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輝
(西南大學 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中國讀者對莎士比亞戲劇的閱讀和了解主要依靠曹未風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朱生豪等人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和梁實秋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①曹未風從1931年開始翻譯莎士比亞,在1942年到1944年間,其所譯的11種戲劇以《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為名,先后在貴陽文通書局出版;1946年,又以《曹譯莎士比亞全集》為名在上海文化合作公司出版10種戲劇。朱生豪從1935年開始翻譯莎士比亞,至1944年逝世為止,共譯出31種戲劇,人民文學出版社后來又約請專家校訂了原譯文,并補譯完善了余下的幾種,于1978年出版了11卷本的《莎士比亞全集》。梁實秋從1930年開始“憑一己之力”翻譯莎士比亞,其所譯40卷本的《莎士比亞全集》于1967年在臺灣遠東圖書公司出版發(fā)行,中英對照版本于2001年在大陸出版。而到了21世紀20年代,由于語言表達習慣的變遷、讀者對莎劇研究資料的占有或部分人對莎劇原文的閱讀,致使當代讀者對既有譯本產(chǎn)生了不少質(zhì)疑和批判,新的莎劇翻譯因此呼之欲出。傅光明先生立意重新翻譯莎士比亞全集,不僅應(yīng)和了時代訴求,而且從他已經(jīng)出版的幾部悲劇譯作來看,又是對過往翻譯之不足的極大完善,在中文語境中再現(xiàn)了莎劇的經(jīng)典性。本文接下來將以《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部戲劇為例,從宗教和西方風俗文化入手,論述傅譯本對莎劇經(jīng)典地位和藝術(shù)品格的還原,據(jù)此說明傅先生的《新譯莎士比亞全集》何以會成為莎士比亞翻譯史上的優(yōu)秀譯本。
一
傅光明先生注意到,在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中,源于《圣經(jīng)》的母題、意象、典故、轉(zhuǎn)義、隱喻、象征、引申、升華等多達八千余處?!盵1]243我們的確很難想象,離開《圣經(jīng)》后的莎士比亞是否還能創(chuàng)作出如此偉大的作品?因此,中國人翻譯莎士比亞如果忽略或有意抹殺文本的宗教色彩,譯文丟失的不僅是西方文化,更是對莎翁創(chuàng)作譜系和寫作資源的遺棄,注定不能再現(xiàn)莎劇藝術(shù)的偉大和不朽。
傅光明的譯文符合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時的基督教語境。人們在起誓的時候,常常會說“以圣母瑪利亞發(fā)誓”,傅譯本有很多地方都將此話翻譯出來,而朱譯本往往將此省略不譯。比如格里高利表不信任桑普森時的話,傅譯為:“不是?以圣母瑪利亞發(fā)誓,我還真信不過你?!盵1]②莎士比亞著,《羅密歐與朱麗葉》。傅光明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整個文章所引傅光明譯本中的戲劇內(nèi)容,均來自此書,后面不再加注釋說明。而朱生豪的翻譯則是:“哼,我倒有點不放心?!雹凵勘葋喼?,《羅密歐與朱麗葉》。莎士比亞全集(5)。朱生豪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整個文章所引朱生豪譯本中戲劇內(nèi)容均來自此書,后面不再加注釋說明。兩種譯文表達的意思完全相同,但傅譯本更容易與原文達成一致,而且還能體現(xiàn)出宗教思想滲透到人們?nèi)粘I畹默F(xiàn)實語境,也體現(xiàn)出譯文與原文之間的“文化對等”。省掉插入語式的“以圣母瑪利亞發(fā)誓”這句話,雖然表達的意思依然很清楚,但卻不符合英國人說話的習慣。