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祥相
莊孔關(guān)系是莊學(xué)的一個重要而又難解的問題:重要乃因其不僅關(guān)涉莊子的師承所出問題,也關(guān)系著先秦儒道關(guān)系的判定問題;難解則因今本《莊子》中①一些學(xué)者認為:今本《莊子》只有內(nèi)篇為莊子所作,外雜篇皆非莊子所作。也有學(xué)者認為《莊子》為莊子學(xué)派的作品總集,如無新的出土資料,僅憑現(xiàn)存材料,難以將《莊子》全部明確區(qū)分為莊子與非莊的作品,故更合理的做法是將其當作一個主要由莊子確立的思想整體來研究。筆者持后一種觀點。,莊子對孔子形象的描摩及思想的評價存在許多讓人費解的自相抵牾之處②很多研究者嘗試為“《莊子》中的孔子形象不一問題”提供一合理的解釋。僅就論文而言,參見謝祥皓:《略談〈莊子〉中的孔子形象》,《齊魯學(xué)刊》1985年第5期,第86—90頁;方勇:《論〈莊子〉中孔子形象的多面性與解說者的偏執(zhí)》,《中國文學(xué)研究》1994年第2期,第50—54頁;陳品川:《〈莊子〉中的孔子形象》,《汕頭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科學(xué)版1994年第3期,第15—22頁;李霞、李峰:《從〈莊子〉中的孔子形象看先秦儒道沖突》,《安徽史學(xué)》1996年第1期,第15—17頁;徐克謙:《莊子與老年孔子》,《許昌師專學(xué)報》2000年第6期,第81—84頁。,無論思想相對精純的內(nèi)篇還是主旨純駁不一的外雜篇都存在“揚孔”和“抑孔”的章節(jié)③有學(xué)者認為內(nèi)篇中的孔子都屬正面形象。如羅根澤說:“譬如內(nèi)七篇是很恭維圣人的?!薄皟?nèi)七篇所謂圣人,是莊子理想中的典型人物?!保ㄊ现骸吨T子考索》,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82、284頁)這一總結(jié)并不切當,因內(nèi)篇中莊子對孔子的評價也不盡是“恭維”。如《德充符》的“叔山無趾踵見仲尼”章,不僅直言孔子未達至人,而且批評孔子“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以名為桎梏;又《人間世》的“楚狂接輿歌孔子之門”章,批評孔子“臨人以德”“畫地而趨”;另《齊物論》的“瞿鵲子問于長梧子”章,所謂“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也有批評孔子之意。。莊子到底是“尊孔”還是“詆孔”,從司馬遷為莊子作傳開始,就成為聚訟不已的話題。
由于聚訟雙方都有文本上的支持論據(jù),使得此一問題一直難有定論。古往今來的讀莊、注莊與研莊者因不同的答案選擇,分化為兩個陣營:一派認為莊子“詆孔”。司馬遷因給莊子作傳時提出“莊子學(xué)本老而詆孔說”①《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其學(xué)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保ǎ蹪h]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43—2144頁),成為此派的鼻祖。另一派主張莊子“尊孔”。自成玄英提出此說,后經(jīng)王安石“莊子知孔說”和蘇軾“莊子助孔說”的發(fā)力,“莊子尊孔說”逐漸發(fā)展成為莊學(xué)史上一極具影響力的詮釋觀點。東坡之后,非常多的莊子注家如褚伯秀、林希逸、沈津、焦竑、徐曉、錢澄之、林云銘、陸樹芝等無不主張莊子尊孔②參考徐圣心:《“莊子尊孔論”系譜綜述——莊學(xué)史上的另類理解與閱讀》,《臺大中文學(xué)報》第17期(2002年12月),第21—66頁。。
莊學(xué)史上還存在一個作為“莊子尊孔說”之復(fù)調(diào)的“莊子師出孔門說”③莊學(xué)史上與之相似的還有“莊子儒門說”,明末清初的覺浪道盛、方以智、錢澄之等人主張此說。楊儒賓探討明末清初這股“莊子儒門說”思潮,曾將韓愈發(fā)明的“莊子師出孔門說”也泛稱為“莊子儒門說”(參見氏著:《儒門內(nèi)的莊子》,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第127頁)?!扒f子儒門說”與“莊子師出孔門說”其實存有差別:前者在主張莊子別傳儒家《易》《庸》等思想精神的基礎(chǔ)上,直接將莊子歸入儒家,列籍儒門;后者雖主張莊子之學(xué)脈繼自孔子,但最終還是將莊子歸籍道家。因“莊子儒門說”涉及《莊子》與《易》《庸》思想會通的復(fù)雜問題,本文暫不討論。。