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安徽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科西克是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其代表作是《具體的辯證法》。如何看待科西克的這一著作呢?學界基本上持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它是馬克思主義的,如美國學者皮科納提出它是 “忠實地根據(jù)馬克思的觀點成功地提出了我們時代的偉大哲學問題”;[1]國內(nèi)有學者也認為,它實現(xiàn)了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思想的全面解釋與論證,從而使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上,因此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豐富和發(fā)展。[2]第二種觀點認為,它既不是海德格爾式的,也不是馬克思主義的。[3]第三種觀點認為,它是以海德格爾生存論透視、解讀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結(jié)果。
筆者贊同上述第三種觀點??莆骺诉@一著作雖然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但卻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推進,而是運用海德格爾生存論解讀馬克思主義的典型理論形態(tài)。只是上述第三種觀點,或是基于科西克的現(xiàn)象學、存在論的背景,或是基于該書大量使用了海德格爾存在論的術語,比如,煩(操心)、追問、被拋性、向死存在、時間的三個向度、實存等等。如是,在它的相關論證中,尚缺乏對其內(nèi)在理路的系統(tǒng)深入的發(fā)掘??莆骺恕昂5赂駹柺降鸟R克思主義”的內(nèi)在理路是:存在即實在,構(gòu)造實在的是實踐,實踐即生存,人通過生存走向?qū)嵲诖嬖凇?/p>
《具體的辯證法》在開篇第一句話就說道:“辯證法探求物自體”。[4](P1)這里的物自體是指什么呢?科西克又在書的結(jié)尾一句,呼應性地揭開了謎底:“物自體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物,確切的說,它壓根就不是什么物。哲學研究的物自體本來就是人和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換而言之,物自體是通過人在其歷史中揭示出來的世界總體和世界總體中的人的存在。 ”[4](P152-153)所以,科西克眼中的物自體就是指人與世界的存在。那么,又該如何理解這里的存在呢?
眾所周知,物自體是康德哲學的核心,但是康德并沒有完全揭開物自體之謎。康德之后,黑格爾說絕對精神,叔本華尼采說意志。這些解答都沒有令科西克感到滿意,而讓他真正傾心的,則是通過海德格爾存在論和馬克思主義來求解物自體之謎。但科西克對海德格爾存在論與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又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思。一方面,他認為教條式馬克思主義的存在理解是實體性的,即教條式馬克思主義對“唯物”的解讀并沒有遵從辯證思維,而是通過實體性思維和還原論思維把馬克思讀成了“經(jīng)濟決定論”的實證主義者,因而沒有破解物自體之謎;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海德格爾對存在的理解,其實情不過只是一個空洞概念而已,因此,它也沒有達到對物自體的把握。因此,科西克要通過將海德格爾與馬克思的結(jié)合,來試圖破解物自體之謎。
科西克認為,存在自身的豐富性不能寄托于海德格爾空洞的概念,而應在于為存在找到一種非概念性的現(xiàn)實中介,以此來補充存在,使其從空洞達到豐富。對于這種非概念性的現(xiàn)實中介,科西克稱之為實在(reality)??莆骺耸侨绾卫斫鈱嵲诘哪??在他看來,實在不能被看成是一個單純的封閉性的實體的概念,而應該看成是歷史的具體的多樣性統(tǒng)一。也就是說,實在是不斷生成著的,并且能自己構(gòu)造自己的總體。對此,科西克說:“實在是一個具體的總體,是一個結(jié)構(gòu)性的、生成著的、自我塑形的整體。 ”[4](P12)
如是,科西克就達到了這樣一種歸結(jié):物自體即存在,存在即實在。在這種歸結(jié)中,雖然科西克對海德格爾生存論的弱點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揭示,但是他并沒有否定海德格爾。他所不滿的只是海德格爾存在的空洞性,空洞的存在使得海德格爾沒有達到一種具體的歷史的統(tǒng)一。于是,科西克試圖在海德格爾的地基上,通過舍棄存在概念空洞性,繼而替換成一種有現(xiàn)實內(nèi)容和現(xiàn)實歷史要素的本真的實在存在。