對于非基督教徒或不熟悉文藝復興前后英國語境的人而言,要發(fā)現(xiàn)莎劇中隱含的“圣經(jīng)話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對一般的讀者來講,劇中人物的話是否與《圣經(jīng)》話語有關(guān)也無足輕重,只要不妨礙他們理解劇情即可。但對譯者而言卻非常重要,它既能呈現(xiàn)原作精彩的劇情,又能將原作的宗教色彩或戲劇發(fā)生的文化背景傳遞給讀者,譯本豈不更完美?從對劇作文化背景和伊麗莎白時期宗教環(huán)境的翻譯來看,傅光明先生明顯比朱生豪先生把握得更好。比如班福里奧有句臺詞,傅光明的譯文是這樣的:“分開,一群蠢才!把劍收起來,知道你們在干什么嗎?”朱生豪先生的譯本與此毫無差異,唯一不同的是傅譯本對此進行了說明:“《圣經(jīng)·新約·路加福音》23:24,被釘在十字架以后,耶穌說:‘父啊,赦免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做的是什么?!备倒饷鬟€翻譯了班福里奧的一句臺詞:“我只是在維持和平;收起你的劍,或者幫我一起把他們分開?!敝焐缹Υ司湓挼姆g同樣完美,但傅光明的譯文卻解釋道:“《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26:51-52,有同耶穌在一起的一個人,伸手拔出自己的劍,砍了大司祭的仆人一劍,削去了他的一個耳朵。耶穌遂對他說:‘把你的劍放回原處;因為凡持劍的,必死在劍下?!盵1]11如此一來,我們方能理解莎士比亞的戲劇語言不僅來自民間,而且來自《圣經(jīng)》,或者那時人們說話流行以《圣經(jīng)》為模子,如此便能發(fā)現(xiàn)莎劇創(chuàng)作的語言資源,亦能反映出人們的生活空間散發(fā)著明亮的宗教光芒。
伊麗莎白時期宗教的流行及大眾對圣經(jīng)的熟悉程度,決定了莎士比亞戲劇創(chuàng)作過程中會將之作為思想和語言的主要來源;換句話說,由于人們篤信基督,便會在生活用語中不自覺地套用圣經(jīng)話語,由此形成了莎士比亞戲劇語言的重要特征。恰如譯者所言:莎士比亞將基督教的影響幾乎化為無痕,“對《圣經(jīng)》‘故事’爛熟于心的莎士比亞,不用太費腦子,就可以駕輕就熟地將《圣經(jīng)》‘故事’天衣無縫地嫁接到自己所要講述的故事中”。[1]248比如凱普萊特在表達對女兒的喜愛之情時所說的話,朱生豪先生譯為:“我在這世上什么希望都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她是我唯一的安慰?!备倒饷飨壬淖g文是:“除了她,大地吞沒了我所有的希望?!倍腋迪壬€特地說明《圣經(jīng)》中至少有四個地方的話與此關(guān)聯(lián):“《圣經(jīng)·舊約·民數(shù)記》16:31-32:‘摩西剛說完了這一切話,他們腳下的地就開了口,把他們和他們的家眷,并一切屬可拉的人丁、財物都吞下去。’《圣經(jīng)·舊約·申命記》11:16,摩西對眾人說:大地在眾人面前裂開,把他們和他們的家族、帳篷,和所有的仆人、牲畜都吞了下去。《圣經(jīng)·舊約·詩篇》106:17:‘地裂開口吞下大坍,/掩蓋亞比蘭一黨的人?!妒ソ?jīng)·舊約·出埃及記》15:12,摩西贊美耶和華:你伸出右手,/地便吞滅他們?!盵1]22相信莎士比亞時代的基督徒都能從莎劇中發(fā)現(xiàn)很多來自《圣經(jīng)》的話語,也只有這樣的話語才符合他們具有濃厚宗教情結(jié)的現(xiàn)實語境,倘若我們在翻譯的時候?qū)⒅幸饣驘o意地誤譯、漏譯,難免會失去原文的文化色彩,也不利于中國讀者了解《圣經(jīng)》對西方文學語言所產(chǎn)生的強大影響力。
