。依次為韓愈三卷,145篇;柳宗元三卷,133篇;歐陽修六卷,159篇;蘇洵二卷,47篇;蘇軾七卷,273篇;王安石三卷,108篇;曾鞏二卷,54篇;蘇轍三卷,106篇。王志堅稱“汰其集不啻五六焉,汰武進(jìn)、歸安之所取猶二三焉”[3],可見其選文所自出,不僅有唐順之的《文編》和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抄》,也有唐宋八大家的原集。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所收 《古文瀆編》無《凡例》,無由確切知道其選文標(biāo)準(zhǔn)。但從全書的實際選文看,其選文標(biāo)準(zhǔn)可概括為兩條:
與同類相比,標(biāo)本具有類同性,由此可以把握同類的基本特征;與異類相比,標(biāo)本又具有獨特性,由此可以將其所代表的種類與其他種類區(qū)分開來。因而通過標(biāo)本來呈現(xiàn)同一種類的特征,不需要以多取勝,關(guān)鍵是所選標(biāo)本具有代表性和獨特性。王志堅的標(biāo)本意識很強,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各采其勝,以當(dāng)一臠”:“溫公以不能四六辭知制誥,及改官,而荊公當(dāng)制,竟無一駢語,豈有意矯之乎?諸家制誥,皆用四六,已選入別集。惟荊公有漢詔遺意,東坡亦時有之。今各采其勝,以當(dāng)一臠?!保ㄍ跷木砣镀鹁由崛酥泵亻w同修起居注司馬光改天章閣待制制》文后評)王安石作制誥而不用四六文,與用四六文所寫的制誥相比,具有獨特性;與蘇軾的部分制誥相比,又有類同性,即均有“漢詔遺意”,因而選入,但數(shù)量都不多。再如,其《賜范純?nèi)兽o免恩命不允批答》文后評云:“東坡制勅表啟,已選入四六集,其不純四六者,存此數(shù)首?!保ㄌK軾文卷一)四六文而不純,具有獨特性,但并不多選,只“存此數(shù)首”而已。王志堅《四六法海凡例》說:“凡文體、題目不甚相遠(yuǎn)者,但存其尤,馀不得不忍情割愛?!笨梢姡案鞑善鋭?,以當(dāng)一臠”是他一貫的選文思想,不獨《古文瀆編》為然。
在“各采其勝,以當(dāng)一臠”這一選文思想的支配下,王志堅注重選入有代表性的篇目以反映作家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至于這個有代表性的篇目水平如何,并不是最主要的考慮。也就是說,即使文章不好,只要它能代表這位作家的某個獨特方面,也要選入,以收“一臠”之效。例如,《上宰相書》評云:“此三篇殊可短氣,初欲刪去,以公得意文,姑存之?!保n文卷一)《沈率府墓志銘》評云:“了不足紀(jì)之人,淡然無奇之文,然自有典刑可重,存之以備子固一體?!保ㄔ木矶﹥H從文章本身來講,王志堅都不滿意,但它們具有代表性或啟發(fā)性,因而皆予選入。哪怕是很糟糕的文章,只要是具有代表性,也可以選入。其評《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云:“此老以學(xué)術(shù)殺天下,此書實其先資,故存之。其文殊非所長,茅氏極其贊嘆,直是怕他?!保ㄍ醢彩木硪唬┧€說,王安石贊揚的詩人王令其實是一個“險躁刻薄少年”,并說“荊公以此等人為可取,安得不亂天下!”(王文卷一《與王逢原書》評)總體來看,王志堅選文不以文法優(yōu)劣和觀點正誤為去取,而是特別看重文章的代表性和獨特性,也即標(biāo)本功能。