科西克進一步認為,對實在的理解必須通過轉(zhuǎn)換我們的追問方式,才可能達到本真的實在,即將追問實在“是什么”的問題轉(zhuǎn)換成實在是如何形成的來確定實在的方式。他強調(diào),這種轉(zhuǎn)換至關重要,是革命性的轉(zhuǎn)換。也就是說,通過將實體性的追問方式,轉(zhuǎn)換成關系存在論的追問方式,正是革命性的轉(zhuǎn)換。正是在“這種通過確定社會實在的如何形成來確定社會實在是什么的追問方式,蘊涵著一種社會與人的革命性概念”。[4](P25)在科西克看來,因追問方式的轉(zhuǎn)換——實在是如何形成的——而構(gòu)造的革命性的方式,才正是唯物主義提出的那個革命性的問題:“唯物主義哲學主張,實在不僅以‘客體’、境況和環(huán)境的方式存在,而且首先是以人的客觀的活動存在,它自身的形成境況就是人類實在的具體化的構(gòu)成。 ”[4](P75)
那么,能夠構(gòu)造實在的革命性的客觀的活動又是什么?在科西克看來,正是實踐。
科西克說道,實踐之所以能成為追問實在的本真方式,是因為實踐自身就是 “人的存在的界域”。[4](P136)而且人也正是通過實踐,不斷地打開人的存在這個界域,從而達到對實在存在的不斷構(gòu)建。在此,科西克是把實踐抬升到本體論的高度,他認為只有實踐本體化才能達成原初的存在界域,才能超越唯心與唯物、人與自然、物質(zhì)與意識等形式的二元對立,這種超越也正是辯證法的精髓所在。辯證法探求物自體,探求物自體也就是探求實在,而實在由實踐所構(gòu)造和展示,所以科西克說道:辯證法就是在人的實踐的根基上“精神地、理智地構(gòu)造社會”,“展開和解釋一切社會現(xiàn)象”的方法。[4](P17)
那么,如何理解辯證法及作為其根基的實踐呢?科西克又通過把實踐生存化來達成對這個問題的論證。
在海德格爾生存論的語境中,實踐作為人的存在的界域被看作是前理智、前邏輯、前課題的領域??莆骺苏J為,一個人通過他的生存與世界建立關系,其實在他尚未開始沉思它之前,尚未把它變成一個研究對象之前,尚未在實踐中或理智上承認或否定它之前,這種關系就已經(jīng)存在著了。[4](P133)實踐就是原初的生活世界,原初的生存境域。因此,對實踐自身的理解,必須要從人的生存上來進行把握。
就實踐的本質(zhì)和其普遍性而言,實踐是構(gòu)造實在,包括社會人類實在和人的實在的決定性因素,它不僅展示著實在自身,揭示著一切社會現(xiàn)象,同時還揭示出人自身存在的秘密。即“人是一種生存構(gòu)造(onto-farmative)的存在,是構(gòu)造社會人類實在(即人的和超人的實在,總體實在)從而掌握和領會它的存在。 ”[4](P137)也就是說,人是一種能動地構(gòu)造自身的存在,也是能動地構(gòu)造社會歷史的存在。因此,實踐作為人的根本存在方式,就絕非僅僅決定人的存在的某些方面的品格,而早已滲透到人的全部本質(zhì)上,并在總體上決定著人。人的實踐就是它的生存。
在科西克看來,實踐有兩個層面,它既有勞動(異化勞動)的一面,也包含生存論的要素。在這里,生存論的要素不僅表現(xiàn)在人的客觀活動中,也表現(xiàn)在構(gòu)造人類主體自身的過程中。人的操心、憂煩、焦慮、惡心、恐懼、笑、希望等,并不能把它們簡單地看作切實的“感受”、“體驗”,實際上,它們是以爭取承認的斗爭(即人的實現(xiàn)自由的過程)的一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生存論要素。這些要素對人的存在而言,至關重要?!叭绻麤]有這些生存論要素,勞動就無法作為實踐的一種形式而存在。 ”[4](P138)
在科西克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實踐本體化與實踐生存化其實就是同一個哲學事件。因為實踐并不是封閉在社會性和主觀性中的人的存在,而是構(gòu)造社會人類實在和人的實在,進而從存在方面揭示世界和實在的過程。也即是說,實踐形成了對于一般實在和存在的開放性。這樣,在“實踐過程中的生存構(gòu)造(onto-farmative)是本體論成為可能的基礎,也是存在理解的基礎。 ”[4](P139)科西克認為,對實踐的如此理解,才能準確地界定人的存在本質(zhì)。由是,人的實踐其實就是海德格爾那里的此在的在世存在。與海德格爾那里把人的在世存在區(qū)分為本真和非本真的樣式一樣,科西克也把實踐二重化了。
在科西克看來,如果沒有生存論的要素,實踐就會降格到工藝和操控的水平;沒有良知,理性就成為貶黜價值的工具理性。沒有良知的實踐、降格的實踐,就是非本真的實踐,就是拜物教化了的實踐、異化實踐。
實踐區(qū)分為本真實踐與異化實踐的兩重性,這是由“煩”(care,操心)的兩重性表現(xiàn)出來的。[4](P38)那么,科西克又是如何理解煩的呢?他認為,煩是“經(jīng)濟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存在方式”。[4](P37)因此,煩根本不能理解為一種心理狀態(tài),也不是與某種積極心境心態(tài)交替出現(xiàn)的消極心境心態(tài),而是一種 “經(jīng)過主觀轉(zhuǎn)化的作為客觀主體的人的實在”。[4](P37)科西克指認,人在其整個的生存狀態(tài)之中,總是被拋入環(huán)境與關系的恢恢之網(wǎng),這張網(wǎng)就是作為實踐的功利的世界而在人面前的展現(xiàn),煩就是這張網(wǎng)對人的重重牽掛。故而,煩向人展示出來的,是經(jīng)過主觀轉(zhuǎn)化的客觀主體實在,也即是說,煩并不是主體外的客觀世界,而是主體內(nèi)的世界。[4](P38)
那么,人如何從操持世界轉(zhuǎn)向本真實踐世界呢?科西克認為,這種超越的可能性歸根于煩的兩重性中的神圣維度。煩在科西克那里有兩重維度,一是凡俗維度,一是神圣維度。而煩的神圣維度就是主體超越物化世界的內(nèi)在的生存力量,也是通向本真實踐的內(nèi)在力量。所以,科西克強調(diào):“人正是通過他的生存,才不僅僅是一個業(yè)已被罩于社會關系恢恢之網(wǎng)的社會實在。 ”[4](P46)