由于基督教的盛行以及人們對《圣經(jīng)》的廣泛閱讀,伊麗莎白時期的大眾能夠游刃有余地借用《圣經(jīng)》中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情思。在第二幕第二場中,羅密歐在等待朱麗葉說話的過程中,將之描述成飄飛的天使:“夜空里,你在我的頭頂閃耀,就像世間的凡夫俗子看見一位舞動雙翅的天使,只能把身子退后,出神地睜大眼睛,仰視著天使駕著飄動的云朵從空中駛過?!比绻话堰@句話還原到宗教語境中,我們認為莎士比亞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和語言表達能力,他把朱麗葉比喻成天使,把天空描繪得充滿了夢幻色彩。但實際上,如此美妙的語言來自《圣經(jīng)》的啟示,根據(jù)傅譯本中的注釋,我們方能悟徹到《圣經(jīng)》充當了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時取之不盡的語言資源庫。在《圣經(jīng)·新約·使徒行傳》(1:9)中有這樣的話:“說完了這話,耶穌在他們的注視中被接升天;有一朵云彩環(huán)繞著他,把他們的視線遮住了。”[1]61當朱麗葉對羅密歐發(fā)誓時說:“根本不可以起誓;如果你要起誓,就以你自身完美的神性風采起誓吧,那是我崇拜的偶像,我會相信你的?!蔽覀儚倪@句話中可以讀出朱麗葉對羅密歐的信任,她視羅密歐為自己崇拜的偶像,只有他才是自己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但實際上,這句話也是以西方宗教和文化元典《圣經(jīng)》為資源,蘊含著強烈的基督教語言色彩,并非樸實簡單的口頭話語。根據(jù)傅光明先生的考證,在《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5:34)中,耶穌曾說過這樣的話:“但是我要告訴你們,你們根本不可以發(fā)誓,不可指天發(fā)誓,因為天是上帝的寶座?!边@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朱麗葉會對羅密歐說:“根本不可以起誓”。這句話的后半部分也來源于《圣經(jīng)》,在《圣經(jīng)·新約·希伯來書》(6:13-17)中,“上帝向亞伯拉罕立下應(yīng)許的時候,因為沒有比他自己大的,他就指著自己的名發(fā)誓。他說:‘我一定要賜福給你,使你多子多孫?!瘉啿蹦托牡氐却?,終于得到上帝所應(yīng)許的。當人發(fā)誓的時候,他指著比自己大的發(fā)誓;這誓言作擔保結(jié)束了人和人當中一切的爭執(zhí)。上帝要明明白白地指示那些要領(lǐng)受他應(yīng)許的人:他永遠不會改變自己的計劃,于是在應(yīng)許上面加上誓言?!盵1]65因此,當譯者還原了基督教語境下的對話,并給出相應(yīng)的文化背景和出處之后,讀者就會進一步理解朱麗葉要羅密歐對著自己起誓的緣由,彼時英國觀看戲劇的受眾因為置身宗教氛圍濃厚的生活場域中,自然很容易理解這種起誓的重要性。而對與外國宗教文化比較隔膜,或不能將《圣經(jīng)》爛熟于心的讀者而言,沒有傅譯本中的注釋,基本上不可能知道這句話的出處以及它暗含的決絕的起誓方式。
正如傅光明所說,《圣經(jīng)》對莎士比亞戲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全方位的:“莎士比亞對《圣經(jīng)》熟悉到了我們今天看來完全是隨心所欲、不露痕跡、運用自如、出神入化的境地。在莎士比亞的全部劇作中,幾乎沒有哪一部不包含、不涉及、不引用、不引申《圣經(jīng)》的引文、典故或釋義?!盵3]29
二
基督教文化除了給莎士比亞及其所處時代渲染上濃厚的宗教文化色彩外,對莎翁的戲劇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很多具體而深入的影響。