韓愈因率先提出“蓋子夏之學(xué),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④[唐]韓愈著,錢仲聯(lián)、馬茂元校點:《韓愈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2頁。,成為此說的最先發(fā)明者。其后,章太炎雖因韓愈之說的論據(jù)問題而不取其說,但也認為莊子師出孔門后學(xué),只不過莊子不是出子夏之后學(xué),而是“傳顏氏之儒”⑤參見章太炎著、虞云國校點:《菿漢三言》,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第69頁。有論者已對章太炎提出“莊子傳顏氏之儒”說的前后思想轉(zhuǎn)變及其思想史意義論之甚詳(參見楊海文:《“莊生傳顏氏之儒”:章太炎與“莊子即儒家”議題》,《文史哲》2017年第2期,第123—133頁),此不詳論。。韓、章二人的主張,因與兩千多年來“莊子屬道家,其學(xué)主要本自老子”的普遍認識相違,故存在很多爭議。然他們提出一非常值得深思的問題:莊孔之間是否存在某種師承關(guān)系?
韓、章二人探討莊、孔是否存有師承關(guān)系,都只停留在較為空泛的外在師承關(guān)系的論斷上,故皆有所不足。欲證莊孔之間確存某種師承關(guān)系,唯有深入莊子思想的內(nèi)部。尤其是分析在某一具體的思想議題上,莊子是否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思想,如此才能真正明確二人的師承關(guān)系。本文擬從孝之角度,探討莊、孔是否存有思想上的師(繼)承關(guān)系,進而探析莊孔之間復(fù)雜的思想關(guān)系。
論及道家對孝的看法,學(xué)者們通常認為道家否棄孝的倫理價值。如肖群忠認為:“從整個思想體系來看,先秦道家是要從根本上超越道德,主張返歸于‘無名之樸’的。所以他們認為所謂‘孝’,無論其名稱或現(xiàn)象都是人類墮落之后產(chǎn)生的一種不祥的東西,應(yīng)該和仁、義、禮、樂、圣、智等等同歸于毀滅。這便是道家對孝道的整體認識?!雹扌と褐遥骸吨袊⑽幕芯俊?,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第34頁。朱嵐認為:“道家哲學(xué)的中心思想是‘無為’,在政治上體現(xiàn)為‘無為而治’,在道德領(lǐng)域則體現(xiàn)為超道德主義。因而,對孝道的否棄是道家道德哲學(xué)的邏輯必然?!雹撷?朱嵐:《中國傳統(tǒng)孝道思想發(fā)展史》,北京:國家行政學(xué)院出版社,2011年,第114,115—116頁。他們做出如上論斷,主要是基于通行本《老子》的第18、19章等對仁義孝慈這些儒家倫理的批評和否棄態(tài)度。
受老子的影響,學(xué)者們論莊子,也常認為莊子否棄孝之倫理價值。朱嵐認為:“莊子對世俗間的仁義孝慈等人為的道德更是鄙夷有加,不屑一顧……他認為唯有物我兩忘,拋卻‘孝悌仁義、忠信貞廉’等‘自勉以役其德’的人性的枷鎖,才能泯滅親疏,超越自我,返樸歸真,達到至仁至德的最高境界?!雹嗳绱苏撉f子的孝思想,不免失之于簡單,蓋因莊子對仁義孝慈,特別是對孝之態(tài)度,與老子存有極大的區(qū)別。就內(nèi)篇而言,莊子論孝,不僅不是否棄,反而是積極肯定的態(tài)度。如《人間世》曰: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①[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55頁。“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一句,王孝魚斷為“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朱子采用這一斷法:“莊子說:‘子之于親也,命也,不可解于心?!脸贾诰?,則曰:‘義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他看得那君臣之義,卻似是逃不得,不奈何,須著臣服他?!保ǎ鬯危堇杈傅戮?、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991頁)這一斷法只強調(diào)君臣之義。筆者以為,“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乃釋何謂大戒,故當下斷;若下斷,不僅意謂君臣之“義”不可逃,還意謂子之愛親之“命”也是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大戒,于義為長,故此處改斷。