由此,科西克完成了通過生存轉(zhuǎn)換走向本真存在的論證,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解釋。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科西克《具體的辯證法》之所以被命名為“具體的辯證法”,其新意倒不在于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基本方法的指認,而在于它通過海德格爾的存在論生存論來對馬克思主義重新解讀。即通過生存論為辯證法植根,然后再以辯證法來描述存在的意義,以求達到對海德格爾生存論與唯物辯證法的雙向深化,形成自己的理論特色。
應該說,科西克“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深度,達到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最高水平,這將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帶到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高度上,使之完全能與其相媲美。因此,我們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發(fā)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必須全面地研究當代世界馬克思主義思潮。也就是說,當我們在研究盧卡奇、柯爾施、葛蘭西等早期經(jīng)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在研究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等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的時候,在研究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在研究結(jié)構(gòu)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分析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的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的馬克思主義、實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主義等思潮和流派的時候,不能忽視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
通過科西克的“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與馬爾庫塞早期在海德格爾指導下進行的歷史唯物主義現(xiàn)象學的研究來對比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科西克與馬爾庫塞的理論建構(gòu)具有高度一致性。①關于馬爾庫塞的“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解讀的研究,參見張濤:《海德格爾如何看存在論向歷史唯物主義的介入——從海德格爾對馬爾庫塞“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的回應說起》,《哲學動態(tài)》2014年第12期。即都力圖通過海德格爾的生存論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相融合,試圖避免海德格爾存在的空洞性、無現(xiàn)實歷史性,避免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哲學實質(zhì)進行的“經(jīng)濟決定論”式的機械理解,從而達到對人的自由和解放具體的關照,對現(xiàn)代資本主義條件下人的存在狀態(tài)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分析。
因此,科西克“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對我們當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這種啟發(fā)意義表現(xiàn)在兩個維度。