基督教宣揚的價值觀念,以及人死后的歸宿等問題早已深入人心。朱麗葉以為羅密歐死了,因此自然聯(lián)系到《圣經(jīng)》中的相關(guān)詩句,用以說出她想表達的心情。第三幕第二場中,朱麗葉為“死去”的羅密歐祈禱:“你這卑微的泥土之軀,結(jié)束生命,回歸泥土吧?!贝嗽捯廊粊碜浴妒ソ?jīng)》:“《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3:19:上帝對那男人說:‘你必須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于塵土;/因為你是用塵土造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圣經(jīng)·舊約·傳道書》12:7:‘我們的身體將歸于塵土;我們的氣息將歸于賜生命的上帝。’”[1]117在第三幕第二場中,朱麗葉的很多話都來自《圣經(jīng)》,比如“末日審判的號角”“世界末日”“毒蛇”“天使般的惡魔”“狼一樣殘暴的羔羊”等等。從劇中人物朱麗葉口中說出的這些語言,一方面表明基督教精神和教義對人們浸潤很深,另一方面表明《圣經(jīng)》是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重要資源。
莎士比亞劇本中的很多對話具有深刻的哲理,包含著對生活人事的理性思考,但即便是這樣的語言也有借鑒《圣經(jīng)》的痕跡。在非基督教語境中,我們一般認為《圣經(jīng)》中的話語多關(guān)乎精神世界的信仰,富含主觀熱情與勸誡功能,卻時常忽視了它的哲理性和形而下的指導作用。比如在第三幕第五場中,凱普萊特夫人在安慰朱麗葉的時候說:“適當?shù)谋瘋硎旧钋械挠褠郏^度的悲慟則證明理智的缺乏?!边@句話出自“身經(jīng)百戰(zhàn)”而榮辱不驚的貴婦之口,足以表明言者對生活的大徹大悟,但也極有可能是借“書面”經(jīng)驗在說教:在《圣經(jīng)·舊約·德訓篇》(38:17-23)中有如下警言:“你要悲哭哀悼,并按照死者的功勛,為他舉行葬禮,長達一天或兩天,以免被人責難。然后你的哀傷得以舒緩。因為哀傷導致死亡,心靈的憂傷侵蝕健康。且讓傷痛隨葬禮的結(jié)束而停止,哀傷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不要讓心靈被哀傷占據(jù),要驅(qū)逐憂慮,并想一想生命的終結(jié)。不要忘了,人死不能復生,你這樣做對死者無益,對你自己更有損傷?!盵1]141《圣經(jīng)》給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提供的思想和語言資源極為豐富,基督教中有關(guān)感情的、道德的、勸誡的、歌頌的內(nèi)容和語言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比比皆是,我們甚至可以說,離開了《圣經(jīng)》提供的寫作資源,莎士比亞的作品幾乎無法達到現(xiàn)有的藝術(shù)成就,必將變得干癟無味。
莎士比亞常借助《圣經(jīng)》中的話語來表達對神圣之物的贊美,或者在緊急情況下向人發(fā)出告誡。在第四幕第一場中,在朱麗葉父母面前應(yīng)允求婚的帕里斯,在勞倫斯的修道室里和未婚妻告別時說:“現(xiàn)在,我告辭了,請接受這個圣潔的吻?!睂τ谂晾锼乖捴械摹笆嵉奈恰保覀兛梢灾苯永斫鉃樗麑χ禧惾~的尊重,但如果熟悉《圣經(jīng)》內(nèi)容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此話是有“歷史內(nèi)涵”的:在《圣經(jīng)·新約·帖撒羅尼迦前書》(5:26)中有語:“要以圣潔的親吻向兄弟們問安”;[1]156在《圣經(jīng)·新約·羅馬書》(16:16)中有語:“你們要用圣潔的親吻互相問安”;在《圣經(jīng)·新約·哥林多前書》(16:20)中有語:“這里的兄弟們都向你們問安。你們要以圣潔的親吻彼此問安?!蓖ㄟ^對這個詞語的“宗教”溯源,讀者就更容易理解在帕里斯心中,朱麗葉是圣潔的女神形象,他尊重并珍愛著她。奈何朱麗葉的情感早已另有所屬,帕里斯如此看重的因緣卻面臨著無望的后果,而他卻還被蒙在鼓里,由此突出了莎劇故事的“戲劇化”和曲折性效果。在第五幕第三場中,羅密歐在殺死了帕里斯之后對“長眠”地下的朱麗葉說:“我要永遠與你相伴,決不再離開這座漫漫長夜里幽暗的地宮;我就留在這里,蛆蟲是你的婢女,我要同它們一起與你長相廝守?!边@句富有文采的話是羅密歐對朱麗葉忠貞不渝之愛意的寫照,但莎士比亞如此華美的話語卻是對《圣經(jīng)》的仿寫:“我唯一的盼望是陰間,/在那里,我可以在黑暗中躺下長眠。