莊子將“命”“義”歸為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兩大戒法,“子之愛親”即“命”之大戒法。此處所謂命,實有兩層含義:其一是“性命”②成玄英曰:“夫孝子事親,盡于愛敬。此之性命,出自天然,中心率由,故不可解?!保ǎ矍澹莨鶓c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155頁)成玄英將此“命”釋為“性命”。本性。子女愛敬雙親,乃固植于人之生存本能的本性,故系結(jié)于心,不可解除。莊子將“子之愛親”這一性分之固有的本性,歸為“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兩大戒法之一,乃是強調(diào):愛敬雙親作為自不容已的天性,是人必須循順的本性法則。其二是“天命”③“‘命’者,天之命也……命之自天,故不可解于心?!保ㄧ娞┲?、駱駝標點:《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1頁)鐘泰將此“命”釋為“天命”。之義。“子之愛親,命也”,乃言子女愛敬雙親,是天賦之命令。因此“命”來自“天命”,故成其為“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大戒法?!懊比魹椤疤烀敝x,則莊子乃強調(diào):子女愛敬雙親,是人必須承擔、無可逃避的天命義務(wù)和責任。合二義而言,莊子的“子之愛親,命也”,既強調(diào)愛敬雙親是人無可逃脫、必須循順的性命本性,又強調(diào)愛敬雙親是人不可逃避、必須承擔的天命義務(wù)和責任。
眾所周知,儒家孝觀念最基本的義涵是“愛敬父母”④《說文》曰:“孝,善事父母者。”朱嵐認為:“孝的內(nèi)涵的第一個層面,也是最基本的層面,是對在世或已故父母的孝敬?!保ㄊ现骸吨袊鴤鹘y(tǒng)孝道思想發(fā)展史》,第2頁)。作為儒家孝道創(chuàng)始者的孔子,強調(diào)孝不僅應(yīng)“愛”父母,而且要“敬”父母?!墩撜Z》載:“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⑤[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5頁?!案改肝ㄆ浼仓畱n”有二解:其一,代詞“其”指“父母”,整句之義為:子女唯父母之疾病而憂。此解意在強調(diào)子女應(yīng)照顧好父母,不使父母生病。其二,代詞“其”指“子女”,整句之義為:父母唯子女之疾病而憂。此解意在強調(diào)子女應(yīng)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不使父母擔心(參考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5頁)。此處取第一解。唯父母之疾而憂,是子女愛父母最基本的要求。故此章強調(diào)孝首先當愛父母。緊接此章,《論語》又曰:“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⑥[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56頁。此章乃強調(diào)孝當敬父母。這兩條語錄編在一起,并非無由。此中的深意是強調(diào)行孝,不僅要“愛”父母,而且還要“敬”父母。因“愛敬”是行孝最基本的要求之一,故《孝經(jīng)》中孔子常將兩者并舉,如“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愛敬盡于事親”,“圣人因嚴以教敬,因親以教愛”⑦[唐]李隆基注、[宋]邢昺疏、鄧洪波整理:《孝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6、38頁。。
回看莊子。莊子將“子之愛親”歸為“命”,歸為天下人不可違逆的兩大戒法之一。由此可知,莊子不僅極度認同“子女應(yīng)愛敬雙親”之觀念,而且將之上升為人不可逃避、必須承擔的天命義務(wù)和責任。故莊子對孝并非“鄙夷有加,不屑一顧”,實情卻是:莊子不僅認同孔子倡導(dǎo)的孝觀念,而且積極繼承和發(fā)展之?!度碎g世》又曰“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這是把事親能夠“不擇地而安親”作為“孝之至”。莊子這里的行孝應(yīng)當安親的思想,實繼自孔子?!墩撜Z》中,孔子向顏淵、子路自述其志時嘗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雹伲鬯危葜祆洌骸端臅戮浼ⅰ?,第82頁??