蔣允儀說,“《瀾編》《瀆編》《耦編》, 大抵誦法古人,而附以己意”(《古文瀆編序》),與譚元春所云“以選代著”意同。對于王志堅而言,編選唐宋八大家古文是自我表見、自立新說的手段,因而那些有事可紀(jì)、有意可附的篇目就成了重點入選的對象。王志堅是一位史學(xué)家,其對八大家文章的興趣多不在于文章本身,而在于文章所涉及的歷史事件和人物。因而其所選入的文章多是與當(dāng)時政治和歷史人物相關(guān)的篇目,特別是碑志文。錢謙益說,王志堅“尤用意于唐宋諸家碑志,援據(jù)史傳,摭采小說,以參核其事之同異、文之純駁”。[2](P160)唐宋八大家碑志有事可紀(jì),有人可考,因而往往有意可附,成為其最感興趣的文體。例如,《古文瀆編》共選入碑志文194篇,其中韓愈50篇、歐陽修60篇,均占其選文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以上。這樣的比例,在唐宋八大家選本中是絕無僅有的。碑志等傳記文字多與舉業(yè)不切,因而多為舉業(yè)讀本所屏棄。由此可以看出,《古文瀆編》對于舉業(yè)的疏離和對于學(xué)術(shù)的追求。
柳文卷三《先君石表陰先友記》評云:“子厚此篇,從來選者不及,錢受之勸余存之,細(xì)閱乃知其言之有味也?!卞X謙益,字受之,自稱諸生時即與王志堅交游,又與王志堅同舉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jìn)士??磥恚踔緢浴豆盼臑^編》的選文受過錢謙益的影響。
《古文瀆編》的評點文獻(xiàn)性、批判性和創(chuàng)新性很強,完全不同于一般的舉業(yè)讀本。
王志堅自稱其《古文瀆編》“與武進(jìn)、歸安皆一種疏導(dǎo)之法”[3],“武進(jìn)”指武進(jìn)人唐順之,歸安指歸安人茅坤,這大概是就評點方式而言。如果從評點特色來看,《古文瀆編》與唐順之《文編》和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有很大差別。大致說來,唐、茅的評點是文學(xué)家的評點,以文章為對象,就事論事,直逞臆見;而王志堅的評點是史學(xué)家的評點,以文章為介質(zhì),因文立說,“先證據(jù)而后發(fā)明”(錢謙益《王淑士墓志銘》)。其突出特點就是以評史的方法以評文。關(guān)于其評史風(fēng)格,其弟王志慶云:
先生學(xué)術(shù),極有原本。綜核史氏,貫通千載,如老吏折獄;又如心計之賈,數(shù)其囷廩,籍其囊橐,稊米尺帛,罔有遺漏。故于古人詩文尺牘,輒能詳歲月之先后,征地里之南北。讀者遂若置身當(dāng)時,不止諷解文義。[8](P1)
《古文瀆編》的評點正是用這種方法。蔣允議《古文瀆編序》說,“淑士遇一人,心備一人之生平;遇一事,必核其事之巔末”,凡“正史如是,稗史如是,忌諱如是,訛舛如是”以及“言之而當(dāng)與言之而誣者若何”,必窮原竟委,搜剔無遺。揆諸實際,也的確如此。例如,韓愈在《南陽樊紹述墓志銘》贊揚樊紹述文,而樊紹述的文章究竟如何呢?王志堅評云:“紹述之文不可見,見其《絳守居園池記》,殆不可句。不知韓公何取焉?歐陽公詩云:‘異哉樊子怪可吁?!衷疲骸凳梨闪?xí)卑汙,以奇矯薄駭群愚,用此猶得追韓徒?!w歐公殊不以為然也。蓋昌黎于文亦好奇僻,故其賞鑒如此?!保n文卷三)既考證出樊氏的怪誕文風(fēng),又分析了韓愈贊賞其文的原因。再如,武元衡與柳宗元有隙,而柳宗元卻殷勤致書,其中緣故,費人心思。王志堅根據(jù)相關(guān)詩文得出了一個駭人結(jié)論。其《上西川武相公謝撫問啟》評云:
《雨舫紀(jì)談》云:劉、柳之貶,元衡有力焉。遺書撫問,何為者?豈俗所謂貓兒哭鼠耶?子厚此啟,猶望其棄瑕錄用,可憐哉!迨元衡死于賊,而子厚為賦《古東門行》,夢得為賦《靖共佳人怨》,乃知向之答啟,直偽耳。噫,彼勢力顯厚之夫,以天下士皆可虎倀畜乎?(柳文卷一)
