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守艷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241)
《文心雕龍·通變》贊云:“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堪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正所謂“贊者,明也,助也”(《頌贊》),贊語乃以四字韻語對全文內(nèi)容所作的概括和總結性復述,其所表達的意思與正文內(nèi)容一致無異;同時全部《文心雕龍》又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系統(tǒng),各篇內(nèi)容之間或多或少都具有彼此關聯(lián)、相互照應的關系,共同反映了劉勰文學思想的方方面面。因此,對其贊語的理解準確與否不僅與對全文文意的準確理解密切相關,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關乎對全部《文心雕龍》所反映的文學思想的準確認識。今試就《通變》篇“望今制奇,參古定法”的釋義問題略陳管見。
筆者所見四十余種《文心雕龍》注、譯本對“望今制奇,參古定法”這兩句話的解釋,雖其注釋、翻譯的具體用詞不盡相同,但于其大意的理解則基本一致,可謂小異而大同。茲擇要引述如下: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看準當前的趨勢來創(chuàng)作突出的作品,參酌古代的杰作來確定創(chuàng)作的法則?!盵1](P274)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看準文壇上今后的趨勢,來創(chuàng)造動人的作品;同時也參考古代的杰作,來確定寫作的法則?!盵2](P391)穆克宏《文心雕龍選》:“看準當今的趨勢創(chuàng)作出色的作品,參考古代作文的得失確定寫作法則?!盵3](P96)趙仲邑《文心雕龍譯注》:“一方面是參閱現(xiàn)代人的作品,以求出奇制勝,一方面是借鑒古代的傳統(tǒng),把它定為經(jīng)常學習的榜樣?!盵4](P268)詹瑛《文心雕龍義證》:“‘望今制奇’,要看準今天文學發(fā)展的動向來出奇制勝?!盵5(]P1107)郭晉稀《文心雕龍注譯》:“看準今日的要求來出奇制勝,參照古代的創(chuàng)作以為準則?!盵6](P376)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望今’二句,互文見義,實謂作者‘博覽精閱’,參考古代優(yōu)秀作品,借以決定修辭原則,并且瞻望今天,制造適時的奇特文辭。”[7](P352)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觀察當今作品以變化創(chuàng)新,參酌古例來確定寫作的法式?!盵8](P147)祖保泉《文心雕龍解說》:“望今:意即看清時勢。制奇:創(chuàng)作出與眾不同的作品。參古:以古人的作品為借鑒。定法,確定自己的寫作方法。”[9](P555、556)張燈《文心雕龍譯注疏辨》:“既要看準趨勢而出奇制勝,又要參酌古人來確定章法?!盵10](P268)張國慶、涂光社《<文心雕龍>集校集釋直譯》:“觀照當今創(chuàng)造新奇,參考古代確定大法?!盵11](P544)戚良德《文心雕龍校注通譯》:“既要放眼現(xiàn)代作品而出奇制勝,又應參考古代文章而確立法則?!盵12](P355)王志彬譯注《文心雕龍》:“觀察當今情勢寫出新穎的文章,借鑒古人的經(jīng)驗來確定寫作的法則。”[13](P354)徐正英、羅家湘注譯《文心雕龍》:“看準當前文學發(fā)展趨勢,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作品;參酌古代成功范例,確定創(chuàng)作法則。”[14](P297)
據(jù)上可知,諸家對“制奇”二字的理解,雖其具體翻譯用詞互有異同,但都無一例外地認為“制奇”即“出奇制勝”之意,“制”為“制造、制作、創(chuàng)作”義,“奇”則指新奇的、新穎的、優(yōu)秀的、出色的、與眾不同的作品。然如此理解實則并非正詁,與《通變》篇主旨及劉勰原意不合。試申述之。
制,有“制造、制作、創(chuàng)作”義不誣,《文心雕龍》中亦多有用為此義者。如《原道》:“庖羲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庇郑爸匾怨┒嗖?,振其徽烈,制詩緝頌,斧藻群言。”《頌贊》:“時邁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頌,規(guī)式存焉?!薄峨s文》:“及枚乘摛艷,首制七發(fā),腴辭云構,夸麗風駭?!薄稌洝罚骸爸普?,裁也;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薄娥B(yǎng)氣》:“昔王充著述,制《養(yǎng)氣》之篇,驗己而作,豈虛造哉!”