/我要稱墳墓為父,/稱侵蝕我的蛆蟲為母,為姊妹。”(《圣經(jīng)·舊約·約伯記》17:13-14)由此,我們可以說莎士比亞靈活地應(yīng)用了《圣經(jīng)》中的語言、場景或情節(jié),也可以說《圣經(jīng)》孕育了包括莎劇在內(nèi)的西方文學經(jīng)典,離開了《圣經(jīng)》,莎士比亞的劇本無疑是單薄的,莎劇的語言無疑是枯燥的,乃至整個西方文學創(chuàng)作都會變得黯淡無光。在劇本的最后,勞倫斯修士在講述朱麗葉從墳墓中蘇醒過來之后的情形時說:“她剛一蘇醒,我就懇求她出去,勸她安心忍受這上天注定的厄運?!痹凇妒ソ?jīng)·舊約·德訓篇》(2:4)中有類似的話:“凡降臨到你頭上的事情,都要接受;在種種困苦中也要忍耐?!边@既是對基督教信仰的尊重,也是英國人對宗教和圣經(jīng)話語的熟悉所致,因此在特殊的危急關(guān)頭,勞倫斯修士以來自《圣經(jīng)》的莊重語言勸導朱麗葉趕快走出墳墓。
《圣經(jīng)》對莎士比亞戲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無處不在,在語言、精神、人物形象乃至命運歸宿等諸多層面上,莎翁都巧妙地吸納了《圣經(jīng)》的營養(yǎng)。
三
面對宗教色彩如此鮮明的戲劇作品,譯者在翻譯的時候必定不能等閑視之,或者用非宗教的眼光來審視原文的藝術(shù)特色。
我們幾乎可以說,沒有《圣經(jīng)》的惠澤和廣泛影響,西方文學的敘事方式和語言表達就會平淡枯竭;正是在傳教和信仰的雙重驅(qū)動下,作為宗教精神載體的《圣經(jīng)》才在歐洲廣大普通民眾的心里扎下了根,以至于人們能夠自由自在地從《圣經(jīng)》中“尋章摘句”,也就有了我們看見的莎翁語言的宗教色彩。因此,如果在翻譯的過程中將莎劇語言的這一突出特點刪除,則無法呈現(xiàn)莎劇的本來面目,也是對妝扮莎劇的語言外衣的剝奪,最后只剩下赤裸的故事情節(jié),觀者難免感到索然無味。第二幕第三場的開頭,勞倫斯修士有一句話是:“一片片斑駁的陰云像蹣跚的醉漢,/被泰坦神的車輪驅(qū)趕得四處奔逃”;朱譯本為:“看赤輪驅(qū)走了片片烏云,/像一群醉漢向四處狼奔。”單純從翻譯的角度來看,朱生豪先生的譯文可謂“文質(zhì)彬彬”,達到了內(nèi)容和形式俱佳的境界。讀者即便不通曉原文內(nèi)容和其所蘊含的宗教色彩,也會為莎士比亞精妙的比喻手法稱贊不已。傅譯本在此指出了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所倚重的《圣經(jīng)》資源:在《圣經(jīng)·舊約·以賽亞書》(24:20)中有這樣的話:“大地震動,像酒醉的人東倒西歪,像臺風中的茅屋搖搖晃晃。世界因罪而墮落,崩潰,破碎,永遠不能再站起來?!贝送猓凇妒ソ?jīng)·舊約·詩篇》(107:27)中有這樣的詩行:“他們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他們的才能完全失效。”[1]70在勞倫斯修士接下來的話語中,還有一句是:“世道人心也與草木藥性情同此理,/本性意志的善良與邪惡勢不兩立?!睂τ谶@句話,傅光明先生同樣考證出了它“不尋?!钡某鎏帲丛凇妒ソ?jīng)·舊約·加拉太書》(5:17)中有這樣的話:“因為本性的欲望跟圣靈互相敵視,彼此對立,使你們不能做自己所愿意做的?!倍凇妒ソ?jīng)·舊約·羅馬書》(6:12-13)中同樣提到:“所以,不可讓罪支配你們必朽的身體,使你們順服本性的情欲。也不可讓你們身體的任何部分向罪投降,作了邪惡的工具?!盵1]70由此說明善良與邪惡總是勢不兩立的,與勞倫斯修士的話形成呼應(yīng)。實際上,我們從傅光明先生的譯本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采用了很多注釋來恢復莎劇的“圣經(jīng)”底蘊,除了讓讀者明白莎劇創(chuàng)作的語境之外,也是為了讓我們知道《圣經(jīng)》對西方文學藝術(shù)所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它是西方文化和文學的元典文獻,也是西方語言資源的寶庫。