以詩證文,有理有據(jù),原來柳宗元《上西川武相公謝撫問啟》與武元衡來書所寫,都是虛情假意。又如,歐陽修《與高司諫書》大罵高若訥,但高若訥其人如何呢?其《與高司諫書》評云:“高若訥字敏之,衛(wèi)州人,官至尚書左丞,謚文莊。史稱若訥強學(xué)善記,自秦漢以來傳記,無不浹通,明歷學(xué),精醫(yī)理。為從官,論中官閻文應(yīng)。為樞密,凡內(nèi)恩降,多覆奏不行。謂之正直有學(xué)問,自不忝,馀無他過。止以此書奏貶歐公,不合人意耳。然歐公此事,原非中道。歐公晚年編集,亦去此篇?!保W文卷二)引《宋史》高若訥本傳,又引歐陽修晚年編集不收此篇事,論定高若訥“馀無他過”,而歐陽修“原非中道”,令人信服。廣引正史、雜史、詩文尺牘等文獻(xiàn),真如“心計之賈”,“稊米尺帛,罔有遺漏”,與一般文家評點的主觀和粗疏迥不相類。
王志堅“雍容遜讓,和風(fēng)披拂”,[1](P250)“恂恂體若不勝衣”,[2](P160)但骨子里很尖刻。 表現(xiàn)在《古文瀆編》的評點上,就是具有強烈的批判性。其《古文瀆編序》就尖銳地指出,八大家亦有 “不足于大者”,如“明允之集,諸體未備,介甫煉而近于削,子固醇而近于曼,子由坦而近于庸”之類。從評點來看,其對韓愈的批判最為激烈。
在王志堅看來,韓愈“生平強項,皆浮氣耳”(卷一《與孟尚書書》),諫佛骨,犯龍顏,也“只是好名”(韓文卷一《論佛骨表》評)。而“一經(jīng)貶謫,佞詞曲舌,可憐至此,不知所謂‘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者安在?”(韓文卷一《潮州刺史謝上表》評)。又說其上宰相書“自比為盜賊管庫”,簡直“略不知恥”(卷一《后十九日復(fù)上書》評);其《上于襄陽書》稱“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此尤可丑”;其《示兒》等詩“如田舍翁暴富貴,不勝沾沾矜詡之狀”(卷一《與李翱書》評)。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韓愈“凡言利祿處,皆津津有味?!^‘情炎于中,利欲斗進(jìn)’云云,殆自道也”(卷二《送高閑上人序》)。
王志堅認(rèn)為,在八大家之中,“退之曲筆最多”(蘇軾文卷四《司馬溫公神道碑》),如《上兵部李侍郎書》(卷一)、《贈太師許國公神道碑銘》(卷三)等等。其《平淮西碑》(卷三)評云:“若韓弘者,雖為都統(tǒng),然實不欲戰(zhàn),甚而飾美姬以撓光顏,朝廷無動為大,不深究此,而昌黎文亦概推其功,殆非直筆,此五百縑之所自來也?!笔旨饪?。
“浮氣”、“好名”、“佞詞”、“矜詡”、“情炎”、“利欲”、“曲筆”等等,皆一一指向其人格。不獨如此,王志堅還非議其學(xué)識。他說韓愈“不獨二氏之旨未嘗究心,即吾儒之道,亦僅僅主張門戶而已”(卷二《原道》)。對于他的將佛“認(rèn)作鬼神”(卷一《與孟尚書書》)、“不知佛而強欲排佛”(卷一 《重答張籍書》),尤為不滿。
對韓愈人格和學(xué)識的否定性評價,以宋人為烈,不過經(jīng)過王志堅的推衍,顯得更加嚴(yán)重。相較而言,其對歐陽修的否定性評價更有新意。王志堅考證出歐陽修自稱醉翁時,僅三十九歲,又引其《贈沈博士歌》“我昔被謫居滁山,名雖為翁實少年”加以坐實,最后評論說:“是時公太夫人猶無恙,醉翁之號,無乃非禮!”(歐文卷四《醉翁亭記》)他又考證出歐陽修居母喪而食肉(歐文卷六《太常博士周君墓表》),登進(jìn)士后只有葬母時才回家鄉(xiāng)的瀧岡為父掃墓,“終公之生,瀧岡未嘗再至也”(歐文卷三《續(xù)思穎詩序》)。皆顯言其不孝與非禮。真如漢廷老吏,片言折獄,莫之或隱;歐陽公復(fù)起,不能為之辯一辭。
其批判的鋒芒還表現(xiàn)在對其他評家的批評。例如,李贄曾評蘇軾《前赤壁賦》“自其變者”數(shù)句云:“可惜說道理了?!保ā镀孪杉罚┩踔緢詣t說:“此語似是而非。蘇氏長于議論,故其文雖詞賦亦帶議論,古人渾厚之體漸遠(yuǎn),然其佳處亦在乎此。若以道理為可抹,則蘇文之抹者多矣;不獨蘇氏,凡宋人文皆可抹也?!保ň硪唬┛芍^見定而識卓?!豆盼臑^編》全書引茅坤評語最多,對茅坤的駁議也最多。例如,《通進(jìn)司上皇帝書》評云:“此書康定元年上,鹿門謂歐公少時已具宰相之略。按,是時公年三十四,仕宦十年,謫而再起,不可謂少矣?!保W文卷一)如此等等,不一一列舉。