奇,有“奇特、奇妙、新奇”等義,且可用為褒義,指優(yōu)秀的、出色的、與眾不同的。此亦見用于《文心雕龍》。如《原道》:“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薄侗骝}》:“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麗辭》:“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薄陡綍罚骸凹澳邔捀?,鍾會易字,而漢武嘆奇,晉景稱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辭當也。”
然“制”又有“控制、制約、節(jié)制”等義,此亦可見于《文心雕龍》。如《詔策》:“昔軒轅、唐、虞,同稱為命。命之為義,制性之本也?!薄墩卤怼罚骸白迂曉疲骸囊灾浦砸越Y之?!w一辭意也?!薄蹲h對》:“議貴節(jié)制,經(jīng)典之體也?!薄妒骂悺罚骸肮适碌闷湟m小成績,譬寸轄制輪,尺樞運關也?!薄犊傂g》:“少既無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刪,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才略》:“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
“奇”,又可用以指“雅、正”之反面,含有貶義。其音雖有“奇怪”“奇正”兩讀,而義則引申相通?!段男牡颀垺芬喽嘤写擞美?。如《正緯》:“今經(jīng)正緯奇,倍摘千里,其偽一矣?!薄稑犯罚骸把旁仠毓В厍飞祠~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薄妒穫鳌罚骸盃柶鋵嶄洘o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jīng)之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庇?,“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庇郑爸劣趯し鳖I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則眾理可貫?!薄扼w性》:“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cè)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故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矣。”《練字》:“史之闕文,圣人所慎;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逼渲小捌妗迸c“正”“雅詠”與“奇辭”“愛奇”與“反經(jīng)”分別對舉,且主張“務信棄奇”“依義棄奇”,則諸“奇”字皆用為貶義可知。
上述“制”“奇”的兩種意義和用法,既均見于《文心雕龍》,然則“制奇”是否即為“出奇制勝”“創(chuàng)作新奇作品”之意呢?實則不然。其實“出奇制勝”之“制”并非“制造”義,“制勝”亦非“創(chuàng)造、制造勝利”之意?!稘h語大詞典》《辭源》“制勝”條并引《孫子·虛實》:“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皆釋為“制服對方以取勝”,可知“制”實乃“制服、控制”義,“制勝”意謂“制而勝之”。不過后來隨著其詞義經(jīng)輾轉(zhuǎn)引申而所指范圍不斷擴大,“制”之“制服、控制”義遂隱而不顯。如《文心雕龍·神思》:“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慮司契,垂帷制勝?!薄犊傂g》:“自非圓鑒區(qū)域,大判條例,豈能控引情源,制勝文苑哉!”但“制奇”與“出奇制勝”二者意義大不相同,后者乃指“出奇計、奇謀以制勝”,“制奇”絕非“出奇制勝”之縮略語,“制”后接形容詞“奇”亦未見有意指“制造、創(chuàng)造新奇”之用例,而是指對“奇”加以“控制、制約”。此文“望今制奇”之“制”與《才略》篇“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之“制”同義,均指“控制、制約”;“制奇”亦非指“創(chuàng)制新奇作品”,而是指對新奇、詭異、訛濫的文風加以控制、制約?!抖▌荨菲疲骸芭f練之才,則執(zhí)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薄榜S奇”即對“奇”加以駕馭、控制,以防止“逐奇而失正”,實與此文“制奇”同意。當然,這種理解不僅僅是從單純的語詞意義和用法的角度對之加以辨析而得出的結論,同時又與《通變》篇的主旨及全部《文心雕龍》所反映的劉勰的文學思想密相符合。下面即從此兩方面對之略作論述。