一方面,科西克對教條式馬克思主義,包括機械論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決定論的馬克思主義等的批判,對主體能動性、對人的生存實踐的強調(diào),值得我們認真吸取。因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上,存在著一種注重從客體向度強調(diào)馬克思主義的客體原則、真理原則和唯物原則,從而多少忽視了從主體向度來把握馬克思主義的主體原則、價值原則與實踐原則。我們今天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當代發(fā)展,就是要以人的生存和發(fā)展為主題,特別是以當代中國人的生存和發(fā)展為主題,不斷創(chuàng)建富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新形態(tài)。而當代中國人是在當代中國社會歷史特定的物質(zhì)生產(chǎn)條件下進行物質(zhì)生產(chǎn)的人,既與古代中國人民不同,也與歐美人、東方社會的其他人不同,它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文化根基,更遭遇到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前提。而正是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前提規(guī)定著當代中國人本身的生活條件,使得其能得到一定的發(fā)展和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因而展示出獨特的生命形態(tài)與存在樣式。我們必須從主體向度,根據(jù)當代中國人的生存和實踐,來把握、豐富馬克思主義。
另一方面,科西克在批判教條式馬克思主義的極端,強調(diào)從主體向度來解讀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又走上了另外一個極端。他以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框架來解讀馬克思主義,把無限豐富的感性世界的存在歸結(jié)為實踐,繼而將實踐歸結(jié)為人的生存,再通過個人生存建構(gòu)來獲得存在意義,這就走上了以個人能在去建構(gòu)世界的先驗人性論。也就是說,科西克“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高揚主體能動原則,從主體向度來詮釋馬克思主義,忽視了馬克思主義的客體原則、真理原則和唯物原則。這個教訓,更值得我們吸取。因為當下不少論斷在強調(diào)主體向度的過程中,又走上了忽視客體向度的主體主義片面性。那種脫離物質(zhì)客觀實在性基礎,脫離實踐主體的受動性,單純強調(diào)實踐的能動性的“實踐本體論”、“實踐超越論”等論斷,即是如此。實踐是人的客觀物質(zhì)活動,因為是人的活動,所以人的精神因素必定要參與其中。但是卻不能因此而否認實踐的客觀物質(zhì)性。因為,說到底,實踐是人以一定的物質(zhì)為前提和根基,借助物質(zhì)條件,把參與實踐的精神性因素加以外化、物化的活動。在此,如果把實踐本體化、生存化,看成是超越物質(zhì)與精神之外的基礎,然后又單純強調(diào)實踐之中人的能動性,人的精神因素的決定作用,也就否定了實踐的客觀物質(zhì)性根據(jù),拔掉實踐的客觀物質(zhì)根基,對實踐作了主觀的理解,這也就會滑向唯心主義。
科西克“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把馬克思的實踐以及異化實踐的克服,理解為生存論要素并通過生存論要素上的內(nèi)在轉(zhuǎn)變,并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豐富與發(fā)展,而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讀。它遵循著海德格爾生存論的框架,走上了與客體主義相對立的主體主義極端。②雖然海德格爾的生存論力圖用此在對主體性展開批評,并從而克服主體性,但人的此在實際上并沒有克服主體主義,反而是對主體主義的強化。海德格爾后期對此也有反思批判。它給我們這樣的提醒:曾經(jīng)那種偏于唯物、客體和真理等原則來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片面的,有害的,我們要認真吸取這一方面的教訓;但也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即脫離唯物、客體和真理等原則,只講實踐、主體、價值等原則。如果這樣,也必然會走向片面,對此也必須有高度的警惕。在當代中國,我們要完整準確地理解馬克思主義,推進對馬克思主義的豐富和發(fā)展,達至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新境界,就必須堅持唯物原則與實踐原則、主體原則與客體原則、真理原則與價值原則等的辯證統(tǒng)一。
[1] 薛曉源.簡論科西克的具體辯證法[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3).
[2]劉玉賢.科西克是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嗎?[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4).
[3] 張文喜.科西克的海德格爾馬克思主義批判[J].山東社會科學,2002,(6).
[4] Karel Kosik,edited by Robert S.Cohen and Marx W.wartofsky.Dialectics of The Concrete_a study on problems of man and world[M].Dordrecht and Boston: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