正如王志堅評語所引,“看得熟,故多見其疵病”(蘇軾文卷四《續(xù)楚語論》)。王志堅對八大家及其他評家“疵病”的揭示,也當(dāng)作如是觀。其評點突出的批判性是其深入研究八大家散文的必然結(jié)果。
《古文瀆編》的評點接近十萬字,是其自成一家之言的獨特方式。關(guān)于此點,蔣允儀說:“中間議論盡可作大篇短章,使更易面目,自可當(dāng)一家言,而特附見于古人文字之后。蓋淑士之意,雅不欲人自居作者,如向氏之于《莊》、酈氏之于《水經(jīng)》,本可孤行,而自托于注云爾?!闭驗槿绱?,其評點具有自覺的創(chuàng)新性追求,與折衷諸家意見以作課徒教材的一般舉業(yè)讀本不同。所謂創(chuàng)新性,除上面所說的以評史的方法而以評文之外,主要指借此闡發(fā)其獨到的個人見解。例如,關(guān)于“當(dāng)時之人歸韓公,不歸子厚”之故,王志堅分析說:
退之作《師說》,抗顏為師,子厚不敢當(dāng)韋中立之請。或謂退之非好為人師者,當(dāng)時之人歸韓公,不歸子厚,故子厚云然。及觀退之《與陸傪書》薦十人,不出五年皆捷,因思退之門墻之盛,亦為此耳。使永州司馬亦能薦士于主司,則走者如市矣。世人之眼,豈足軒輊二公哉?”(卷二《師說》)
可謂冷峻犀利,切中要害。再如,歐陽修《朋黨論》向來被認(rèn)為為君子立赤幟,而在王志堅看來,則是擇言不精,遺害無窮:
自古小人陷君子,必以黨為名,未有君子而明明以黨自任者。有之,自歐公始。自有此論,而天下之奸人躁人,敢立標(biāo)幟;為君子者,不獨受真小人之禍,亦兼受偽君子之累:此皆歐公擇言不精之過也。余嘗謂慶歷諸公,肥腸滿腦,不可為臣子常法,此其大端也。書后以存一案。(歐文卷三《朋黨論》)
又由歐公議及“慶歷諸公”,皆一筆抹倒,有振聾發(fā)聵之力。其論奸民與貪吏的關(guān)系,也同樣識見不凡:
小盜者,大盜之漸也。弭亂之法,莫要于去奸民。顧此輩之力,能役使豪貴為護(hù)法神,而郡邑長吏宦橐山積,懼他日出境而此輩為難,亦必屈法以全之。如此則奸民終不可去,然則去貪吏者,去奸民之本也。(蘇軾文卷五《去奸民》)
此評深刻闡明了奸民與貪吏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提出了“去貪吏者,去奸民之本也”這一卓越論斷,都表現(xiàn)出歷史學(xué)家深刻的洞察力,與一般儒者的迂腐與拘牽大異其趣。
蘇軾向來被看作一個經(jīng)術(shù)根基很淺而且思想駁雜的人,茅坤就說過,“蘇氏父子兄弟于經(jīng)術(shù)甚疏,故論六經(jīng)處大都渺茫不根”(老蘇文卷四 《樂論》)。但王志堅則認(rèn)為:“蘇氏之學(xué),實本于經(jīng)術(shù)。他著作,特其緒馀耳。生平處患難之中,必惓惓以《易》、《論語》傳為念。 今《論語傳》已不可得,《易傳》雖存,學(xué)者鮮克盡心。然則今人之所得于蘇公者,不亦淺哉!”(蘇軾卷三《黃州上文路公書》)茅坤認(rèn)為韓愈、歐陽修得太史公敘事之法,蘇軾則否,諷刺其《司馬溫公神道碑》“幾萬言而上,似猶有余旨”。王志堅則從是否有曲筆來評價敘事文字的優(yōu)劣,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結(jié)論。他說:
余讀諸大家集,退之曲筆最多,甚而稱譽于此,罵詈于彼;永叔碑志有傷直道處亦時有之。獨長公集不下數(shù)十萬言,中無一字一句涉諂曲者,真千古一人而已。(蘇軾卷六《司馬溫公神道碑》)