鬃右浴鞍怖稀睘樽约航K生努力的志向之一。老是老者,不僅包括鄉(xiāng)老,也包括自己的雙親二老。依孔子“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②③ [唐]李隆基注、[宋]邢昺疏、鄧洪波整理:《孝經(jīng)注疏》,第41,56頁。的價值排序,可知“安老”首先指安雙親二老??鬃右驑O重視安自己的雙親二老,故將之上升為孝道最基本的三個要求之一。據(jù)《孝經(jīng)》載,曾子曾向孔子提出:“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③從前句可知,孔子向曾子傳授孝道,曾將“安親”“揚名”與“愛敬”當作三個最核心的要求。故“安親”之重要性,實與“愛敬”相等,同為孝道最基本的要求。
莊子不僅繼承了孔子的行孝應(yīng)當安親的思想,而且在此基礎(chǔ)上向人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安親”應(yīng)努力做到“不擇地而安之”?!安粨竦囟仓敝员磺f子視為“孝之至”者,乃因孝子在踐行“安親”之要求時,其心始終將父母的安適放在第一位。無論遭何境遇,都努力創(chuàng)造條件去達此要求,其“安親”之心從不因遭惡劣之境而有所移易,故成其為“孝之至”。
從內(nèi)篇看,除《人間世》之外,《大宗師》的一段話也體現(xiàn)了莊子積極繼承和發(fā)展孔子的孝思想。子來說:“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④⑦⑧ [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262,444,447頁?!案改赣谧印笔恰白佑诟改浮钡牡寡b句法⑤[清]宣穎撰、曹礎(chǔ)基校點:《南華經(jīng)解》,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0頁。?!瓣庩栍谌恕钡摹瓣庩枴?,乃“天地”之異稱。天是陽氣之所聚,地是陰氣之所聚?!瓣庩枴迸c“天地”因命名角度不同,故而異名。“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實乃言“天地于人,不翅于父母”。莊子以為:子女孝順父母的極致,就是對父母要自己到東西南北的命令都“唯命之從”,對不啻于父母的天地(陰陽)向人提出的死亡要求同樣“唯命之從”。如果天地之父母以死來迫近我,我卻不聽其命,那我就成了悍抵不順父母之命的天之不孝子。
孔子曾說:“是故仁人之事親也如事天,事天如事親。”⑥[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龔抗云整理:《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612頁。“事親如事天”,因雙親博慈廣大如天地;“事天如事親”,因天地化生育養(yǎng)萬物如雙親。莊子提出:人應(yīng)當如同服從人間父母之命一樣,服從天地父母之命。這一思想其實繼自孔子的“事天如事親”。從《大宗師》的子來之言可知,莊子不僅極為熟悉孔子論孝的各種文獻,而且在吸收孔子孝思想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發(fā)揮和演論,由此形成了其獨特的孝論:對天地父母之命“唯命之從”,如此才是“天之孝子”。
內(nèi)篇只有兩處論孝,外、雜篇則有多處論孝。如《天地》論孝有兩段:
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愿,而何計以有虞氏為!有虞氏之藥瘍也,禿而施髢,病而求醫(yī)。孝子操藥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⑦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⑧
前段的“孝子操藥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雖不是莊子專為論孝而言,但由此可推知莊子所持的孝觀念:真正的孝子應(yīng)時刻照顧好雙親的身體,使父母不病,而不是平時漠不關(guān)心,等父母生病后再急切求醫(yī),“操藥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孔子的“父母唯其疾之憂”認為子女應(yīng)時刻唯父母之疾而憂。這為孝子確立了具體的行事標準:子女應(yīng)使雙親不病,如此才是“真孝”。莊子應(yīng)是受了這一觀念的影響。