傅光明先生綜合了多個英文莎劇版本之長,也汲取了多個譯本之短來完善自己的譯文。凡是涉及到宗教語言的地方,他都會參考英文原版中的諸多注釋來給中國讀者提供理解的便捷途徑,同時也讓我們明白《圣經(jīng)》是莎士比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資源。在第二幕第六場中,勞倫斯修士說:“最甜的蜂蜜芳香怡人,卻會因甜得發(fā)膩而倒人胃口?!狈彩怯猩罱?jīng)驗的人似乎都可以說出這種有一定哲理的話,但莎翁的創(chuàng)作并非無本之源,除生活體驗之外,在那個基督教盛行的國度和語境中,《圣經(jīng)》更是他創(chuàng)作時憑借的豐富資源。如此簡單的話,其實也有不平凡的來歷,傅譯本的注釋給出了明確的出處:“《圣經(jīng)·舊約·箴言》25:16:‘別吃過量的蜂蜜,多吃會使你嘔吐?!?7:7:‘飽足的人拒絕蜂蜜,饑餓的人連苦澀的食物也覺得甘甜?!盵1]95當然,作為一個神職人員,勞倫斯教父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也在情理之中,這也比較符合他的職業(yè)身份。他曾告誡羅密歐和朱麗葉:“在神圣的教會把你們結(jié)合以前,/你們倆不能這樣私下幽會耳鬢廝磨?!边@看起來像是神父在告誡年輕人要注意保持節(jié)操,結(jié)婚之前不能有過于親密的行為,但“教會把你們結(jié)合”卻是《圣經(jīng)》中多處提到的情形,勞倫斯神父不過是在“秉公執(zhí)法”:比如在《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2:24)中有這樣的話:“因此,男人要離開自己的父母,跟他的妻子結(jié)合,兩個人成為一體。”而在《圣經(jīng)·舊約·馬太福音》(19:4-6)中耶穌說:“‘太初,創(chuàng)造主造男人又造女人?!系壅f,‘因此,人要離開父母,跟妻子結(jié)合,兩個人成為一體?!热贿@樣,夫妻不再是兩個人,而是一體。所以,上帝所配合的,人不可拆開?!盵1]97
正是對莎劇宗教文化特征的關(guān)注和把握,傅光明翻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具有更加突出的異域文化色彩,為中國讀者提供了更加生動的譯本。以上論述了傅譯本對《圣經(jīng)》和基督教文化的再現(xiàn),而西方習俗、禮儀、古希臘羅馬神話等文化的翻譯再現(xiàn)也是傅譯本的重要特征。
四
莎士比亞的劇作之所以被奉為西方文學的經(jīng)典,除了依靠人物語言的生動形象和個性色彩來博取受眾眼球之外,本質(zhì)上與它所蘊含的西方文化因素分不開。因此,翻譯莎劇必須將其承載的西方古典文化、時代風尚和地方習俗呈現(xiàn)給中國讀者,否則我們看見的只是扁平的故事情節(jié),“經(jīng)典”無跡可尋。
單純地從文本構(gòu)成來看,傅譯本與朱生豪和梁實秋的兩個譯本相比,增加了很多注釋,為讀者理解原文提供了文化背景知識。第一幕第一場中,桑普森說他要是遇見蒙塔古家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他都會“靠著墻走”,也就是朱生豪譯文中所說的“占據(jù)墻跟”。閱讀至此,讀者就會對那時人們?yōu)槭裁寸娗橛凇皦Ω狈敢?,覺得那不是逞能的行為;因為中國人總是樂于走在街道或大路的中央,以顯光明正大或威風八面。但當閱讀到傅譯本中的注釋后,此疑惑便迎刃而解,原來這與伊麗莎白時代的市容有關(guān),彼時的街道垃圾遍地,污穢不堪,反倒是墻邊較為干凈,如果給人讓出墻根兒則表示一種尊敬的姿態(tài)。因而,桑普森自己“靠著墻走”而把蒙塔古家的人擠到街中央,在那時的英國倫敦就是一種強勢行為。傅光明先生重譯莎劇的目的,不只是用現(xiàn)代語言去重新講述曲折感人的戲劇故事,而是要盡量再現(xiàn)原作的文化底蘊,將原文中具有時代風尚和文化承傳的部分翻譯出來,再通過添加注釋的方式讓讀者進一步詳細了解莎劇中的文化。又比如第一幕第四場中,羅密歐意欲闖入舞會的時候說:“把火把給我。