顧名思義,《通變》篇的主旨即是討論文章寫作的“通變”問題。但對于“通變”的內(nèi)涵、“通”與“變”的關系、作者的寫作意圖,以及全文內(nèi)容重點及其篇章結構層次等問題,學者的看法、觀點則多有分歧。
有不少學者將“通”和“變”理解為相對的辯證關系。如郭晉稀先生認為:“在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就其不變的實質(zhì)而言則為通,就其日新月異的現(xiàn)象而言則為變。通與變對舉成文,之文學發(fā)展過程中矛盾的兩個方面。本篇討論通與變,就是討論文學發(fā)展中繼承與革新的關系。”[6](P366)郭紹虞先生認為:“在文學發(fā)展過程中,就其先后傳承的一面而言則為‘通’,就其日新月異的變化而言則為‘變’,‘通’與‘變’對舉成文,是一個矛盾的兩個方面;把‘通變’連綴成詞,則是就兩方面之間的關系說?!盵15](P262)周勛初先生認為:“‘通’字實際上指思想內(nèi)容方面的繼承問題,‘變’字實際上指形式技巧方面的發(fā)展問題。”[16](P501)
這種觀點實際上是不能成立的,寇效信先生早已對之作了有理有據(jù)的批駁,他指出:“‘通變’就是變化發(fā)展的意思。劉勰并沒有把‘通’與‘變’對舉,而是把‘通變’與‘相因’作為兩個對立的方面對舉的。在文學發(fā)展過程中,‘通變’的對象是‘文辭氣力’(‘文辭氣力,通變則久’),而‘相因’的對象是文章體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通變’是‘無方’的,沒有一定的法式,而‘相因’的文章體制之‘名理’是‘有?!?,有歷史上形成的常規(guī)可循;在創(chuàng)作中,‘通變’之‘數(shù)’要‘酌于新聲’,而‘相因’之‘體’則必須‘資于故實’。用現(xiàn)代術語來說,‘通變’就是變化、革新,而‘相因’則為繼承;‘通變’與‘相因’構成了文學發(fā)展中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為了駢文排偶的需要,劉勰有時把‘通變’一詞分開并提,如‘變則堪久,通則不乏’。即使在這種場合,‘通’與‘變’也不是對立的,不是‘通’為繼承,‘變’為革新,而是基本一致,都指變革?!盵17](P40)寇先生的論述可謂鞭辟入里,十分準確地理解、闡明了“通變”的真實含義。既然“通”“變”意義無別,都是指變化、革新,則將“通”與“變”理解為相對的、矛盾的辯證關系,自屬誤解無疑,而在這種誤解的基礎上對“通變”的內(nèi)涵及《通變》篇主旨的理解亦自難免出現(xiàn)偏差。周振甫先生認為:“《通變》就是研究怎樣使創(chuàng)作向好的方面變,糾正向壞的方面變?!盵18](P335)王運熙先生認為:“本篇論述作文須有變化創(chuàng)新?!盵8](P144)楊明先生認為:“該篇肯定寫作必須求新求變,論述如何正確地求新求變?!盵19](P140)可謂片言中的,準確、簡明地道出了《通變》篇的主旨所在。
簡而言之,“通”“變”義同義近,“通變”即指變化、新變,《通變》篇主旨在討論文章寫作如何正確地通變。下面試從全文章句結構的角度,結合相關問題的辨析,對此稍作補充論證。
全文內(nèi)容除贊語外可分為五段。自“夫設文之體有常”至“臭味晞陽而異品矣”為第一段。首先指出文章寫作有“設文之體有?!迸c“變文之數(shù)無方”兩個方面,強調(diào)文章寫作必須通變。接著對此展開具體論述?!霸娰x書記”等文體“名理有?!保云鋵懽鞅仨殹百Y于故實”;而“文辭氣力”則“通變則久”,所以文章寫作又必須“酌于新聲”,只有這樣,才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但由于文章作者“綆短”“足?!?,即疏于通變之術,所以其寫作會出現(xiàn)“銜渴”“輟涂”的情況。然后再以草木為喻,對上述觀點予以形象說明。此段為對“通變”主題的開宗明義的理論論述,一則指出為文必須通變,二則指出通變有術,術疏則必致“銜渴”“輟涂”。