后段的“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則專門討論孝與諫諍問題。真正的孝子不當諛諂雙親,如此才是孝子的盛德。如雙親所言皆然,所行皆善,世人將謂之“不孝子”。莊子這一孝觀念,同樣繼自孔子。孔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①[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73頁?!缎⒔?jīng)》中曾子專門向孔子提出:“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孔子答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②[唐]李隆基注、[宋]邢昺疏、鄧洪波整理:《孝經(jīng)注疏》,第56—57頁。由上可知,孔子認為:碰到父母有過或不義,子女應(yīng)積極委婉地勸諫,而不是親所言皆然之,所行皆善之。莊子顯然受了孔子這一孝觀念的影響。
《天運》也有一處論孝:
商大宰蕩問仁于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痹唬骸昂沃^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大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于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愿,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雹郏矍澹莨鶓c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497—499頁。
此章是《莊子》所載莊子生平事跡之一,明確代表了莊子的孝思想。此章論孝一直比較難解,常為人誤解。朱嵐正是基于此章的“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得出莊子對孝“鄙夷有加,不屑一顧”的結(jié)論。因脫離莊子提出問題的前后文語境,故這一解讀有不當之處。
在此對話中,莊子針對當時儒者以“親親為仁”④孟子曰:“親親,仁也;敬長,義也。”“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保ǎ鬯危葜祆洌骸端臅戮浼ⅰ?,第353、287頁)可知當時儒者多以“親親”為仁的基本內(nèi)涵。的思想傾向,提出“至仁無親”的思想。因殊異于時人慣常的“仁”之理解,又顯得極不近人情,故引起商大宰蕩極大的不解。在商大宰看來,作為仁之實的“親親”,是培養(yǎng)“愛”這一情感的前提,而“愛”這一情感是人們行孝的前提;如謂“至仁無親”,勢必推出“至仁不孝”這一“荒謬”的結(jié)論。莊子以為,商大宰聞之于他人的“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的觀點,實屬“不及孝之言”。所謂“不及孝之言”,乃指“不及至孝之言”。
莊子提出行孝有不同的境界,依其踐行的難易程度,依次為敬孝、愛孝、忘親、使親忘我、兼忘天下、使天下兼忘我這六個不斷遞升的境界。從莊子的“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于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可知“兼忘天下”和“使天下兼忘我”乃“仁”“孝”范疇皆不足以描述或概括的高超思想境界?!凹嫱煜隆笔恰暗逻z堯、舜而不為”的境界,“天下兼忘我”是“利澤施于萬世,天下莫知”的境界。此二境界,“仁”“孝”皆不足以言,故可名為“超仁孝境界”。如此,“仁”“孝”足以言的最高境界,乃“使親忘我”的境界。若以孝言之,“使親忘我”即“至孝”的境界?!笆褂H忘我”的境界,親我兩相忘;親我兩相忘,是為“無親”。故與“至仁無親”相似,“至孝亦無親”。
莊子為何批評商大宰的孝觀念為“不及至孝之言”?因其以“愛親”為孝的觀念,屬“敬孝”“愛孝”這兩個初級的境界,還只停留在“父子相親”的層次,未超出家庭親情的范圍;而真正的“至仁”“至孝”,不以“親親”為限,它們超越了親情和家庭的界限,以博愛天下人為己之追求的大仁大孝。在此“至仁”“至孝”的境界之上,更有“兼忘天下”和“天下兼忘我”的“超仁孝境界”。此二境界勝于“至仁”“至孝”的地方在于,其擺脫了天下人所予的“仁”“孝”之德名的束縛,不再以“仁”“孝”自拘自限,進入了“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①②⑤ [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17,920,1031—1032頁。的境界。