讓那些尋歡作樂的公子哥兒們,用腳后跟去給毫無知覺的燈芯草撓癢癢吧。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諺語,倒是很符合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愿手持火燭在一旁觀看,再好的賭局與我毫不相關(guān)。”這是傅光明先生的譯文,為方便論述,我們不妨看看朱生豪先生的譯文:“拿一個火炬給我。讓那些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兒們?nèi)ベu弄他們的舞步吧;莫怪我說句老氣橫秋的話,我對于這種玩意兒實在敬謝不敏,還是做個壁上旁觀的人?!北容^而言,傅譯本能在準確傳達原意的基礎(chǔ)上,再現(xiàn)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將那時候舞會現(xiàn)場地面的布置情況告知讀者。朱生豪避開對燈芯草的翻譯,即便傅光明將之翻譯過來,讀者依然會感到很奇怪,為什么舞者要用腳后跟去給燈芯草撓癢?我們從傅譯本中反倒明白了更多伊麗莎白時期的時尚:“按伊麗莎白時代的習慣,因尚無地毯,正式或隆重的場合,在地板上鋪撒燈芯草?!盵1]35
傅光明先生既能將莎劇的故事精彩地呈現(xiàn)出來,又能對其富有文化色彩的地方加以特殊“觀照”。倘若譯者沒有將原文的用典或具有歷史文化符號的人物加以說明,且把一些有文化含義的用典省略不譯,那莎劇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就會大打折扣。在第一幕第四場中,羅密歐等人闖入舞會現(xiàn)場時,為什么要“先講一番客氣話”?傅譯本給出了解釋,讀者就會了解到一些西方文化常識,那就是擅自闖入舞會的戴面具者,必須有一位代表出面致歉并向主人道賀。班福里奧希望他們不要“手里拿著韃靼人的彩繪木工”,扮演成神秘的形象去嚇唬舞會中的姑娘。朱譯本則是“背著一張花漆的木弓”,完全忽視了原作中的“Tartar”,①William Shakespeare.Romeo and Juliet.Simon&Schuster US,2004.整個文章所引英文戲劇內(nèi)容和詞語,均來自此書,后面不再加注釋說明。故而丘比特神箭像韃靼人的弓箭一樣“迅疾”的特點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傅譯本表現(xiàn)出班福里奧的見識,讓讀者了解到古代文化知識的原貌。在第二幕第三場中,羅密歐從愛羅瑟琳轉(zhuǎn)而愛朱麗葉,勞倫斯修士驚嘆這是個不小的變化:“圣方濟各!這到底是怎樣的巨變!”我們常習慣于在驚嘆時高喊“上帝”“主”“耶穌”“圣母瑪利亞”之類的話,很少見到稱“圣方濟各”的。傅光明先生用注釋消除了人們的疑慮,同時彰顯出莎翁語言的文化色彩:圣方濟各(Saint Francis,1182~1226)是“天主教方濟各會和方濟女修會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動物、商人、天主教會運動以及自然環(huán)境的守護圣人”,同時,“圣方濟各的圣痕也是迄今羅馬教廷唯一官方承認的圣痕?!盵1]74因此,“圣方濟各”在基督教語境中具有十分神圣的地位,自然成為人們驚嘆時的“求助”對象。
傅譯本注重呈現(xiàn)莎劇中的古希臘和羅馬文化。羅密歐在描述羅瑟琳的美麗與純潔時,說丘比特的金箭射不中她,因為“她擁有狄安娜的智慧”,朱生豪先生將之譯為“她擁有狄安娜女神的圣潔”,根據(jù)莎劇原文來看,此處本意應(yīng)該翻譯為“智慧”而非“圣潔”,并且傅先生專門給出了解釋:“狄安娜,羅馬神話中的貞潔女神、狩獵女神和月亮女神。狄安娜的智慧,指為保持童貞不受情欲影響的聰明?!盵1]18傅譯本不僅與原文語義吻合,而且也進一步將羅密歐暗戀的對象刻畫成美貌與智慧結(jié)合的完美化身。初讀西方文學名著的人,倘若不了解羅馬神話中的人物性格,就不會深刻理解羅密歐情人的優(yōu)點。