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和浩特市書畫院 呼和浩特 010010)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書論中,本沒有“內容”和“形式”的說法,內容與形式是西方美學中的提法,中國近代學者將之引入并用于文藝學的探討研究。內容是事物內在要素的總和,形式是內容的存在方式。在面對書法這種較為特別的藝術門類時,人們一時難以確定內容與形式究竟何指。書法的形式可以理解為作品的章法、結構、書體、幅式等要素,但書法的內容呢?是書法作品的文字內容、文學內容,是書法作品的意境、神采,還是書寫者的思想、情感?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有兩種,一種認為書法作品的文詞內容是書法的內容,另一種認為書法的形式即內容。
對于“書法是什么”的問題,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說“書法是以漢字為表現對象,以毛筆為表現工具的一種線條造型藝術”。[1]有人說“書法藝術是中華民族特有的一種傳統(tǒng)藝術形式,它主要通過漢字的用筆用墨、點畫結構、行次章法等造型美,來表現人的氣質、品格和情操,從而達到美學的境界。形式上,它是一門刻意追求線條美的藝術;內容上,它是一門體現民族靈魂的藝術”。[2]還有人說書法是“用文字表達深度文化含義的優(yōu)美書寫”。[3]筆者認為,書法是通過筆畫美、結構美去體現心靈美和文化美的一種藝術樣式。筆畫美、結構美是形式,心靈美、文化美是內容。筆畫美、結構美是必要前提,心靈美、文化美是終極目標,是核心,是關鍵。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家要用筆畫美、結構美去表現自己的心靈美、文化美,而不是抄錄他人詩文去表現他人的心靈美和文化美。否則就是用自己的技法去表現別人的情性,最終沒有了自己。藝術可以從模仿起步,但絕不能滿足于模仿、停滯于模仿。清人劉熙載認為,書貴入神,神有“他神”“我神”之分。對于今天的傳統(tǒng)書法創(chuàng)作中大量作品停滯在模仿階段的現象,已有論者指出“不是仿古人,就是秀今人,功利主義導致的快速成功使得抄襲成風,整個展廳呈現的是古人或當代名家的面目在不斷地轉換或粗加工式地改裝,個性化語言嚴重缺失。一些具有創(chuàng)新力的作品沒有得到應有的褒揚——這種創(chuàng)作上寄生門下的門客現象應有所節(jié)制”。[4]
我這里沒有專門提出章法美,因為它可以歸屬于結構美之中,單個字的結構是小結構,整幅作品的結構是大結構。筆畫美、結構美與文字息息相關,心靈美則與文學和文化密不可分,心靈美主要指向于個人,而文化美則包含整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和文化養(yǎng)成。
學書法要書文雙修,方有可能廣大。當下的書法創(chuàng)作存在這樣一種現象,即過于重視形式探索,而在內容上用心不夠,重視技巧而文化內涵相對缺失。有一些理論文章把書法當作一種“動作”去研究,甚至有人將其分解為“規(guī)定動作”和“自選動作”,講得頭頭是道。我們承認書法作品的誕生不能離開一定的書寫動作,但這種動作只是一種表現手段,實在不宜過度解讀將其夸大其詞。對于“執(zhí)筆”這樣的動作類問題,宋人蘇東坡即強調過“執(zhí)筆無定法,大要虛而寬”。而我們今天對書法的認識如果還斤斤計較于執(zhí)筆、用筆等各類動作的話,那是嚴重缺乏深度的。如果還原書法的原初狀態(tài)和意義,可以說書法是為特定的文詞內容服務的,“書寫”這一行為本身是文字和文詞的存在方式。而文詞是為特定的思想情感所驅使,文詞可以直接表現思想情感,而書法則需要通過文學間接地表現思想情感,折射人的情性、情緒,即孫過庭所謂“形其哀樂,達其情性”。不能不說當下過于注重書法動作的研究方式是舍本逐末、得不償失的。如果把這種方式無限放大,過于強調書法藝術的造型特征,書法中超越視覺的深層次美感或許會喪失殆盡,長此下去,會使中國書法走入歧途。
有識之士們發(fā)現了當下書壇的弊端,認為“當今所謂的書法創(chuàng)作,大多是流于形式制作的文抄公”,[5]認為“技術被推到了很高的位置,書寫內容和書法內在的核心要素被置于相對次要的位置”。[6]書法的欣賞,應當是觀看與閱讀并存的審美過程。古代的書法首先是要被閱讀的,所以并不注重視覺上的沖擊力,觀者在閱讀中感受作品書寫的美感,進而會于心,即是說作品的感染力是多重的?!靶蚊酪愿心?,音美以感耳,義美以感心?!睍ㄒ龅健案行摹?,就不能脫離其中的文學因素,實際上是需要借助文學。只觀看而不閱讀,或只閱讀而不觀看,都是片面的、不完整的審美活動。
書法首先是一種書寫,而書寫本是文字、文學的一種呈現(存在)方式,本是依附于文學、文字的附屬物,我們人為地強調書法作為一門藝術的獨立性,極力地將其分離于文字、文學,將其歸屬于造型藝術或線條藝術,企圖提升書法的地位和作用。這種做法過分地強調了書法的外在形式,這不僅不是抬高書法,而是對書法的綁架和貶義,存在不小的弊端。書法若脫離了文字和文學,單剩下線條,會變異為另外的種類——抽象畫。