在“至仁”“至孝”境界的觀照下,以“親親為仁”“愛親為孝”的仁孝觀念暴露了它們只重家庭親情的局限性。同樣,在“兼忘天下”和“天下兼忘我”這兩個“超仁孝境界”的觀照下,“至仁”“至孝”依然存有“德名”,終將不免為此“德名”而勞役其性。莊子正是基于這一極高的境界標準,提出“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的思想。這一思想并不是要人們完全拋卻“孝悌仁義,忠信貞廉”等德行,而是要人們認識到“孝悌仁義,忠信貞廉”因還存有德名,故還存在役勞人之真性的弊病,它們并非就是德修之至境,在其之上更有“無己、無功、無名”的“超仁孝境界”。
雖然莊子對當時儒者過分崇舉“孝悌仁義,忠信貞廉”的做法有所批評,但他并沒有否定這些德目,以及它們對常人修治德行的作用和價值。他只是認為:相比“兼忘天下”和“使天下兼忘我”的“超仁孝的境界”擺脫了“德名”對人的真性的勞役和束縛,“孝悌仁義,忠信貞廉”作為“皆自勉以役其德者”,還不足以讓人們過分尊崇。因此,所謂莊子對仁義孝慈“鄙夷有加,不屑一顧”的結(jié)論,實屬誤解。因為莊子并沒有完全“否棄”孔子所倡導(dǎo)的“孝悌仁義,忠信貞廉”等德行,他只是對孔子的“仁孝”思想進行了揚棄:要人們超越“仁孝”境界,摒棄黏附在“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這些德行之上的“德名”,進入“無己、無功、無名”的“超仁孝境界”,使人的天性保持真樸的狀態(tài),并自由自在、自得自適地舒展。就此而言,《天運》論孝,是對孔子孝思想的揚棄式發(fā)展,而非簡單的否定,其與孔子的孝思想存在緊密的聯(lián)系。
《外物》的首段論孝: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②
莊子說:父母無不希望子女孝順,然孝親未必見愛于親。孝己和曾參的事跡真切體現(xiàn)了此點:孝己是殷高宗武丁之子,愛親至深,“一夕五起,視衣之厚薄,枕之高卑”③[周]尸佼著、[清]汪繼培輯、黃曙輝點校:《尸子》,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76頁。,然在其母早死后,高宗惑于后妻之言,將之流放至死;曾參亦孝親至篤,然一次蕓瓜,“誤斬其根。曾皙怒,建大杖以擊其背。曾子仆地而不知人久之。有頃,乃蘇”④王國軒、王秀梅譯注:《孔子家語》,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33頁。。由“憂、悲”可知,莊子實以“孝未必見愛”為憾,故此處積極肯定了孝觀念。
《漁父》載有孔子與漁父的對話,也論及孝的問題: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⑤
莊子在此借漁父之口提出“貴真”的思想,認為只有“真”充于內(nèi),才能以至誠的真情感動他人。故以“真”事親,自然“慈孝”;以“真”事君,自然“忠貞”;以“真”處喪,自然“悲哀”。莊子這一“貴真”的思想,也與孔子存在思想上的聯(lián)系。首先,它不僅采用《中庸》的“誠”解釋“真”,而且還將“真”與“慈孝”“忠貞”“處喪”等儒家思想主題聯(lián)系起來。其次,“事親以適為主”“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既是對《人間世》的“不擇地以安親”思想的進一步發(fā)揮和闡釋,也是對孔子的“安親”思想的進一步繼承和發(fā)展。最后,“處喪以哀為主”“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是對孔子的“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⑥[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62頁。的進一步發(fā)揮和演論。故莊子這里的孝思想,與孔子的孝論存在繼承和發(fā)展關(guān)系⑦《盜跖》也有兩處論孝:一處是盜跖批評孔子,“妄作孝悌,而儌幸于封侯富貴者也”;另一處是盜跖說“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參見[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992、997頁)。。