有時候,傅先生不經(jīng)意間的翻譯也能體現(xiàn)出莎劇所具有的古典文化色彩,比如第二幕第二場中,羅密歐在描述朱麗葉的美貌時說道:“升起來吧,美麗的太陽,把那嫉妒的月亮殺死;狄安娜竟為了你,她的侍女,比自己更美麗,已經(jīng)憂傷得面色慘白了?!敝焐老壬淖g文是:“起來吧,美麗的太陽!趕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麗得多,已經(jīng)氣得面色發(fā)白了?!眱煞N譯文除了“殺死”和“趕走”在程度上存在差別外,最大的不同就是傅譯本出現(xiàn)了月亮女神狄安娜的名字,雖然它不能從根本上影響羅密歐對朱麗葉的贊美,但譯出之后的文本會使人不由得想起古羅馬神話中的月亮女神,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諸多傳說,無形中讓莎譯本披上了濃厚的西方文化外衣,從而賦予莎劇經(jīng)典作品的特質(zhì)。
相較于朱生豪先生的譯文而言,傅譯本在尊重原文的情況下基本做到了“信息對等”,他很少漏譯或人為地刪減原作內(nèi)容,體現(xiàn)出嚴謹?shù)姆g作風,有助于呈現(xiàn)原文所包含的西方文化知識,讓讀者明白莎士比亞何以偉大,莎劇何以被塑為經(jīng)典。在《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部戲劇中,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原型故事和人物、《圣經(jīng)》中的人物和語言以及各種充滿生命活力的俚俗語言等,高密度地出現(xiàn)在莎劇中。如果譯者對西方文化和典籍不夠熟悉,便難以理解原文,也不可能翻譯出高質(zhì)量的文學。因此,傅譯本比較重視對原文“典故”的翻譯,比如第三幕第五場中,凱普萊特因為朱麗葉的抗婚而憤怒地說道:“上帝的食糧,我快要氣瘋了!”針對原文中的“God’s bread”,朱生豪的譯本只簡單地翻譯成“哼!”這樣原文蘊含的宗教典故就不存在了?!吧系鄣氖臣Z”是一種詛咒語,耶穌曾說:“我是生命的食糧……這是天上降下來的食糧,誰吃了,就不死。我是從天上降下來的生活的食糧:誰若吃了這食糧,必要生活直到永遠。”[1]147因此,莎劇中的很多話,并非隨意的口語和大白話,很多都有特別的出處和來歷,如果忽視了這一點,就會抹滅莎劇的豐富性和厚重性,也就會對莎劇的經(jīng)典地位提出質(zhì)疑。又比如在第三幕第一場中,茂丘西奧說班福里奧是個“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惹是生非”的家伙,逐一列舉了他的劣跡:“有一次,你因為一個裁縫在復活節(jié)前穿了新的下沿外展的緊身夾克,就跟人吵架”。沒有宗教知識背景和文化常識的人,碰到這樣的問題就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為什么班福里奧看見人家穿新衣服就要與之吵架?原文中“doublet”意為“緊身上衣或夾克”,朱生豪將之譯為“背心”,字面意義相差很大,是明顯的誤譯。傅先生結(jié)合其他英文版本添加了注釋:“復活節(jié)前的四十天為大齋期,天主教會稱四旬齋期,英文為Lent,意即春天。節(jié)期首日從圣灰星期三開始,知道復活節(jié)前日結(jié)束,基督徒視之為禁食和為復活節(jié)做準備而懺悔的季節(jié)。因此,新的衣服要在節(jié)后才可以穿?!盵1]102如此一來,讀者就明白了為什么班福里奧要和那個穿新衣的裁縫吵架,在基督教盛行和人人篤信上帝的語境下,后者違反了信徒理應(yīng)遵從的基督教義。如果不添加注釋,很多讀者根本無法進入劇中人物的說話體系,自然難以理解其對話的奧義,正是如此,傅譯本對讀者理解莎劇提供了便捷而又學理化的途徑。
總之,從傅光明先生對莎士比亞戲劇的時代風尚以及宗教文化的翻譯處理來看,其譯本相較于朱譯本和梁譯本而言,再現(xiàn)了莎士比亞天賦異秉的創(chuàng)作才能,最大限度地還原了莎劇的豐富性和藝術(shù)性,無疑為讀者重新閱讀和理解莎劇提供了更好的譯本,必將開啟莎翁及其作品在中國的新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