須知書法不僅是藝術,也是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的表征,藝術從屬于文化,但藝術又不等同于文化。有論者認為“書法是一門最能體現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品格的藝術”,[7]書法依附于文字和文詞而存在。在對書法的認知中,我們強調書法形式美,也強調文字、文詞內容,二者不要對立起來,也不要分出第一性、第二性。書法不能為獨立而獨立,要尊重歷史,尊重事實。
書法的內容是作品所包涵著的深廣的文化意蘊,那種把文字與文學內容看作是書法的書寫素材,無疑是一種書法本位主義的視角,我們做研究應克服這種“本位主義”的思維方式。書法不能脫離文字、文學而獨立存在,書法的內容理應包涵文字內容、文學內容。文字、文學、書法,三者具有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西漢楊雄說:“書,心畫也?!笔⑽趺髡f:“夫書者,心之跡也?!表椖抡f:“夫經掛皆心畫也,書法乃傳心也?!笨梢姡瑫ǖ淖畋举|最核心部分是人的心,而絕不是外在的形式,形式本是用來呈現心的,是表層的。書法的筆畫和結構中內涵著人的呼吸和心跳,內涵著人的審美取向和文化積淀。沈鵬先生著有《書法,回歸“心畫”本體》一文,可見,沈先生也認為書法的本體是“心畫”,與心靈緊密相關。
“形式即內容”是基于書法本位主義的片面認知,是對以復合形態(tài)呈現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肢解。這種觀點的負面影響,便是減弱文字、文學在書法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的作用。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文字和文詞內容是首要內容,“寫什么”是個不容忽視的大問題,它涉及到文學、歷史、政治、民俗等諸多文化內容?!霸趺磳憽迸c“寫什么”是同等重要的,我們不能厚此薄彼,更不能重技輕文。
把形式當做內容去欣賞,是把一個整體事物截取某一面去觀察的方法,這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做法只能看到形而下的表層,看不到形而上的深層內蘊。誠然,“書法形式即內容”的觀點對于引導初級水平的欣賞者進行書法形式美的審美訓練不無益處,但是卻忽略了書法藝術的真正內容:心靈美和文化美。心靈美是胸襟、氣度、學養(yǎng)、性情等諸多因素的總和;文化美則指向于歷史、政治、藝術、民俗、文學等相關因素。有論者不無憂慮地指出:“把書法的形式看成內容是無視書法存在和發(fā)展的歷史與文化基礎的結果,無異于將書法等同于抽象繪畫,而且是簡單形式的抽象,并把對書法的欣賞和研究也一起錯誤地引向了形式至上的誤區(qū)。只過分注重表面的形式感,甚至是制作感,以及墨色、章法、布局等書法本身的藝術元素,而弱化和忽視了書法的文化氣息與精神內涵,勢必會導致書法本體的游離,甚至會使書法走向一條藝術生命的短途和歧路?!碑斚拢覀儜斕岢梦幕臉藴蕘磉M行書法審美——較之于藝術的標準,這是更高的、更全面、整體和客觀的要求。文化的標準里包括了藝術的標準,藝術從屬于文化,但藝術又不等于文化;書法是藝術,但書法又不僅僅是藝術。
近代以來,伴隨著新文化運動的發(fā)生、發(fā)展,中國書法的命運也經歷了坎坷和變故?!皾h字拼音化,漢語拉丁化”的聲音使書法倍受傷害。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書法是藝術早已是全社會的共識,已無需再討論、再強調。各種版本的藝術學原理(概論),都會把書法作為一個獨立的藝術樣式去看待。在這種情勢下,我們如果還一味地強調書法的“藝術性”“獨立性”,強調“書法形式即內容”,強調“書法”與“寫字”的區(qū)別,則是不合時宜的,久而久之會使書法陷入一種狹隘的境地。因此,從時代變化和書法發(fā)展的角度看,我們當下更需要注意書法與寫字的天然聯(lián)系,注意書法與文字、文學和文化的天然聯(lián)系,強調書法的復合性、文化性。
將學科細加劃分這是受西方學術的影響,而中國的傳統(tǒng)學科多是以復合型的文化形態(tài)而存在,書法即是如此。那么當下我們如果不強調書法作為藝術的獨立性,而是強調“詩書諧美”,倡導“書文和諧”,這對書法的發(fā)展將大有好處。細分學科的辦法不一定適用于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一百年多來出現的問題所得到的經驗教訓難道還不夠嗎?書法不是造型藝術,而是一門復合藝術,將書法作為一個獨立的藝術樣式去看待,從現實意義上看,似乎是抬高了它的地位,但長此以往容易陷入技術至上、形式至上的泥淖,會削弱甚至于抽空它的精神內蘊。莫讓技術和形式遮蔽了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