綜上可知,無論內(nèi)篇還是外雜篇,莊子的孝思想都是對孔子“孝”之某一方面思想的繼承、發(fā)揮、演論或發(fā)展。如《人間世》的“不擇地而安親”為“孝之至”,是對孔子“安老”“安親”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大宗師》認為人應(yīng)當如服從人間父母之命一樣,服從天地父母之命的思想,是對孔子“事天如事親”思想的獨特發(fā)揮和演論;《天地》的“孝子不諛其親”,是對孔子“事父母幾諫”等思想的繼承;《外物》的“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也體現(xiàn)了對孔子孝觀念的認同;另外,《漁父》論孝,皆與孔子的孝論存在思想上的聯(lián)系?!肚f子》書中所有的孝思想,基本上是繼承或發(fā)展自孔子。
莊子與孔子在孝思想上存有承繼關(guān)系。實際上,不僅是孝思想,莊子的很多思想如至禮、至義、至仁、至信等①《莊子·庚桑楚》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保ǎ矍澹莨鶓c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808頁),都是繼承或發(fā)展自孔子②張松輝指出:“莊子的許多思想是建立在儒家的基礎(chǔ)上的,如他的大仁、大義、至禮、天樂等思想是在儒家思想基礎(chǔ)之上的一次躍進,而不是對儒家仁義禮樂的簡單否定?!保ㄊ现骸肚f子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5頁)。韓愈、章太炎等人稱莊子師出孔門,并非無由。莊子本人從未交待他的師承所出。就算常被視為《莊子》一書的后序,亦即歷史上最先評述莊子思想的《天下篇》,也未交待莊子的思想淵源。司馬遷為莊子作傳,說“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這只是司馬遷對莊子思想宗旨的理解與判定,并不是認定莊子師出老子或老子之后學(xué)??傊f子的師承來源,在先秦諸子中最為神秘難知。如此,莊子自何處繼承孔子的思想,成為莊學(xué)的一大疑案。由于史書無載,于史無據(jù),要像韓愈、章太炎等人那樣給莊子和孔子排定明確的師徒傳承關(guān)系,存在極大的困難。故更合理的做法是基于莊子的確在很多方面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思想,而認定其思想的傳承關(guān)系。因此,只就莊子與孔子之間所存的思想承繼關(guān)系而言,“莊子師出孔門說”才在某種意義上是成立的③所謂只在某種意義上成立,正如司馬遷所言“其學(xué)無所不窺”,孔子只是莊子眾多的思想淵源之一。。
因自己的很多思想都是繼發(fā)自孔子,如此,現(xiàn)實中的莊子應(yīng)非常尊敬孔子。據(jù)《寓言》篇的“莊惠對話”,莊子對孔子“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④[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953頁。的高超境界贊佩不已,并向惠子親承自己不及孔子?!扒f惠對話”一向被視為《莊》書所載的莊子之真實事跡,故莊子向惠子親承的對孔子的贊佩態(tài)度,應(yīng)代表了莊子對孔子真實的態(tài)度?!肚f子》一書為何又頻頻出現(xiàn)詆訿孔子言行的章節(jié)?從《天運》所論的“仁孝”思想可知,莊子對孔子“仁孝”等思想并非全然肯定,也有所批評,并進行了揚棄式的發(fā)展。如果將《莊子》書中其他批評孔子仁義思想的章節(jié)考慮進來,可以十分確定莊子對孔子的思想也有所不滿。
整體而言,莊子對孔子的思想既有所繼承,又有所批評和發(fā)展:繼承代表著莊子對孔子思想認同的一面,批評和揚棄式的發(fā)展代表著莊子對孔子思想不滿的一面。莊子對孔子其實處于一種既認同、又不滿的矛盾心態(tài)之中。受此矛盾心態(tài)的支配,莊子在一些思想章節(jié)中“揚孔”,表達其對孔子贊佩和尊敬的情感;而在另一些思想章節(jié)中“抑孔”,表達其對孔子不滿的情緒?!白鹂住鼻榫w驅(qū)使莊子在使用眾多“重言”人物時,偏愛挑選孔子作為自己思想的代言人⑤據(jù)統(tǒng)計,《莊子》出現(xiàn)孔子的章節(jié)達50處,其中對話性的章節(jié)45處;老子出現(xiàn)的章節(jié)只有15處。;而對孔子不滿的情緒,驅(qū)使莊子忍不住對孔子的形象進行道家式的改造,使其心目中的孔子形象符合其道家化的思想要求。
總之,莊子對于孔子的態(tài)度,并非只有尊孔、詆孔,其實還存在第三種可能:既尊孔、又批孔。這種既認同、又不滿的矛盾心態(tài),使得莊孔關(guān)系充滿復(fù)雜的思想史意味。