“是以九代詠歌”至“風末氣衰也”為第二段。從第一段所闡明的理論觀點出發(fā),對“九代詠歌”的實際情況進行具體評析,指出其“志合文則”。隨后又“搉而論之”,對其總體發(fā)展演變作出“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钡脑u價,并認為其原因在于“競今疏古,風末氣衰”。
“今才穎之士”至“可與言通變矣”為第三段。緊接上文“九代詠歌”之后,對劉勰當時所處的齊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狀況加以品評,認為其存在“多略漢篇,師范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疏”的弊病,并提出“矯訛翻淺”的救病之方在于“還宗經(jīng)誥”,如此即能“斟酌乎質(zhì)文之間,而櫽括乎雅俗之際”,乃“可與言通變”。此二段內(nèi)容與第一段所指出的“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涂”緊相照應,實際上是從反例舉證的角度指出不善通變之弊,并就此提出救病之方。
“夫夸張聲貌”至“通變之數(shù)也”,為第四段。上段既已指出“今才穎之士”作文疏于通變,存在“多略漢篇”“近附遠疏”之弊,此段即以五家漢賦的具體作品為例,對正確的“通變之數(shù)”作正面示范說明。一方面,在“夸張聲貌”“廣寓極狀”的賦體寫作原則和方法、特征方面,是“五家如一”,“莫不相循”的,此與首段所謂“詩賦書記”“名理相因”,“體必資于故實”相對應。另一方面,在細微、具體的字詞文句方面則又是“參伍因革”的,此與首段所謂“文辭氣力,通變則久”相對應。然后以“諸如此類”,由此五家類推,對“通變之數(shù)”作正面點題。正如劉永濟先生所云:“至舉后世文例相循者五家,正示人以通變之術,非教人模擬古人之文也?!盵20](P101)另有學者認為“五家如一”的例子乃通變的反例,從而主張在“莫不相循”后讀斷,而將“參伍因革,通變之數(shù)也”移至下段句首。[2](P388-389)如此理解,不僅有違于原文文意,與文章的邏輯結構不合,而且僅就文章寫作的修辭原則、語氣表達的效果及駢文行文的風格、習慣而言,亦是難以成立的。
“是以規(guī)略文統(tǒng),宜宏大體”至“此庭間之回驟,豈萬里之逸步哉”為第五段,乃對全文內(nèi)容的總結。上文既已從正、反兩方面對“通變”主題作了充分、明確的論述,所以最后即以“是以”領起,對全文內(nèi)容加以總結。認為文章寫作首先必須從“大體”著眼,即在全面掌握“詩賦書記”等各體文章的體制規(guī)范和要求的前提下,根據(jù)情志表現(xiàn)的需要適時適當?shù)剡M行通變,以求寫出“穎脫之文”。此段內(nèi)容與第一段所提出的文章主旨緊相照應,同時又對之有所補充。
經(jīng)過以上分析,可知劉勰《通變》之作,其主要目的、意圖乃在于糾正“今才穎之士”作文之因疏于通變而日益淺訛之弊。正如劉永濟先生所言:“舍人之世,作者競學宋人,……齊梁文學,已至窮極當變之會,乃學者習而不察,猶復循流依放,文乃愈弊。舍人《通變》之作,蓋欲通此窮途,變其末俗耳。”[20](P101)劉勰認為“九代詠歌”的發(fā)展演變趨勢在總體上是“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澹”的,而且“黃、唐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由于作者“競今疏古”,以致“風末氣衰”,文章寫作呈現(xiàn)每況愈下之勢。他對這種“楚艷漢侈,流弊不還”的不良狀況和“今之才穎之士”學文“近附而遠疏”的錯誤傾向、態(tài)度,非常不滿,所以極力主張“還宗經(jīng)誥”以“矯訛翻淺”。