王志堅以史家眼光評文,其關(guān)注的是作家用筆之曲直、內(nèi)容之信誣;而茅坤是以文家眼光評文,其關(guān)注的是寫作技術(shù)之高下、風(fēng)神之有無。可以說,王志堅以新的眼光,得出了新的結(jié)論。
王志堅的新眼光還表現(xiàn)在其對三教的認(rèn)識上。在八大家評點史上,思想的“有醇無駁”總是一個至高的標(biāo)準(zhǔn)?!坝写紵o駁”就是“醇乎醇”,也就是完全站在儒家的立場上看待一切,對于佛道采取一概否定的態(tài)度,即使論及佛道問題或為佛道中人作序,也決不“放倒自家地步”。八大家中最符合這一標(biāo)準(zhǔn)的是曾鞏。但在王志堅看來,曾鞏非議佛道的文章很糟糕。其《撫州顏魯公祠堂記》評云:“使仙佛中人盡如顏公,則仙佛亦何負(fù)于人哉?子固諸文,往往自出己見,非議古人,予必痛抹之。此篇盡有快處,不忍終廢,然亦不容恕也?!保ㄔ木矶┮话阍u家都以儒為宗,力辟佛道,而王志堅則處處護(hù)持佛道,認(rèn)為佛道思想照樣可以治天下。他說:“古有以老子之道治天下者,漢文是也。使有真得佛乘者以治天下,何不可之有?滅君臣,廢父子,佛氏原無此說,傅奕、韓愈輩為之耳?!保ㄌK轍集錄二《梁武帝》評)由此看來,王志堅評點的創(chuàng)新性既源于其史家眼光,也源于他對三教十分通達(dá)的看法。
王志堅的評點雖然多長篇大論,但很少談?wù)撐恼卤旧淼膬?yōu)劣,偶爾談及,也頗有見。例如,其談韓柳對山水的感悟不同云:“子厚紀(jì)游諸作,往往微言入神;集中詩凡涉游覽,皆妙絕。退之《南山詩》,鋪敘瑰瑋而已,似于山水了無味者。二公之才非有異也,其況味不同而已?!保木矶缎∈巧接洝罚┱勴n柳寓言不同云:“(《宥蝮蛇文》)與退之《病鴟詩》意同,皆極力摹小人情狀,而處之有地步。但退之出之以嬉笑,子厚持之以矜莊,則其所處之境異也?!保木砣跺厄笊呶摹罚┢湓u蘇軾小品文云:“大率坡諸小文,多嬉笑怒罵,不必認(rèn)為真實,讀者當(dāng)?shù)闷錈o聊中一種鏡花水月心事可也?!保ㄌK軾卷七《記海南作墨》)看來,王志堅并非不善評文,而是不屑評文,他更有興趣的還是史。因而說《古文瀆編》因文而評史,也未嘗不可。據(jù)錢謙益說,王志堅以為“隨俗詩文,徒以勞神嘩世,非有志者所為,乃要諸同舍郎,為讀史社”。[2](P160)可見王志堅其人有重史輕文的傾向,這個傾向給《古文瀆編》的評點帶來了缺點——很少涉及文章的文學(xué)性,偶有涉及,也以引錄茅坤、唐順之、鐘惺等人的評點為主,同時也帶來了優(yōu)點——即上文所說的三個方面。
[1] 文震孟.姑蘇名賢小記[A].明代傳記叢刊:第 148 冊[C].臺北:明文書局,1991.
[2] 錢謙益.王淑士墓志銘[A].續(xù)修四庫全書:第 1390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王志堅.古文瀆編序[A].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 336 冊[C].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
[4] 紀(jì)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
[5] 陸符.四六法海序[A].四六法海[C].明天啟七年刻本,1627.
[6] 譚元春.古文瀾編序[A].古文瀾編[C].明崇禎五年刻本,1632.
[7] 王志堅.四六法海[A].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1394冊[C].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
[8] 王志慶.表異錄序[A].叢書集成初編:第 194 冊[C].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