明白了劉勰寫作《通變》的意圖所在,則對全文主線及其內(nèi)容重點即可有準確把握。文章首先指出為文必須通變,“通變則久”,不過,雖然“變文之數(shù)無方”,但因“設文之體有?!薄懊硐嘁颉保浴巴ㄗ儭痹凇白糜谛侣暋钡耐瑫r又必須“資于故實”。而由于有作者沒有掌握好這種通變的原則和方法,所以其文章寫作不能正確地通變,以致文風“從質(zhì)及訛”,每況愈下。劉勰認為,要糾正、改變這種不良狀況,則必須停止其時文章寫作一味“師范宋集”的錯誤傾向,對其“訛而新”的不良文風加以有效控制;而要最終達此目的,則又必須從根本上“還宗經(jīng)誥”,同時“師范漢篇”,以求“參伍錯綜”地正確通變。篇末贊語概述全文,與之緊密對應?!拔穆蛇\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堪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一方面指出為文必須適時新變;另一方面又指出為文不能亂變,必須“望今制奇,參古定法”。所謂“參古定法”即指“還宗經(jīng)誥”,準確掌握詩賦書記等各種體制文章的規(guī)范要求,依據(jù)“名理”“資于故實”;所謂“望今制奇”,則指對于當今“才穎之士”由于一味“師范宋集”而形成的“訛而新”的“輕奇”文風,加以有效控制,以“防文濫防”,即防止其繼續(xù)“逐奇而失正”“失體成怪”?!巴瘛敝敖瘛奔词钦摹敖癫欧f之士”之“今”,二者緊相照應;“今”之“奇”即是由于“師范宋集”所導致的“訛而新”。
總之,從《通變》篇的寫作意圖、全文主旨及其內(nèi)容重點、章句結構等方面可以明顯看出“望今制奇”,絕非“觀望、看清當今狀況以出奇制勝,創(chuàng)作優(yōu)秀、出色作品”之意。范文瀾先生云:“今亦有勝于古者,豈可一概論乎!望今制奇,參古定法,彥和固不教人事事效古也。”[21](P529)周振甫先生認為:“‘望今制奇’是新變,‘參古定法’,是按照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來變。”[18](P335)由于未能準確理解“望今制奇”之意,故其所論均有失偏頗。至于郭晉稀先生認為:“望今制奇,指變而言;參古定法,指通而言。”[6](P376)周勛初先生釋“制為“制作,創(chuàng)造”,認為“贊語很好地綜述了‘通’‘變’兩方面的原理。作者的態(tài)度在這幾句話中表現(xiàn)得很明顯。上下二節(jié)的最后一句(‘通則不乏’、‘參古定法’)言‘通’,其馀六句均言‘變’。劉勰在正文中很強調(diào)‘通’的一面,此處則似頗為強調(diào)‘變’的一面”[16](P509)所論則失之更遠。
實際上這種“望今制奇”以“防文濫”,極力提倡“還宗經(jīng)誥”以救治文弊的思想不僅在《通變》篇中有明顯體現(xiàn),而且在全部《文心雕龍》中都是一以貫之的,其他許多篇章之中都或多或少地對此有所涉及。救治文弊可以說是劉勰寫作《文心雕龍》最主要而基本的目的。其《序志》篇即對此有明確的“夫子自道”:“唯文章之用,實經(jīng)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jīng)典。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眲③恼J為文章的意義和作用異常重大,實為“經(jīng)典枝條”,是“五禮”“六典”成用之所依,“君臣炳煥”“軍國昭明”之所賴,且其“本源”都“莫非經(jīng)典”。但由于“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而“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遂致“離本彌甚,將遂訛濫”,于是他“搦筆和墨,乃始論文”,意欲挽救其時日益訛濫的末俗文風?!段男牡颀垺啡珪窃谶@種思想指導下所完成一部體大精思的、全面系統(tǒng)的論文之作。下面根據(jù)《序志》篇所謂“文之樞紐”“論文敘筆”的“上篇綱領”與“下篇毛目”的內(nèi)容分類,結合《通變》篇主旨對此稍作闡述。
劉勰首列《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五篇為“文之樞紐”。一方面是因為文章的本源都“莫非經(jīng)典”,所以為文必須征圣宗經(jīng);另一方面則因為緯書“事豐奇?zhèn)ィo富膏腴”,雖“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而《楚辭》則“乃雅、頌之博徒,而辭賦之英杰”,“雖取镕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所以在對“緯”加以“正”“騷”加以“辨”的前提下,二者均有其可取之處,都有助于文章寫作。此五篇內(nèi)容實際上是針對后世因“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而導致的“離本彌甚”的訛濫文風所提出的作文的最高原則、標準和效法對象,所以稱之為“文之樞紐”?!罢髦堋⒖?,則文有師矣”“,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故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為文必須征圣宗經(jīng)自不必多言。而于緯書則須“正”,以其“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故須“芟夷譎詭,采其雕蔚”;于騷則須“辨”,以其雖“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zhàn)國”,故須“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翫華而不墜其實”。劉勰認為,對緯書與騷文必須一分為二地看待,既要看到其合于經(jīng)典或有助文章的一面,又要看到其無益經(jīng)典而內(nèi)容流于譎詭、文辭過于侈艷的一面,作者為文對前者須加吸收,對后者則須摒棄或防止。
據(jù)此亦可知劉勰并非復古主義者,所謂“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他之所以主張征圣宗經(jīng),并非純粹的復古,完全否認新變,而是為了更好、更正確地通變創(chuàng)新。這一點在《辨騷》篇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捌嫖挠羝穑洹峨x騷》哉!”劉勰一方面極力贊嘆屈原的作品所取得的巨大文學成就,稱之為“奇文”,“偉辭”,認為其“驚采絕艷,難與并能”,“衣被辭人,非一代也”;另一方面又認為它存在不少“詭異之辭”“譎怪之談”和“荒淫之意”,所以必須“倚雅、頌”以“馭楚篇”,避免“酌奇”而“失真”,“玩華”而“墜實”。劉勰認為只有經(jīng)過這種辯證的合理取舍,才能“驅(qū)辭力”“窮文致”,否則“酌奇”“失真”,“玩華”“墜實”,必然導致“楚艷漢侈,流弊不還”。由此可見,《通變》篇的“望今制奇”與《辨騷》的“酌奇而不失其真”,實際上是一脈相通的,而“倚雅、頌”以“馭楚篇”,亦即所謂“翻訛矯淺,還宗經(jīng)誥”。
自《明詩》至《書記》篇乃所謂“文體論”,即對《通變》篇所謂的“詩賦書記”等“名理有?!薄懊硐嘁颉钡摹霸O文之體”進行逐篇討論?!霸家员砟?,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劉勰對“文體論”各篇的寫作,都自覺貫徹了其在《序志》篇所提出的這一方法論原則。“原始以表末”,乃在《序志》篇“詳其本源,莫非經(jīng)典”,與《宗經(jīng)》篇“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nèi)”的思想認識之下對各種文體源流演變的追溯和敘述?!搬屆哉铝x”乃對各種文體的名稱及其含義的闡釋,《通變》篇所謂的“名理有?!薄懊硐嘁颉奔磁c此相應?!斑x文以定篇”乃就各種文體有針對性地選取若干歷代作品,并對其優(yōu)劣得失做出具體品評。“敷理以舉統(tǒng)”,則是闡明“詩賦書記”等各種文體的規(guī)格要求和體制特征,以使各種體制文章的寫作有法可依,不至于“失體成怪”,亦即《通變》篇“規(guī)略文統(tǒng),宜宏大體”之意。所謂“理”“統(tǒng)”“大體”,即指各種文體在體制、規(guī)格上的特殊規(guī)定性和要求,它包括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和風格特征兩個方面?!拔捏w論”各篇多是在“選文以定篇”亦即對所列舉的作品進行具體評價之后對此問題展開論述的,其中時時可見劉勰糾偏止弊之用心。試舉數(shù)例以見一斑。
《樂府》:“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diào)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樂,不直聽聲而已。若夫艷歌婉孌,宛詩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薄对徺x》:“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zhì),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此揚子所以追悔于雕蟲,貽誚于霧縠者也。”
從上可見,劉勰在論述各種具體文體的寫作要求時,多將其正面反面兩種情況相對舉,而對其反面則每致其不滿?!八茁狅w馳,職競新異”,“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諸如此類,均與《通變》篇對“競今疏古,風末氣衰”“近附而遠疏”“齷齪于偏解,矜激乎一致”的不滿和指責如出一轍,其“望今制奇,參古定法”的救弊用心昭然可見。
自《神思》至《程器》諸篇乃劉勰所謂下篇之“毛目”,其內(nèi)容包含甚廣,涉及有關文章寫作與欣賞的多方面內(nèi)容,其中亦多滲透著作者“救治文弊”的思想。下面試結合《通變》篇所指出的“訛”“新”“奇”,對之稍加論述。
《通變》所謂“宋初訛而新”之“訛”,其義即為《史傳》篇“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與《序志》篇“離本彌甚,將遂訛濫”之“訛濫”,實指文風之訛濫。至于其具體表現(xiàn),則有多個方面。《頌贊》:“其褒貶雜居,固末代之訛體也?!薄抖▌荨罚骸霸錇轶w,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聲律》:“又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庇?,“凡切韻之動,勢若轉(zhuǎn)圜;訛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薄毒氉帧罚骸爸劣诮?jīng)典隱曖,方冊紛綸,簡蠹帛裂,三寫易字,或以音訛,或以文變?!薄吨歌Α罚骸八箤嵡橛炛儯臐仓卤?。而宋來才英,未之或改,舊染成俗,非一朝也。”據(jù)此可知,“訛”之所指可包括“訛體”“訛勢”“訛意”“訛韻”“訛音”“情訛”等多個方面。換言之,這種訛濫文風的形成,是由文章思想內(nèi)容到文辭字句形式的“情”“意”“體”“勢”“韻”等多方面因素造成的,所以劉勰在相應各篇之中,都有針對性地對之作了批評,并提出了避免、改正之方。
同時,這種訛濫文風之“訛”又是與“新”和“奇”緊密相關的。劉勰在許多篇章中都對之有所批評?!扼w性》:“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cè)趣詭者也?!薄讹L骨》:“若骨采未圓,風辭未練,而跨略舊規(guī),馳騖新作,雖獲巧意,危敗亦多。豈空結奇字,紕繆而成經(jīng)乎!”《定勢》:“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快捷方式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茍異者以失體成怪。舊練之才,則執(zhí)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秉茲情術,可無思耶!”《聲律》:“夫吃文為患,生于好詭,逐新趣異,故喉唇糾紛?!薄毒氉帧罚骸皠e列淮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元長作序,亦用別風。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闕文,圣人所慎;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養(yǎng)氣》:戰(zhàn)代枝詐,攻奇飾說;漢世迄今,辭務日新,爭光鬻采,慮亦竭矣?!薄犊傂g》:“凡精慮造文,各競新麗,多欲練辭,莫肯研術。落落之玉,或亂乎石;碌碌之石,時似乎玉?!?/p>
總之,劉勰反對不顧文章思想內(nèi)容和體制規(guī)格等方面的特定要求,而一味地“穿鑿取新”“逐新趣
異”,認為文章寫作要做到“洞曉情變,曲昭文體”,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孚甲新意,雕畫奇辭”,最終達到“意新而不亂”,“辭奇而不黷”的理想境地。他之所以主張宗經(jīng),“還宗經(jīng)誥”,正是因為“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眲③恼J為,只有符合這六個方面的要求,才算是真正的“通變”,才能真正做到“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堪久,通則不乏”,所以必須“望今制奇,參古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